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第六十七章
  關於當年傅家的事, 市井百姓隻是知道犯了大罪,真正知道真相的也就那麽幾個人。

  所以台上咿咿呀呀唱得熱鬧,底下看客也是聽得津津有味,沉浸其中。

  林昊焱顯然是看出不對勁, 不管當年的事是對是錯, 都是惠帝做下的抉擇。如今編成戲曲, 怕不是會再掀起一番風浪?

  晉安候府傅家的人全部殞沒在白虎嶺, 傅家族人流放邊關。這樣已經塵封的往事,為何會被突然掲出來?

  “依依,一會兒讓林晉送你們回去。”林昊焱目光瞥去戲台, 桃花眼閃過淩厲。

  馮依依手裏抱著一捧炒栗子,心底同樣在想,這出戲是不是出自婁詔之手?

  借著現在西番使團在京,想要將傅家往事揭開, 重查當年之事, 洗卻傅家冤屈。

  “要不要聽完這一出?”馮依依問, “明湘在裏麵,到底是因為她才過來聽戲, 中途就走, 是否不妥?”

  林昊焱將馮依依往旁邊一拉, 昔日懶散的樣子早已斂去, 換作一臉正色:“這哪是一出戲?分明是暗指一樁舊案, 簡直荒唐。”

  “舊案?”馮依依手指一緊。

  原來傅家的事, 這些世家大族都知道,卻都閉口不談, 粉飾太平。

  林昊焱自知不能說太多, 隻是輕聲道:“這樣, 先進去收拾,一會兒回國公府。”

  馮依依點頭,繞過林昊焱,往包廂走去。

  欄杆旁,一直不語的女子回過頭,上下打量林昊焱,眸光輕飄略過:“一出戲而已,國公府怕成這樣?”

  聞言,林昊焱轉頭,見是一妙齡女子,清淺而立,瘦瘦弱弱的。

  便也隻是以為哪家高門裏的女兒,不曾出過門,不懂事情嚴重險惡。

  “小姑娘,本世子勸你也早些回家,一會兒被抓去大牢可別哭鼻子。”林昊焱衝人懶散一笑,桃花眼裏滿是晶瑩碎光。

  女子扯下嘴角,算是回應一個笑:“本姑娘還真要留在這兒看完。”

  林昊焱本想轉身走,不由回頭一看:“姑娘,莫要不識好人心。”

  “你是好人?”女子從欄杆處過來,仰頭對上林昊焱雙眼,“壞人都這麽說。”

  說完,女子臉一別收回視線,直接抬步越過林昊焱,朝裏麵走去。

  “世子,那位姑娘是?”林晉走上來,看著消失在走道的女子。

  林昊焱擺擺手,對剛才的事不以為意:“你送她們回府,我去中書都院。”

  如此,一出戲聽了不到一半,林家的姑娘們便離了場。至於婁明湘,本也心中記掛婁詔,著實看不進去,也就被送回了婁府。

  這件事,不出一日,便傳進宮裏。

  晏帝不免一驚,但是畢竟一出戲,又沒指名道姓就是傅家,百姓也隻是看個樂嗬。加之前階段剛發生婁詔的事,如今京城再大動幹戈,恐會讓西番人起輕視之心。

  為此,隻是下令將這戲停了,以後不準再唱。

  沒過幾日,茶樓說書又有了差不多的故事,奸佞當道,忠良被害,屍骨無存,聽得人那叫一個義憤填膺。

  後麵人就在底下私傳,說當年晉安候府是冤案,傅家人怎麽可能私鑄錢幣?

  。

  已近九月,瓜果收獲的時節。

  一艘大船停在運河渡頭,船上夥計上下搬卸貨物,一片忙碌。

  關語堂站在甲板上,雙手摁著船欄,一直看著京城方向。

  阿辰兩手一提褲腿兒,直接坐上甲板,仰頭頂著刺眼的太陽,眯著眼問:“大哥,你幹脆去國公府尋當家娘子,在這裏幹等個什麽勁兒?”

  “你懂?”關語堂沒好氣的踢了腳,粗聲粗氣,“那世家的宅院,咱進去做什麽?”

  “也是,”阿辰搓搓被踢到的腿,嘟噥一聲,“指不定他們還當咱是去攀親戚。”

  關語堂重新望去京城,來來往往的人。信已經讓人送過去,也不知道人何時才能過來。

  這次出來跑船,是辛城亂民以來的第一次。秋高氣爽,不像夏日那樣炎熱難熬。

  他不想去定國公府,打心底對這樣的高門大戶就沒有好印象,更喜歡現在這樣的自由自在。

  “以後別說什麽當家娘子,她是我小妹。”

  阿辰耷拉著腦袋,發絲不在意的擋在眼前,手裏繞著一截麻繩:“你這救命之恩報答的,要我說,就真娶了當家娘子。”

  “還說?”關語堂作勢抬起腳。

  “好,不說不說。”阿辰呲溜一下竄出去,然後指著遠處而來的一輛馬車,“大哥,是不是來了?”

  聞言,關語堂眯著眼睛看過去,就見一輛青帷馬車緩緩向著這邊。

  “去去去,幹活去,就你小子最會偷懶。”關語堂朝著阿辰甩甩手,趕蒼蠅一樣。

  眼看那輛馬車停下,一個婦人站在車前,擺好馬凳,又彎腰過去掀開車簾子。

  關語堂眼睛一亮,拳頭錘了下船欄,趕緊擼下自己的袖子,邁著大步踏上跳板。

  馮依依從車上下來,就見著關語堂大踏步而來。陽光下,人一臉燦爛,黝黑麵龐自帶一股剛毅。

  “大哥。”馮依依笑著迎上去。

  關語堂一怔,就那樣站在原地,看著女子像一隻輕盈蝴蝶而來,美麗多姿。

  “小妹。”

  分別兩個多月,見到關語堂,馮依依心裏歡喜,像個小孩子一樣圍著人轉了一圈。

  “大哥瘦了?”馮依依問,陽光晃著她眯了眼睛。

  一身豆粉色秋裙柔柔,風一來揚起裙角。

  關語堂低頭看看自己的手臂,爽朗一笑:“沒瘦,能吃能喝。”

  這時,乳母領著桃桃過來,小姑娘團團悠悠走著,腦袋兩側晃著兩個嫩黃色絨花球,煞是可愛。

  “小桃桃。”關語堂笑著兩步過去,將地上的小娃兒高高舉起。

  大掌有力,穩穩托著桃桃腋下,在空中轉了兩圈。

  桃桃咯咯笑著,兩隻小手張開,像隻快樂的小鳥。

  關語堂把桃桃抱緊懷裏,臉蹭著那胖胖的小臉蛋兒:“想死關爹爹了。”

  馮依依走去車邊吩咐,讓車夫婆子先回去。來時已經跟老太君說好,會帶著桃桃在船上住一天,與關語堂團聚。

  上了船,還是那些夥計熟悉的麵孔。朱阿嫂的小兒子長了不少,臉曬黑了些。

  大概是關語堂提前說過,夥計們不再稱呼馮依依為當家娘子,而改口“馮娘子”。

  桃桃雖然小,但是記性很好,很多人都認識,也願意過去給人家抱一抱。唯獨,她對著阿辰不伸手,任憑對方拿著布老虎哄,也沒用。

  “小丫頭記仇啊!”阿辰抓著腦袋訕訕一笑,幹脆將布老虎塞到桃桃手裏。

  關語堂大力拍了阿辰肩頭,順勢將人推一把:“還說,當初是誰抱著我閨女,跟夾著米袋一樣?”

  眾人哈哈大笑,開始紛紛推搡阿辰。

  馮依依跟著笑,就像回到辛城那段日子,與大家一起吃,做事。

  “今兒,我小妹和桃桃過來,咱們就在這船頭擺一席。”關語堂雙臂叉腰,脖子一揚,聲音洪亮,“去個人買酒,那誰去炒菜,別放太多鹽,齁死人。”

  夥計們爽快的呼應,人圈各自散開,各做各事。

  馮依依抱著桃桃,站在關語堂身後:“大哥,少喝酒。”

  “省的。”關語堂應了聲,回身來戳戳桃桃的小辮子,滿眼疼愛,“叫關爹爹。”

  桃桃咧嘴笑,回頭趴在馮依依肩上。

  四下安靜下來,兩人一同進了船艙。

  “家裏很好,莫師傅照看著兩處池子,過幾日就采珠。”關語堂走到桌邊,為馮依依拖出一把凳子,“辛城也安定下來,那段運河年前估計就能挖成。”

  馮依依坐下,攬著桃桃的腰放在自己腿上:“辛苦大哥。”

  “哪來的辛苦,下麵都有人做,我就偶爾問問。”關語堂坐在對麵,低頭削著一個梨,“老爹好不好?”

  馮依依低著頭,手捏著桃桃的小手:“爹有事,不在京城。”

  關語堂點頭,切下一片梨肉,手往前一送,給到桃桃手裏:“老爹有分寸,你不用還擔心。”

  “大哥,我給你的信收到了?”馮依依問。

  “收到了,”關語堂把刀往桌上一擱,撈起一旁手巾擦了擦,“還真讓你說對了,她真摸去了辛城。”

  馮依依心裏咯噔一下,臉上笑容漸淡。關語堂常年跑船,碼頭停靠裝卸貨物,打過交道的人自然知道他,李貞娘是個有心機的,仔細一打聽就會知道。

  有些人就跟狗皮膏藥一樣,一旦沾上甩都甩不掉。人家好心救了她,反倒變得像欠她的。

  “大哥知道她的為人就好。”馮依依不多說,相信關語堂子心裏也有數。

  晚上,大船停在一處僻靜地方,是京郊一處小渡頭。

  甲板上支了兩張大桌子,夥計們圍坐在桌前大聲劃拳,一杯杯酒像白水一樣往肚子裏灌。

  馮依依是喜歡熱鬧,但是一幫大男人喝起酒來那叫一個吆喝,好像誰聲音大誰就贏了。

  為表意思,馮依依喝了兩杯,隨後便走下船去。

  月尾月初,天邊隻剩下一彎細細月牙兒,像極美人的柳葉眉。

  晚風掃過,深深的蘆葦叢刷刷作響,底下是河水的叮咚聲。

  一陣笛聲悠揚響起,安靜的夜裏,與風聲,水聲相交,奏成一首獨特樂章。

  馮依依提著一盞燈籠,沿著渡頭木棧道一直往前,循著笛聲而去。

  路口古樹下,一條人影挺拔站立,離著兩三丈遠,看不清他的樣貌。

  “依依。”

  馮依依心下一定,抬起燈籠一打,蓮步輕移,裙擺拖過粗糙木板:“你怎麽來了?”

  婁詔從樹下走出,一身勁裝,皂靴踩上棧道,手中玉笛別去腰間:“想來就來了,這個給你。”

  說著,婁詔另隻手從身後伸出,馮依依隻覺鼻尖一陣香氣。

  “過來的時候見著一株花樹開得正好,便為你折了一枝。”婁詔將花枝塞進馮依依手裏。

  馮依依輕輕一嗅,花香鑽進鼻子,沁人心脾。兩隻手抱著花枝,纖細依人。

  這時,棧道上傳來說話聲,兩人俱是看過去。黑暗中一高一矮兩人往這邊走來,其中一人是關語堂,另一人卻是李貞娘。

  經過馮依依和婁詔時,李貞娘停步,小小的身軀就跟個半大小子一般。

  “這花真好看。”李貞娘幽幽一歎,摸摸自己已經隆起的小腹,隨後繼續向前。

  不遠處停著一輛馬車,關語堂送李貞娘上了馬車,那輛馬車隨後啟動,消失在夜色中。

  “她會說嗎?”馮依依問,剛才李貞娘那一聲歎,無端讓人生出陰森感。

  婁詔立在馮依依身旁,雙手負後:“每個人都貪心,隻是貪的東西不一樣,她也一樣。”

  馮依依一陣後怕,側著臉搖搖頭:“幸虧大哥沒有上當。”

  說話間,關語堂已經回來。

  麵對婁詔,關語堂隻是客氣拱拱手:“宋越澤將軍托送的貨物白日已經卸下,婁大人派人去取便好。”

  “有勞大哥。”婁詔微欠腰身,拱手作禮。

  馮依依同關語堂一齊愣住,彼此看看,被婁詔舉動吃了一驚。

  關語堂不自在的咳了兩聲,往後一退離開,轉而對馮依依道:“早些上船,這裏冷。”

  “知道。”馮依依應了聲。

  看著關語堂走遠,婁詔手勾上馮依依的手,腦袋往人這邊一斜:“聽他們喝酒的吆喝聲,我就知道你沒怎麽吃東西。”

  馮依依往邊上一躲,用花枝擋在兩人之間:“我回船上自然有吃的。”

  “可我上不去,叫了一聲大哥,他都不請我。”婁詔無奈搖頭。

  “叫你上去你會去?”馮依依這次可不上當。

  婁詔走到樹下,提起一個包袱,對著馮依依晃晃:“不過,我有準備。野渡,清酒,依依是否願意與我一起賞星?”

  說完,婁詔兀自找了一塊幹淨地方,將包袱鋪開,將帶來的點心小食擺好。

  “過來,”婁詔拍拍自己身旁的位置,“星光,酒食,就差姑娘手裏的花了。”

  馮依依移步過去,將那截花枝放在一側。

  燈籠被婁詔別在樹枝上,盈盈照著底下這一處地方。

  馮依依聞到點心香味,彎腰去看。方才船上喝了些酒,現在胃裏確實不適。忽然,耳邊聞聽一聲笑。

  “笑什麽?”

  婁詔手掌落上馮依依額頭,輕一掃將額前碎發拂去,露出那張光潔的臉蛋兒,如花似玉。

  “依依真霸道,我就不能笑嗎?”婁詔捏捏馮依依的下巴,指肚刮了下她的唇角,“叫你看星星,你低頭看那團點心?”

  馮依依仰頭看天,咽了口口水:“星星又不能吃。”

  “又變卦?上次你說想看星星。”婁詔往馮依依靠了靠,雙臂後撐在她身側。

  馮依依手裏摸了塊餅糕,直接塞進嘴裏:“你不用回……咳咳!”

  餅屑嗆到嗓子眼兒,癢得厲害,馮依依抓起一旁水袋,送進嘴裏喝了兩口。

  “咳咳……”馮依依咳得越發厲害。

  “依依!”婁詔一把奪回水袋,另隻手為馮依依輕拍後背,一時哭笑不得,“我沒說這是酒?”

  馮依依隻覺一股火辣辣從口裏一直竄到肚子裏,現在連臉都燒著了一樣。

  好容易止下咳嗽,婁詔往馮依依嘴裏塞了一顆糖:“你看那顆星,是不是最亮?”

  四下全是深深地蘆葦,棧道下是流淌的河水,頭頂一片星空那樣寬闊。

  順著婁詔指的地方,馮依依覺得每一顆星都很亮,密密麻麻的金砂一樣。

  很好看,比西域的星空綾紗好看。

  婁詔攬著馮依依靠上自己,摸摸她的腦袋:“它有個故事,想不想聽?”

  馮依依搓搓自己的臉,幹脆枕在婁詔支起的膝蓋上,輕輕應聲。

  “我頭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