第24章 黑屋
  午宴過後,各家夫人都坐在一塊兒陪德陽長公主敘舊解悶。

    

    大人們說話難免涉及要務,後輩理應回避。虞靈犀便和各府貴女一同去了芍藥園,閑聊賞花。

    

    那股詭譎的眩暈湧上來的時候,虞靈犀心中咯噔了一下。

    發覺不對勁,她第一反應是去找虞夫人,可才走了兩步,身子就軟得幾乎扶不住遊廊的雕欄。

    

    “哎,虞二姑娘怎麽啦?”

    身邊驚呼一聲,有誰扶住了她軟綿的身子。

    

    “興許是貪杯喝醉了。”

    “扶她去偏殿小憩片刻吧,還要些時候才散席呢。”

    

    視野天旋地轉,一張張模糊的臉圍了上來,有人攙扶著她往西角門偏殿行去。

    

    不能去偏殿,不能離開人群。

    虞靈犀張了張唇,想讓攙扶的人送她去見虞夫人,可所有的器官都像是被麻痹似的不聽使喚,完全發不出丁點聲音。

    

    說不出話,手腳也綿軟無力,虞靈犀不傻,知道自己大約是被人暗算了。

    她努力維持著最後一縷薄弱的意識,思索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

    

    宴席上她與阿娘同席,兩人吃的是一樣的菜肴,可阿娘並無不適,說明問題並非出在菜品上。

    

    除此之外,便是薛岑給她泡的茶。

    當時她覺得茶的香味熟悉,心中遲疑,端著茶盞嗅了很久都沒有飲下。

    

    薛岑以為她是嫌茶淡,又知她酷愛辛辣,便體貼換了新的濃茶過來,又從自己案幾上取了隨身攜帶的椒粉甘梅,往她茶盞裏夾了兩顆。

    

    繼而便是德陽長公主來臨後,眾人敬酒祝壽。

    因有皇族結親的陰雲籠罩,虞靈犀小心得不能再小心。酒盞是公主府的侍婢統一呈上來的,人人皆有,虞靈犀也是在祝壽時象征性小抿了一口……

    

    莫非,是這裏出了問題?

    

    人群的熱鬧正在遠去,取而代之的是陌生的僻靜冷清。

    虞靈犀咬唇,現在想這些已經沒有用了。

    重要的是那人敢在長公主府邸對她下手,到底想做什麽?

    

    進了一幢雅致幽靜的寢屋,虞靈犀被安置在柔軟熏香的軟榻上,甚至有人細致地為她蓋上了錦被,方輕輕掩門出去。

    

    片刻,一聲極輕的開門聲傳來,走入一個光暈模糊的眼熟身影。

    繼而強撐的意識斷弦,她眼前一黑,徹底沒了知覺。

    

    一雙繡鞋停在了她的榻前。

    

    趙玉茗戴著素色的麵紗,露在麵紗外的眼睛怯懦柔和,需要很仔細才能看出她眼底瘋長的嫉妒和怨恨。

    

    她捏緊袖子,行至與虞靈犀並排的那張客榻上躺下。

    深吸一口氣,做出頭暈目眩的模樣來,朝外喚道:“來人。”

    

    一個宮婢推門進來,福禮道:“趙姑娘,有何吩咐?”

    

    “我舊疾複發,實在是頭暈乏力,恐敗了長公主殿下雅興,便不去辭行了。”

    趙玉茗虛弱道,“還請再喚個人過來,悄悄扶我去西角門外,讓家兄送我回府吃藥歇息。”

    

    “好的,趙姑娘請稍後。”宮婢見她看上去實在難受無力,便匆匆退出去喚人幫忙了。

    

    等人一走,趙玉茗忙溜下榻,飛快將虞靈犀扶抱至自己榻上,取下自己的麵紗遮住虞靈犀的臉,又將她髻上能表明身份的發飾一一取下。

    

    虞靈犀還挽著一條極為輕軟的罩煙紗披帛,那是趙玉茗心動許久卻買不起的款式。

    她便將那條披帛也拽下來,換上自己的舊紫綢披帛。

    

    兩人的衣裳身段極為相似,隻將虞靈犀天然絕色的臉一遮,發飾略作調整,陌生人基本瞧不出其中差別。

    

    外麵傳來了腳步聲,趙玉茗心一慌,連忙鑽到裏邊的榻上,偽裝成虞靈犀的身形麵朝牆壁躺下。

    

    宮婢隻見過趙玉茗和虞靈犀一次,果然沒發現異樣,隱約記得有麵紗、躺外間的是趙姑娘,無麵紗容貌美麗的是虞二姑娘。

    於是沒多想,把外間的虞靈犀當做趙玉茗攙扶走了。

    

    趙玉茗聽著她們的腳步聲遠去,這才敢睜開眼睛,長舒一口氣。

    接下來,就看趙須的了。

    

    這個計劃是趙須提出的,她不知道趙須要如何攪黃虞靈犀和薛岑的婚事,反正……和她沒關係。

    

    趙玉茗背對著門縮在榻上,咬著指頭想:是宮婢自己認錯了人,而她,隻是撒了一點無傷大雅的小謊。

    

    誰叫虞靈犀處處比她好、比她強。

    誰叫連朗風霽月的薛二郎眼裏,也隻瞧得見她一人呢?

    

    正想著,忽見身後陰影籠罩,有人躡手躡腳朝她走了過來。

    

    趙玉茗剛做完虧心事,猛地轉頭,卻見一塊棉布當著口鼻捂下,將她的驚呼悶在了喉中。

    趙玉茗瞪大眼看著麵前的兩個小太監,瞪大眼嗚嗚兩聲。很快,她猛力的掙紮慢慢停了下來,閉上不甘驚恐的眼,腦袋無力地軟向一邊。

    

    意識消散前的須臾,她聽見其中一個太監模糊的嗓音低低傳來:“這個是虞二姑娘吧?別弄錯了。”

    

    “不會錯。方才咱們跟了這麽久,一共就兩個姑娘進了偏殿。”

    另一個尖細的嗓音回答,“趙姑娘身體不適,被送出府了。那麽留在這裏的,除了虞家二姑娘還能有誰?”

    

    “嘖”了聲:“這張臉和畫像上挺像的,不會錯。算是個美人坯子吧,難怪太子殿下瘋魔了似的要嚐她滋味……”

    

    虞……二姑娘?

    趙玉茗很想大聲尖叫,告訴他們認錯了人。

    

    她忍辱這麽久,不是為了去做虞靈犀的替死鬼的!她心裏有人,寧可死也不願被別的男人玷汙!

    可來不及發出丁點聲音,就徹底沒了意識。

    

    唯有一滴淚沁出她的眼角,不知是悔是恨。

    

    “別囉嗦了!趁著沒人,趕緊送去太子殿下那兒。”

    用錦被將女人一裹,從後門抬了出去。

    

    ……

    角門後院,寧殷穿著內侍的赭衣從假山的洞穴中走出。

    洞穴陰影中,一個被剝了衣裳的小太監倚在石壁上,已然昏死過去。

    

    寧殷麵無表情,將他的腳往裏踢了踢,這才端起地上的瓜果盤,混入來往的內侍隊伍中。

    

    角門處,兩個宮婢扶著一個戴著麵紗的女子上趙府的馬車,寧殷自門口路過時,剛好瞥見塞進車內的一片裙角,以及一點精美小巧的足尖。

    

    藕絲繡鞋,有點眼熟,不像是趙家女人能穿得起的款式。

    趙須瘸著一條腿,警惕地環顧一眼四周,方跟著躍上馬車,飛快離去。

    

    一切發生在須臾一眼之間,寧殷不辨喜怒,繼續往裏走。

    

    德陽長公主府邸隻有一處無人能去的僻靜之處,便是佛堂後的靜室。

    

    一個大活人沒法瞞過禁軍運出府邸,以寧檀那精蟲上腦的性子,若真想做點什麽見不得人的勾當,必定選那處靜室。

    

    佛堂前的蔭蔽石路上,果然見兩個太監鬼鬼祟祟抬著一包人形物體。

    

    寧殷隱在門洞之後,望著那錦被包裹下露出的女子發髻,陰冷了目光。

    腳尖勾起一塊石子攥在手裏,屈指一彈。

    

    後頭那個太監腳腕劇痛,頓時“哎喲”一聲跌倒在地。

    錦被散了,滾出一個海棠裙裳的女人,仰麵朝上。

    

    見到那女人眉眼的一瞬,寧殷眸中的殺意一頓。  那不是虞靈犀。

    

    “當心點。”

    另一個太監連忙將女人重新卷入被中,叱道,“太子殿下對女人最是挑剔,摔壞了可就完了!”

    

    兩人又抬起那包人形物,偷偷摸摸地閃入佛堂後淨室。

    

    嘖,認錯人了?

    寧殷靠在牆上,慢慢轉著指間險些出手的刀刃。

    

    那真正的虞靈犀會在哪兒呢?莫不是被她躲過去了?

    忽然,方才角門外的畫麵於腦中一閃而過,寧殷猛地抬眸。

    

    眼中的玩味漸漸沉澱,化作一片恣肆的狠戾幽暗。

    

    他轉身,朝角門快步走去,驚擾了芭蕉低下曬太陽的獅子貓。

    那獅子貓脖子上綴著名貴的金鈴鐺,一看就是前來赴宴的某位貴夫人走丟的愛寵。

    

    寧殷停下腳步,一個有趣的計劃在心中醞釀開來。

    若不回贈寧檀一份大禮,怎對得起他為虞靈犀費心費力布下的這場局?

    

    他伸手拎起那隻獅子貓的後頸,單手攀著圍牆幾個騰躍,翻身上了淨室的屋簷。

    

    他落腳很輕,沒有驚擾室中那位等得口舌生燥的太子殿下,將瑟縮的獅子貓擱在了淨室屋脊的醒目之處。

    

    布好了誘餌,就等著好戲開場了。

    雖然他很想留下來看這場好戲,但眼下,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小姐等不到人去救她,會哭的吧?

    真可憐呢。

    

    少年心不在焉地想著,卻不自覺加快了步伐,循著趙府馬車消失的方向而去。

    

    ……

    馬車顛簸搖晃,使得虞靈犀在混沌的昏睡中找回了一絲神智。

    

    牙齒咬破舌尖,她嚐到了鮮血的鐵鏽味。

    

    劇痛使她神智又清明了一分,可四肢仍是爛泥似的使不上勁兒,別說挪動,便是抬一根手指都費勁。

    

    冷靜,越是此時越不能慌。

    她咬唇,先將注意力集中在指尖,直至指尖艱難動了動,繼而就是手掌、手腕……

    

    一邊放慢呼吸,閉目仔細記住馬車外的每一處吆喝、每一種氣味。

    一邊搜尋記憶,京城的輿圖在她腦中漸漸顯現。

    

    不到一盞茶,熱鬧消弭,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別樣的幽靜,耳邊隻聽得見車軲轆軋過青石磚的聲響。

    

    待手臂和脖子能勉強轉動了,虞靈犀便吃力地將發髻往車壁上蹭了蹭。

    

    蹭了半日,直至發髻散亂,方有一支素銀簪從發間墜落。

    其他的釵飾都不見了,不過不礙事,一支銀簪也夠用。

    

    將尖銳的銀簪握在手心,已耗盡了她所有的力氣,汗濕了裏衣。

    馬車停了,虞靈犀立刻將簪子藏入袖中,裝作昏睡未醒的樣子。

    

    馬車外來了兩三個人,其中有個腳步一輕一重,像是個跛子。

    

    虞靈犀頓時心一涼。

    若對她下手的隻有一個人,她尚且能拚一把。但來的是三個人,而她方才取簪子已經耗費了太多力氣,手臂依舊酸軟,此時反抗根本沒有勝算。

    

    不能衝動。

    阿爹說了,越是危機關頭越要沉得住氣,尋找破綻,一招製敵。

    

    虞靈犀屏息伺機,袖中的簪子幾乎刺破掌心。

    

    ……

    倉房前,趙須和兩名衣著暴露的女冠相對而立。

    

    “為了以防她逃跑,待我和這女人進了倉房後,你便將倉房門鎖上。”

    

    趙須將一個錢袋拋給女冠,道:“夜裏自會有人來捉奸,到時你再打開倉房,務必讓所有在場之人都清楚瞧見裏頭的畫麵。別的,你什麽也不用管。”

    

    趙須將虞靈犀丟在了倉房唯一的木榻上。

    他陷在陰暗中,冷冷地盯著榻上少女芙蓉般細嫩精致的臉龐。

    

    不得不承認,這個女人的確有一張美極的臉。可那又怎樣?

    

    在他心裏,義妹才是天上的皎皎明月,是他快死時將他從閻王殿拉出來的光,虞靈犀連趙玉茗一根頭發絲都比不上。

    

    可他的身份,注定他無法擁有玉茗。

    既如此,不如讓這個女人在死前當一次玉茗的替代品。

    

    誰叫她縱容手下的家仆將他拽下馬,成了個終身跛腳的瘸子;誰叫她處處打壓玉茗,連玉茗最心愛的東西也要奪取……

    

    趙須扭曲了麵容,點燃案幾上的香爐,深吸了一口甜膩的香味,朝虞靈犀的臉伸出手去。

    他要毀了這一切。

    

    仇恨讓趙須忽略了少女漸漸繃緊的身形,以及她袖中露出一點寒光。

    

    手指還未碰到虞靈犀的臉,忽見門外掠過一條人影。

    趙須警覺縮回手,站起來聽了片刻動靜,方按著腰間的佩劍,朝倉房外走去。

    

    一個內侍打扮的赭衣少年坐在院中的石桌上,屈起一條腿踩著桌沿,手裏把玩著一柄寒光閃閃的短刃。

    

    趙須立即認出了這個少年。

    那時春搜,這人僅憑一手之力將他拽下馬,摔落溝渠,讓他成了個沒用的瘸子。

    

    恨意在眼中燃燒,他陰聲道:“是你。你來做什麽?”

    少年勾著笑,可笑意不曾到達眼底:“來取一樣東西。”

    

    他明明在笑,趙須卻驀地背脊生寒。

    “什麽東西?”

    “你的狗命。”

    

    淩寒的疾風乍起,院中藕池蕩開一層漣漪,而後漸漸歸於平靜。

    一片殷紅從池底升起,緩緩暈散於水波之中,然後消失得幹幹淨淨。

    

    寧殷打開了倉房的門,擦幹淨手指,朝榻邊走去。

    

    見到榻上雙頰緋紅、昏睡不醒的虞靈犀,他目光忽的一沉,開始後悔方才讓趙須死得太便宜了。

    應該拔了他的舌頭,再活著一寸寸碾碎他的骨頭。

    

    案幾上燃著甜膩的香,一聞便知是不正經的東西。

    他走到虞靈犀榻前,剛伸手掐滅了線香,便見一抹寒光朝自己狠狠刺來。

    

    寧殷下意識抬手格擋,攥住了那支全力刺來的銀簪。

    

    嘖,好凶狠。

    若非自己反應迅速,抑或來的是趙須,方才這一下大概就紮穿他的脖子了。

    

    那奮力一擊已經耗盡了力氣。

    虞靈犀喘息著,水光瀲灩的眸子在見到寧殷的臉時,有一瞬的茫然。

    

    她怔怔不語,握著簪子的手還在微微顫抖,隻一眨不眨地盯著寧殷。

    盯得不可一世的小瘋子垂下了眼睫,問道:“小姐如此神情,是在失望嗎?”

    

    隨即,他勾起一個莫名的嗤笑,自顧自頷首道:“來得不是青霄,也不是什麽小郡王,而是我這個窮凶極惡的壞人,的確該失望……”

    

    銀簪脫手,哐當墜落在地。

    

    “衛七……”

    少女嗓音輕顫,眼裏跳躍著略微迷離碎光,分明沒有半點厭惡失望。

    

    呼吸急促的少女身體沒骨頭似的酥軟,卸力,繼而一頭撲在了寧殷懷中,將他滿腹譏誚堵了個一幹二淨。

    

    與此同時,冷不防哐當一聲。

    倉房唯一的一扇門被人關緊,從外邊上了鎖。

    

    逼仄的空間內瞬時一片黑暗,隻聽得見兩道此起彼伏的呼吸。

    那名衣著暴露的女冠將倉房鑰匙揣入懷中,打著哈欠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