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冬日清寒,夕陽餘暉冷冷的灑落,牆頭染了一片橘色。

  院中的小池子結了一層薄冰,隱約可見底下遊弋的錦鯉。

  馮依依倚在窗邊,發尾輕落肩頭,正看著外頭光禿的梨樹,枝丫上兩隻嘰喳鬥嘴的雀兒跳來跳去,鬧得正歡。

  馮宅大多時候都是這麽的安靜。

  身後傳來腳步聲,馮依依回頭,見著貼身婢子秀竹從外間進來,手裏捧著一個錦囊。

  “小姐,你不怕著涼?”秀竹搖頭,兩步上去就要收了窗扇。

  “別啊,”馮依依一隻手伸出去,擋住那即將關閉的窗子,“我不冷。”

  秀竹猶豫一瞬,遂收了手,隻留半扇窗戶:“知道你不冷,看兩隻鳥兒都能半天功夫。”

  跟在馮依依身邊的日子久了,秀竹也知道這家裏平時沒什麽事情可做。夫人走得早,老爺隻有馮依依這一個孩子,因此不比旁人家裏熱鬧,可以姐妹聚在一起拉個話兒、作伴。尤其冬日天冷,老爺更不讓人出門一步,護得跟眼珠子一樣。

  但一想,馮依依很快就會有人陪了,因為在外求學的姑爺就要回來。這位姑爺可了不得,三年前就中了舉子,真真的才貌雙全。

  “小姐,緊趕慢趕的,那師傅終於趕在今日給做出來了,你看看成不成?”秀竹將手裏錦囊遞上。

  馮依依接過來,澄澈雙眼彎了彎,盛著幾分期待:“拿來給我瞧瞧。”

  紅色錦袋拿在手裏,兩根抽繩鬆開,馮依依兩隻手指從裏麵捏出一麵圓形波斯瑪瑙腰佩。看得出雕刻師傅技藝精湛,雕了一尾鯉魚栩栩如生,在波浪中激進。

  “好看。”馮依依舉起腰佩,對著窗外的亮光,瑪瑙一層層的波紋正像是江河中的水波。

  馮依依準備將腰佩送給婁詔,算算,婁詔正是今日歸來。當初拖人從京城弄來石料,又拖師傅加工,前後用了兩三個月,這樣看看完全值得。

  鯉魚,魚躍龍門之意,婁詔誌向金榜題名,一定會喜歡的。若真高中,打馬遊街是何等的風光?

  一日賞盡長安花,風流倜儻少年郎。

  馮依依仿佛能看見那風光場麵,嘴角不覺翹起,對那腰佩怎麽看都覺得喜歡。半年前,她和婁詔倉促成親,因為掛記學業,沒幾日婁詔便去了書院,期間隻是來過兩三封書信。兩人在一起的時候,其實很少。

  那書院離著扶安城並不遠,隻是平時不準外人進去。也就是因為來求學,婁詔一段時間住在了馮家,郎君如玉,臨風玉樹,誰家女兒見了也會心動,馮依依亦是。當得知婁詔願意入贅馮家的時候,馮依依吃驚了半晌,後來知道爹爹對婁家有大恩,婁詔對此也無意見。

  那一晚,馮依依高興得難以入睡,偷偷笑了一夜,藏在心底的夢居然成了真,世上最好的郎君被她得了來。

  說是入贅,但是婁詔的名姓未改,因為他要考試,改換了名姓便會沒有資格。

  馮依依把腰佩收好,仔細放進錦袋裏,兩頭抽繩一拉,攥在手心中。

  “姑爺一定喜歡。”秀竹笑道,對馮依依的心思十分明了。

  窗邊的姑娘十五六歲,淺淺一身水色襖裙,冬裝藏不住那副婀娜,僅僅過了半年,便全部長開了,跟春日盛放的桃花似的。旁人不知道,秀竹做貼身婢女最清楚,那該長的地方可以點都不含糊,就性子還是沒變,仍舊一副單純。被人仔細護著長大的姑娘,總是什麽也用不著操心。

  馮依依不知道秀竹心裏想了什麽,隻提到婁詔,臉上稍稍一熱。

  這時,院子裏進來一個婆子,走在門外:“小姐,姑爺回來了。”

  馮依依應了聲,隨後將窗戶關好,幾步跑到了外間。秀竹趕忙叫住,找來鬥篷為馮依依披在身上。

  整理好,馮依依帶著秀竹出了正房,大紫色的鬥篷裹住了身子。經過院中那株梨樹時,兩隻鬥嘴的雀兒早已不知飛去了哪兒?

  馮家是商戶,外麵看著宅子不怎麽起眼,隻是進到裏麵才會覺得有多大,修得多精致,卻又不顯張揚,並不比一些官家的宅院差多少,畢竟這是扶安城的首富之家。

  冬日的庭院同樣寂靜,怪石嶙峋的假山比往日更加猙獰。

  馮依依剛從石徑上繞過來,就見著眼前人影跑過,腳步快得跟兔子一樣。還是秀竹眼尖,喊了一聲。

  那人停下步子,待看清假山旁的女子,趕緊折步跑回來,彎腰喊了聲:“少夫人!”

  馮依依看著眼前的灰衣小廝,腰板清瘦,正是一直跟著婁詔的清順:“你跑什麽?”

  大冷天,清順額上冒出汗珠:“馮老爺讓公子晚上去見什麽人,說是談買賣應酬,這就要出門。”

  “買賣?”馮依依不解,婁詔一心科考,為何會出去應酬?他連房都還未回。

  清順嗯了聲:“少夫人,我先去了。”

  說完,清順便跑進遊廊,往大門處去。

  冷風穿過簷下,搖著竹簾晃悠兩下。

  拐角處,郎君頎長身姿立於廊中,天邊最後一抹霞光落在他的半邊臉頰,似美玉雕琢,清新俊逸。一身簡單的圓領青袍,無法掩飾世家子弟本來的矜貴底蘊,目光中天生帶著淡淡的疏離冷淡。正是剛從馮宏達書房中出來的婁詔。

  時隔半年回到這兒,他記得清這裏的每一條路,大的,小的,暗的,明的……

  婁詔往假山邊看了一眼,一角靚麗紫色立在怪石前,天色暗沉,好像很快就會被黑暗吞噬。

  收回視線,也無心看那木梁上的細致雕花,他轉身往大門處走,臉色就似現在的天氣,冷清淡然。

  身後,清順追了上來,眼睛盯著自家公子的兩條長腿,內心感歎人家走一步他得趕兩步:“公子,老夫人派人來問你何時回魏州?”

  婁詔的發帶卷了卷,最後落在肩頭:“過幾日。”

  “成。”清順搓搓雙手,攏進袖中,側著腦袋瞅了瞅婁詔的臉色。

  “有話就說,還有何交代?”婁詔眼簾一垂,眼尾睨了一眼清順。

  “哦,”清順縮縮脖子,清了清嗓子,“老夫人還說,讓公子帶著少夫人一起回去。”

  後麵的話,清順聲音越來越低,不覺就腳步慢下來。

  “帶她?”婁詔停下腳步,好看的眉頭蹙起,眼底滑走一抹燥意。

  清順咽了口口水,一張臉開始皺巴:“我去怎麽回話?”

  婁詔下頜微揚,目光中是早已凋零的草木:“她身體不好,不回去。”

  清順應下,心裏覺得婁詔對馮依依委實冷淡了些。雖然不太熟,但是清順覺得馮依依很好相處,尤其愛笑,沒有別家小姐身上的矯情氣。但轉念一想,以婁詔的身份才情,入贅馮家,到底是心裏頭的一個疙瘩……

  還不能稱呼馮老爺為嶽丈,要稱呼“爹”。

  別說一個世家公子,就是他這個跑腿兒小廝也會覺得心裏別扭。

  。

  天黑的快,沒一會兒外麵便伸手不見五指。

  一直沒等到婁詔回來,看來是真的去應酬。那些做好的魏州菜到底是浪費了,涼透了也就沒有原來的味道。

  馮依依坐在美人榻上,低頭剝著手裏的炒栗子,出鍋沒多久,正是最好吃的時候:“年底都是這麽忙吧?爹爹也是,我有時一整天都見不到他。”

  隔著小幾,徐夫人坐在榻的另一側,身材略顯富態,臉上掛著和藹笑意:“依依這是在掛念姑爺吧?”

  “嬸嬸不準笑我!”馮依依麵頰一熱,雖然害羞,但也沒過多遮掩,“外麵太冷,我聽說年底又亂,前幾日有人當街強搶民女。”

  聞言,徐夫人也是正經了臉色,把一碟栗子肉推送去馮依依麵前:“可不是,世道越來越亂。一會兒,讓你徐叔派人去尋尋,不會有事。”

  徐夫人的男人徐魁,是馮宏達的結義兄弟,也是左膀右臂,多少年來一直住在馮宅,馮依依算是他們看著長大的,心中十分疼愛。

  馮依依點頭,衝著徐夫人笑:“謝嬸嬸。”

  說完,馮依依捏著竹簽插上一顆栗肉,放進盛蜂蜜的小碟裏蘸了一圈,隨後送進嘴裏。

  燭光中,蜂蜜沾在紅潤的櫻唇上,女子探出舌尖舔了一下:“真甜,真好吃!”

  徐夫人噗嗤笑了一聲:“你這丫頭如此貪吃,怕是人家拿一串糖葫蘆就能把你騙走,可長點心眼兒吧。”

  馮依依眨眨眼睛,對這句話多少是認同的。她什麽都愛吃,甜的、酸的、辣的,唯獨不喜歡吃苦的。一開始馮宏達還管著,說女兒家如何如何,後來幹脆隨她去,他的女兒想吃什麽沒有?

  “嬸嬸,人生一世,就該吃自己喜歡的,做自己喜歡的,不要徒留遺憾。”

  徐夫人聞言,又是無奈一笑:“你呀,蜜罐裏長大,是不知道愁為何物。”

  後麵,下人來說,婁詔是跟著馮宏達在一起,並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

  馮依依也沒再等,讓秀竹備了水,去了浴間沐浴。

  氤氳水汽,洗浴過後,馮依依披著鬆散的中衣出來。房中炭火很足,與外麵的冰天雪地對比鮮明。

  牆角花架上,一盆嬌蘭開得正好,淡淡香氣縈繞在房內,正如那翩然走過的女子,明媚嬌豔。

  偌大的床上,被褥鬆鬆軟軟的,白日裏曬過,還帶著太陽的味道。

  馮依依在床上翻滾了兩圈,已最舒服的姿勢伸展著四肢,一頭綢緞一樣的黑發鋪在錦被上,衣襟散開處露出白瓷肌膚。

  她愜意輕閉著眼睛,聽見腳步聲進了房裏,把手伸出床外:“秀竹,給我兩塊瓜子酥。”

  沒人回應,馮依依這才睜開眼睛,支著一條手臂撐起。

  門邊站著一男子,身材高挑,臂彎間搭著解下的鬥篷。燭火打在他的臉上,冷淡麵色染著一層薄緋。

  婁詔隻覺頭暈,入腹的酒液此刻發揮威力,幾欲燒透空蕩的肚腸。

  聞聽那聲清靈喚聲,他抬眸看去,見著半垂床幔下,女子懶懶從被子上起來。朦朧燭火中,粉色輕薄絲綢中衣淺淺勾勒出玲瓏身姿,一條纖瘦手臂支在床邊,腦袋微斜,長發垂落。

  一瞬,兩人目光碰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