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黑暗中, 隻能看清眼前輪廓,以及感受到婁詔的氣息,很近, 幾乎快要碰上彼此的鼻尖。

  馮依依不由身子後倚, 雙臂往後支著, 想避開這樣的緊迫感。

  “不成。”馮依依送出兩個字。

  婁詔歎聲氣,手僵硬的收回,然後站起,一句話不說。

  眼前人退卻, 馮依依終於可以坐直, 腳尖點地往旁邊一挪, 眼睛盯著一動不動的婁詔。

  “你可有傘?”半晌,婁詔開口問,“我過去母親那邊。”

  方才雨停, 馮依依是空手回來,自然是沒傘的。

  “沒有?”婁詔轉身摸黑往牆邊過去, 找到桌上燭台,“那等雨停下,我便走。”

  房裏亮了,溫暖的光驅走黑暗。

  婁詔這樣說, 馮依依也沒有再趕人走的道理,不言語算是默認。

  “你怎麽知道客房在這兒?”馮依依問。

  看著婁詔背影,莫名覺著有些孤單。

  婁詔回身,見女子沐浴在燭光中, 眉眼明豔嫵媚, 兩片櫻唇似乎永遠在笑, 帶著彎彎弧度。

  “來過, 又不難找。”他推了房門出去,外麵雨聲傳進來。

  須臾,婁詔手裏端著銅盆進來,在馮依依腿邊蹲下。

  “快洗洗。”婁詔仰臉,細長手指敲敲盆沿。

  馮依依低頭,看著自己一腳泥水,往裙子下藏了藏。

  誰又會想到,婁詔有一日會為她端洗腳水?

  婁詔見馮依依不動,好看的眉毛一挑:“要我幫你?”

  “不用,”馮依依忙道,雙頰微微紅潤,“你別在這兒,我自己來。”

  婁詔遂站起身,走去床頭,從枕下抽出一本書,然後坐在燈下看起來。

  見此,馮依依明白過來,怕是秀竹口裏那來過客房的人就是婁詔,不然什麽東西都那樣熟悉?

  這樣看來,倒是她占了他的地方。

  泥水黏在腳上實在難受,馮依依脫去羅襪,玉足泡進水裏。

  餘光中婁詔隻安靜看書,心無旁騖。這樣像極了以前,他冷清淡漠,少言寡語,而她就在一旁相陪。

  不過,現在兩人是調換過來,想要留下相陪的是婁詔。

  清洗幹淨,馮依依找了布巾擦幹淨。

  隨後搬了一把小凳子出去外麵,打著赤腳,輕輕踩著竹板地麵。

  小凳放在簷下,馮依依坐下,看著夜色,以及已經分辨不清的竹林,昏暗幽深。

  她手臂撐在膝上,身子前傾,手掌托腮,靜靜不語。

  沒一會兒,身邊有了動靜,一方袍角出現在視線裏,馮依依瞬間直起身。

  “又要躲?”婁詔手落上馮依依肩頭,稍一用力就把她摁回凳子上,“這裏是清月觀,清修之地,我能把你怎麽樣?”

  說著也真是來氣,明明千方百計想靠近她,與她說兩句話,可她現在防他跟防賊一樣。

  馮依依瞪了一眼,嘴角帶上不滿:“你老跟著我?”

  “因為是你,”婁詔忍不住笑出聲,混在雨聲中那樣好聽,“換做別人,我會跟?”

  說著,他幹脆坐上台子,後背倚著屋牆,隨意舒緩,不在意那裏是不是有灰塵,或是雨水。

  馮依依不理會,繼續看著竹林,心裏想著這雨到底要下到何時。

  如此一琢磨,心裏暗呼一聲上當。婁詔方才分明給她下了一個套,而她還真就乖乖鑽了進去。

  什麽等雨停就走?這雨下到明日不停,他豈不是整晚留在這兒?

  “依依?”婁詔手一探,拉上馮依依的袖子,輕輕一扯。

  馮依依皺眉,手臂一抬,抽回袖子。

  婁詔手裏一空,歎了一氣,又喚一聲:“依依?”

  那隻手再次執著的拽上馮依依袖子,扯了兩下。

  “做什麽?”馮依依無奈,終是轉頭來看。

  婁詔往馮依依身旁湊了湊,眼睛一亮:“那你想做什麽?”

  “我?”馮依依腦袋一歪,嘴角彎彎翹起,“想看星星。”

  婁詔神情一怔,馮依依這樣調皮的樣子,上回見到還是兩年前,彼時她無憂無慮。

  “好。”婁詔一口應下。

  馮依依聽著嘩嘩雨聲,根本沒有半分懷疑,這樣的天根本沒有星星可看。

  “走,”婁詔對著馮依依伸手,“我帶你去看。”

  馮依依不為所動,回轉過身不再說話。

  婁詔勾了幾下手指,手掌終是空空的:“你不信?其實真的有。雖然之前我做的過分,但是從沒騙過你。”

  現在一場雨將兩人困在這兒,或許是天意,終於可以將深埋心底的話說出。

  “那,”馮依依抿抿唇,垂下眼簾,“你當年為何進馮家?”

  這是她一直百思不得其解之事,婁詔當初是懷著目的進馮家。他想要什麽?

  “是有目的,”婁詔承認,臉上暖意漸消,陰鷙爬上瞳仁,“當時我懷疑,你爹可能與我家人的死有關。”

  過往太過複雜,千絲萬縷纏繞。婁詔當時試圖理清,縱身而入想解開,卻被那些纏得幾乎窒息。

  他一直以為,老天留著一條命給他,就是讓他複仇,昭雪家族冤屈。為此,他會拚盡全力,哪怕魚死網破。

  至高權利是他一直追求,別的從不會放心上。直到他失去馮依依,才知道真正珍貴的是什麽。

  馮依依捏著自己手指,聽婁詔親口說出,仍是心裏一堵。馮宏達當年做了什麽,她已知道,料想婁詔進馮家,無非也就是為這個。

  “我爹他在哪兒?”馮依依問。

  到底馮宏達犯的是大錯,當初又逼婁詔入贅,可想而知婁詔當時心中會有多複雜。

  婁詔仰頭,看著漆黑夜空:“他也有自己要做的事。”

  每個人種下的因果,隻能自己去解決。贖罪也好,正義也罷,終是一種讓自己安定下來的辦法。

  一如他,失去馮依依,現在要將人拉回來,就要付出不少功夫。

  雨終是未停,馮依依扛不住睡意,哈欠連天。

  “去睡吧,還真想坐到天亮?”婁詔拉起馮依依,帶著她進了房。

  自從心中想通,開始主動,婁詔覺得自己和馮依依之間變得有趣。看她躲到哪裏,他就去哪裏把她揪出來。

  馮依依站在床邊,眼看婁詔也沒有要走的意思。

  婁詔正經臉色,往後一退:“我娘在這兒,我總不能扔下她,自己回家。”

  這話說的也對,母親生病,兒子自該留在這邊。

  “你睡床上,我睡地上。”說完,婁詔從牆上取下一張竹席。

  雙臂一揚,竹席在空中伸展開,隨後平整鋪開在地上。

  婁詔拍拍雙手,側過臉看馮依依:“真的是因為下雨,還有我娘。”

  “知道了。”馮依依坐去床上。

  在清月觀這種地方,當然不可能會有什麽荒唐事。她隻是太久沒有和婁詔這樣近,而且下意識想遠離他。

  燈熄了,屋裏再次陷入黑暗。

  馮依依拉了被子蓋上,臉一側,就看見躺在地上的婁詔。

  一領單薄的竹席,他枕著手臂,臉向著天棚。

  馮依依轉了個身,麵朝床裏,脖子一縮,隻留小小的腦袋在被子外,整個身軀裹進鬆軟中。

  倦意襲來,加之雨水嘀嗒的節奏,她慢慢闔上眼睛。

  半夜,雨停了。

  婁詔站在竹林裏的水池邊,鴨子早在鴨舍中熟睡。

  竹葉上的水滴滑落,滴在婁詔肩頭,好看的臉一如現在的深夜,暗沉清冷:“招了?”

  “回大人,招了。”隱在暗處的黑衣人回道。

  婁詔低頭,手裏攥著一封信,空白的封皮:“讓宋越澤留住活口。”

  “是。”黑衣人恭謹抱拳,隨後退後兩步,身影悄無聲息消失在黑夜中。

  婁詔背手,目視前方,久久。

  踩著小徑回到客房。

  婁詔剛剛拉開門,就聽見床上人的輕聲囈語。

  床上,馮依依嘴角蠕動,微小的聲音自唇邊發出。

  “依依?”婁詔蹲去床邊,伸手探上馮依依額頭,試到的是一手冷汗。

  對於這個,婁詔太熟悉,這是馮依依在發噩夢。他就是十幾年的噩夢,被纏住困在夢境逃不出,看那血一樣的天空,耳邊全是慘叫。

  馮依依眉間皺起,眼角掉出淚水:“跑,快……火。”

  “別怕,過去了。”婁詔握上馮依依的手,裹進自己掌心。

  隨後,他輕掀開被子,躺去馮依依身旁,手臂輕柔擁住她,將她帶來自己懷裏。

  他能試到馮依依顫抖的身子,想著兩年間她是不是都這樣,受噩夢困擾?

  “依依我在,”婁詔從後麵抱住馮依依,臉貼著她的後腦,“別怕,以後我會一生護你無憂。”

  懷裏的人稍稍安定,甚至縮著身子往他身邊靠了靠。

  婁詔身子一僵,深吸一氣:“好好睡。”

  深夜清涼,竹葉瑟瑟,秋意愈近。

  婁詔試到馮依依鬆散了身子,呼吸漸漸平穩,像是噩夢已經離去。而他,向來緊繃的神經,此刻也鬆緩下來。

  擁著失而複得的她,心裏空蕩被填滿,竟是無比滿足,嘴角是孩子樣的純真。

  突然,婁詔的小指一動,是馮依依的手在夢裏輕輕握上。

  “夫君……”

  婁詔嘴角勾起,輕輕吻下那頭青絲:“我在。”

  。

  翌日,天大亮。

  前去鴨池的女道經過,前來客房看了眼,送來幹淨鞋襪。

  馮依依坐在床邊,屋裏隻剩她一人。

  清晨醒來時,婁詔已不在,那卷竹席也已收起。屋中安安靜靜,就好像自始至終隻有她一人。

  腳邊一雙青色鞋履,是女道們腳上那種,簡單樸素。

  “姑娘將就一下。”女道二十多歲,客氣一聲。

  馮依依點頭道謝,伸腳穿進鞋子。她的腳小,這雙鞋著實撐不起來。

  “道長,婁夫人那邊可起了?”馮依依站起來,素色衣裙嫋娜,軟唇輕抿,“是否在同婁大人說話?”

  女道搖下頭,笑著回:“婁夫人已起,但是婁大人並不在,當是已離開。”

  “離開?”馮依依垂下頭,莫名生出一股失落,“他沒留什麽話?”

  今日是休沐之日,按理婁詔不用上早朝。是因為有事早離開?

  “沒有。”女道道,隨後出了客房。

  今日要回國公府,馮依依去了婁夫人處。

  正好,天亦道長剛剛從房內出來。

  “道長。”馮依依對著天亦行禮。

  天亦停在馮依依麵前,打量一眼:“你是林菀書的女兒?”

  馮依依抬頭,與人對上眼睛:“是。”

  “一起走走。”天亦拂塵一甩,落上臂彎,先抬步往前走。

  馮依依隨後跟上,落下天亦一個身位,驚歎於人年過半百,依舊一頭烏發,無有半絲銀霜。

  天亦回頭笑笑,眼角堆起褶子:“聽秀竹時常提起你,說了你許多事,果然是個伶俐姑娘。”

  “道長過獎。”馮依依不好意思垂下頭,視線中是那雙大了的青色道鞋,“我家父親當初用了道長的藥,頭疾好了許多。”

  天亦繼續前行,腳下踩著微濕的路:“你有心事?”

  “我?沒有。”馮依依搖頭。

  天亦也不道破:“想做什麽就去做,像你母親當年一樣,什麽都不怕。女子艱難,總有無數規矩往咱們身上套,能勇敢的實沒有幾個。”

  這話馮依依深有感觸,先是林家的那些姑娘,明明羨慕她,卻隻能聽從家裏安排;再說馮寄翠,那孔深如何的卑劣,可她仍舊日日忍受。

  “姑娘回吧。”天亦道了聲,遂走上岔道。

  馮依依從清月觀出來,林昊焱正好過來,後麵是林家的馬車。

  簡單問了聲婁夫人狀況,兩人便一起回去。

  如此過了幾日,婁詔再沒出現,連中書都院都未曾去,所有事情交給了林昊焱。

  離著仲秋節越來越近,林家也開始準備。

  下麵莊子送來各種東西,老國公當年的學生,也有不少過來送節禮,維持與公府的關係。

  桃桃走路已經很穩當,不再需要人扶,頭上兩根羊角辮翹著,露出一張圓乎乎的臉。

  老太君搖晃著竹椅,手裏轉著佛珠:“過節別忘給你爹娘上香,到時候讓梅媽媽幫著布置一個供台。”

  “好。”馮依依剝著青桔,一瓤一瓤放進小碟中。

  老太君看過去,身子一正:“這兩天有什麽事嗎?怎麽老見你心不在焉,是不是你的幾個舅母與你說什麽了?”

  “未曾,我很好。”馮依依抬眼,嘴角翹起。

  “你現在就一個人,還帶這個孩子,可千萬守住你手裏的那點兒產業,別信任何人。”老太君叮囑道,重新躺回竹椅中,“你若想回扶安就回,外祖母私心,還是想讓你留下來。”

  馮依依不語,這樣看去老太君,隻覺得那樣蒼老,與天亦道長實在相差太遠。

  “你有自己的打算是對的,我原本想趁著最後這把力氣,給你尋個穩妥的人,眼下看還是你自己拿主意吧。”老太君輕輕說話。

  她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知道這世家大門暗中何等齷.齪,留在裏麵,終究剩下的隻有算計。

  這時,喬氏慌慌張張跑來,臉色極為難看:“出事了。”

  老太君臉色一沉,到底不好明言斥責:“何事?”

  “前廳,永王世子來咱府上提親。”喬氏說著,略有深意的瞅了眼馮依依,“表姑娘也過去看看吧?”

  眾人攙著老太君一起往前廳走。

  剛踏進後堂,隔著一層照壁,便聽見前麵廳裏說話聲。

  “世子帶這麽多東西來,是否不妥?兩家長輩未曾商議,又無媒妁之言,這就前來提親?況且,你已有妻室。”

  馮依依識得說話的聲音,正是定國公府公爺林灤。

  良久,隻聽茶盞往桌上一放,瓷器碰響,接著是詹興朝略陰沉的聲音:“林公爺誤會,人家說娶正妻才會三媒六聘,我隻是過來討個妾。”

  “妾?”林灤語氣冷淡下來,隱含怒氣。

  “對,”詹興朝絲毫不在意,故意提高音量,“本世子對公府表小姐馮依依一見傾心,想納她為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