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元之前宮裏出了大事, 太後若不是被賜死罪,而隻是尋常的薨逝,按照大晉曆來的規矩, 恐怕國喪期間需舉國居喪, 百日內不得宴飲遊樂。

  太後既是出自崔氏門閥,又是整個大晉最為尊貴的女人,生前風光無限,死後卻連個像樣的喪儀都沒有,一道賜死的聖旨之後竟是毫無下文。

  老百姓自是議論紛紛,也就免不得想到今年歲旦和上元佳節能否照常熱鬧。

  新年倒是無所謂, 家裏人聚聚便罷,可上元節幾乎是整個禦街商鋪、攤販、百戲演員、燈籠商、炮竹商一年來最重要的日子, 一日的進賬抵得上大半年, 多少人指望這一日過活。

  官府沒有明文指示,眾人也不敢妄動,就這麽戰戰兢兢地等了幾日, 終於等來京兆府的好信兒:上元活動照常舉辦。

  老百姓這才風風火火地大操大辦起來,東南西北四條禦街家家門口都擺上華麗的燈架,雜嚼販子早早登記在官府登記攤位, 京城及周邊州府的歌舞、雜技演員也紛紛趕來上安,即便較往年多幾分匆忙, 今日的上元也依舊熱鬧非凡。

  馬車駛過南門大街, 連轆轆聲都聽不分明,煙火轟鳴、小販吆喝、百姓喝彩之聲交匯成盛大的音流, 聲聲震動著耳膜。

  半晌過後, 耳邊喧囂漸歇, 人聲遠去。

  阮阮往外頭望了望, 看到一排類似家宅的門頭,之前聽宋懷良說過,南門大街附近有不少官員府邸,宋宅就坐落此處。

  阮阮放下帷幔,麵上仍掛著歡欣雀躍的笑容,“陛下,你要帶我去哪裏?”

  傅臻也不再隱瞞,細細同她解釋道:“禦史中丞顧襄一家出自江東顧氏,顧襄為人正直,為官清廉,夫婦二人都是慈愛之人,可惜去歲痛失一女,朕有意讓你與他家拜個義親,你意下如何?”

  阮阮微微一怔,“拜義親?”

  傅臻指尖摩挲著她的手心,“不是嫌你的出身不夠,隻是從前遙州刺史之女的身份有假,被人查出來恐怕會對你不利,往後不宜再用。他日封後,那些門閥世家的老臣必有說辭,朕是無所謂,隻怕日後委屈你受人中傷,顧襄之女的身份能夠護你周全。阮阮,能不能明白朕?”

  阮阮睜大了雙眸,幾乎難以置信,聽他一席話說完,指尖都是顫抖的,“陛下,你想讓我拜顧大人和顧夫人為義父義母?”

  傅臻嗯了一聲,繼續解釋道:“顧襄雖官位不高,也不是什麽家資巨富的王侯公卿,但在朝中還是能說上話的,禦史中丞糾劾百官,鐵麵無私,那些身板不正的不敢同他當麵衝突,便是高官國戚也要對他禮讓三分,有他給你撐腰,外人不敢妄議。”

  阮阮這會子心亂如麻,許久都未能緩過來。

  想必這就是老話說的,“打狗也要看主人”,可想想又覺得不該這麽形容。

  她呆怔怔地笑了笑,她自幼無父無母,從有記憶開始就沒有喊過爹娘,如今她也要有爹有娘了麽?

  傅臻指尖劃過她眼角,帶出一點晶瑩,“怎麽了,不高興?”

  阮阮搖搖頭,喃喃道:“沒有不高興……隻是怕,我這樣的身份,顧大人會願意嗎?”

  傅臻拍了拍她的手背,“年前朕已經同顧襄提及此事,他早已應下。今日帶你過來,朕也已提前知會,不必擔心。”

  馬車在一處府宅門前石獸旁緩緩停穩,車夫是神機局的暗衛,下車後將馬拴在門邊的樁子,而後一身夜行衣隱在漆夜中靜候。

  傅臻抱著她下了馬車,發現小姑娘的手心有些汗濕,忍不住打趣,“怎麽,來時不是虎虎生威的麽?這會怎麽跟蔫了似的。”

  阮阮說不清是一種什麽感覺,像醜媳婦見公婆,緊張到心悸。

  顧府並不十分堂皇富貴,門前兩盞風燈照亮朱漆大門,兩側白牆環護,並無過多裝飾,舉目能望見院內古木參天,嘉樹葳蕤,鬆柏挺直,夜風過處,竹葉蕭蕭聲不絕於縷。

  與此刻南門大街的喧嘩熱鬧格格不入,這裏從內而外透出一種古樸肅穆、秩序井然的氛圍,大抵也與府邸主人的性子相關。

  值房的小廝早知有貴客到訪,聽到動靜便立刻來開門,老爺雖未提及貴客為何人,可他一瞧見這兩人與世無儔的相貌和氣度,女子秀靨堪比花嬌豔,窈窕身姿若出水芙蓉,而男子高大英挺,雖未置一語,可一身氣場凜肅不可逼視,豈敢細細打量,趕忙將人引入正廳。

  傅臻牽著她一步步走上石階,繞過影壁,府內亦是貼心地將廊下絹燈悉數點燃,院中假山回廊處處亮眼,宛如白晝。

  顧襄與顧夫人早已在正廳備茶等候,見兩人自廊下緩緩走進,趕忙拍袖俯身行禮:“微臣顧襄攜內子拜見陛下,拜見娘娘。”

  傅臻抬手示意二人起身,“顧卿不必多禮。”

  阮阮躲在傅臻背後,悄悄抬眼打量麵前的二人。

  顧大人年及四旬,著一身深青色竹葉暗紋的直裾,濃眉長須,眉心一道清晰的豎痕透出穩重嚴肅的神色,是非常清直端方的長相。

  而顧夫人一身素麵妝花襖裙,目光柔和,麵容端麗,氣質婉約出塵,毫無刻薄寡恩的味道,就像畫中走出來的溫婉貴夫人。

  阮阮在宮中很少與這些貴人迎麵撞上,這會與人相視,實在是局促極了,可心裏又殷殷期待著什麽,一時間手腳都不知如何安放。

  想到今日過來,陛下定然是提前向二人告知過她的身份,萬不能頭回見麵就失了禮數,於是向顧襄夫婦二人傾身盈盈一拜,可話到嘴邊又不知該如何稱呼,隻輕輕地道:“阮阮見過顧大人,顧夫人。”

  顧襄夫婦趕忙上前攙扶住她手臂:“娘娘不必多禮。”

  顧夫人握著阮阮的手仔細打量她昳麗眉眼,雙眸滿是歡喜,“娘娘的模樣真是標誌,依我看,整個上安都沒有能與之一較的美人。”

  阮阮紅著臉,怯怯地道:“多謝夫人誇讚。”

  傅臻看她膽小怕生,大手置於她腰背好生撫慰了一會。

  兩名丫鬟端著茶盤進來,顧襄趕忙請二人往上首板壁前的太師椅落座,傅臻略略抬手道:“請二位坐正堂吧。”

  隨後傾身,在阮阮耳邊輕聲道:“給你義父義母奉茶。”

  阮阮抿唇,認真地點了點頭。

  傅臻徑自於左側的扶手椅上坐定,顧襄便也不再推辭,與夫人二人端坐正堂。

  阮阮端起天青瓷茶盞,緩步走到顧襄麵前便要下跪敬茶,顧襄連忙抬手止住她的動作,向傅臻道:“今日走個過場便罷,微臣怎受得起娘娘叩拜。”

  顧夫人亦頷首懇切道:“陛下為娘娘覓得我夫婦二人,這段緣分必是冥冥之中天意使然,能得娘娘做義女,是我們二人的榮幸,豈敢教娘娘跪拜我們。”

  阮阮端茶的手掌微微一頓,想到陛下從前許她不必向任何人下跪,可今日不行的,一來是陛下為她有求於人,二來這二位又是她未來的義父義母,哪有不拜的道理?

  目光移向一旁的傅臻,傅臻明白她的心思,遂一頷首,算是聽她的意見。

  阮阮點點頭,便向顧襄夫婦道:“大人和夫人請坐吧,這是阮阮該有的禮節。”

  夫婦二人對視一眼,無奈隻好退身坐回太師椅。

  阮阮鄭重地向二人行了拜禮,待兩人接過茶,阮阮抑製不住心髒的跳動,俯身叩首,嗓音帶著輕微的顫抖:“阮阮拜見義父、義母。”

  這一聲落下,也帶出了顧夫人滿眶的淚意。

  夫婦二人隻有顧嫣一個女兒,眼看著她覓得良人,擇日便要出嫁,不想竟在此時遭逢不幸,她的阿嫣也才十七歲呀!和阮阮是一樣大的年歲,年紀輕輕就那麽去了。

  顧夫人淚流不止,忙著用錦帕拭淚,又趕忙上前扶阮阮起身,“天可憐見,我和老爺失去了一個女兒,老天爺又賜給我們一個。”

  顧襄往日嚴肅的麵容此刻也浸染了慈和的淚光,“好,好啊。”

  連傅臻都沒想到,夫婦二人竟人手一個紅包交到阮阮的手中,阮阮才要推拒,顧襄卻執意讓她收下,“應該的,哪有做爹娘的不給孩子發紅包?何況還是正月裏剛過了新歲。”

  顧夫人握緊阮阮的手,笑出了兩行淚:“這是我們的心意,娘娘快收下吧。”

  阮阮隻好收下了紅包,心頭柔軟一片,眼眶紅通通的,又多喚了幾聲“義父義母”,“爹娘叫我阮阮便好,若不嫌棄阮阮,往後阮阮就是你們的女兒,容我在爹娘跟前盡孝。”

  阮阮淚珠撲簌簌地落下,傅臻在一旁無奈地笑笑,取出帕子替她擦拭。

  幾人說了好一會話,傅臻與顧襄在一旁談朝堂之事,顧夫人便拉著阮阮噓寒問暖,吃穿用度、素日的習性都一一了解齊全了。

  顧夫人握著她的手一直不放,阮阮一邊回話一邊掉眼淚。

  阮阮自有記憶以來,從來沒有感受過家人的溫暖,隻覺得像一場夢,一覺醒來她有了陛下,還有待她這麽好的爹娘。

  走之前,她貪戀地抱了顧夫人好一陣才肯放開,叮囑二人早些歇息,這才戀戀不舍地和陛下離開。

  顧夫人望著兩人離開的背影,又忍不住拭淚,遠遠瞧見姑娘耳後一枚小小的朱砂痣,忽然揪緊了手中的繡帕。

  怕未瞧得分明,又急忙上前幾步好生看了一眼,確定阮阮未曾佩戴耳飾,而她左耳之後,的的確確有一顆小紅痣。

  顧夫人心一緊:“老爺,沈烺那孩子是不是說過,他幼時丟了個妹妹,唯一能確定的,就是那女娃耳後有一顆朱砂痣?”

  顧襄亦是訝異:“你是說,娘娘耳後有一顆小紅痣?”

  顧夫人確定自己瞧得分明,一時心亂如麻:“沈烺是渭北人,娘娘也是從西北來的,也是幼時落在人牙手中,不得已才到遙州做了丫鬟……你說,沈烺的妹妹會不會就是……人才走了幾步遠,用不用將陛下和娘娘喚回來?”

  與顧嫣議親之時,沈烺便將自己家中的情況一一交代給夫婦二人,說自己父母死於饑荒,原本有一個妹妹,卻又在逃亡的路上不慎走丟,這些年來他一直在找,卻始終尋不到下落。

  當日顧襄夫婦問及妹妹的特征,沈烺隻道她走失了近十年,若妹妹還在人世,恐怕相貌上會有不少變化,隻是左耳之後那一枚小紅痣無論如何是改變不了的。

  江東顧氏也有一定的人脈,顧襄夫婦便將此事記在心裏,著人暗中打聽著,沒想到今日竟有意外之喜。

  顧襄是謹慎之人,思忖片刻,還是攔著她道:“先不著急,這世上耳後有痣之人多得是,娘娘沒提自己有個哥哥,你這般貿然喚人回來,萬一出了差錯,豈不是空歡喜一場?”

  顧夫人道:“那怎麽辦?”

  顧襄沉吟半晌,“你先別急,容我書信一封送去江州,看沈烺近日可有那女娃的消息,再同他提一嘴今日之事,待他退敵還朝,讓他親自進宮見娘娘一麵,到時候自然一見分曉了。”

  顧夫人連連頷首,覺得此法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