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十章
  冬日的風刮著,利刀子一樣穿過屋簷,搖晃著那盞本就不明亮的燈籠,飛舞的雪花被卷著打旋兒。

  馮依依醒來的時候,身上難忍的熱燥,厚厚的被子嚴嚴實實搭在身上,捂出一身黏膩的汗,整個人像從水裏撈出來的,虛脫無力。

  像在蒸鍋裏一樣的感覺,她想掀掉被子,尋一片清涼。

  一直守在床頭的秀竹發覺,趕緊彎下腰,摁下馮依依想掀被子的手:“小姐,你可醒了。”

  馮依依掀掀酸澀的眼皮,看見了秀竹發紅的眼圈:“我怎麽……”

  才張口,發現嗓子啞的厲害,連著頭也暈沉沉的。馮依依記得,自己應該是在五梅庵的,這怎麽回到臥房裏?

  秀竹揩揩眼角的濕潤,稍鬆了口氣:“嚇死婢子了,誰能想到那庵堂裏還會藏著歹人?小姐你先別動,郎中說你受了涼,得發發汗。你放心,老爺一定饒不了那賊子,姑爺他……不說這些,小姐你沒事就好。”

  說完,秀竹拿了絹帕輕拭去馮依依額上的細汗,瞧著那張麵頰泛紅的臉蛋兒,誰見了也會心疼。再回想那五梅庵,更是後怕得要命。

  馮依依緩緩閉上眼睛,耳邊是秀竹一句句的後怕,於是也就想起庵中之事。

  與幾個相好的姑娘一道去五梅庵,賞花烹茶。她們說要等著看看她的夫君。

  可是直到夜幕降臨,飯菜涼透,仍是不見婁詔來,甚至不曾給一個信兒過來,明明他答應了的。後麵她迎著雪走進梅林,碰上了一個歹人……

  馮依依咬下嘴唇,身上開始發抖,那份恐怖的無助至今縈繞在她心頭:“他呢?”

  秀竹嘴角動了動,從一旁桌上端了藥碗:“小姐,咱先把藥喝了,溫熱的剛好。還有,徐夫人在廚房給你熬粥呢,待汗消,你起來喝幾口。”

  別人或許不知道,可秀竹再明白不過,馮依依滿心滿眼的是婁詔。一個從小被老爺捧在手心裏的明珠,沒吃過苦,順風順水的,要什麽有什麽,為了婁詔變了多少?親自下廚,第一次拿針,費上許多事,隻為給人送一枚腰佩。

  馮依依眉頭微微一簇,軟唇微啟:“他,還沒回來嗎?”

  這句話問的簡單,伴隨著外麵呼嘯的寒風,更像是輕微的歎息。

  見此,秀竹無奈搖頭,藥碗暫且又擱了回去:“姑爺回來了,現在應該在老爺那邊,商議那賊人的事兒。小姐你別多想,好好休息就好。”

  馮依依轉了個身,臉朝著裏躺著,一雙水潤潤的眼睛睜開,纖長眼睫微顫幾下。身上是有些疼,虧著有那堆幹草,摔得倒沒那麽厲害,相較於她現在的心情,這點傷痛顯得無足輕重。

  那賊人如何,自然是交給官府去辦,她更想知道婁詔為何不去五梅庵?

  “好好睡一覺,明早起來就好了。以後可別亂走,臨近年關,總是亂些。”秀竹輕聲道。

  馮依依低低的嗯了聲,一頭長發鋪灑在枕上,小巧的耳邊,幾縷發絲被汗液黏住,貼在臉頰上。

  秀竹輕手輕腳把香爐挪到了床頭幾案上,裏麵燃著助眠香。香爐頂蓋冒出細細煙絲,舒緩的香味蔓延開來,充斥了整個幔帳。

  馮依依聞著好聞的香,眼睛盯著床裏,幹燥嘴唇動動:“不來,是因為不在乎嗎?”

  。

  祠堂,冷風源源不斷從開著的門往裏灌著,供台上的燭火幾番差點熄滅。

  “啪”,馮宏達一掌拍在供案上,震得杯盞一陣響。

  “你就是這麽照顧她的?把她自己一個丟在山上。”馮宏達臉色鐵青,一雙眼睛滿是怒火,“依依從小膽子小,又怕冷,你不知道她在等你?今日她這是沒事,出了事你當如何?”

  馮宏達很少發這麽大的火,他是個商人,講究和氣生財,平時對著誰也是一副笑臉,加上相貌不錯,在城裏很有人緣兒。可是,馮依依是他唯一的逆鱗,那是他的命,誰都別想碰一手指頭。

  “怎麽,覺得我馮家是商賈,不似你們婁家書香之家是嗎?”

  馮宏達的腳邊,婁詔一身青色衣袍跪在那兒,脊背筆直,雙拳握起垂在腰的兩側。半垂著臉,燈光陰影中看不清他的情緒,隻露著半截如玉一般的下頜。

  “請爹責罰!”婁詔語氣清淡,所有情緒藏在眸中。

  “你!”馮宏達抬手指著婁詔,嘴唇氣得發抖,“好!”

  隻覺得越說越氣,馮宏達幾步走到牆邊,伸手取下掛在牆上的藤條,轉身到婁詔身後,想也沒想便狠狠抽下。

  “啪啪”,藤條刺耳的聲音比寒風更利,抽打在人身上像是要拆了人的骨頭。

  婁詔發出一聲悶哼,脊背不由緊繃起來,但很快又挺直。

  馮宏達怒火中燒,馮依依是他唯一的孩子,妻子早年走得早,都是他一把帶大的,何曾受過什麽委屈?想到這兒,手裏藤條更是緊了幾分,高高揚起來。

  “大哥!”徐魁衝上來,一把攔住馮宏達,勸了句,“這種事誰也想不到,明日姑爺還得去衙門,怎好讓他帶著傷去?”

  馮宏達歎了一聲,眉頭越發緊皺,手裏藤鞭吧嗒一聲掉落在地上。

  徐魁低頭看了眼婁詔,趕緊把馮宏達拉到一旁,小聲道:“你現在倒是打舒坦了,回頭傳出去可好?說到底,他有功名在身,怎能隨意動手?不為別的,大哥也得為依依的以後著想。”

  話是這麽個道理,可是馮宏達就是心疼,馮依依是他的心頭肉,要是換做別人他早就給打殘咯。

  徐魁見是應該勸下,便又走回到婁詔麵前,弓下腰去:“姑爺,今日這事也不怪大哥發火,你想依依一個女兒家,從小就沒遇過什麽事,到現在還沒醒,當爹的不心疼?”

  “她,”婁詔低著頭,目光落在青色地磚上,眼中有一瞬的渙散,“她現下如何了?”

  徐魁直起腰身,麵對眼前這人,心裏感歎了一番,說一句謫仙之姿也不為過,隻是終究內裏太冷,無法化開。

  “也罷,你以後且好好待她。”徐魁沒再說什麽,人是馮家的入贅女婿,他也不好指責太多。

  馮宏達氣得拂袖而去,臨走留下冷冷一句:“你在這跪著,一直到依依醒過來!”

  見馮宏達出了祠堂,徐魁也趕緊跟上。

  婁詔麵無表情的垂首,雙膝落在冰涼的地磚上,冬日的寒氣直直的往骨頭縫裏鑽,可他一動不動,如同一尊雕像。

  遊廊下,冷風吹去身上怒火,馮宏達重重呼出一口濁氣。

  “二弟,是我錯了!”馮宏達語氣中摻雜著後悔,眼望著院中厚雪,一拳頭砸在廊柱上。

  世上萬千種藥,獨獨沒有後悔藥。想起半年前孔家逼婚,不願將馮依依送進火坑,才招了婁詔。其實馮宏達知道,馮依依中意婁詔,她的心思向來簡單,不難看出。

  如今走到這步,怨誰好呢?

  徐魁搖搖頭,回看了眼祠堂方向,隻輕聲勸了句:“去看看依依吧?”

  頭頂的燈籠晃了兩晃,馮宏達臉色稍霽:“我不會讓依依受苦的,我的女兒,誰都不能欺負!”

  說完,便低頭整理了衣裳,抬步往東苑走去。

  。

  再次醒來已是翌日頭晌,昨日一場雪,今兒天亮堂了,一輪大大的日頭掛著。

  馮依依從床上坐起來,精神好了許多,正低著頭,手指描著被子上的芍藥花。長發垂下,擦過白玉一樣的臉頰。

  難掩一臉心事。

  秀竹收走空藥碗,交給身後的婆子,後者利索的退了出去。

  “小姐,可要我給你拿話本來看?”

  “不看,”馮依依搖頭,抬手掃開肩上落發,尤帶朦朧的眼睛看去窗扇處,外麵好像有隻雀兒停在那兒,嘰喳叫了兩聲,“我想出去走走。”

  聞言,秀竹一驚,忙開口勸阻:“外麵全是雪,冷得很,小姐還是等著身子好了再出去吧?”

  馮依依掀了被子,兩條腿抽出來落上腳踏,動作並不快,可依舊眼前一暈:“秀竹,是不是家裏有事?”

  對這個一直跟在身邊的婢子,馮依依是了解的,麵上藏不住心事,再看秀竹躲避的眼神,很容易就猜得出。

  秀竹雙手攥上襖邊,往外間瞅了一眼,小聲道:“姑爺在祠堂跪了一夜。”

  馮依依仿佛被人揪了一下心口,湧起一股陌生的酸澀。跪祠堂,是因為昨日之事吧?

  “幫我收拾一下,我過去看看。”

  下雪不冷化雪冷,走道上溶出一灘灘的水窪,幾個家仆正往上灑幹土。

  馮依依裹著厚厚的鬥篷,從小路偷著來了祠堂。站在門外猶豫一瞬,終是輕推門。

  吱呀一聲,便看清了祠堂內裏,這裏供著的隻有母親牌位,彌漫著淡淡的煙火氣。

  馮依依看著跪在地上的人,背影清瘦,一身不算厚實的衣裳。

  那邊,婁詔聽見動靜,半垂的眼簾輕揭,回過頭往門邊看了看。

  入目一片大紅色的鬥篷,女子一手扶著門邊,正好半隻腳跨進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