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輾轉不行,還是咽…
  窗外冷雨淅瀝,寒霧蒙蒙。

  虞靈犀一夜沒睡好,裹著狐裘倚在榻上出神,半披散的鬟發勾勒出初顯妙曼的身姿,別有一番玲瓏之態。

  兩天了,她還是沒能想明白在欲界仙都所見的畫麵。

  虞靈犀所認識的寧殷,從來都是俊美高貴,睥睨眾生。

  他拄著玉柄鑲金的手杖,即便是殺人沾血時,姿態也是極為優雅的,不見一絲狼狽。

  看到他跪在別人腳下做人凳,虞靈犀有一瞬間懷疑世界的真實。

  人在極度震驚之下,是感受不到報複的快-感的。

  她踉蹌後退,身體唯一做出的反應便是落荒而逃。

  她也不知自己在驚怯些什麽。

  隻不可思議地想:莫不是自己死後紮小人詛咒寧殷的那些話應驗了,上天真的讓寧殷當牛做馬,償還他前世之罪?

  “小姐,廚房說您吩咐的『藥』湯煎好了,是現在給您送過來麽?”胡桃進門稟告,將虞靈犀的思緒拉回現實。

  還是正事要緊。

  虞靈犀隻好壓下心事,道:“不必,我自己去取。”

  說罷拍拍臉頰醒神,起身去了膳房。

  昨晚下了徹夜的冷雨,虞靈犀特意挑了這個降溫驟寒的天氣。

  膳房台麵上擱著兩個紅漆雕花的托盤,一個裏頭是虞靈犀私下煎的秘-『藥』,另一個裏則是熱騰騰的紅糖薑湯。

  這是阿娘的習慣。

  以往每年秋冬降溫之時,阿娘都會命庖廚煎一碗薑湯,給需要出門奔忙的夫君和長子暖身。

  虞靈犀不動聲『色』,尋了個理由支開侍婢:“我這『藥』太苦,你去我房中拿些蜜餞來壓壓苦味兒。”

  侍婢不疑有他,道了聲“是”,便擱下蒲扇出門了。

  支開了侍婢,虞靈犀忙端起父兄的薑湯,每人撇去半碗,再將自己熬好的那碗『藥』勻如他們的薑湯中,晃『蕩』均勻。

  兩碗顏『色』相差無幾,也沒有什麽奇怪的『藥』味,應該瞧不出來。

  侍婢很快捧著蜜餞回來了,虞靈犀隨手撚了顆含在嘴裏,猶不放心,便對侍婢道:“你且下去吧,這兩碗薑湯我親自給阿爹他們送過去。”

  書房裏,虞將軍父子正坐在案幾後,共看一幅邊境輿圖。

  虞靈犀定了定神,進門將薑湯擱在父兄麵前,竭力如常道:“阿爹,兄長,阿娘給你們熬的薑湯。”

  虞將軍頭也不抬,道:“乖女,擱下吧。”

  虞靈犀將托盤抱在胸前,頓了頓,小聲提醒:“若是涼了,就不好喝了。”

  虞將軍這才端起薑湯,將碗沿送至嘴邊。

  虞靈犀屏住了呼吸。

  結果一口還未飲下,便見兄長虞煥臣指著輿圖某處,湊過來道:“父親,此處路線不妥。”

  虞將軍皺眉,複又放下薑湯。

  虞靈犀的視線隨著瓷碗起落,而後瞪了礙事的兄長一眼。

  再不喝怕是要節外生枝。

  想到什麽,虞靈犀眼眸一轉道:“阿爹,這將湯我方才嚐了一口,味道些許寡淡。可否要女兒給您加碟椒粉進來,發發汗?”

  話音剛落,父兄的額角齊齊一跳,抄起薑湯一飲到底,唯恐慢了就會受到椒粉折磨。

  自家姑娘的怪癖他們早就領教過,消受不起消受不起。

  虞靈犀憋笑憋得辛苦。

  喝完薑湯,父子倆又更衣去了一趟兵部,商議糧草先行事宜。

  虞靈犀沒有阻止。

  『藥』『性』需要個把時辰才會發作,父兄多去幾個地方,方能分散她身上的嫌疑。

  她耐著『性』子坐在閨房中,等候消息。

  到了午時,父兄果真被人攙扶著回來了。

  虞夫人大駭,詢問隨行侍衛,方知丈夫和兒子不知怎的突發風寒,頭暈目眩不能站立,這才被兵部府用馬車送了回來。

  父子倆起初發熱無力,尚能勉強維持神智。

  到了夜晚時,已經昏睡不醒。

  宮裏的大太監、太醫來來往往換了好幾撥,可就是說不出虞家父子為何會突發急症。

  到了昏睡的第三日,虞家父子呼吸漸漸綿長衰弱,連最好的太醫也緊鎖眉頭,束手無策。

  大太監見這急症並非作假,搖了搖頭,作勢寬慰了搖搖欲墜的虞夫人幾句,便回宮複命去了。

  虞靈犀提在嗓子眼的心,總算平安著地。

  雖說出征前換主將,於軍心不利,但虞靈犀畢竟重活一世,知道這次戎族劫糧並非大『亂』,隻是有心之人針對虞家布下的毒餌。即便更換別的武將北征,也不會損傷國運。

  她也是迫不得已,才用了這個法子。

  隻是,難免苦了阿娘。

  虞夫人已在丈夫和長子的病榻前守了幾天幾夜,瘦得衣帶都鬆散了,可一見到女兒,她還是費力撐出一個脆弱的笑來,微更道:“歲歲別擔心,阿娘在呢,你爹和兄長不會有事的。”

  虞靈犀望見阿娘哭腫的眼睛,心中的那點愧疚便動搖起來。

  她張了張嘴,有那麽一瞬,她想將所有真相和盤托出。

  可她不能。

  怪力『亂』神之事有誰會信呢?說出來也隻是徒增傷悲罷了。

  何況能生出寧殷那般狠絕兒子的皇帝,絕非無能之輩,這個計劃隻有先騙過親人,才能讓皇帝也徹底釋疑。

  “阿娘,您回房歇會兒吧。”

  虞靈犀輕步上前,擁住了母親瘦削的肩頭,“這裏我來照顧。”

  虞夫人隻是搖頭,“你身子弱,別染著病症了。要是連你也……阿娘就真不知道該怎麽活了!”

  “不會的,阿娘!最多四日,阿爹和兄長就能醒過來了。”

  虞靈犀仿若一夜成長,堅定道:“身為女兒,我理應在父親榻前盡孝。”

  虞夫人拗不過她,隻得應允。

  榻上虞家父子並排躺著,雙目緊閉,幾乎看不出呼吸起伏的輪廓,和自己當初的症狀一樣。

  燭火昏暗,虞靈犀走過去,仔細替父兄掖好被角。

  而後坐在榻沿,望著生息微弱的父親,漸漸紅了眼眶。

  “抱歉,阿爹,女兒隻騙您這一次。”

  她握住父親粗糲的大手,放在臉頰旁蹭了蹭,低聲道,“這一世,女兒一定護好你們……一定!”

  虞靈犀做到了。

  過了四日,虞家父子果然先後醒了。

  父子倆神清氣爽地下榻,卻得知自己突發“惡疾”的這幾日,大衛朝的兵馬已啟程北征,主將是與虞家不太對付的一名雲麾將軍。

  氣得虞大將軍茶飯不思,第二日便領著兒子進宮麵聖謝罪去了。

  “小姐,大將軍和少將軍已經平安歸府。”

  侍衛青霄躬身立在門外,盡職盡責地向虞靈犀匯報動靜:“皇上非但沒有苛責大將軍,反而誇讚‘天佑大衛,不損良將’,賞賜兩匹西域寶馬,客客氣氣地將人送了回來。”

  虞靈犀勾唇:“知道了。”

  皇帝暫且還用得上虞家,如此反應都在意料之中。

  大將軍府,夜宴。

  “這病來得太蹊蹺了,我和父親素來身子強健,怎會在這種關鍵時刻雙雙病倒?”

  虞煥臣心不在焉戳著碗中飯粒,百思不得其解。

  抵著下巴思索片刻,他皺眉道:“莫非有人下毒?”

  “咳!”正在喝湯的虞靈犀一陣心虛。

  她強作鎮定地拭了拭嘴角,試圖順水推舟,將話題扯到前世的“內『奸』”一事上去。

  “是不是朝中政敵嫉妒阿爹威望,與人裏應外合呢?”

  雖然眼下敵方『奸』計未能得逞,但父兄在明、敵在暗,不得不提醒他們提防。

  “也不無可能。”

  虞煥臣的腦筋轉得很快,而後頷首,“雲麾將軍李家、兵部劉侍郎,不是在明裏暗裏針對父親麽?咱們染病那日,剛好去了兵部一趟……”

  聞言,虞靈犀愧疚之餘,又湧上一陣暖意。

  哥哥那麽聰明,卻從來沒有懷疑過他們身上的“毒”是她下的。

  無需圓謊解釋,這兩個男人,是至死都會相信她的人。

  虞靈犀眼中暈開細碎的光,隻覺一切都值了。

  亥時,更漏聲聲。

  虞靈犀飲了幾杯小酒,雪腮暈紅,踩著被月光照亮的石子小路回到閨房,心裏是從未有過的輕鬆。

  待服侍梳洗的侍婢退下後,她便披衣坐起,於書案旁提筆潤墨。

  北征危機已經解決,那麽接下來要查清的就是……

  她垂目凝神,在宣紙上寫下“死因”二字。

  前世死得不明不白,實在太冤了。若不查明幕後黑手,她心頭始終橫著一根尖刺,坐立難安。

  也曾想過,自己的死是不是寧殷的手筆,但這個答案很快被她否定了。

  兩年朝夕相對,寧殷有千百種法子殺死她,何必讓自己在床榻上被噴一身黑血?

  這不是他的行事作風。

  何況她嘔血而亡前看到的最後一眼,寧殷眼底的怔驚不像作假。

  托腮沉思,卷翹的眼睫上灑著金粉般的燭光。

  前世種種猶如鏡花水月,在虞靈犀沉靜漂亮的眸中掠出波瀾。

  皺眉,她又在“死因”旁補了個“寧殷”,落筆時帶了點咬牙切齒的味道。

  即便不是寧殷下的殺手,自己的死和他也脫不了幹係。

  酒意漸漸昏沉,虞靈犀趴在案幾上小憩,盯著麵前的宣紙看了許久,越看越覺得“寧殷”二字刺眼。

  記憶中那張陰涼帶笑的俊顏,與被人踩在腳下的少年臉龐重合,矛盾著,拉扯她的思緒……

  虞靈犀索『性』將宣紙『揉』成團,丟在炭盆中燒了。

  無力倒回榻上,將被褥蒙頭一蓋,沉沉睡去。

  ……

  軒窗外,月影西斜。

  虞靈犀不知道,自己第幾次夢見寧殷了。

  夢裏自己還是那抹無墳無塚的遊魂,飄在寧殷身邊。

  不知是否錯覺,現在的寧殷,似乎比以前更瘋了。

  他的臉『色』比鬼還要蒼白,透出一種病態的俊美。

  虞靈犀看著他殺了兵部尚書,殺了禦史大夫,抄了右相薛家,看不順眼看得順眼的全殺光,屠戮滿城血雨。

  然後,把年方十歲的小皇帝一腳踹下了龍椅。

  以前寧殷雖狠戾無常,做事勉強會講個喜好。而現在的寧殷,眼裏隻剩下毀滅。

  可他還是不開心。

  雖然他嘴角總掛著溫潤的弧度,饒有興致地欣賞金鑾殿前的飛濺的鮮血,可虞靈犀就是能看出來,他不開心。

  他去獄中折騰薛岑,聽薛岑破口大罵,一副無所謂的悠閑。

  世上罵他咒他,想殺他的人那麽多,不在乎多一個薛岑。

  可他不殺薛岑,他說死是一件簡單的事,不能便宜了姓薛的。

  “薛公子若是死了,這世間便再無人記得……”

  話才說了一半,寧殷便抿緊了薄唇。

  他似是察覺到了什麽,目光一轉,刺向虞靈犀飄『蕩』的方向。

  明知道他看不見自己,虞靈犀仍怵然一顫。

  渾身冷汗,從夢中驚醒過來。

  虞靈犀睜眼看著帳頂的銀絲團花,夢中的血腥畫麵揮之不去。

  胸中像是堵了一團棉花,透不過氣來。她為自己昨晚那一瞬的心軟而感到羞恥。

  那人眼下再可憐,也抵消不了他將來的滿身殺孽。

  可憐他,誰又來可憐前世孤魂野鬼的自己呢?

  想到此間種種,虞靈犀丟了懷中的枕頭,憤憤將身一翻。

  不行,還是咽不下這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