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重生別看了,
  虞靈犀一睜眼,回到了天昭十三年。

  上一刻她還飄在攝政王府的密室裏,鬱憤恐慌。

  下一刻就墜入黑暗,在將軍府的閨房中哭著醒來。

  妝台銅鏡中映出她嬌美虛弱的麵容,雪腮嫩得能掐出水般,呈現出隻有少女才有青蔥明麗。

  掐了掐掌心,生疼。

  她的的確確回到了十五歲。

  短暫的呆滯過後,便是巨大的狂喜湧上心頭。

  她幾度深呼吸,等到自己的眼睛不那麽紅了,便起身推門,迫不及待地朝花廳跑去。

  不怨寧殷嗎?自然是怨的。

  無墳無塚,她心裏還殘存著成為孤魂野鬼的恐慌,恨不能立即挺身找到寧殷,從他身上咬下一塊肉來!

  反正是死過一次的人了,有怨報怨,也無甚可怕的。

  可惜,自己並不知道如今的寧殷身在何方。

  即便是前世,寧殷也將自己過往藏得很緊,沒人知道他被趕出宮的那五年間他流亡去了何處,又過的是怎樣的生活。

  人們記得的,隻有他從屍山血海中歸來的模樣,一步步,將深宮變成他複仇的戰場。

  直到這一刻,虞靈犀才意識到,自己對寧殷的了解如此稀少。

  何況,眼下有比找寧殷算賬更重要的事!

  她想念阿爹阿娘,想念這個還不曾覆滅的家!

  大將軍府巍峨富庶,秋『色』正濃,是記憶裏最熟悉的模樣。

  虞靈犀呼吸急促,臉頰緋紅,恨不能腳下生風,奔向爹娘的懷抱。

  剛穿過庭院,便聽花廳內傳來一個熟悉溫婉的女聲:“何時啟程?”

  雄厚的男聲,低沉道:“十日後。”

  是阿爹阿娘!

  虞靈犀心下狂喜,提裙奔上石階。

  廳中『婦』人默了片刻,嗔怪道:“……夫君非得這個時候領旨出征嗎?大女兒不在家,歲歲又還病著,妾身獨自一人,如何支撐?”

  男人安撫道:“聖上口諭已下,豈能抗旨不遵?不過小戰而已,夫人不必憂懷。”

  恍若一盆冷水兜頭潑下,虞靈犀僵在門外。

  她險些忘了,天昭十三年秋,阿爹和兄長奉命北征,卻受『奸』人所害,飲恨戰死。

  算算時間,爹娘方才所議的……多半就是此事。

  雀躍的心還未來得及飛上天際,便折翼墮回深淵。

  這場北征才是一切災禍的源頭。

  若是父兄沒有北上,虞家不曾沒落,她也就不會淪為人人可欺的孤女,莫名其妙死在寧殷的榻上……

  “歲歲,你病剛好些,怎麽又出來吹風了?”『婦』人發現了站在門外的她,忙放下手裏的活計起身。

  熟悉的『乳』名,給人以鎮定的力量。

  因她兒時體弱多病,喝了多少『藥』也不見好,母親便去慈安寺為她求了這兩個字,企盼她“歲歲常安寧”。

  “阿娘!”虞靈犀情緒決堤,緊緊抱住了這個纖弱溫柔的『婦』人。

  一切仿若塵埃落定。

  “怎麽了,歲歲?”虞夫人撫了撫她的背脊,隻當她在撒嬌。

  “就是……想您了。”虞靈犀搖了搖頭,前世種種湧在嘴邊,卻無法訴說出口。

  一切都過去了,她不忍阿娘傷心。

  虞靈犀又看向朝自己走來的高大男人,眼眶一熱:“阿爹。”

  阿爹還是記憶中的樣子,麵容粗獷,兩鬢微霜,官袍前繡的獅子威風凜凜。

  而他身後,長子虞煥臣穿著天青『色』束袖戎服,劍眉星目,抱臂望著妹妹笑:“病了一場,怎麽變呆了?”

  這便是虞家的兩根頂梁柱,虞靈犀的避風港。

  虞靈犀的視線落在阿爹的食指上,那枚象征家族榮辱的獸首戒指在燭光下熠熠生輝。

  前世母親將這枚指環交給她,囑咐她定要好好活下去,可她沒有做到……

  這輩子,她定要彌補所有缺憾!

  虞靈犀鼓起勇氣,輕聲道:“阿爹,兄長,你們能否不要北上?”

  虞將軍虎目中含著柔情,哄道:“不行啊,乖女。”

  虞煥臣倚在窗邊擦拭佩劍,朗聲道:“聖上點將,是對虞家的信任,豈能說不去就不去?”

  虞靈犀向前一步,難掩急切:“若此行有詐呢?朝中武將不少,可皇上偏偏點了阿爹和父兄,小小『騷』『亂』,用得著虞家父子兩員大將一同前往嗎?”

  虞將軍卻是笑了。

  他抬起粗糙的大手,『摸』了『摸』女兒的鬟發:“乖女年紀小,還不懂。國泰方能民安,阿爹是武將,豈能做那貪生怕死之輩?”

  意料之中的回答,虞靈犀心一沉,濕紅了眼眶。

  父兄一生殺伐,不信鬼神,不懼宵小。即便自己將重生種種和盤托出,阿爹和兄長也依然會選擇北上出征。

  他們就是這樣的人,忠肝義膽,視君命大如天。 何況,虞靈犀前世還未來得及查出父親身邊的叛徒是誰,就一命嗚呼。

  她給不出能讓父兄信服的理由。

  深吸一口氣,虞靈犀掐著手指,抬頭時綻開笑來:“女兒知道了。那,父兄保重。”

  虞將軍愛憐道:“回去歇著,將身子養好,等阿爹凱旋。”

  虞靈犀嬌聲說“好”,福禮告退。

  邁出花廳的那一刻,她眼裏的笑意消散,化作憂愁。

  入夜,燈火闌珊。

  虞靈犀披衣倚在榻上,久久不眠。

  前世扶棺入京的慘像猶在眼前,她不可能眼睜睜放任父兄領旨出征。

  自己身嬌體弱,沒有兄長和阿姐那樣厲害的身手,不能上戰場為父親保駕護航。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阻止父兄步入『奸』人圈套。

  該怎麽辦?

  有什麽辦法能讓阿爹和兄長順理成章地推辭北征,而又不會讓皇帝怪罪?

  虞靈犀隻恨自己不擅計謀,若是寧殷的話,定有千百種手段……

  呸呸!怎麽又想起那瘋子了?

  她拍了拍臉頰:虞靈犀啊虞靈犀,前世什麽下場忘了嗎?

  “小姐,夜已深了,早些洗漱睡吧。”

  胡桃進門奉上宵食,還貼心地準備了一小荷葉碟子的椒粉,辛香撲鼻。

  見到這熟悉的佐料,虞靈犀一陣感動。

  她身子嬌弱,卻有一個怪癖:酷愛辛辣,無論吃什麽都喜歡加上重重的椒粉。

  上輩子剛進攝政王府時,寧殷命她煎茶,她放了習慣『性』一小撮椒粉進去……

  後果可想而知,寧殷辣得眼角都泛了紅,陰著笑,將她連人帶茶一起丟出了殿外。

  從此,王府中再也不見椒粉的蹤跡,每日清湯淡菜,吃得虞靈犀憋屈無比。

  可現在,那瘋子管不著自己了。

  虞靈犀收回飄飛的思緒,往雞茸粥中加了整半碟的椒粉,然後一飲而盡,碧瓷碗往案幾上一頓。

  辛辣過後,久違的暖意漫上四肢百骸。

  呼,爽快!

  虞靈犀感覺混『亂』的思緒越發清晰,索『性』將剩下的半碟子椒粉也一股腦倒了進去。

  剛要喝,卻見胡桃一把按住,勸道:“小姐少吃些辣,等會還要喝『藥』呢。”

  虞靈犀這才想起,十五歲的自己就是個『藥』罐子,整日除了喝『藥』哪兒也去不了,隻得悻悻作罷。

  腦中靈光乍現,虞靈犀猛然直身。

  『藥』……

  是了,她怎麽沒想到呢?還有這個法子。

  記得前世剛入王府,寧殷有段時間特別喜歡調製“毒-『藥』”。

  他在偏殿中搗鼓那些蛇蟲毒草,虞靈犀便戰戰兢兢在旁邊奉茶,『藥』方子也從不避著她。

  其中有一副方子的毒『性』很奇怪,人喝了後會有風寒之症,渾身無力,連呼吸也如同龜息般微弱,連著好幾日都下不來床。

  然而,卻不會危及『性』命——

  虞靈犀如此篤定,是因為寧殷讓她給這味『藥』試過毒。

  記得那時自己被『逼』著喝下那碗『藥』後,渾身力氣一點點從身體裏抽離,她篤定自己活不成了,紅著眼可憐兮兮爬到榻上,仰躺著等死。

  也不知道是『藥』方沒研製成功還是怎的,她昏昏沉沉睡了七八日,醒來就看見寧殷好整以暇地望著她,撐著太陽『穴』笑:“別看了,還活著呢。”

  虞靈犀非但沒死成,反而因禍得福,睡了那幾日後便神清氣爽,連著一整年間都沒有再複發舊疾。

  若是父兄服下此『藥』,定能瞞天過海,托病辭去北征之事!

  仿佛鑿開一線天光,虞靈犀激動不已。

  她迫不及待披衣下榻,吩咐侍婢道:“胡桃,備紙墨!快!”

  虞靈犀慶幸自己有過目不忘的本事,不到一盞茶的時間,她便將那方子的二十餘味『藥』材默了出來。

  父親是個剛正的人,平日最不屑弄虛作假,若是他知道這味『藥』是為了推卸平『亂』之職,定不肯飲下。

  虞靈犀不敢聲張,隻挑了兩個信得過的侍婢馬不停蹄地出門采買。

  折騰了兩日,『藥』材基本配齊了,唯有一味“九幽香”不知是什麽珍貴之物,下人跑遍了整個京城也問不到。

  閨房內,陽光緩緩從博古架上移動,消失在窗台邊。

  各家掌櫃都說沒有見過九幽香,難道是自己記錯了嗎?

  “不可能記錯呀。”

  虞靈犀細細核對著『藥』方,隨手拿起一塊點心蘸上椒粉,送入嘴裏。

  九幽香是『藥』引,寧殷就將它寫在所有『藥』材的最前列,她印象深刻。

  既然前世寧殷能弄到這味『藥』,那她一定也能弄到。

  隻是,到底要去哪裏弄呢?

  正想著,忽聞下人來報:“小姐,唐公府清平鄉君來了。”

  虞靈犀愣了一會兒,才想起清平鄉君是誰。

  還未來得及起身,便見院中踱進來一位紅衣戎裝少女,脆生生喚道:“歲歲,聽聞你又病了,可大好了?”

  見到這抹英姿颯爽的身形,久遠的記憶爭相浮現腦海,與眼前少女重疊。

  唐公府的獨苗孫女唐不離,明明是個明亮少女,卻有個男孩兒的名字,是虞靈犀閨閣時期的手帕交。

  上輩子虞家沒落後,虞靈犀寄居姨父府邸,與外界斷了聯係,唐不離還寫信寬慰她。

  隻是後來唐老夫人仙逝,無父無母的唐不離亦成了孤女,很快嫁做人『婦』。直到虞靈犀死,都沒能與她再見上一麵。

  “你在琢磨什麽呢?”

  唐不離是個自來熟『性』子,大咧咧拿起虞靈犀擱在案幾上的『藥』方子,瞧了瞧道,“九幽香?你圈起這味『藥』作甚?”

  有前世的記憶,虞靈犀信得過她,趴在案幾上歎道:“我急用這『藥』救人,可京城各大『藥』鋪都說此『藥』絕跡,有價無市,找了許久都找不到。”

  “這麽貴重?”

  不知想到什麽,唐不離眼睛一轉,撐著案幾上道:“有個地方或許有,隻是……”

  虞靈犀眼睛一亮:“隻是什麽?”

  唐不離『摸』著下頜,上下打量虞靈犀嬌美窈窕的身段,神神秘秘道:“隻是那個地方,不是你這種嬌嬌娘子能去的。”

  虞靈犀來了興致:“何處?”

  唐不離哼笑一聲,勾勾手指,湊在虞靈犀耳畔道:“欲界仙都,有求必應。”

  聽到這個名號,虞靈犀一頓。

  京城洛陽的地下,建有一座燈火晝夜不熄的銷金窟。

  那是陽光照不進的地方,人命賤如螻蟻,充斥著靡麗的聲『色』歌舞,血腥的廝殺決鬥,以及見得不人的黑市交易。

  哪怕是虞靈犀備受寵愛的那些年,家人也從不允許她靠近欲界仙都。

  因為活在哪裏的人,都不是什麽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