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殺妻
  陸珩是正三品指揮使,在京城都是赫赫有名的人物了,一個普普通通的民女通奸案根本遞不到他手中。這個案子不是他判的,也不是他審的,他原本沒必要為了一個小人物,忤逆自己的上級。

  王言卿雙眸清澈明淨,一眼可以望到底。陸珩看著她的眼睛,意識到她大概誤會什麽了。陸珩笑了笑,說:“我沒你想的那麽高尚,與我無關的事,我向來懶得搭理。隻不過這個案子湊巧讓我看到了,破綻又著實明顯。讓這種蠢人如願,是對錦衣衛的侮辱,所以我才多惦記了兩天。卿卿,你果真冰雪聰明,既然你已經識破了我的意圖,那我問你,你願意嗎?”

  王言卿微微歎氣,說:“你是我的二哥,無論你出於什麽目的幫梁氏女翻案,你願意出手,就夠了。你讓我在你麵前暢所欲言,同樣的,你也不必向我解釋你的意圖。我相信你。”

  “為何?”陸珩挑了下眉,眼底暗藏探究,深深看著她,“隻因為我是你二哥?”

  “我既然選擇信你,便接受你的全部為人。”王言卿說著,故意眨了眨眼睛,笑道,“誰讓當初是你把我領回家的呢。”

  王言卿見他第一麵就知道這個人心機叵測,城府深重,從不會白白施舍善意,他給出一,必然要收回三。包括今夜他突然和她說起梁家的案子,背後也另有打算。然而,王言卿心甘情願做他手裏的刀。

  這是她失憶都無法忘卻的人,她怎麽能拒絕他?

  王言卿不想氣氛太沉重,故意說玩笑話活躍氛圍,可陸珩隻是勾唇笑了笑,看起來並沒有被取悅。陸珩心裏冷嗤,他就不該問那句話,就止在王言卿說相信他,讓一切停留在花團錦簇、情深意重的假象上,不好嗎?何必非要問穿,徒敗興致。

  陸珩沒有讓壞情緒影響表情,他笑了笑,繼續說道:“卿卿願意幫忙再好不過。等你傷勢好一點,我安排手續,帶著你去保定走一趟,看看梁家到底在搞什麽花樣。不過,沒拿到證據之前不宜聲張,所以我們要換一個身份,隻以一對普通兄妹的身份出城。卿卿,可能要委屈你受累了。”

  王言卿搖頭:“沒關係。二哥你的仕途最重要,我受些冷凍算什麽。”

  她越是這樣說,陸珩心裏越不舒坦。她所有的溫柔體貼,真誠信任,都建立在他是她養兄的基礎上。她如今眼睛裏看著的,其實是另一個男人。

  陸珩唇邊噙著笑,親昵地摸了摸她的頭發,說:“好。不過我離京得和宮裏說一聲,你先在家裏養病,出行的事不必操心,一切有我安排。等出發時,我派人來接你。”

  王言卿毫無異議,點頭應下,乖巧極了。

  陸珩嘴上說著不急,但第二日散朝後,他徑直去找皇帝。錦衣衛可以直接麵聖,太監一看是陸珩,根本不敢攔,討好地作揖:“陸大人安好。陸大人,您來向皇上奏事?”

  “是。”陸珩笑著點頭,“勞煩公公通稟。”

  太監道了聲不敢,進裏麵傳話。沒一會,皇帝身邊的張佐親自迎出來,道:“陸大人,裏麵請。”

  陸珩和張佐問好後,穩步朝殿內走去。乾清宮內,皇帝正在榻上打坐,陸珩給皇帝行禮:“臣參見皇上,聖上萬歲。”

  皇帝應了聲,依然保持著打坐姿態。陸珩觀察皇帝臉色,說:“聖上今日氣色極佳,麵色紅潤,氣息穩繼,看來留仙丹效果不錯。”

  皇帝神情一直淡淡的,聽到這裏他臉上終於露出些笑意,頗為自得道:“你也看出來了?朕服用後覺得身體輕便很多,早起也不像以前那樣心悸了,邵天師所說的醮祭之法確有其用。”

  陸珩陪著皇帝論了會道,皇帝說高興了,問:“你來有什麽事?”

  陸珩說:“皇上,臣前些天接到一個案子,左思右想始終覺得有疑點,想出京親自去看一看。”

  皇帝和陸珩是認識了十來年的人了,說話口吻都很隨意。皇帝問:“什麽案子?”

  陸珩把梁衛繼妻告長女通奸的案子又給皇帝說了一遍,最後,陸珩說:“一個十六歲的小姑娘父孝期間通奸,實在有違常理。就算這是真的,男歡女愛也是人之常情,罪不至死。這就判梁氏女死刑,未免太嚴苛。”

  皇帝十四歲來到京城登基,剛開始可能水土不服,皇帝一病多年,好幾次險些過去了,那段時間宮裏都覺得皇帝活不過二十。後來道士入京,慢慢給皇帝調養身體,他才逐漸硬朗起來。即便如此,皇帝也氣喘咳嗽,體虛多病,和陸珩這種上天入地、精力充沛的身體不能比。

  太醫治了那麽久都沒有治好,道士卻做到了。他們救回了皇帝的命,而且在道士的調養下,皇帝身體越來越好。所以皇帝不信太醫,不信佛祖,唯獨信道。

  道家不像佛家一樣禁欲,講究寬厚、道德、陰陽和諧,皇帝轉念一想也對,女孩子年紀到了,春心萌動乃人之常情,哪值得喊打喊殺?皇帝點點頭,說:“既然你覺得有疑,那就去核查一遍吧。”

  陸珩低頭應下,眼中飛快劃過一陣暗芒。他一字沒提陳寅,但已給陳寅告了一狀。皇帝是聰明人,之後他肯定會查這個案子是怎麽回事,自然會知道陳寅已經把這個案子定了。甚至陸珩繞過陳寅來和皇帝稟報的心思,皇帝也能猜到。

  這就是陸珩和皇帝的相處之道,對付一個聰明人,永遠不要試圖操縱他。陸珩就把自己的心思明明白白擺給皇帝看,皇帝看穿了,便也願意容忍。

  說白了,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也是人之常情。對於這些出自人性本能的**,皇帝都能接受。他真正不能接受的,是欺騙。

  陸珩目的達成,正打算告退,忽然聽到皇帝問:“張永、蕭敬一案查的怎麽樣了?”

  陸珩心中微微一凜,說:“臣正在查。”

  皇帝點點頭,沒有後話,似乎隻是隨口一問。而陸珩卻知道,皇帝沒耐心了。

  最晚半個月,皇帝就要看到結果了。

  陸珩行禮後退出宮殿,他走出乾清門,腳步逐漸加快。走到左順門時,他迎麵和另一個人撞上。

  兩人視線交錯,雙雙都覺得晦氣。可很快,陸珩就擺出他慣常的稀薄笑意,問道:“鎮遠侯。”

  傅霆州對著陸珩頷首,目光幽深,仔細聽還有些咬牙切齒的意味:“陸指揮僉事。”

  陸珩如今領著指揮使的職,京城內外給麵子的人都叫他“陸指揮使”。顯然,傅霆州並不屬於給麵子的人之一。

  陸珩聽到傅霆州的稱呼,並沒有生氣,笑意反而愈發深了。陸珩眼睛從傅霆州身上掃過,意味不明看了眼他的手臂,說:“南鎮撫司還有事,我先走了,來日再和鎮遠侯敘舊。”

  傅霆州冷冰冰注視著他,目光殊為不善。陸珩頂著這種目光也毫無壓力,他對傅霆州點頭笑了笑,竟當真要走。陸珩走出兩步,傅霆州忍無可忍,轉身道:“陸大人。”

  陸珩停住,沒有回頭,慢條斯理道:“不敢當鎮遠侯這句大人。不知,鎮遠侯還有什麽事?”

  “我最近得到些佳釀,想請陸大人品嚐。隻可惜陸大人神龍見首不見尾,不知,陸大人最近在忙什麽?”

  陸珩笑笑,半側身,看向身後之人。紫禁城華貴冰冷的陽光照映在他眼中,越發顯得那雙琥珀色的眸子瀲灩如水,波光浮動,看不清真正神色。

  陸珩端著完美無缺的微笑,說:“我在忙什麽,鎮遠侯應當知道。”

  傅霆州拳頭握緊,小臂上的青筋一下子繃起來。他在挑釁,他竟然猖狂到當著傅霆州的麵叫板。

  傅霆州太用力,牽扯著胳膊上的傷又疼起來。傅霆州臉色冷的像鐵,聲音忍怒:“陸指揮僉事,凡事適可而止,勿要惹火燒身。”

  陸珩看著傅霆州笑了起來,他抬頭望了眼高遠寡淡的天空,然後偏頭,坦然地看向傅霆州,語氣中帶著恰到好處的疑惑無辜:“我奉聖命調查張永、蕭敬行賄一案,鎮遠侯如此憤慨,莫非,和張永蕭敬有什麽關係?”

  傅霆州薄唇緊抿,脖頸上的青筋都繃出來了。陸珩奚落了對頭,心情大好。他尤嫌不夠,走前又誠摯地說道:“聽說鎮遠侯和永平侯三小姐好事在即,陸某在此恭喜鎮遠侯得償所願,喜得佳人。隻可惜最近鎮撫司走不開,鎮遠侯的美酒,看來陸某是無福消受了。待來日鎮遠侯大婚,陸某必上門討一杯酒喝。”

  陸珩說完對傅霆州點頭,轉身便走。傅霆州站在莊嚴冷肅的紫禁城夾道,目送陸珩遠去。他身上的四爪飛魚在陽光下金晃晃的,刺的人眼睛疼。

  傅霆州的拳頭越攥越緊,手背上青筋畢現。傅霆州心知肚明,卿卿必然被陸珩抓走了,這兩天他一直在等陸珩開條件,但陸珩平靜如故,毫無動作。最終傅霆州沉不住氣了,跑來找陸珩要準話。結果,陸珩這廝竟然裝傻。

  傅霆州氣陸珩不擇手段,但更擔心王言卿。她一個姑娘家,落在陸珩這種人手裏,沙漏每報一次時傅霆州都要心驚膽戰。傅霆州深吸一口氣,北京城幹冷的空氣湧入肺中,像刀子一樣,刮的人生疼。他抬頭望向連綿起伏的碧瓦朱甍,心髒像缺了一塊,不斷漏風。

  卿卿,你在哪裏?

  陸珩從宮裏出來後,嘴上一直掛著莫名的笑意。他和皇帝打了招呼,可以出發去保定查案了。陸珩就是錦衣衛,給自己辦個假身份不費吹灰之力,他很快打點好一切,帶著王言卿在一個清晨出京,往保定府馳去。

  開了一個頭後,剩下的話順理成章,丫鬟很快全招了出來:“是一個地痞子,成日遊手好閑,吃喝嫖賭,仗著長了一副白麵皮相,沒少勾搭良家婦女。保定府好人家的女兒都繞著馮六走呢,小姐多半是被馮六花言巧語哄騙,這才跟了他,還進內宅裏私會……”

  其他丫鬟偷偷提醒,說話的丫鬟意識到自己說了不好的詞,訕訕垂下眼睛。私會這些詞閨閣女子連聽都不能聽,何況說出來。丫鬟們麵色微紅,小聲騷動,王言卿卻冷靜如常,臉色白皙勝玉,一點尷尬之色都沒有:“馮六以前和梁家有往來嗎?”

  丫鬟們聽到吃吃地笑,道:“他算什麽人,躲著老爺還來不及呢,怎麽敢上梁家的門?”

  這種地痞流氓欺軟怕硬,哪敢招惹錦衣衛千戶,王言卿點點頭,又問了當日的時間地點,都和梁芙的說法對得上。王言卿看梁芙表情就知道她沒撒謊,但證詞總要驗證一遍,才能相信。王言卿檢驗完梁芙這邊的時間線後,忽的問:“十七那天,梁太太在做什麽?”

  這個很多人都知道,丫鬟們七嘴八舌道:“太太回娘家了。”

  “她什麽時候出門,什麽時候回來?”

  丫鬟們想了一會,說:“辰時出去,快酉時才回來。”

  辰時,這麽早?王言卿沒表露,滴水不漏問:“梁太太娘家在哪裏?”

  “離保定府不遠,就在清苑縣。”

  王言卿消息打探的差不多了,走出繡樓。她一出門就看到一個人影負手站著,遙遙望著繡樓前的樹。王言卿驚訝了一瞬:“二哥?”

  陸珩回頭,很自然地朝她走來:“出來了。怎麽樣,有沒有遇到難纏的人?”

  王言卿搖頭,她看著陸珩,意外地問:“這麽長時間,莫非你一直在這裏等著?”

  陸珩挑眉,反問道:“不然呢?”

  王言卿被問住了,下意識喃喃:“我以為,你會去周圍找線索……”

  王言卿剛才在繡樓裏耽擱的時間可不少,她以為陸珩也在外麵搜查,所以才不著急。沒想到,陸珩一直在這裏等著。不說寒冷,隻說在外麵站半個時辰,哪個男人有耐心等這麽久?

  而陸珩還是指揮使,敢讓他等待的人,恐怕唯有皇帝了吧。王言卿受寵若驚,陸珩看到王言卿的眼神,眉梢動了動,又在心裏罵傅霆州。

  不用想,說著等王言卿,結果去做自己事情的人,必然是傅霆州。陸珩心說傅霆州這廝真是走了狗屎運,他根本不配王言卿掏心掏肺對他。莫說自己的女人,就算是不相熟的親眷女子,送對方進一個地方,總得等對方全須全尾出來才能離開吧?

  而傅霆州呢,竟輕慢的這般理所應當。

  陸珩在心裏無情辱罵死對頭,臉上表情依然溫柔和煦,他對著王言卿笑了笑,說:“卿卿,怪我不好。你這次受傷後,二哥才意識到以前對你太疏忽了。放心,以後無論你去哪裏,我說會等你,就一定在原地等你回來。”

  陸珩說著拉過王言卿的手,他往前走,發現王言卿不動,回頭看她:“怎麽了?”

  王言卿愣怔片刻,回過神後緩緩搖頭:“沒什麽。”

  她說沒什麽,卻垂下眼睛,纖長的睫毛像蝶翼一樣收斂。陸珩無聲審視著她畫一般的眉眼,看了會,含笑問:“怎麽,不相信二哥?”

  “不是。”王言卿垂著眼簾,不知道該怎麽描述此刻的心情,“總覺得二哥對我太好了,都讓我惶恐。”

  陸珩笑容更深,站到她身邊,攬住她的肩膀說:“這本就是我應該做的,你惶恐什麽?看來以後我要愈發對你好了,要不然這麽一點點好意就將你俘獲,你以後被男人騙走了怎麽辦?”

  陸珩手臂溫暖又有力,靠在裏麵像是撐起了整個世界,令人安心無比。陸珩說完後,帶著王言卿往前走,明明是很有安全感的話,王言卿聽後卻陷入沉默。

  陸珩問:“怎麽,有心事?”

  王言卿默然片刻,忽然問:“二哥,今日梁家三老雖然逾越,但問的話並不錯。你為什麽不娶妻呢?”

  陸珩心中輕輕嗯了一聲,心道原來如此。他就說王言卿怎麽又縮回殼子裏,原來症結在這裏。王言卿沒有記憶,但她潛意識裏知道她的二哥要娶正妻了,二哥對她越好,她內心深處就越慌。這陣危機感時刻纏繞著她,哪怕她並不知道來自何處。

  陸珩說永遠在原地等她,無意間引爆了她的不安。

  陸珩都麻木了,他已經替傅霆州背多少個黑鍋了?這個混賬,陸珩回京揍他一頓都是應該的。

  陸珩心裏恨得牙癢,但表麵上還要裝出一副溫柔細致的好兄長模樣,說:“卿卿你忘了,今年我父親去世,我要守孝三年。”

  “可是孝期總會守完的。”王言卿垂著眼睛,眼睛裏冰冷的近乎無情,“等三年後呢,二哥總不可能不娶妻。”

  “怎麽不能?”陸珩說,“在我這個位置,不娶妻,不涉入任何一派,皇上才會信我。兄妹之間要同甘共苦,若是以後我娶不上妻子,卿卿就留在陸家陪我,怎麽樣?”

  他語調悠然,聲音含笑,一時分不清調侃還是真話。王言卿心中莫名的重壓散去,沒忍住笑了:“二哥,你又開玩笑。同甘共苦哪是這樣用的?”

  陸珩也不追究她的答案,笑著問:“那該怎麽用?”

  經過這一打岔,兩人之間的氛圍緩和很多。王言卿順勢說起繡樓裏問到的信息:“十一月十六晚梁芙去找梁榕說話,無意看到書房裏有燈,屋裏還有悶悶的聲音。裏麵人讓她第二天再來,梁芙晚上睡不著,第二日清早又去,得知梁榕剛巧出門,並且在前院撞到了從外麵回來的梁彬。那天,梁彬穿的是深色的衣服。”

  陸珩慢慢應了一聲:“梁彬啊。”

  王言卿點頭,突然意識到今日沒怎麽見梁彬:“我記得今日進門時還看到梁彬了,後來他去哪裏了?”

  “陳禹暄進正廳寒暄時,他在角落裏坐著,之後眾人出去看梁榕的房間,他趁機溜了,後麵就沒再回來。”

  王言卿“哦”了一聲,由衷道:“二哥,你記憶力真好。”

  不止記憶力好,觀察力也強,王言卿在會客廳時刻意觀察眾人表情,都沒留意到梁彬什麽時候不在的,陸珩卻注意到了。

  陸珩頷首,欣然接受了王言卿的恭維:“謝謝卿卿。梁芙撞見梁彬,後來呢?”

  “梁芙遇到梁彬後,問他梁榕去哪裏了,梁彬說不知道。梁芙往回走,途經梁榕門口時撿到一粒珍珠,她還問梁彬是不是他的,梁彬否認後,梁芙就將珍珠帶走了。”

  不等陸珩發話,王言卿就從荷包裏取出珍珠:“珠子在這裏。我看過了,應該是什麽東西上的裝飾。”

  陸珩接過珍珠,看了一會,說:“鞋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