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默契
  陸珩一條條說過去的事,時間地點因果樣樣清晰。王言卿知道這應該是自己的經曆,但此刻從陸珩口中聽到,她毫無實感,遙遠的像是別人的故事。

  王言卿心裏又軟下來,她一覺醒來忘卻所有,二哥卻記著他們共同度過的漫長歲月,或許,他們以前,就是如此親密吧。

  王言卿生出些愧疚,低聲對陸珩說:“對不起二哥,我都忘了……”

  “沒關係。”陸珩看著她笑了笑,道,“也不是什麽要緊的事,忘了就忘了。走吧,我們去找梁芙的‘奸夫’。”

  梁文氏的丫鬟一路小心翼翼地跟著陸珩和王言卿,然而隻是一眨眼,前麵的人竟然不見了。她嚇了一跳,趕緊跑上去看,但牆壁拐角找遍了,愣是不見人影。她心想大白天見鬼了不成,趕緊去前麵稟告梁文氏。

  正廳裏,陳禹暄還喋喋不休,和梁家族老、梁文氏大談廢話,此刻,陸珩已神不知鬼不覺繞開梁家的人,站到門房前,詢問道:“上月十七,也就是梁榕失蹤那天,他什麽時候出門的?”

  這是件大事,門房很快就想起來了:“卯時正,那天小人記得特別清楚,小的剛開門,大少爺就出去了。大少爺披著鬥篷,臉遮住大半,低頭悶聲往門口走。小的提醒大少爺走慢點,別摔著,大少爺都沒搭理。”

  王言卿捕捉到重點,問:“他穿了鬥篷?”

  “是啊。”門房回道,“灰黑色的,特別厚,小人看了還奇怪,才什麽時候,大少爺就穿起這種厚衣服了。”

  陸珩意味不明嗯了一聲,問:“他低著頭,遮著臉,也沒說話,你怎麽知道那是梁榕?”

  門房被這句話問的愣了一下:“大少爺穿著去年新做的鬥篷,不是大少爺,還能是誰?”

  陸珩問:“那件鬥篷是什麽樣式?”

  門房連說帶比劃:“大毛黑灰鼠麵子,羽緞裏子,特別厚實。”

  陸珩點點頭,不再問了,轉而換了個話題:“那日梁芙來找過你嗎?”

  “大小姐呀,來過啊。說來也是巧,大少爺走後沒多久,大小姐就來了。老奴說小姐來晚一步,再早一點就能遇到大少爺,小姐聽了還很失望。”

  和梁芙的時間線對得上,王言卿問:“那天卯時你見梁彬了嗎?”

  門房想了想,搖頭:“小人這裏沒見著,興許二少爺是從其他門出入的吧。”

  王言卿一聽,趕緊問:“府裏有側門?”

  “有,在那邊。”門房伸手指向一個方向,道,“兩位順著街轉過拐角就能看到。”

  王言卿向門房道謝,和陸珩一起朝街上走來。他們先去了門房所指的方位,果然在巷子裏看到一扇側門。王言卿環視周圍,說:“這道側門不臨街,地方又隱蔽,如果有人假扮梁榕,繞一段路回到這裏,從側門進府,應當完全不會引起注意。”

  陸珩順著牆角緩慢走了一圈,說:“梁家暫時就這些了,走吧,我們去找馮六。”

  保定府比不上京城,但也是拱衛京師的重鎮,造船運糧,屯兵葺營,人口繁多。王言卿本以為在偌大的城池裏找一個地痞流氓,要耗費好些功夫,然而她還是小看了錦衣衛的情報網,沒一會,陸珩就拿到馮六的戶籍資料了。

  王言卿看著咋舌:“隻是一個市井小人物,這你們都有記錄?”

  監視京城公侯高官,王言卿能理解,但馮六充其量隻是個地痞子,錦衣衛竟然連這種資料都有?陸珩笑了笑,收起資料,主動拉起王言卿的手:“有備無患而已。衛所說他跑了,現在不知道在哪裏,走吧,我們去他家裏看看。”

  馮六住在城南,這裏巷道橫斜,房間建得很密,聚集著一些做小生意和手工藝的人,人員流動頻繁,三道九流什麽人都有。進入這片區域後,王言卿明顯感覺到不懷好意的視線多起來,隻不過顧忌著她身邊的陸珩,才沒人敢上來。前麵的巷道越來越窄,陸珩不放心,對王言卿說:“你在這裏等一會,我去前麵看看。”

  陸珩天生謹慎,前麵就是馮六的家了,但小巷幽暗狹窄,並肩站兩個人都勉強,很適合設伏。陸珩倒不怕,但他還帶著王言卿,他不能讓王言卿冒險。

  陸珩將王言卿留在路口,自己進裏麵查看馮六的家。當時梁家帶著人從馮六家裏翻到一模一樣的衣服後,當即要扭送馮六見官。馮六見勢不對,衝開人群跑了,他的家也被官府貼了封條。陸珩在前麵檢查時,馮六鄰居的門突然開了,一個身材高大、油頭粉麵的男子跑出來,迎麵撞上了王言卿。

  王言卿和男子皆是一愣,男子見隻是一個弱女子,眼中露出凶惡之色,而王言卿也馬上反應過來,這多半是馮六。

  男子上前,想要抓住王言卿,被王言卿及時躲開。王言卿手上暗暗運勁,她正要使出小擒拿手,男子已經從背後被人踹倒,陸珩手臂壓住對方肘關節和肩關節,往上一擰,男子立刻痛苦地嚎叫起來:“大人饒命,草民知錯了,大人饒命!”

  陸珩這一套動作快速又狠毒,王言卿都能聽到男子關節錯位的聲音。王言卿心想二哥下手真黑,趕緊說道:“二哥,先審問案子要緊。”

  再耽誤一會,這個男子的關節都要被壓斷了。陸珩沒有起身,依然居高臨下製著男子,臉上沒有怒也沒有笑,冷冰冰地看著他:“你剛才抓她,想幹什麽?”

  男子鬼哭狼嚎,喊道:“草民什麽都沒想做,隻是想逃命而已。大人饒命,草民胳膊要斷了……”

  王言卿上前,輕輕撫了撫陸珩肩膀,小聲說:“二哥。”

  陸珩聽到王言卿的話,緩慢鬆開手,男子如蒙大赦,趕緊去扶自己的手臂,慘叫聲不斷。陸珩站在旁邊,沒耐心地鬆了鬆袖扣,一腳踢在男子身上:“說,叫什麽名字。”

  男子在地上哀嚎,忙不迭道:“草民姓馮,家裏行六,周圍人都叫草民馮六。”

  “果然是你。”陸珩道,“這段時間你躲在哪裏,為何會從隔壁院子裏出來?”

  馮六不認識麵前這兩人,但經曆了剛才那一遭,他已經確定陸珩是軍中行家,下手時地道的讓人害怕。馮六也不知道自己走了什麽運,接二連三惹官府的人,他大呼冤枉,道:“大人,草民冤枉啊。草民什麽都不知道,半個月前突然有一夥人打上門來,嚷嚷著要送草民見官,草民爭辯不過,隻能跑。草民在外麵躲了半個月,實在過不下去了,想回來拿點救命錢。草民不敢從正門進,見鄰居家沒人,就想從鄰居家越牆。沒想到才進去就看到大人來了,草民隻想討條活路,並非對大人不敬啊。”

  馮六試圖歪曲他抓王言卿的行為,陸珩笑了一聲,沒有和他爭辯,而是說:“老實交代,上個月十九,你在做什麽。”

  馮六一聽這個日子就苦了臉:“大人,草民真的什麽都不知道。那天草民喝多了酒,在家裏呼呼大睡,突然外麵衝進來一夥人,說草民輕薄梁家小姐。大人明鑒,草民不過一個升鬥小民,哪敢招惹千戶大人的小姐。草民連梁家的門都沒有摸過,說小人和梁小姐通奸,真是冤枉啊。”

  通奸這種罪名砸下來,給家族蒙羞的梁芙要死,帶壞閨閣小姐的馮六也要死。梁家在保定府有權有勢,馮六要是進了大牢,必死無疑。他不想死,隻能跑。

  結果運氣忒不好,他特意挑沒人的時間回來拿盤纏,竟又撞到了一位容貌俊美下手卻賊狠的陌生男子。馮六不敢得罪陸珩,把自己這段時間的事倒豆子一樣全說了。

  王言卿對著陸珩細微點頭,示意他馮六沒有說謊。陸珩麵無表情,又問:“梁家在你房間裏搜出了案發時的紅色褡護,人證物證俱在,你還敢不認?”

  馮六一聽,喊冤的聲音更大了:“大人,那件衣物確實是草民的,但不知道什麽時候衣服丟了,草民到處找都沒找到,就暫時沒管。草民也不知那件衣服怎麽會突然回來,還出現在梁千戶的家裏。大人如果不信可以去問街坊鄰居,草民當時沒找到衣服,還問過他們。”

  陸珩靜靜看了他一會,沒說什麽就往外走。馮六鬆了一口氣,他以為自己沒事了,費力地從地上爬起來。他剛站好,就有錦衣衛從巷子外跑進來,將馮六一把按倒在地。馮六嚇了一跳,慌忙看向前麵,哪還有那兩人的身影。

  王言卿走出巷道,對陸珩說道:“二哥,他沒有說謊,你為何將他押起來了?”

  “我知道不是他。”陸珩淡淡說,“以他的身高體重,爬上梁家那棵樹必會踩斷樹枝。那天出現在繡樓且逃跑的人,不會是他。”

  王言卿怔了下,慢慢反應過來為什麽陸珩讓她上樹,而沒有自己去:“所以,你讓我爬梁芙窗前那株樹,就是為了驗證凶手的體型?”

  陸珩點頭,承認了。他在外麵看到樹枝的時候就覺得太細了,梁衛畢竟是做錦衣衛的,怎麽會任由女兒繡樓前長著一株樹,直通牆外。那棵樹修剪過,通往牆外的那節樹枝是新長出來的,並不算粗壯。王言卿這麽輕的人走上去都會細微浮動,如果是馮六那種體型的成年男子爬上去,沒兩步就踩斷了。

  後來陸珩聽到梁芙的證詞,越發無語。私通時穿一身紅色的衣服,就怕自己不顯眼嗎?所以,衣服隻是障眼法,幕後之人想借衣服嫁禍馮六才是目的。滿足上樹條件的隻有女人或沒發育起來的少年,而女子能跳過那麽遠距離的少之又少,所以,那天從樹上逃走的,多半是個纖細體輕、運動能力良好的少年。

  同時符合這幾個條件的人,近在咫尺。

  王言卿臉色沉重,斂著眉道:“是梁彬?”

  或許還不止,十七那日梁榕天剛亮就出門,一路不和人說話,卻讓很多人看清他身上的衣服和出門這件事。這個舉動反常的近乎刻意,像是在故意製造一個梁榕還活著的假象。梁彬身形纖瘦,但個子已和成年人無異,如果他披上兄長的鬥篷,用帽子遮住半張臉,乍一看應該可以偽裝梁榕。

  王言卿猜測,十六那天晚上梁榕就死了,第二天早上梁彬穿著梁榕的衣服,快步從正門出去,再脫下鬥篷悄悄從側門回來,神不知鬼不覺偽造了梁榕的時間線。但他沒想到梁芙也來了,梁彬和梁榕都住在外院,兩人房間相對,梁彬特意避開門房從側門回來,沒料到門口有人,正好撞上梁芙。

  梁芙昨夜就來過,今早還撿到了珠子,梁彬誤以為梁芙知道了什麽,這才起了殺心,牽出了後麵的通奸案。

  陸珩不置可否,說:“栽贓梁芙通奸的人和殺害梁榕的人未必相同。我們先去找那枚珠子的主人。”

  陸珩是正三品指揮使,在京城都是赫赫有名的人物了,一個普普通通的民女通奸案根本遞不到他手中。這個案子不是他判的,也不是他審的,他原本沒必要為了一個小人物,忤逆自己的上級。

  王言卿雙眸清澈明淨,一眼可以望到底。陸珩看著她的眼睛,意識到她大概誤會什麽了。陸珩笑了笑,說:“我沒你想的那麽高尚,與我無關的事,我向來懶得搭理。隻不過這個案子湊巧讓我看到了,破綻又著實明顯。讓這種蠢人如願,是對錦衣衛的侮辱,所以我才多惦記了兩天。卿卿,你果真冰雪聰明,既然你已經識破了我的意圖,那我問你,你願意嗎?”

  王言卿微微歎氣,說:“你是我的二哥,無論你出於什麽目的幫梁氏女翻案,你願意出手,就夠了。你讓我在你麵前暢所欲言,同樣的,你也不必向我解釋你的意圖。我相信你。”

  “為何?”陸珩挑了下眉,眼底暗藏探究,深深看著她,“隻因為我是你二哥?”

  “我既然選擇信你,便接受你的全部為人。”王言卿說著,故意眨了眨眼睛,笑道,“誰讓當初是你把我領回家的呢。”

  王言卿見他第一麵就知道這個人心機叵測,城府深重,從不會白白施舍善意,他給出一,必然要收回三。包括今夜他突然和她說起梁家的案子,背後也另有打算。然而,王言卿心甘情願做他手裏的刀。

  這是她失憶都無法忘卻的人,她怎麽能拒絕他?

  王言卿不想氣氛太沉重,故意說玩笑話活躍氛圍,可陸珩隻是勾唇笑了笑,看起來並沒有被取悅。陸珩心裏冷嗤,他就不該問那句話,就止在王言卿說相信他,讓一切停留在花團錦簇、情深意重的假象上,不好嗎?何必非要問穿,徒敗興致。

  陸珩沒有讓壞情緒影響表情,他笑了笑,繼續說道:“卿卿願意幫忙再好不過。等你傷勢好一點,我安排手續,帶著你去保定走一趟,看看梁家到底在搞什麽花樣。不過,沒拿到證據之前不宜聲張,所以我們要換一個身份,隻以一對普通兄妹的身份出城。卿卿,可能要委屈你受累了。”

  王言卿搖頭:“沒關係。二哥你的仕途最重要,我受些冷凍算什麽。”

  她越是這樣說,陸珩心裏越不舒坦。她所有的溫柔體貼,真誠信任,都建立在他是她養兄的基礎上。她如今眼睛裏看著的,其實是另一個男人。

  陸珩唇邊噙著笑,親昵地摸了摸她的頭發,說:“好。不過我離京得和宮裏說一聲,你先在家裏養病,出行的事不必操心,一切有我安排。等出發時,我派人來接你。”

  王言卿毫無異議,點頭應下,乖巧極了。

  陸珩嘴上說著不急,但第二日散朝後,他徑直去找皇帝。錦衣衛可以直接麵聖,太監一看是陸珩,根本不敢攔,討好地作揖:“陸大人安好。陸大人,您來向皇上奏事?”

  “是。”陸珩笑著點頭,“勞煩公公通稟。”

  太監道了聲不敢,進裏麵傳話。沒一會,皇帝身邊的張佐親自迎出來,道:“陸大人,裏麵請。”

  陸珩和張佐問好後,穩步朝殿內走去。乾清宮內,皇帝正在榻上打坐,陸珩給皇帝行禮:“臣參見皇上,聖上萬歲。”

  皇帝應了聲,依然保持著打坐姿態。陸珩觀察皇帝臉色,說:“聖上今日氣色極佳,麵色紅潤,氣息穩繼,看來留仙丹效果不錯。”

  皇帝神情一直淡淡的,聽到這裏他臉上終於露出些笑意,頗為自得道:“你也看出來了?朕服用後覺得身體輕便很多,早起也不像以前那樣心悸了,邵天師所說的醮祭之法確有其用。”

  陸珩陪著皇帝論了會道,皇帝說高興了,問:“你來有什麽事?”

  陸珩說:“皇上,臣前些天接到一個案子,左思右想始終覺得有疑點,想出京親自去看一看。”

  皇帝和陸珩是認識了十來年的人了,說話口吻都很隨意。皇帝問:“什麽案子?”

  陸珩把梁衛繼妻告長女通奸的案子又給皇帝說了一遍,最後,陸珩說:“一個十六歲的小姑娘父孝期間通奸,實在有違常理。就算這是真的,男歡女愛也是人之常情,罪不至死。這就判梁氏女死刑,未免太嚴苛。”

  皇帝十四歲來到京城登基,剛開始可能水土不服,皇帝一病多年,好幾次險些過去了,那段時間宮裏都覺得皇帝活不過二十。後來道士入京,慢慢給皇帝調養身體,他才逐漸硬朗起來。即便如此,皇帝也氣喘咳嗽,體虛多病,和陸珩這種上天入地、精力充沛的身體不能比。

  太醫治了那麽久都沒有治好,道士卻做到了。他們救回了皇帝的命,而且在道士的調養下,皇帝身體越來越好。所以皇帝不信太醫,不信佛祖,唯獨信道。

  道家不像佛家一樣禁欲,講究寬厚、道德、陰陽和諧,皇帝轉念一想也對,女孩子年紀到了,春心萌動乃人之常情,哪值得喊打喊殺?皇帝點點頭,說:“既然你覺得有疑,那就去核查一遍吧。”

  陸珩低頭應下,眼中飛快劃過一陣暗芒。他一字沒提陳寅,但已給陳寅告了一狀。皇帝是聰明人,之後他肯定會查這個案子是怎麽回事,自然會知道陳寅已經把這個案子定了。甚至陸珩繞過陳寅來和皇帝稟報的心思,皇帝也能猜到。

  這就是陸珩和皇帝的相處之道,對付一個聰明人,永遠不要試圖操縱他。陸珩就把自己的心思明明白白擺給皇帝看,皇帝看穿了,便也願意容忍。

  說白了,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也是人之常情。對於這些出自人性本能的欲望,皇帝都能接受。他真正不能接受的,是欺騙。

  陸珩目的達成,正打算告退,忽然聽到皇帝問:“張永、蕭敬一案查的怎麽樣了?”

  陸珩心中微微一凜,說:“臣正在查。”

  皇帝點點頭,沒有後話,似乎隻是隨口一問。而陸珩卻知道,皇帝沒耐心了。

  最晚半個月,皇帝就要看到結果了。

  陸珩行禮後退出宮殿,他走出乾清門,腳步逐漸加快。走到左順門時,他迎麵和另一個人撞上。

  兩人視線交錯,雙雙都覺得晦氣。可很快,陸珩就擺出他慣常的稀薄笑意,問道:“鎮遠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