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春搜
  那三匙研磨精細的椒粉辛辣十足,連一旁的胡桃都看得直咽嗓子,心生怵意。

  但寧殷卻毫不遲疑,接過酒盞一飲而盡。

  這下連虞靈犀都有些驚愕。

  印象中,她記得寧殷很不能吃辣。

  給他這杯酒一來是為了試探他的心『性』是否真的和前世不同,二則是看他凍得指節通紅,正好淺酌兩口驅驅寒。

  可沒想到,少年的寧殷這麽實誠。

  “多謝小姐……”

  話還未說完,寧殷便覺劇烈的辛辣嗆上喉間,忙側首握拳抵在鼻尖,眼尾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泛起了紅,薄唇帶著酒水的冷光,給他沒有什麽血『色』的俊顏染上一抹豔『色』。

  像是剛被人欺負過似的,有種脆弱之感。

  寧殷還欲再飲,虞靈犀及時伸手覆住了他的杯盞。

  那葇荑素手纖白無比,指甲泛著微微的粉,像是雪上的幾點落梅。

  她道:“屠蘇酒裏有花椒,不能吃辣就少喝點。”

  “我能喝。”

  寧殷薄唇都泛了紅,望著虞靈犀道,“小姐待我好,我不能辜負小姐的心意。”

  那是虞靈犀上輩子不曾見過的眼神,帶著小心翼翼的討好。

  她收回手,低聲反駁:“誰待你好啦?”

  “小姐收留我養傷,給我新衣穿,還給我親自斟酒。”

  寧殷如數家珍,認真道,“小姐是這世上,待我最好的人。”

  碎雪從竹簾下卷了進來,被紗燈鍍了一層溫暖的黃,化在小爐沸騰的熱氣中。

  虞靈犀一直覺得,寧殷嗓音低沉好聽,若是說起情話來定是無人能抵擋。可惜,他那張嘴裏吐『露』出來的,從來都隻有涼薄的殺意。

  沒想到前世不曾聽過的美言,這輩子倒是補齊了。

  虞靈犀將視線從寧殷臉上挪開,莫名有些心虛。

  她生『性』善良,不忍殺人、害人,但對寧殷上輩子所做的那些事終歸是心有芥蒂的。任憑誰不明不白死在他榻上,死後屍身棄之不理而成為孤魂野鬼,心中都會難以釋懷。

  她知道寧殷喜歡豔『色』,送他的新衣卻是不起眼的深青暗『色』;她也記得寧殷不吃辛辣,但還是將加了椒粉的屠蘇酒分給了他……

  虞靈犀做不到像寧殷那樣殺伐狠厲,但她再如何沒有骨氣,也知道這輩子也不應該再圍繞寧殷的喜好而活。

  他說她是這世上待他最好的人,許是假話,但虞靈犀還是柔軟了目光。

  她托腮,杏眸靈動澄澈,伸指隔空點了點寧殷的嘴角,學著他前世的語氣道:“笑一個。”

  寧殷一怔,隨即聽話地揚起嘴角,『露』出一個人畜無害的笑來。

  那一笑仿若春風暖化了皚皚白雪,在虞靈犀眼中掠過淺淡的漣漪。

  虞靈犀從未見過寧殷『露』出這般幹淨的笑容,沒有陰謀算計,沒有血腥殺氣,隻有見之可親的少年心『性』。

  麵人似的乖巧沒脾氣,虞靈犀忽然有些泄氣,和他耍小『性』子似乎也無甚意思。

  心中的那點警惕和芥蒂在這一笑中漸漸動搖,淡去。

  於是她也笑了,第一次,麵對寧殷『露』出輕鬆暢快的笑來。

  寧殷不明白她為何發笑,但見她開心,便更賣力地揚起嘴角,漆黑幽深的眸子牢牢鎖定笑靨如花的燈下美人。

  “我改主意了。”虞靈犀披著一身暖光,笑『吟』『吟』望著麵前的少年。

  前世寧殷給她造成的壓迫感太強、太慘烈,以至於她今生見他的第一反應便是算賬劃清界限,從此離他越遠越好……

  或許,他們之間還有第二條路可走呢?

  虞靈犀臉頰浮現酒意的緋紅,眸『色』卻從未有過的清明。

  “吃完這些酒食,就早些回房歇息吧。”

  虞靈犀道,“庭院的雪,就別掃了。”

  寧殷以為她又要趕自己走,忙抬眼,暗『色』的眸中劃過一絲類似恐慌的情緒。

  虞靈犀起身,望著遠處夜空中消散的煙火餘光,輕笑道:“以後有的是時間,說不定,我還有用得著你的地方呢?”

  聽出了她的言外之意,寧殷眼底的慌『亂』消散,起身喉結動了動:“小姐的意思是……”

  “是的,我可以留下你。”

  虞靈犀看著他的眼睛回答,“希望你,莫要讓我失望。”

  寧殷立即道:“我什麽都願意為小姐做。”

  虞靈犀張了張唇,想說的話有很多,卻最終什麽都沒有說,隻提起階前青石上擱置的燈籠,朝廂房徑直行去。

  廊下,少年久久躬身佇立。

  直至目送她的燈盞消失在月門之後,他方直身撩袍入座,端起食案上尚且溫熱的屠蘇酒,斟了一杯。

  寧殷端起酒杯,卻並不飲下,竹簾投下的暗影遮擋了他的神『色』。

  風起,竹簾卷動,『蕩』開的酒水漣漪中,映出少年如狩獵者般涼薄輕勾的唇線。

  “光留下來怎麽夠呢?”

  接下來,他需獲得她的信任,近她的身,光明正大地去布一場蟄伏已久的局。

  ……

  回到廂房,虞靈犀靠著門扉長舒了一口氣。

  胡桃將紗燈擱在案幾上,又點亮了燭台,回首瞧見自家主子心事重重的模樣,便忍不住多嘴道:“小姐,雖說咱們府上家大業大,多幾十百來個奴仆也養得起,可他畢竟隻是一個無名無姓的流浪乞兒,您給他治傷不說,還要將他招入府中,是否太過善良衝動啦?”

  虞靈犀也覺得自己這個決定做得倉促,但她並不後悔。

  她雖解決了北征眼下的危機,但父兄一直遲遲沒能查出來布下陷阱的幕後真凶是誰。

  不管敵人是誰,都難逃一個位高權重,甚至很有可能是皇族中人……

  那是虞靈犀無法撼動的人,所以最好的辦法便是趁著寧殷如今落難,暗中扶植他。待他兩三年後權傾天下,便能成為虞家的靠山,鏟除隱藏在幕後的『奸』佞。

  唯一的問題是,她太了解寧殷了。

  哪怕他現在表現得人畜無害,虞靈犀也忘不了他前世隻記仇不報恩的殘暴『性』情。這樣的人無疑是一把危險至極的刀刃,既能傷人,也能傷己。

  稍有不慎,她必滿盤皆輸。

  如何讓寧殷稍稍改變『性』子,承虞家這份恩情,是虞靈犀眼下最頭疼的難題。

  “既然應承他了,便走一步看一步吧。”

  虞靈犀將胡桃喚到身邊,叮囑道,“給那人換間幹淨通透些的房舍,不許他來前院,也不許任何人指使他幹髒活重活。還有,若是父兄問起來,你便說是我留下來替我養貓的。”

  胡桃應允:“奴婢明白。”

  過了年,寧殷的傷差不多好全了。

  也是奇怪,從自己答應留下他,他傷愈的速度便快了許多。

  虞靈犀還未想好該如何走下一步,索『性』便讓他呆在後院,從自己的月錢裏分了一份養著他,讓他替自己照顧小貓花奴。

  這一想便是大半個月過去。

  回過神來時,已雪化開春,花苑中的十來株桃樹都顫巍巍吐『露』出花苞新芽。

  唐公府送來了請帖,邀請虞家兄妹七日後一起去城郊的歸雲山踏青狩獵。

  虞靈犀上輩子被圈在趙府和王府多年,這輩子一重生過來就被父兄北征和寧殷的事分了神,都沒來得及好好出門遊玩放鬆,被閨中好友邀請,自然卯足了勁兒想去。

  何況唐公府聲望頗高,老太君唯一的孫女兒要主持圍獵,京中大多數官宦子弟都會應約前去,正好方便虞靈犀打探一些消息。

  圍獵要進行兩三日,虞夫人擔心幺女身嬌體弱,會凍著傷著,本不同意虞靈犀應約。

  但架不住小女兒百般央求,隻好鬆口道:“你兄長朝中事務繁忙,不能同行,便讓辛夷陪你去。多帶些侍衛和馬夫,別人狩獵你遠遠看著便行,千萬莫往危險之處跑。”

  虞靈犀連連頷首應允,這才下去安排出行事宜。

  三月初,風裏的刺骨寒意褪去,暖意融融。

  虞辛夷已經整頓好圍獵隨行的人馬,府門外一片馬蹄噠噠的熱鬧。

  虞靈犀換了身方便出行的窄袖春衫,便見胡桃捧了個首飾匣過來,笑問道:“小姐想佩戴什麽釵飾?奴婢打探過了,今日應約的貴女頗多,趙府的表小姐也會去呢!小姐定要挑些奢華好看的首飾,將她們都比下去才行!”

  聽到“趙府表小姐”幾字,虞靈犀挑首飾的手微微一頓。

  前世在趙府經曆的種種,以及自己死後被寧殷劃花的、那張血肉模糊的臉猶曆曆在目。

  她壓下心中複雜的情緒,長舒一口氣,從匣中隨意挑了對看著順眼的翡翠蝴蝶珠花,道:“就戴這個吧。”

  胡桃認出了這對珠花,抿唇一笑,一副“果然選這個”的模樣。

  辰時,圍獵的隨行侍從便氣勢磅礴,從虞府出發。

  虞靈犀和貼身侍婢乘坐馬車,虞辛夷身手不凡,便單獨策馬在前方開道。

  到了城門,薛岑並幾個士族子弟的人馬已經等候多時。

  薛岑隻和虞辛夷點頭打了個照麵,便策馬朝虞靈犀的馬車而來,勒馬喚道:“二妹妹。”

  虞靈犀撩開車簾,探出頭回應:“岑哥哥,你怎麽還在這?”

  “等你一起前行。”

  說著,薛岑瞧見了虞靈犀鬟發上簪的那對珠花,眼睛一亮,清雋的麵容上浮現些許紅暈,“二妹妹戴的,可是我去年送的那對翡翠珠花?”

  虞靈犀笑意一頓,下意識『摸』了『摸』頭頂。

  薛岑誤以為她的沉默是害羞,心想上次果真是自己敏感多慮了,二妹妹心裏有他呢!

  否則,為何特意戴了他送的珠花前來相見呢?

  “二妹妹明白我的心意,這便足矣。”

  說完這句,薛岑眼含春意,留戀地看了虞靈犀一眼,這才在同伴的催促聲中揚鞭策馬跑去前頭了。

  徒留虞靈犀一臉怔然地坐在車中。

  狩獵不方便戴複雜的釵飾,她不過看這對珠花造型簡潔大方,適合出行,便隨手挑中了,卻不料是薛岑送的禮物。

  隔了兩世,她真記不清這珠釵是買的還是送的了,難怪早晨胡桃的笑容奇奇怪怪的呢。

  虞靈犀想把珠花摘下,可如此一來,倒有點欲蓋彌彰了,隻得悻悻作罷。

  馬車行了進兩個時辰,總算在午時趕到了歸雲山腳下。

  外頭已經停了不少華貴的馬車,寒暄問好的笑聲伴隨著馬蹄陣陣傳來,好不熱鬧。

  微風輕拂,陽光和煦,空氣中彌漫著清新的氣息。

  侍婢撩開車簾,虞靈犀剛彎腰鑽出馬車,便見一隻紮著護腕的結實臂膀自一側遞了過來。

  虞靈犀下意識將手掌搭在那侍從臂膀上,轉頭一看,猝不及防對上雙漂亮幽黑的眼睛。

  寧殷?

  虞靈犀記得隨行的名單裏並沒有他,不由訝然,“你怎麽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