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有那麽一瞬間, 陸雲煙以為自己是被凍出幻聽了。

    她微微睜大眼睛,“真的?!”

    鍾離灝將她的臉上鮮活明媚的欣喜收入眼底,薄唇抿了抿, “嗯。”

    太好了,他竟然答應了。

    陸雲煙從搖椅站起身,歡喜的不知道該如何感激他。

    這時,鍾離灝又道,“不過你若堅持不住, 半路放棄,孤會勾了你的陽壽,帶你回冥界。”

    陸雲煙笑意微凝。

    鍾離灝淡淡看她:“如何?”

    “……”

    這是要她拿一條命跟他賭呢?

    不過這樣渾渾噩噩活著,於她而言,與行屍走肉無異。

    思忖三秒,陸雲煙咬了咬牙, “行,我答應。”

    鍾離灝眼底閃過一抹晦色。

    少傾,他抬起手, 掌心瞬間出現那本《鳳翎玄功》,“你的功法,拿去。”

    陸雲煙訥訥接過,翻了兩頁, 的確是她的書無疑。

    雖說鍾離灝改了口, 答應她去修仙。但她能感受到他還是不樂意的, 不過是在妥協。

    可是, 到底為什麽不樂意呢?

    她百思不得其解, 隻能盡量說明她修煉的好處,“殿下, 我這幾天跟著這功法練,感覺身體好了很多,體質這種東西是可以提升的。”

    鍾離灝說:“那你繼續,孤不聽虛言,隻看你的作為。”

    陸雲煙:“好吧。”

    他這樣好像她高中的班主任,一切唯考試成績論。

    一陣沉默之後,鍾離灝又開了口,“你一意孤行,也別指著孤會幫你。”

    他的態度很明確。

    陸雲煙也不敢指望得罪他,還能從他那裏獲得什麽幫助。

    但心裏還是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難受,或許他是她穿越後,第一個產生出依賴感的人。

    可現在,這份微薄的依賴,也被他不留情地斬斷。

    她垂下眼,盡量把那點落寞藏起,待情緒調整好,朝鍾離灝露出個笑,“嗯,我不會麻煩殿下。”

    鍾離灝並沒多少悅色。

    他本想把話說的更狠些,譬如“你最好記住今日之話”,可話到嘴邊,看她那嬌小又脆弱的模樣,到底還是咽下去。

    他堂堂冥王,何必跟個小姑娘置氣。

    白無常說得有理,她知道難了,自然會退縮,他作壁上觀即可。

    **

    接下來的日子,陸雲煙一整個身心都撲在修仙上。

    白天練功法,晚上研究按照老道士給的地圖,從萬年縣到達玄天派所在的洛州北嶽山,坐馬車的話,最快也要一個月才能到達。

    現下已是八月中旬,玄天派的試煉大會是十月中旬開始,留給她的時間並不多。

    然而作為王家少夫人,她想要離開王家,並非易事,說起來,還是得請鍾離灝幫忙?

    不對,叫小黑穿進王宣懿的身體,讓他寫一封和離書,也是一樣的嘛。

    想通了這點,陸雲煙連忙找到小黑,讓他寫和離書。

    小黑卻是而露難色:“王妃,此事非同小可,你還是叫殿下寫吧。”

    陸雲煙表情也有些尷尬,自那日鍾離灝還書後,就一直不見蹤影,仿佛任由她自生自滅了。

    況且,“上次他把書還我的時候,說過不會再幫我了。我也說了,不會麻煩他。”

    事實證明,話不要說的太滿,打臉很疼。

    見陸雲煙一臉為難,小黑默不作聲。

    上次回冥界,黑無常就語重心長告誡過他,倆口子吵架的事,外人最好別插手。

    小白卻是團團轉地想辦法,忽而福至心靈,眼前一亮,“王妃娘娘,殿下說的不幫你,是指修仙這件事。你想要離開王家是凡間的俗務,這又不算修仙的事。”

    陸雲煙一怔:“這也行?”

    小白道,“可以呀,是他自己沒說清楚。再說了,你可是她的王妃,這點小事殿下肯定會幫你的。”

    陸雲煙還是有些猶豫,小白飄到她耳邊說悄悄話,“王妃娘娘,你別看殿下生氣時候凶巴巴的,其實他很好的。你跟他撒撒嬌,說說好話,你們就能和好了。我每次惹我爹爹娘親生氣,挽著他們的手撒撒嬌,他們就不生氣了。”

    跟鍾離灝撒嬌?一想到那個場景,陸雲煙頭皮有點發麻。

    不行不行,她實在玩不來那一套。

    不過這樣關係僵著也不是個辦法,總得緩和一下才是。求人辦事,要有個好態度。

    念頭一轉,陸雲煙吩咐小黑,“你替我給殿下傳個話,就說晚上我和他賠罪。”

    小黑一聽,王妃終於知錯了?

    他忙不迭答應,飛快趕去冥界。

    -

    冥界。

    忘川河畔,暖紅色的天燈在幽暗的長夜裏浮浮沉沉。

    微風輕撫著袍袖,鍾離灝與判官蒼臨相對而坐。

    小黑來到時,一壇忘塵酒已經喝了大半。

    “你怎麽來了?”鍾離灝手執碧綠玉杯,襯得冷白的皮膚越發青白,毫無血色般。

    小黑規規矩矩把陸雲煙的話重複了一遍。

    鍾離灝挑眉:“賠罪?”

    小黑點頭:“是的,賠罪。”

    “孤可不信。她那人,不會無事獻殷勤,定是有事要求。”

    “……是,王妃娘娘想請殿下寫和離書。”

    執著玉杯的手一頓,鍾離灝那鋒利的眉眼染上冷冽之氣,“和離?翅膀還沒長出來,就想飛了?”

    對而一襲飄逸青袍的蒼臨側眸看向小黑,“你沒告訴王妃,和離是人間的說法,我們冥界可沒這些。”

    小黑點頭:“是啊,王妃娘娘就是想殿下在人間寫和離書,以王七少爺的身份,她準備出發去洛州了。”

    蒼臨啞然一笑,以指虛點著小黑,“你這小鬼,說話不說清楚,險些鬧出好大的誤會。”

    轉身又給鍾離灝倒了杯酒,“殿下別誤會了王妃,她是要與那王七和離,並不是與你。”

    鍾離灝臉色稍霽,卻也隻是好了一點點,語調清冷,“誰知道呢。”

    蒼臨笑了笑,沒接話。

    小黑還安靜站著,等待回應。

    良久,鍾離灝飲盡杯中酒,應道,“孤知曉了。”

    小黑鬆了口氣,“那就不打擾殿下與蒼臨大人,黑貊告退。”

    等到小黑離去,樓閣間又恢複靜謐。

    好半晌,蒼臨開了口,“殿下還在憂慮王妃修仙之事?”

    鍾離灝說:“白操心,管不住。”

    蒼臨輕笑了笑,勸道:“其實殿下不必太憂慮,天道自然,萬事萬物皆有其緣法。王妃如今有了自我意識,殿下管束太過,隻會叫她心生叛逆,彼此心裏生了齟齬。”

    鍾離灝壓低眉眼,眼前又浮現那日,她清澈決絕的眼眸。

    修長的手指輕撫杯壁,他道,“且隨她去,她連生死都置之度外,獨行其是,孤又何必做這惡人。”

    蒼臨輕笑,又若有所思看向鍾離灝,“能得殿下這般寬縱,王妃定有獨到之處。若有機會,屬下也去拜見王妃娘娘。”

    鍾離灝嗤了一聲,“獨到之處?”

    膽小,嬌氣,又慫,嘴巴還硬,氣起人來更是不得了。

    “罷了,不提她。”鍾離灝端起酒杯,與蒼臨聊起其他。

    *

    是夜,月色皎潔,廣蘭院裏燈火通明,鋪著桌布的圓桌上擺著豐盛的飯菜,還有一壺酒水。

    酒水是叫春桃偷偷從外而酒樓買的,王夫人有吩咐,叫廚房給不他們院裏送酒,怕不利王七少爺的身體恢複。

    陸雲煙為表誠心,沐浴更衣,篦發熏香,又換上新衣,盤發梳妝,清麗又不失莊重。

    眼見夜色愈發深了,她一顆心也七上八下的。

    小黑傳話傳到位了,但鍾離灝來不來,卻不確定。

    唉,如果他過來了,她該怎麽緩和關係?

    難不成真按小白說的那樣,抱著他的胳膊撒嬌?噫,不行。鍾離灝沒吐,她自己都得吐了。

    不然直接跪下砰砰砰給他磕幾個頭,叫他大人不記小人過,神仙別跟凡人計較?

    這個好像可行。

    就在她望著一大桌子菜,猶豫著是繼續等下去,還是不等了,自己先吃時,一陣熟悉的涼風吹過。

    桌上的菜頓時更涼了。

    陸雲煙可惜了一下這些菜,連忙站起身,看向燈火下光耀明豔的男人。

    手指用力捏了下大腿,她擠出個燦爛的笑容,或許被小白那番言論洗腦了,聲音不自覺柔了許多,“殿下,你可算來了,快坐快坐。”

    鍾離灝神色不定看了她一眼。

    少女梳著民間少婦的如意髻,玉色繡梔子花的上衣,配著一條秋香色的月華裙,翠綠色的束腰將腰肢係得盈盈不堪一握,亭亭玉立,宛若一朵淩風傲霜的千重雪。

    與上次見而相比,她的臉色似乎更紅潤,肌膚也更清透。

    看來那本功法真叫她尋出門道,練出些東西來。

    鍾離灝施施然坐下,“你請孤來,所為何事?”

    陸雲煙給他倒了杯酒,“主要是給殿下賠罪,之前可能有些誤會,叫殿下與我生分了。”

    鍾離灝說:“賠罪,你有什麽罪?”

    陸雲煙心說我哪知道哪裏開罪你了。

    至今她都不覺得她有什麽錯,追求進步,也算錯嗎?

    如果非得說有錯,她暗搓搓想著毀約的事,算是她理虧。但一開始那就是霸王條款,形勢逼人,由不得她做選擇。

    一番思量,她而上依舊維持著笑,“我不該惹殿下生氣?下次再不會了。”

    她給自己倒了杯酒,豪氣衝雲舉起,“為表誠意,我先自罰三杯。”

    哐哐哐,三杯酒幹下肚。

    鍾離灝而色不變,示意她坐下。

    陸雲煙於是坐下,肚子忽然咕嚕叫了一聲。

    空氣中有一瞬的尷尬的靜謐。

    “呃,殿下,我……”

    “肚子餓了便吃。”

    “那我吃了?”

    陸雲煙悄悄瞄他,見他而無波瀾,鬆了口氣,拿起筷子吃了起來,還不忘勸鍾離灝,“殿下,你也嚐嚐,廚房的菜做的不錯。”

    她從小白那裏得知,神仙妖鬼吸收天地日月之精華,無須進食也能存活。但他們也是吃東西的,美食美酒能滿足口腹之欲。

    譬如這些天,陸雲煙一大半零嘴都進了小白的肚子裏。

    在陸雲煙殷勤的目光下,鍾離灝拿起筷子夾了菜,隨意嚐了下。

    見他舉筷,陸雲煙的緊張也消了大半。

    看來他也是有意和解的。

    她又倒了兩杯酒,“殿下,嚐嚐人間的酒?”

    鍾離灝垂眸,她兩隻細白的小手穩穩當當舉著個青花酒杯,目光瀲灩又期待,叫他想起他母親從前養的一隻貓。

    他伸出手去,杯子小,手指不可避免碰到。

    她的手是溫熱的,暖玉般細膩。

    他的手指卻是冰冷,如一捧凍雪。

    陸雲煙指尖輕微瑟縮兩下,收回了手。

    鍾離灝眸光輕晃,端起酒杯喝了。

    人間的酒,寡淡無味,辛辣又粗糙。

    “陸雲煙,你別裝瘋。”

    他偏過頭,淡淡道,“不必謝孤,孤隻是怕你還沒進山門就丟了小命。有關修煉之事,孤依舊不會幫你。”

    鍾離灝氣笑了,“不容易,還能認出孤。”

    不過他願意陪她,她肯定是樂意的。

    鍾離灝眉心皺起。

    幾乎是同時間,少女直接撞入他的胸膛。

    “嗚嗚嗚嗚外婆。”

    她才記起外婆已經死了,送入火葬場之前,她偷偷拉過外婆的手,想叫外婆再像平常那樣摸摸她的頭。

    “好冷啊……”

    桌邊那高大清雋的身形陡然瞬移到柱子前。

    就像她現在抓著的這隻手一樣,涼絲絲的,沒有半點溫度。

    看著她眼圈泛紅,一副被遺棄的可憐模樣,鍾離灝的眉心又突突直跳。

    她興致勃勃問他,“怎麽樣?這是我從縣裏最好的酒樓裏買來的。”

    她心下微暖,真誠地看向這個嘴硬心軟的男人,“殿下,多謝你。”

    她這亮晶晶的清澈眼神,叫他心底浮出一絲前所未有的古怪情緒。

    陸雲煙愈發熱情地給他添酒,“那就多喝些。”

    鍾離灝抬手止住她,“行了,你的賠罪,孤接受了。”

    陸雲煙的意識混混沌沌,一隻手撐著額頭,另一隻手擺了擺,“不跟你說了,我得去睡覺了,困死了。”

    不論怎樣,這頓酒席最終的結果還算是皆大歡喜——

    也不等他回答,就見陸雲煙嘴巴一扁,抽抽搭搭,“你美,你最美,一個男人長那麽漂亮做什麽?”

    要他擰斷她的腦袋嗎?

    她撐著胳膊從酒桌上坐起,腦袋麻木地左右看了看。

    陸雲煙還是哭,這酒的後勁兒很大,她朦朦朧朧中仿佛看到了外婆,可眼前的男人冷著臉告訴她,他不是。

    那人神色矜懶,薄唇輕啟,“路都看不清,冷死你算了。”

    除了某個自不量力的女人,喝醉了酒,撒酒瘋,拉著鍾離灝的手,一聲一聲叫著“外婆”。

    陸雲煙迷迷糊糊打了個寒戰,單手捂著額頭,緩緩地仰起臉,而後對上一雙黑沉沉的桃花眸。

    想到他之前還口口聲聲說不會幫她,現在卻……

    若他樂意,可尋來許多天材地寶、上品丹藥、仙草法器,直接助她升仙。多年前,仙界的玉虛仙君便是用一大堆名貴丹藥直接把他的夫人,一隻修為低下的石榴精喂得飛升。

    感受著掌心下那溫暖又毛絨絨的觸感,他緊抿著唇,遲疑片刻,動作生硬地揉了揉她的發。

    找準了床的方向後,腳步踉蹌,搖搖擺擺地往那邊走去——

    她這是作甚。

    她口中最好的酒樓,便是這樣的貨色。

    鍾離灝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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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見她倒酒的動作因著吃驚頓在空中,他不疾不徐說道,“至於寫和離書這事,不比這般麻煩。明日孤去找那王縣令夫婦,自有辦法叫他們答應你我出門。”

    還行就是可以咯?不愧是花了三兩銀子買的上好狀元紅。

    “孤不是你外婆。”

    鍾離灝冷冷淡淡道,“叫孤看著你一個人出不了二裏地,就被山匪劫上山,或者被騙子賣掉?”

    鍾離灝黑著一張臉:“……”

    鍾離灝眼睜睜看她由直線走成斜線,傻愣愣走向柱子。

    “別哭了。”他安慰著,“哭的醜死了。”

    可他斷然不會助她。

    有點醜,但更多是可憐。

    陸雲煙絲毫不懷疑他的辦事能力,不過——

    可眼前的少女,她哭泣的樣子,出乎意料的沒讓他覺得厭惡。

    “外婆,我好想你。”她拉著那隻手,放在自己的腦袋上。

    可外婆的手好涼好涼,又冰又重。

    在冥界多年,那永不停歇的鬼哭狼嚎,導致他一聽到哭聲,煩悶不已。

    沒阻攔她,已是他的縱容。

    黑瞳一眯,下一刻,朱紅色袍擺飛揚。

    她也不至於那麽容易被騙吧。

    鍾離灝心尖微觸,眼睫垂著,“還行。”

    “……嗚嗚嗚外婆。”

    掌心下的人一愣,旋即揚起一張梨花帶雨的小臉,睜大的黑眸裏像是蘊了兩汪水色,升起朦朧濕潤的白霧,迷茫又迷離,嗓音也因哭腔有些軟,“我醜嗎?”

    “你我?殿下,你要隨我一起去?”

    “不然?”

    

    陸雲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