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1章
  【第1章】

  永安五年,大梁朝,萬年縣。

  正值七月盛夏,天邊那輪烈日猶如炭火旺盛的大烤爐,無休無止地炙烤著大地。

  “這鬼天氣,真是熱死個人。”

  “誰說不是呢,每天日暮回到屋裏,衣裳裏浸的汗水都能擰出半斤。”

  劉家院子裏,兩個仆婦一邊打掃庭院,一邊擦著腦門的汗埋怨著這鬼天氣。

  待眼角餘光瞥見西廂房裏飄出來的那半片竹青色裙擺,兩仆婦互換了個眼神,皆噤了聲,一錯不錯盯著那扇門。

  隻見一雙霜白繡彩蝶的繡花鞋邁出門檻,旋即一道嬌小婀娜的身影翩然而出。

  那少女正值十六歲妙齡,烏發豐盈,冰肌雪骨,精致的眉眼下是一雙清淩淩的杏眸,絳唇映日,不描自紅,雖穿戴素淨,卻半點不掩她的傾城容色。

  更奇的是,正值炎炎夏日,少女瑩白的臉上卻不見半點熱意。

  她靜立時周遭的空氣都變得清靈,行走間更是猶如涼風拂麵,便是隔著一道抄手遊廊,遠遠看著她,都覺得胸間沁爽幾分。

  一直等到那抹竹青色身影走進正房的西屋,倆仆婦才癡癡回過神,小聲嘀咕起來。

  “這大熱天的,我瞧表姑娘這身穿戴,是要出門去?”

  “不是快到故去姑奶奶的忌日了麽?表姑娘今日要去福緣寺上香呢。”

  “唉,說起咱這位表姑娘,模樣好,性情好,哪哪都好,唯獨命不好!好好一個官家小姐,如今卻落得個寄人籬下。她那娘舅雖是個厚道人,卻是個懼內的。”

  “誰說不是呢,我冷眼瞧著她這日子都不如咱們做婢子來的舒坦,可憐見的,再過十日她還要嫁去王縣令府上,給他那癆病鬼兒子衝喜……”

  “哎唷,可別提這造孽的事了,那癆病鬼半口氣都快沒了,還衝什麽喜,怕是一嫁過去就要成寡婦了。”

  倆仆婦在外頭唏噓不已,而她們口中那位可憐的表姑娘,此刻正耐著性子在屋裏,聆聽刻薄舅母劉李氏的叮囑——

  “再過不久你就要出嫁了,按規矩就該安分在屋裏待嫁。這也是看在你母親忌日的份上,才叫你出去一趟,免得你舅父老覺得我苛待你,煙兒,你摸著良心說,我可曾虧待你?”

  陸雲煙低著腦袋,心裏白眼直翻,語氣卻是恭順至極,“舅母待我一向很好。”

  劉李氏很是滿意她這謹小慎微的態度,歪嘴一笑,“還算你這丫頭有些良心。福緣寺地偏路遠,你也別耽擱,早去了早回。為著你路上舒服些,我還特地給你賃了輛馬車,一來一回可花了我半兩銀呢!”

  要不是陸雲煙穿過來這半個月,早已看透了劉李氏的本質,恐怕也要被這舅母的“大方”給欺騙了。

  給她借馬車是為了讓她舒服?

  呸,還不是派人看著她,防止她逃跑。

  她這邊感恩戴德地與劉李氏道了謝,轉身離開西屋。

  不曾想才出門,正好撞見前來請安的表妹劉鳳兒。

  相比於一身素淨打扮的陸雲煙,劉鳳兒一襲簇新的茜紅色芙蓉花紋夏衫,配著她發間那枚新買的拇指粗的蜻蜓金簪,嬌豔喜慶得好似她才是即將出嫁的新娘子——

  對了,劉鳳兒的新衣服和金簪子,都是王家迎娶陸雲煙的彩禮錢買的。

  據說劉李氏以“一百兩彩禮”把陸雲煙賣去王家衝喜,而陸雲煙本人,隻得到一枚細柳金鐲子和一對小巧的金耳環。

  其他的錢,自然進了劉李氏的荷包。

  且說現下,劉鳳兒抬手假裝不經意地扶了扶金簪子,眉梢往上挑,神態間是說不出的得色,“雲煙表姐這是要出門了?”

  陸雲煙答著:“是,去福緣寺進香。”

  “進個香還跑那麽遠。”劉鳳兒嘴裏咕噥,又斜她一眼,“你坐牛車去,還是騎家裏的驢去?”

  “馬車已經在外候著了。”陸雲煙皮笑肉不笑,“舅母剛還叫我早去早回,我就不與表妹多說了。”

  來到這個陌生的大梁朝半個月,她實在厭倦跟個初中小女生鬥嘴,哪怕這初中年紀的劉鳳兒已經成熟到每天都在期盼媒人上門求親。

  她這邊剛要閃人,劉鳳兒卻是瞪大眼睛叫住她,“馬車?你要坐馬車去?”

  陸雲煙被她這一嗓門吵得半邊腦瓜子嗡嗡作響,語氣淡了淡,“是啊,舅母安排的。你若不信,進去問問舅母?”

  劉鳳兒一聽,也不管她了,風風火火就往屋裏去。

  不一會兒,陸雲煙就聽到屋裏傳來劉鳳兒委屈的抱怨,“娘,你錢多燒得慌啊,她又不是從前的官家小姐了,哪裏還用得上馬車,叫她坐個牛車去不就得了?我長這麽大,都沒坐過馬車呢!”

  劉李氏探頭瞧見陸雲煙還沒走遠,也沒多說,隻睜著眼睛瞪劉鳳兒。

  一直等到瞧不見陸雲煙的影子,劉李氏才安撫地拍了拍劉鳳兒的手背,“你個蠢丫頭,不就是坐個馬車,坐就坐唄。你跟她比什麽,她還能有幾天好日子過?”

  聽到這話,劉鳳兒心裏的不滿稍稍減退,伸手撫平新衣裳的裙擺,笑道,“也是,等到她嫁到王家,有她的苦頭吃!”

  自打陸雲煙來到她們家,這街坊巷裏的年輕郎君就隻瞧得見陸雲煙,再不多瞧她劉鳳兒一眼。

  劉鳳兒心裏別提多憋屈了,好在自家娘親聰明,將這個狐媚子嫁去了王縣令家——

  一來,得了一百兩的彩禮。

  二來,賣了王縣令一個人情,爹爹在衙門裏當差,指不定明年就能從主簿升到縣丞。

  三來,狐媚子臉蛋長得漂亮又怎樣,還不是要嫁給病秧子,當個小寡婦?

  不過,劉鳳兒有些疑惑,“娘,你說這王家也不怕晦氣,誰家娶媳婦日子定在七月半啊?”

  七月半,中元節,至陰之日,鬼門大開,光是想想都瘮得慌。

  劉李氏麵上閃過一抹不自在,低斥道,“你懂什麽,這成婚的日子都是找道士算過的。你表姐她是陰年陰月陰日陰時出生,難得一見的天陰之體,在七月半成婚,借著天時地利人和,衝喜才最有效果……”

  劉鳳兒聽得背後冒寒氣,“我怎覺得怪邪門的。娘,萬一陸雲煙衝喜沒用,那怎麽辦啊?”

  劉李氏轉頭連呸了好幾聲,罵道,“別胡說八道!她衝喜跟你有什麽關係,你少問東問西,也不怕晦氣!”

  劉鳳兒也不敢再多嘴,連忙上前賠笑討好。

  ***

  與此同時,倒黴蛋陸雲煙正靠在馬車窗戶旁,細白的手指掀起簾子一角,窺視著這個陌生朝代的市井風貌。

  半個月前,她還是個18歲的大一新生。

  作為舞蹈家母親和畫家父親熱戀閃婚又閃離的婚姻產物,她從小一直在外婆身邊長大。

  外婆的突然病逝,對她打擊很大,而父母關於她日後去處的爭吵,更是叫她心煩意亂。

  悲憤交加之下,她奪門而出,然後就被一輛在夜間漂移的靈車給撞了。

  再次醒來,她成了家道中落、父母雙亡、鬱結於心而病逝的16歲官家小姐陸雲煙。

  這具身體的主人,小小年紀,孤苦伶仃,在衙門當小吏的舅父軟弱無能,當家做主的舅母刻薄貪財,草包表兄時不時騷擾調戲,善妒表妹愛扯頭花,現在還有一門“百分百當寡婦”的衝喜婚姻,未來的人生道路,可謂是一片漆黑。

  你說跑?

  跑到哪裏去?一沒有錢、二沒有路引、三沒有護衛,她一個弱女子出不了二裏地,不是被野獸吃掉,就是被山匪劫掉。

  “唉……”

  陸雲煙托著白嫩嫩的腮幫子,發出穿越以來的第三千二百八十一次感歎。

  前途慘淡,人生無望啊。

  也不知道現代的爸媽見到她的屍體,會不會掉眼淚。或許會傷心兩天,過後更多的是輕鬆解脫吧,總算不用再被她這個累贅拖著了。

  不過,她也死的太離譜——

  大晚上的,哪個**殯儀館司機喝醉了酒,開著靈車到處亂晃?!

  越想越鬱悶,陸雲煙也沒心情欣賞古代街景風貌,索性放下車簾,靠著車壁閉眼睡覺。

  等她再次醒來時,馬車也已到達福緣寺的山門下。

  山下酷暑難捱,山上濃蔭蔽日,清泉潺潺,倒是難得的涼爽舒適。

  聽著寺廟裏傳來的杳杳鍾聲,陸雲煙煩躁的心情也得到撫慰般,逐漸平靜。

  福緣寺地處郊外,山門不大,香火也不算旺,原主父母的長明燈之所以點在這座寺廟裏,隻因此處是夫妻倆初遇之地,意義非凡。

  在寺廟僧人的引導下,陸雲煙恭恭敬敬給原主母親陸劉氏上了三柱清香。

  “菩薩啊菩薩,你若有靈,保佑他們一家三口在地下團聚吧。”

  她將香**香爐裏,為這家人默哀了三分鍾,又心平氣和聽大和尚念了一段超度經文。

  念經結束,已是中午。

  陸雲煙從為數不多的積蓄裏捐出了一兩銀子的香火錢,便去寺廟後院用了一頓素齋。

  難得能離開劉家那小院子,出來透透氣,陸雲煙吃完飯也不急著下山,而是在寺廟裏慢慢溜達。

  不知不覺,她逛到一棵掛滿紅繩的大樹之下。

  好像每個寺廟都有這麽一棵掛繩子、鎖、或者各種小物件的許願樹。

  就在她仰頭望著這棵枝繁葉茂的樹時,脖子上係玉的繩子突然斷了,玉墜掉了下來。

  小巧的玉石落在地上,發出“啪嗒”一聲脆響。

  聽到這聲,陸雲煙心都跟著顫了下。

  這玉墜是個寶貝,要是碎了她可得心疼死。

  她連忙彎腰去撿,目光觸及腳下,卻是一頓——

  地上除了她的玉墜,還有一封紅包?

  陸雲煙:???

  剛才地上有這麽個紅包嗎?

  難道是她看樹看的太入迷,沒注意到?

  不能吧。

  曾經隔著一條馬路,風裏飄著五塊錢,她一眼就看見了。

  陸雲煙皺了皺眉頭,將玉墜和紅包一起撿了起來,她先檢查著自己的玉墜子。

  那是枚質地細膩的水滴形玉墜,通體潤白,唯正中間有一抹火焰形狀的血痕。

  據她的便宜舅父說,原主出生的時候,手中就握著這枚玉墜。

  當時聽到這話,陸雲煙腦子裏想的是:鉤也夫人?難道原主是要當寵妃的命?

  她個人沒有戴首飾的習慣,本來不想繼續戴這塊玉的,直到她發現玉墜上那抹血痕,跟她前世胸前的胎記幾乎一模一樣。

  這種詭異的巧合,叫她生出一種宿命感。再加上便宜舅父一直說玉有靈性,是她的命根子,陸雲煙也就繼續戴著了。

  “還好沒碎。”

  確認玉墜無礙後,陸雲煙暗暗鬆口氣,又將斷掉的繩子扯下來,小聲咕噥,“這質量也太差了,回去得找根牢的。”

  將圓滾滾的小玉墜妥善放進荷包裏,陸雲煙再去看那封紅包。

  掂了掂,還挺重。

  打開一看,嗬,好厚一遝千兩銀票!

  也不知道是哪個大財主上山拜佛,丟了這麽一筆巨款。

  陸雲煙拿著紅包,左右看了看,方圓十米之內,唯有大樹後支著個算命攤子,一個灰袍老居士正撐著下巴,靠在“算命解惑”的招旗杆子打瞌睡。

  路雲煙快步走過去,“老人家,打擾一下……”

  那老居士被這喚聲驚醒,打了個哈欠,語氣頗為不耐煩,“誰啊,大中午的擾人清夢。”

  陸雲煙訕訕道,“攪擾居士午睡,真是對不住。我剛才在那裏撿了個紅包,不知在我之前有什麽香客來過,您可看到有誰丟東西了?”

  “看?”老居士怪聲怪氣道,“小娘子,我個瞎子能看見什麽?

  陸雲煙一怔,隻見跟前之人緩緩睜開睡眼——

  兩隻眼睛青白一片,全無焦點。

  是個盲的。

  這就尷尬了。

  陸雲煙悻悻道,“抱歉,我不知道你看不見,那我去別處問問……”

  “你等等。”老居士懶洋洋叫住她。

  “啊?”陸雲煙腳步一頓。

  “你剛才說你撿了個紅包?”

  “……是。”

  “拿來我看看。”

  陸雲煙:“……”

  你不是說你瞎,看不見嗎。

  望著那老居士攤開的掌心,陸雲煙猶豫了兩秒,還是把紅包放到他手上。

  反正不是她的錢,就算被搶也不心疼。

  哪知那老居士隻碰了那紅包一下,就如碰到燙手山芋般,立刻塞回陸雲煙的手裏。

  手速之快,不去微信群裏搶紅包可惜了。

  還沒等陸雲煙反應過來,那老居士突然朝她怪笑起來,“桀桀桀,小娘子,你撿了這紅包,就得嫁給冥王當新娘咯。”

  陸雲煙:“???”

  冥王,新娘,擱著講聊齋呢?

  反正他也看不見,陸雲煙毫不掩飾心中無語,連翻了兩個白眼,沒好氣道,“我已經很慘了,真沒錢給你騙……算了,跟你說這些也沒用,你繼續午睡吧,我去別處問問。”

  見她要走,那老居士也不攔,隻捋著胡子慢悠悠道,“我騙你作甚,你是難得的純陰體質,天生招鬼引魂。你既有緣被冥王看上,也是一樁好事,起碼不至於被鬼怪分食了去。”

  陸雲煙眼角微抽,這老瞎子真是越說越離譜,張口就來。

  雖說穿越這事就挺離譜的,可神神鬼鬼的未免也太離譜!

  她也懶得再聽他滿嘴胡話,拿著紅包轉身往大雄寶殿裏去。

  身後的老瞎子還在喊,“小娘子不信就罷了,這紅包是冥王給你的聘禮,等你見著你的新郎官就知道我所言非虛——”

  莫名其妙。

  封建迷信。

  陸雲煙腹誹著,忽然間,一陣冷風從背後吹來。

  陰嗖嗖的涼意鑽進她的衣領裏,七月暑夏,她卻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怎麽回事……”陸雲煙伸手摸了摸胳膊,雞皮疙瘩都被這突然的冷風給激出來了。

  她莫名覺得瘮得慌,不由加快步子,趕緊往前頭的佛殿走去。

  一路上,她每遇到一個僧人,就問有沒有人丟了紅包。

  僧人皆是搖頭,表示並未有人遺失物品。

  這個紅包太厚重,又出現的突然,再加上那老瞎子的話,也叫陸雲煙心裏有點發慌。

  她雖然不信他說的什麽冥王之類的,但難免覺得晦氣。

  在又一次尋找失主無果時,她聽取寺廟僧人的建議,把這紅包當香火錢捐了。

  闃靜無聲的大雄寶殿內,檀香嫋嫋,佛幡逶迤。

  陸雲煙將那封紅包塞進了功德箱裏,心道,那什麽冥王,你要娶妻的話,就娶這廟裏的神佛吧。

  塞完紅包,她渾身輕鬆。

  再看著滿殿寶相莊嚴的神像,秉承著“來都來了,不如拜一拜”的想法,她閉眼往淺黃色蒲團一跪,雙手合十,碎碎念道:

  “神明在上,小女子陸雲煙誠心叩拜。我打從出生開始就遵紀守法、誠實做人,雖說沒給社會做什麽大貢獻,但也沒給社會添麻煩。唉,我運氣不好,莫名其妙被車撞了不說,還穿到這麽個鬼地方,我那舅母要把我嫁給個還剩半口氣的病秧子,聽說他得的是肺癆,肺癆在古代那可是必死的絕症啊……”

  說到這,她話鋒一轉,“其實吧,這些天我仔細想了想,當個寡婦挺不錯的,反正我也不想在古代嫁人生子。所以希望神明保佑我順利當個寡婦,如若心願達成,信女定來還願,多添香火錢。”

  “信女身份證號3xxxxxxxxxxxxx。”

  陸雲煙順嘴報完身份證,突然意識到這是古代,於是改口道,“信女陸雲煙,大梁朝燕州人士,現住萬年縣落霞鎮太平巷左手邊第二間劉家,神明您別保佑錯了,拜謝。”

  她這邊剛念完,忽然又一陣穿堂風刮來。

  簷下鈴聲清響,黃色佛幡輕晃。

  耳畔響起咻咻空靈的風聲,其間又好似夾雜著一道漫不經心的慵懶男聲,“知道了。”

  陸雲煙猛地睜開眼睛,環顧四周。

  正值晌午,佛殿裏空蕩蕩,唯有她一人。

  所以剛才那個聲音,是風聲,還是她幻聽?

  應該是風聲吧

  陸雲煙皺了下鼻子,也沒多去想,認認真真朝神像磕了三個頭。

  待磕完頭,她腳步輕鬆地離開大殿。

  全然沒注意到身後,功德箱裏幽幽升起的一團殷紅色霧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