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為她獻出你的神骨
  甫一靠近那道金色封印,封印有所感知般,金色光芒愈發qiáng烈刺目。

  莫說陸雲煙,就連鍾離灝都抬袖,擋在了眼前。

  “殿下,這是……?”

  陸雲煙從鍾離灝緊擁的懷抱裏探出半邊腦袋,望著金色封印之下漸漸顯現出一道四方牢籠的模樣,目瞪口呆。

  鍾離灝修長的手掌將她的腦袋按了回去,“別亂看,小心眼瞎。”

  陸雲煙:“……”

  她立刻將腦袋縮回他的懷抱,低聲道,“他就在這座牢籠裏麽?我們說話,他能聽見麽?”

  鍾離灝抿唇,“孤試試傳音術。”

  他麵向牢籠,肅聲道,“羿冕前輩,您可能聽見晚輩的聲音?”

  傳音術將話語幽幽傳入密閉的牢籠裏,等了又等,並無回應。

  就在鍾離灝準備另尋辦法時,封印之下冷不丁傳來一道滄桑且孤冷的嗓音,“來者何人?”

  仿佛穿過迢迢時光,那聲音才傳入兩人的耳中。

  陸雲煙先是一怔,旋即心底泛起一陣難以言喻的感情,這就是她父親的聲音嗎。

  仿若茫茫大漠外的一輪殘陽,寂寞蒼涼。

  鍾離灝這邊斂衽整袖,朝那金色牢籠行了個大禮,態度恭敬,“晚輩鍾離灝,幽箬之子,唐突求見,還請魔尊前輩莫怪。”

  陸雲煙知道這個時候,她也該行個禮介紹一下自己的,可不知怎麽的,她杵在原地,有一肚子的話想說,卻又不知道第一句話該怎麽說出口。

  “幽箬……”

  那頭聽到鍾離灝的回複,滄桑的聲音裏倒是起了一絲波瀾,“那無法無天的小妖女,竟然也為人母了。”

  說話間,隻見那原本密閉的金色牢籠陡然變得透明——

  這一刻,外麵站著的陸雲煙和鍾離灝,也看清了牢籠裏的場景。

  金色的牢籠宛若一座huáng金鳥籠,正中那個被玄鐵鏈鎖住四肢的銀發男子,便是籠中囚鳥。

  折斷雙翼,空度殘生。

  他靠坐在囚籠邊,銀色的長發披散著,蜿蜒在他玄色的黑袍之上,宛若一地破碎的銀色星光。

  在咻咻墜落的冰箭之下,那雙緊閉的長眸緩緩地睜開。

  饒是鋒利的冰箭紮入他的身體,劃破他的皮膚,沁出鮮紅的血液,他那雙血紅的眼瞳也始終毫無波瀾,寂靜如一潭死水。

  萬年孤寂,了無生機。

  陸雲煙的耳畔忽然響起幽箬的話——

  “羿冕還能再戰,但我看得出來,他贏不了。”

  “失去鳳漣,別說贏的意誌,他連生的意誌也沒了。”

  眼前一切,正合上幽箬所言。

  那是肉眼可見的絕望與死寂,行屍走肉,莫過於此。

  陸雲煙不禁去想,那三萬年的日日夜夜,他到底是怎麽熬過來的?

  他是魔,也是神。

  她記得鍾離灝說過,神與天地同壽,不死不滅。

  所以羿冕,連死的選擇都沒有。

  他隻能熬著,在這無邊無盡的悲傷絕望裏,苟延殘喘,求不到解脫。

  這就是她的生父。

  陸雲煙眼眶突然一陣發酸,她緊緊掐著掌心,才勉qiáng沒叫淚水落下來。

  羿冕最初是將目光看向那豐神俊秀的妖孽小輩,眼角餘光瞥過那抹嬌小的淺藍色身影,視線頓住。

  在看清那張明媚的麵龐,他暗紅色的瞳孔猛縮兩下。

  哪怕這少女還是凡人之軀,修為低弱,但血脈天性告訴他,她不是尋常人。

  “你是……”魔神向來鎮定的嗓音裏罕見有一絲顫抖,“何人?”

  陸雲煙迎上銀發男人深深的注視,心間萬般情緒驚濤駭làng般,劇烈翻滾著,眼淚再也繃不住,啪嗒啪嗒直往下落。

  她揪緊淺色衣擺,上前兩步,艱澀開口,“我是陸雲煙,是你和鳳漣的……孩子。”

  饒是盡量克製著,她的聲音還是透著沙啞,軟綿綿的,委屈極了。

  站在她身側的鍾離灝聽到她這軟軟的哭腔,有些心疼,想攬住她的肩,將人擁入懷中。

  但想到羿冕還在跟前,稍抬起的手還是放了下來,不動聲色背到身後。

  當著老丈人的麵,還是得收斂一二。羿冕聽到陸雲煙的回答,一雙紅色魔瞳裏的血色愈發濃鬱,目光灼灼的盯著她,帶著不可直視的銳利探究。

  放在從前,陸雲煙肯定要嚇得腿軟。

  但此時此刻,她卻坦然平靜,沒有絲毫畏懼。

  她仰了仰素淨白皙的臉,毫不避諱地與他對視。

  連她自己都未曾注意到,她那雙純淨的黑眸在這長久的對視裏,逐漸閃起盈盈紅光。

  她隻看到羿冕的目光由最初的震驚,轉變為恍然、悲傷、愧疚……最後化作濃濃的慈愛。

  那是父親對女兒的關懷與珍視。

  父女對視了許久,站在一旁的鍾離灝仿若空氣,略覺窘迫。

  他以拳抵唇,輕咳一聲,提醒道,“此處不是久留之地,得抓緊時辰,長話短說。”

  聽到這話,羿冕才挪開注視的視線,轉而朝鍾離灝看去,“幽箬之子?”

  “是。”鍾離灝頷首,再次朝羿冕行了個大禮,“晚輩拜見羿冕前輩。”

  羿冕平淡地嗯了聲,又沉沉出聲問,“你父親是何人?”

  鍾離灝似乎被問住,頓了一下,才垂下眼睫應答,“父神乃冥神,鍾離羲。”

  羿冕眼底閃過輕微的詫色,而後似是憶起什麽,微不可查點了下頭,“難怪……他的確長了副好皮囊。”

  這自然的語氣,叫鍾離灝心口像是被什麽撞了一下。

  神界之人一向將母親視作攀龍附鳳的妖女,羿冕卻明白,母親隻是單純覬覦父神的美色。

  一個是追求名利、尊榮、地位,一個是追求最淺薄、卻又極致純粹的欲。

  他忽然明白,為何母親與父神無法重歸於好,神與妖,他們終究不是一路人。

  羿冕並未將太多注意力放在鍾離灝身上,轉而看向他的女兒。

  眼前亭亭玉立的嬌俏少女,是他和鳳漣期待已久的孩子。

  “吾兒,你是如何蘇醒,又是如何離開無盡之地?”羿冕和藹地問她。

  陸雲煙被那一聲溫柔的“吾兒”叫得心尖發軟,眼眶又開始發酸,這就是有父親疼愛的感覺麽。

  她又往前靠近了些,整個人化作流淚貓貓頭,可憐兮兮將她的經曆說了一遍。

  羿冕極具耐心,靜靜聽著他的小女兒訴說。

  在她說到連夜噩夢時,他朝她伸出手,“吾兒上前來。”

  望著那源源不斷落下的天火以及金光閃爍的牢籠,陸雲煙麵露遲疑。

  羿冕看出她的顧慮,溫聲道,“不怕,父親會護著你。”

  陸雲煙便不再怕了。

  她走到他身邊,立刻就感受到一陣柔和而堅定的紅色光芒籠罩在她周圍,叫她再不受任何侵害。

  她詫異於他的力量,全然沒瞧見身後鍾離灝震驚失神的神情。

  羿冕飽含深意地看了鍾離灝一眼,輕搖了下頭。

  鍾離灝長指攥緊,終究沉默下來。

  羿冕伸出手,去撫摸女兒的頭頂,冷峻的臉龐露出三萬年來頭一次的溫柔笑意。

  像陸雲煙在夢境裏,夢到多次的那樣。

  父親的掌心寬厚,帶著溫暖的熱意,輕緩又滿懷安慰。

  他說,“看到你平安健康,吾心甚慰。”

  陸雲煙蹲在籠邊,一大堆話想說,最後化作一句,“謝謝您。”

  羿冕撫摸她頭頂的動作頓住。

  他收回手,自嘲道,“吾沒有護住魔界,沒有護住你母親,更無一日照料到你,吾是個失敗的父親,怎擔得起你一聲謝。”

  陸雲煙搖頭,揚起臉,黑眸下淚痕未gān,“你叫我知道,我是個有爹娘疼愛的孩子,我沒有被拋棄……”

  她不是累贅,她也是有父母疼愛的。

  哪怕這份愛意姍姍來遲,如螢輝般短暫,她也視若珍寶。

  “傻孩子。”羿冕溫聲道,“我和你母親,都無比期盼你的來到。”雖然他們並未擁有過一家團聚的日子。

  他又乜向鍾離灝,語氣聽不出情緒,“你這小子,吾兒小小年紀不諳世事,就叫你騙了去。”

  鍾離灝眉心一跳,拱手拜道,“羿冕…嶽丈大人在上,請恕晚輩未經您的允可,便與她定下終身……”

  羿冕輕哼,垂下紅眸看向小女兒,“他待你如何?”

  陸雲煙:“唔……”

  她現在有父親撐腰了,是個報鍾離灝yīn陽怪氣之仇的好機會。

  她轉過臉,頗帶挑釁意味地朝鍾離灝眨眨眼。

  鍾離灝眼皮又是一跳。

  陸雲煙幸災樂禍勾了勾唇,偏頭對羿冕道,“父親,他對我可……”

  她尾音拖得長長的,清甜又俏皮,“好啦——”

  鍾離灝暗鬆一口氣。

  羿冕眼底劃過一抹悵惘的笑意,這脾氣跟她母親真是一模一樣,狡黠,跳脫,古靈jīng怪。

  “看在吾兒替你說話的份上,吾便不與你計較過往。”羿冕看了眼天邊那輪龐大的血月,語調微沉,“此地不是你們久留之地。”

  陸雲煙上一秒才感受到有父親疼愛的滋味,下一刻聽到這話,心底的歡喜就如被戳破的泡沫,一片憂愁。

  人總是貪心的,譬如進入無盡之地之前,她隻要能見羿冕一眼,就覺得心滿意足。

  可現在真見到了,她又不舍得離開了,甚至奢望更多,“父親,你還要待在這個鬼地方嗎?天界不仁不公,隻要能救你出去,我願意回魔界……魔界的人尋過我,他們願意追隨我,奉我為主……或許我們能想出辦法,給天界施加壓力,叫他們放你出去?”

  長長的銀發沿著高大的身軀垂落,羿冕輕笑,“你想的太簡單了。”

  陸雲煙:“……”也許她的想法真的很幼稚可笑,那她該怎麽辦呢。

  看出她眼中的迷茫,羿冕道,“吾兒,不必想著救吾出去,也不必想著為吾報仇。吾與你母親,隻願你平安無憂。”

  與神界對抗,是一條艱辛慘烈的道路。

  一個不慎,便會落得與他一樣的下場,永世被鎮壓在無盡之地,受盡折磨。

  “能見到你,吾願足矣。”

  “不,我想救你出來,一定會有辦法的,你是魔神啊。”陸雲煙不甘心就這樣離去。

  “沒有辦法,鎮壓之初,刑淵便已抽出吾的魔骨摧毀。”

  羿冕扯出一抹苦笑,“吾已無力與天界抵抗。”

  陸雲煙怔住,大腦一片空白,隨之耳畔又不斷響起一個聲音,難道真的沒有辦法,就這樣由他在這受苦,她袖手旁觀嗎。

  忽然間,她想到姬衛說過的。

  她擁有魔神的血脈,所以她能喚醒那枚流光鏡,那她是否也擁有魔骨?

  陸雲煙心髒咚咚跳得飛快,咽了下口水,她目光堅定又懇切地看向羿冕,“不然把我的魔骨抽出來給您,可行嗎?”

  隨著她的尾音落下,周遭也陡然安靜。

  不過很快,雷劫降臨,轟隆隆地震天響,耳朵都震得嗡嗡作響。

  鍾離灝眉心緊擰,“你瘋了。”

  魔骨抽出來,意味著什麽,她不清楚,他卻清楚得很。

  以她當前的狀態,她的壽命會大大縮短,修為驟減,最後會虛弱到與凡人無異。

  陸雲煙沒回頭看他,依舊緊緊盯著羿冕,等待他的回答。

  羿冕幽深的眸光迸出一抹悲愴,他沒有回她,而是慢悠悠抬起眼皮,問鍾離灝:“你可願意為她獻出你的神骨?”

  鍾離灝怔住。

  陸雲煙也驚住,一時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換上神骨後,吾兒從此與魔界再無gān係,再不用躲藏,也不用擔心神界尋她麻煩,她可以像她母親從前那樣,成為聖潔而高貴的鳳凰神女,自由自在地翱翔於九天之上。”

  羿冕麵無波瀾,血色妖異的紅眸定定凝視著鍾離灝:“你可願意?”

  第54章 謊言,總是會叫人難過痛苦的……

  字字句句,擲地有聲。

  鍾離灝迎上羿冕注視的目光,穠麗的麵容神情一點點收起,變得肅正。

  耳邊是陣陣天雷的轟鳴聲,少傾,他轉眸看了眼身旁猶在震驚的少女。

  許多畫麵閃過眼前,從他在灰燼之下撿到那顆蛋開始,再到她在福緣寺拾起那封紅包,又傻乎乎跑到佛前碎碎念叨那麽一大堆。

  初見時的謹小慎微、戰戰兢兢,到離開萬年縣後,她如複得返自然的鳥,鮮活肆意,臉上的笑意也越發燦爛。

  她渴望力量,渴望變qiáng,渴望自由。

  眼前忽而又浮現她入魔時失控的模樣——紅著雙眼,六親不認,像個殘忍的小怪物,可悲又可憐。

  她是魔女,在當下的世俗法則下,她要的qiáng大,注定與她要的自由相悖。

  如果能換神骨的話

  鍾離灝幽深眸光輕閃,她就不用再擔心受怕,可以光明正大,徜徉六界。

  “晚輩願意。”他正色答道。

  聞言,羿冕沉靜的麵容露出一絲笑意,“很好。”

  他抬起玉雕般修長的手,對麵前一對小兒女道,“那便上前來,吾替你們換骨。”

  鍾離灝徑直走上前,陸雲煙卻往後退了兩步,躲開羿冕探來的手掌,驚惶搖頭,“不行,絕對不行。”

  怎麽突然變成這樣?羿冕怎麽將算盤打到鍾離灝的身上?

  “我不要什麽神骨,也不做什麽鳳凰神女。”陸雲煙連連擺手,震驚又迷惑的看向籠中的銀發男人,“父親,你不能取殿下的神骨。是他把我從無盡之地帶出去,又多次幫我、護我,他是我的救命恩人,你抽他的神骨,不是恩將仇報嗎?”

  羿冕從容自若,“他自願的,不算恩將仇報。”

  鍾離灝壓低眉眼,瞥過她那揪住袍袖的細白手指,視線緩緩往上移動,滿是認真,“孤覺得這提議……挺好。”

  好個屁!陸雲煙都要氣笑了:“我要你的神骨做什麽?”

  “有了神骨,你能成神,神界再也不能將你怎樣。”

  “我管他們去死!”

  陸雲煙現在一聽神界那些人就覺得來氣,她手指捏得更緊,堅決搖頭,“你別搞什麽愛一個人就為她犧牲這一套,我才不要這樣。我要的愛是互相尊重,你為我做的已經夠多了,不需要什麽神骨來證明。”

  鍾離灝眸光澄澈,“孤願意的。”

  “我不願意!”陸雲煙咬了咬牙,也不再理他。

  上前兩步,她張開雙手護在他身前,兩道漂亮的眉皺得緊緊地,語調越發冷硬,“你不能抽他的神骨,這對他不公平!”

  羿冕扯唇,方才還委屈兮兮跟他訴說沒人疼的小哭包,霎時間,就成了豎起利刺、張牙舞爪的小刺蝟。

  他凝望著眼前的小女兒,那雙深邃的紅眸仿佛穿過萬年歲月,看到那個被劈得焦黑,卻無理由無條件追隨他、相信他、笨拙護著他的小烏鴉jīng。

  他忽而笑了,笑得胸膛震動起來,披散的銀發逶逶垂落。

  笑聲,寂寥悲戚,宛若浸滿苦水的一筆濃墨。

  他想,有始有終,也該畫個句號。

  陸雲煙被羿冕這忽然的笑弄得一頭霧水,她剛才的話有那麽好笑嗎?她明明很嚴肅!

  就算老父親見多識廣、神通廣大,也不好這樣取笑自家女兒吧!

  她目露疑惑,羿冕卻笑,“他個外人,吾要取他的骨,你尚且不忍。你是吾兒,吾又怎麽忍心?”

  陸雲煙陡然噎住。

  “你是吾和你母親的親骨血,是我們珍視的寶貝。若吾為了複仇,抽了你的魔骨,叫你吃苦受罪,壽元損耗,你母親若在天有靈,定不會原諒吾。何況——”

  他笑笑,轉向鍾離灝:“幽箬那小妖女最是護短,吾若坑害她兒子,她那性子,定不依不饒追殺吾生生世世,替你討個公道。吾可不想給吾兒平添麻煩。”

  鍾離灝低聲:“晚輩會向母親解釋”

  羿冕抬手止住他的話,又看了眼天色。

  “時間不多了。”他對陸雲煙說,“過來,為父送你一樣禮物。”

  陸雲煙微怔,望著羿冕鼓勵且溫和的目光,還是走了過去。

  在他的指示下,她跪坐在他跟前,閉上了眼睛。

  下一刻,那溫柔寬厚的手掌再次撫上頭頂。

  有紅色的光團將她包裹住,暖融融的熱意流淌著,周遭的電閃雷鳴、汙濁瘴氣統統消失一般,她閉著眼,眼前變成明媚陽光,鳥語花香,錦繡河山……

  男人低沉平和的嗓音穿過重重雲層般,娓娓入耳:“吾兒,吾和你母親願你康健平安,願你聰穎獨立,願你堅韌無懼,願你順遂喜樂。你是魔神之女,鳳凰後代,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你該正視你的潛力,堅信你能比我們更qiáng大……你不需要將自己的命運jiāo托於旁人,更不需要旁人的庇佑,你的存在,本身就是吾與你母親最大的驕傲與榮耀。”

  “吾不是個好父親,能為你做的,隻有這些了。”

  “剩下的路,便靠你自己走了。”

  純淨而jīng粹的神力如滔滔不絕的流水,洶湧而熱烈地流向四肢百骸,陸雲煙隻覺自己的身體突然間變得很輕很輕,像一片閑適舒展的雲朵,又像一根輕飄飄落下的羽毛。

  她清晰地聽到羿冕的每一個字,也隱約意識到他話中的離別之意。

  她的情緒抗拒著,努力想睜開眼,親口問問他什麽叫做剩下的路靠她自己?

  可眼睛怎麽也睜不開,嘴巴也發不出聲音,她的身體仿佛變成個靜止的容器,承受著源源不斷湧進來的qiáng大力量,靈魂遊離在外,她無法控製自己的軀殼。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的腦袋一陣昏沉,眼皮越來越重,猝不及防跌入了一場夢境……

  “鍾離小子還愣著作甚?”

  羿冕重重咳了一聲,轉臉將臂彎間沉睡的少女jiāo到鍾離灝的懷裏。

  待他一接過,便側過頭,吐出一口血來。

  鍾離灝牢牢抱住懷中之人,長眉緊皺,“羿冕前輩。”

  羿冕仰臉靠在金色籠邊,側臉在電閃雷鳴間勾勒出利落的線條,他半闔眼眸,薄唇殘留血痕,氣息微弱,“從前她修為不夠,無法馭住魔骨,克製魔性。吾已將全部神力渡給她,日後她不會再出現發狂失控的情況。”

  鍾離灝繃著的心神微鬆,“多謝前輩。”

  卻換來羿冕一個冷淡的斜乜,“吾是她父,她是吾兒,哪裏用得著你謝。”

  鍾離灝語塞,默了默,又擔憂地看向羿冕,“您的神力全給她了,那您該如何?”

  陸雲煙更覺得離譜,扯住鍾離灝的衣袖,攔著他,“殿下,你別聽他的!”“吾將隕落。”

  “您是神,怎麽會……”

  “看在你是吾女婿的份上,吾告訴你一件鮮為人知的事。”

  羿冕輕扯嘴角,“qiáng大的魔骨可侵吞一切力量,包括神的性命,所以神界才會如此畏懼魔的存在,恨不得將吾除之而後快。可魔骨是永不會被摧毀的,隻要世間萬靈的貪嗔癡恨愛惡欲不滅,魔也不會滅。”

  鍾離灝微怔,隨後垂下眸,看向那張靠在胸口的安靜睡顏。

  羿冕也看向她,語氣愈緩,“你別擔心,吾將神力傳給她,同時給她加了道禁製。有那道禁製,她體內的魔骨不會叫外人感知……鍾離小子,以後吾兒就拜托你,多加照顧。”

  “前輩放心……”

  “還叫前輩?”羿冕眯眸。

  “嶽父在上,小婿以□□義起誓,定會好好照顧雲煙,護她永世順遂喜樂。”鍾離灝一字一頓,目光赤誠。

  “你最好記住今日之言。”

  羿冕的氣息愈發微弱,有血紅色的光點從他的身體散出,似螢光點點,又似被風chuī散的砂礫。

  他在隕落。

  鍾離灝下頜緊繃,打橫抱著懷中之人,神色沉重行了個跪拜大禮。

  “待她醒來,你告訴她,吾能解脫,是件好事,不必傷懷。”

  他的嗓音越發幽遠空靈。

  鍾離灝抬眸,看到那遮掩在淩亂銀發下曆經滄桑的麵龐不悲不喜,毫無波瀾。

  高大的身形卻在迅速溶解,幻化為無數的紅色光點,零零星星圍向他們,光罩一般,護在四周。

  作為父親,不能十裏紅妝送女兒出閣,那便以一絲餘力,幻化作萬千紅色星光,最後送她一回。

  無盡之地的上空,那輪血月亮到驚人。

  在鍾離灝抱在陸雲煙離開無盡之地的那一瞬,大地開始劇烈震動,血月陡然化作一枚巨大的眼睛,濃鬱的鮮血宛若開閘的淚水,洶湧澎湃地從眼睛裏流出。

  鮮血再一次漸染無盡之地的每一處,山崩地裂,鬼哭láng嚎,仿若三萬年前,舊日重現。

  “羊,羊,吃野草,不吃野草遠我道,不遠打爾腦。羊,羊,吃野草……「1」”

  孩童們簇擁著一個穿著百鳥彩衣的三歲小女孩,拍著手掌,嬉笑不斷。

  忽然,有個小孩喊道:“魔尊陛下來啦!!”

  其他魔童一聽,“咻”得一溜煙就跑了。

  紮著兩個小鬏鬏的軟萌小女孩看著一哄而散的玩伴們,不高興地跺了跺腳,“哎呀,你們跑什麽呀,我爹爹又不吃小孩子!遊戲還沒做玩呢!”

  玩伴卻跑遠了,任她怎麽叫也叫不回來。

  “煙煙,莫要貪玩,該回宮了。”

  羿冕走到小女兒麵前,高大的身形宛若巍峨高山,氣勢渾厚。

  小雲煙看自家爹爹如高山,心想著自家爹爹明明這麽平易近人,那些小魔童為何這般怕他呢?對,肯定是那些人對爹爹的偏見太深!

  羿冕看著自家白白胖胖的小崽子,伸手那麽一拎,就將人提起,放在脖子上,“今日你娘親下廚,我們得去捧場。”

  小雲煙摟著羿冕的脖子,白胖的小爪子沒閑著,玩著他頭上的發冠,嘴裏咕噥,“爹爹,你別叫娘親下廚了,娘親做的東西可太難吃啦。”

  “煙煙,這話可不能跟你娘親說,她會傷心的。”

  “可我說的是實話呀。娘親教導我,要做個誠實的孩子,不能扯謊。”

  “……謊言也不盡是壞的,有種謊言叫善意的謊言。”

  “善意的謊言?”

  “是,有些實話會叫人傷心,撒謊雖不對,卻能叫人不那麽傷心。”

  “噢——”小雲煙先是長長的應了一聲,而後抬手抓了下臉,不好意思笑笑,“沒聽懂。”

  羿冕失笑,抬手將女兒托得更穩了些,“不著急,等你再大些便懂了。不過待會兒見到你娘親,你知道該怎麽做嗎?”

  小雲煙驕傲地抬起臉:“我這麽聰明,當然知道啦。”

  父女倆說說笑笑回了魔宮。

  才進門,就聞到一股焦糊味。

  見到正端著一碟黑色不明物體、雪白臉頰還有些黑色痕跡的娘親時,小雲煙忍不住“哇”得一聲驚歎,“娘親又變成烏鴉jīng啦!”

  才說完,爹爹就揪了下她的小辮子,“煙煙。”

  小雲煙吐了下舌頭,又心領神會地眨眨眼,邁著兩條小短腿撲倒自家娘親懷裏,“聽說娘親今天做好吃的了,我和爹爹都著急趕回來吃呢。”

  聞言,鳳漣眼睛一亮,“真的?”

  父女倆對視一眼,默契點頭,“真的。”

  “我原本覺得做的挺失敗,剛想倒掉的。既然你們這麽期待……”鳳漣將手中那碟烤得焦褐的糕點往前遞了遞,笑眸彎彎,“那別客氣,快些吃吧。”羿冕:“……”

  小雲煙:“……”

  不多時,小雲煙捧著黑乎乎的糕點看向自家爹爹,小小的臉上寫滿大大的生無可戀,“爹爹,善意的謊言也太難了。”

  羿冕:“吃罷,爹爹陪你一起吃。”

  一口下去,那糕點並沒想象中的難吃,甜甜的,糯糯的。

  “好吃,娘親,你終於做出好吃的糕點了!”

  小雲煙高興地手舞足蹈,還將糕點遞到自家娘親嘴邊,“你嚐嚐,是不是很好吃。”

  鳳漣吃了口,也麵露欣喜,“煙煙喜歡吃,那娘親再去給你做!”

  “夫人,我來幫你。”

  夫婦倆手牽著手,一起離開殿內。

  “爹爹,娘親,糕點做好了嗎?”

  “爹爹,娘親,你們去哪裏了?”

  “嗚嗚嗚嗚我不要糕點了,爹爹、娘親,你們快回來……”

  尋不到爹娘的孩子坐在空dàngdàng的大殿裏,害怕痛哭。

  “雲煙,醒醒。”

  “……!”

  陸雲煙猛地睜開雙眼,映入眼簾的是黑色繡金線的chuáng幔,以及鍾離灝那張憂色難掩的臉。

  “我、我們這是……?

  她的嗓子啞得厲害,目光呆滯地打量著這環境,最後定定看向鍾離灝,“我們怎麽回來了?”

  鍾離灝垂眸,沉默。

  陸雲煙唰得從chuáng上坐起,一把揪住他的衣領,“我父親呢?你怎麽把我帶出來的,我怎麽什麽都記不起來了?”

  鍾離灝握住她的手,薄唇輕抿,“你先冷靜……”

  陸雲煙卻是無法冷靜,她嗓子gān啞得很,急急追問,“我們就這樣出來了,那他怎麽辦?”

  “他已……”鍾離灝長睫輕垂,再次沉默。

  陸雲煙從他這份沉默以及方才那個夢裏,恍惚意識到了什麽。

  “他是不是……”她眼睛睜大,沙啞的嗓音些許顫抖,“死了?”

  鍾離灝捏緊她的手,目光悲愴,“節哀。”

  話音剛落,就見眼前少女的臉色陡然褪去血色,淚珠如斷了線的珠子,大顆大顆從雪白的頰邊滾落,落在錦被上,湮成深色。

  她想說,爹爹,你錯了。

  善意的謊言,依舊是謊言。

  謊言,總是會叫人難過痛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