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第八十二章
  馮依依從炕上下來, 穿了衣裳,為桃桃掖好被角,隨出了屋子。

  秋日初晨, 安詳的小山村籠罩著一層薄薄霧氣, 如同天女撒下的輕紗。

  院中無人,馮依依趕緊跑出院門。已經有早起的村民勞作, 扛著鋤頭經過。

  依著昨晚的記憶, 馮依依往林子裏走去。剛走出一段,就見到婁詔從林子裏出來。

  獨自一人,像是早起閑適的散步。

  “怎麽跑這兒來了?”婁詔走上來, 沾著露水的手指輕掃過馮依依的額間,笑若春風拂麵來, “是不是知道我給你帶回好東西了?”

  馮依依不說話, 抿唇盯著婁詔的雙眼, 然後見他從身後拿出一束花,送來她麵前。

  “林子裏采回來的,給你。”婁詔道, 晨陽照著他的半邊側臉, 帶著玉般光澤。

  馮依依低頭,看見婁詔被露水打濕的衣袍, 鞋子沾了泥沙。

  他很愛幹淨,如今看著有些邋遢。以往就算賞花,也隻是駐足看看, 不會采摘回來。

  “依依, ”婁詔喚了聲, 將那束微濕的花兒塞進馮依依手中, “餓了, 回去用早膳。”

  說完,他牽上她的手,往著那間不大的院子回去。

  “你,”馮依依站在原地不動,懷中抱著一束五采野花,“去哪兒了?”

  方才在屋中聽得清楚,是有人將婁詔叫走,可是回來卻隻有他一人。

  婁詔點頭,也不隱瞞:“京城有點事。”

  馮依依挪著步子站到人身旁,心中也清楚,婁詔有事要做。朝中的形勢越發複雜,永王不會老實的幹坐著等。

  “那回京吧。”她開口。

  不徹底報仇雪恨,洗去傅家罪名,婁詔不會真正靜下心思。即使人在小山村,可心依舊在京城。

  婁詔墨發微濕,眼中一軟:“不是要住五日嗎?”

  “不了,”馮依依搖頭,“上次安羅寺的事,我沒再回過林家。也該過去同他們講清楚,不少東西留在那邊,還需收拾一下。”

  這裏雖然安逸,可真的不能久留。永王手下爪牙不少,難保就不會摸到這裏來。

  到時不僅馮宏達,就連村子裏的人也會收到牽連。隻要事情徹底解決,再來也不遲。

  左右,偷了一日閑,已經很好。

  婁詔似乎也明白了馮依依的意思,遂點頭:“好。”

  她總是很懂事的。

  早膳過後,馮依依同馮宏達道別,上了回京的馬車。

  馮宏達囑咐幾聲。雖然對林家的態度複雜,但是仔細想,到底是林菀書的血親,馮依依回去說一聲,也是應該的。

  馬車從村莊離開,馮依依掀了簾子往外看,正見著昨日的新嫁娘一身紅裙,嬌羞依偎在郎君身旁。

  婁詔坐在一旁,翻看著手下送來的文書,時而蹙眉,時而深思。

  桃桃坐在馮依依的腿上,手裏抱著一個大蘋果,小牙往下撕著果肉。

  車壁旁放在一大束花,馮依依沾濕了一塊棉布,將花梗包好,避免花兒早早枯萎。

  近晌午的時候,馮依依回了定國公府。

  喬氏被禁足院中,出來迎接的是府中二夫人。

  二夫人說話客氣,看東西比喬氏透徹,雖是平日裏話不多,不願事事往人眼前湊,但這心裏比誰都清楚。

  拋開家裏老太君對馮依依的偏愛不說,就是朝中將來的左相,也是對這位表姑娘一往情深。

  心裏不免暗中嘲諷喬氏,眼皮子淺。當初覺得馮依依是無父無母的商戶女,好像來到國公府是投奔一樣。也不想想,扶安城的首富是什麽?

  論起產業,林家哪個姑娘能比得上馮依依?

  “老太君擔憂了兩日,也想讓梅媽媽過去婁府叫你回來,”二夫人一旁引路,簡單話著府裏的情況,“又怕表姑娘你有事需要處理。”

  二夫人並不多說話,隻是簡單表達了林家對馮依依這件事的在意。

  馮依依點頭,道了聲知道,便也不再說什麽。

  老太君屋裏,可能近日天涼,椅子凳子上已經加了軟墊。

  二夫人將馮依依迎進屋裏,說是還有別的事要處理,便隻留著馮依依在這裏。

  老太君點頭,對於二夫人的處理相當滿意,相對喬氏的確穩妥許多。

  梅媽媽擺好茶,隨即一個眼神,將屋裏的婢子們全部潛了出去。

  一方軟塌,老太君與馮依依隔著一張小幾落座,桃桃爬進榻裏麵,手裏頭玩著一枚錦帕。

  “桃桃可見是嚇得不輕,回家來,與我都不親近了。”老太君無奈,說著是桃桃,眼裏看的卻是馮依依。

  畢竟,馮依依才是林菀書的女兒,有著她林家的血脈。

  馮依依微微垂眸。桃桃被擄走這件事,說到底是孔深預謀,錯嘛,是林苑私自帶了孩子出去造成。

  從頭到尾,老太君不知道這件事,並且一直催著林家去尋人。

  “回來是想跟您說聲,我和桃桃準備搬出去。”馮依依適時開口。

  林家,她從來沒想過久留。

  老太君皺眉,似乎也料到馮依依會這樣說:“知道你受委屈,可是外麵現在這麽亂,你帶著孩子我不放心。”

  馮依依雙手捧著茶盞,眼睫微扇:“徐玨在京中有處院子,一直空著。平日他都在守備營,我帶著桃桃去那邊。”

  “這不是去哪裏住的事,”老太君手臂搭在小幾上,身子往馮依依這邊一探,“你這麽聰慧真就看不出?永王和婁侍郎相鬥,分明就會朝你下手。”

  馮依依心中微詫,不由看去老太君。

  桃桃被擄走這件事,孔深一口咬定是自己尋仇,並不承認是受永王指使。老太君這句話,端的就是看出,永王才是最後麵的人。

  “這幾日我越發覺得心裏發慌,夜裏睡不好。”老太君搖搖頭,“你是菀書的孩子,有些事情不能有著你胡鬧。你且再等幾日,看看情形,可好?”

  馮依依看著老太君的一頭銀發,這番挽留著,也隻想她多住幾日。

  老太君伸手摸摸桃桃的頭頂,蒼老嘴角扯出一個笑:“你也該為她想想不是?”

  正說著話,二夫人從外麵進來,後頭跟著一個婆子。

  “老太君,婁夫人讓人送了一封信來。”二夫人往邊上一讓。

  那婆子正是跟在婁夫人身旁的,彎腰上前,雙手將一封信交給老太君:“奴婢問老太君安。”

  老太君看了人一眼,手中捏過薄薄的信封,當下就明白了是什麽事。

  馮依依這才剛進林家的門,婁家後腳就派人過來,意思再明顯不過。

  果然,婆子退後兩步,客氣說道:“天氣轉涼,我家夫人即將回魏州,臨走前,想接馮小姐過府住幾日。”

  馮依依也沒想到,婁夫人會這麽快派人過來。原本想著,住去婁家不太好,才想到徐玨當日提及的院子。

  “婁夫人要回魏州了?”老太君看看馮依依,都搬出這種理由,她還能說什麽?

  這也看得出,婁家人在意馮依依。

  婆子稱是,說了魏州老宅那邊,二公子婁泉馬上就要定親。

  “也是,”老太君點頭,心中實在不舍,“依依就過去陪著婁夫人,多說說話。”

  事情這樣定下來,馮依依想回淑園去收拾一下。

  遊廊上,正碰到迎麵而來的林晉。

  “表小姐。”林晉停步,欠身行了一禮,視線看去馮依依身後的桃桃。

  桃桃被乳母抱著,小手扶著人的肩膀,圓圓的眼睛咕嚕嚕轉著。

  馮依依客氣回了一禮,嘴角淺笑:“表哥。”

  林晉一身素色衣袍,身形清瘦。與林昊焱的張揚相比,這位庶子內斂許多,行事低調,樣貌亦不出眾。

  似乎就是那種,很難給人留下印象的人。

  “桃桃沒事吧?”林晉收回視線,又道,“小孩子容易受到驚嚇,要不要我找人幫著她叫叫魂兒?”

  馮依依回身看看桃桃,轉而對林晉道:“她沒事。”

  “那就好。”林晉若有若無鬆了口氣。

  簡單說了兩句,馮依依回了淑園。

  一切還是原來的樣子,老太君命人送來不少東西,擺在正間桌上,摞了老高。

  乳母哄著桃桃在院子裏玩耍,馮依依在屋內收拾自己的東西。

  這應當是在林府的最後一日。

  過晌,桃桃午睡,馮依依東西收拾的差不多。

  門外輕響,抬眼看去,一個妙齡姑娘站在門簷下,腳步躊躇,雙手不安的絞在一起。

  看到馮依依瞅她,更是不自在的低下頭。

  馮依依心中一陣火氣,看著門外的人臉色一變。可不正是林苑?

  “依依表姐。”林苑小聲囁嚅,犯錯孩子一樣,不敢抬頭,“門房那邊有你的信,我給你捎過來。”

  馮依依本想起身走開,聞言重新看過去。

  林苑從身上取出一封信,輕輕邁過門檻,雙手遞去馮依依手裏。

  馮依依低頭,看著信封上的筆跡,是徐魁從扶安寄來的。

  “對不起,”林苑紅著臉,手裏絞著垂下的胸帶,“你別生氣。”

  馮依依將信收好,繃著臉。

  一句對不起,真的有用?若是桃桃真的找不回,該怎麽辦?

  “林苑,你為何要帶桃桃去西坡瓦肆?”馮依依問,至今那日之事都覺得蹊蹺。

  “我,”林苑支支吾吾,聲若蚊呐,“聽說那邊好玩,還有小孩子的玩意兒,就想帶上桃桃。”

  馮依依氣結,胸口一悶:“聽誰說的?”

  “我那婢子。”林苑一直垂著頭,看起來也是後悔的要命。

  尤其林昊焱回來,將救桃桃的事情說了一番,林苑更是嚇得要命。沒想到一次任性,差點害了小孩子性命。

  馮依依想了想,又問:“她家住在西坡?”

  林苑抬起臉,搖搖頭:“她不是京城人,也沒有親戚在京城。我也好奇,她平日根本不出府,怎麽會知道西坡瓦肆的事,還說得頭頭是道。”

  “她沒去過瓦肆?”馮依依皺眉,越發覺得不對勁兒。

  “沒有,我帶桃桃去的那日,她鬧肚子也沒跟去,”林苑如實說著,“或許,她是從哪個小廝嘴裏聽說的,也可能是她私下找的那情郎。”

  馮依依抿唇,雙手疊著,在屋裏踱了幾步。

  夕陽餘暉灑進來,光潔的木質地板暈出一片柔光。

  林苑見馮依依肯說話,便就又道:“她情郎也是無情的,明明也在府中,竟是連一眼都不去看她。”

  馮依依回身去看,臉上落下一片橘色柔光:“也在府裏?你知道是誰?”

  “不知道,她沒說過,我自己猜的。”林苑道,“有一次看見她在房裏縫一件男子衣衫。”

  府裏頭這種事情不少,有些個懷春的婢子會私下交個情郎。一來平日有個幫助;二來,身為奴婢也想找個人來疼。

  馮依依走到門前,外麵就是熟悉的庭院:“她的遺物可還在?”

  事情已經過去許多天,想來已經留不下什麽。馮依依也是沒報什麽希望。

  林苑想了想,這些事情她不過問,氣那婢子不說,更重要是晦氣:“後罩房,她那間沒人再進去,東西全包了起來,等她家裏人來拿。”

  “我想看看。”馮依依道。

  “為何?”林苑不解,湊近來神秘兮兮問道,“你懷疑她?”

  馮依依臉一別,輕道:“不是。是想拿她一件遺物,祭奠一下,燒些紙錢給她。”

  林苑越發糊塗,手指撓著臉頰:“為何還給她燒紙錢。”

  “她投井是因為桃桃的事,我不想她死後有怨氣,再回來……”馮依依刻意放低聲音,“你該明白。”

  自然不能讓林苑知道她心中的懷疑,這件事情還是自己知道就好,免得打草驚蛇。

  林苑果然點頭,臉色些許驚慌:“她是我院兒裏的人,要不我也祭奠一下。溺死,應當怨氣很大。”

  “是這麽個道理,”馮依依歎了聲,特意囑咐一聲,“這事兒別說出來,世子正在議親。”

  “省的。”林苑認真應下。

  。

  眼看十月將過,西番使團踏上歸程。

  晏帝休養十數日,終於上朝,頒的第一道聖旨就是冊封婁詔為中書令。

  回歸朝堂的婁詔,一身五彩製繡官袍,頭頂官帽翠玉清潤。棟梁之材,龍章鳳姿。

  自朝臣隊列之前兩步邁出,婁詔雙手一拱,對著上頭龍座欠身。

  “臣婁詔,請求陛下下旨,重查當年晉安侯府謀逆之罪。”

  字字清晰,如同一粒石子丟進平靜的潭水,圈圈漣漪層疊蕩開。

  朝臣俱是變了臉色,緊閉口舌不敢言語。這案子是先帝親手定下,豈是說重查就重查?

  九五龍座之上,晏帝端坐,冕鎏後,雙眸凜冽一眯。

  垂眸看去殿中站立之人,良久開口:“婁中書,方才說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