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上等貴客
  竟然見這老婦如此蠻橫,心中頓生不平之意,卻見吳鋼淚眼婆娑地看著自己,左手輕搖示意千萬不可出手,目光中盡是哀求之意。正在此時,坐裏麵那錦衣漢子已經長身而起,邊走邊笑道:

  “老夫人,你覺得他不講理,怎麽我們就覺得是你不講理呢?”

  老婦雖見這漢子衣著不俗,步履穩健,談吐得體,卻並未把他放在眼裏,道:

  “不關你的事!我自與店家理論,你別插嘴!”

  漢子道:

  “怎麽說不關我的事呢?天下人管天下事,橫豎扛不過一個‘理’字。既然老夫人講理,我便和老夫人來辯一辯這個理。”

  老婦道:

  “你真要出頭?那你說說,我都已經放低身段,願意住到下等人才住的大通鋪了,還願意出兩倍價錢,還要我怎樣?他四方館不是為了賺錢的麽?有錢不賺,不但不講理,簡直愚蠢之極!”

  這會兒功夫,店小二已經將剛才灑了汁水的桌凳擦幹淨,原來坐在此桌的客人卻不敢再次入座,都站到了兩尺開外。漢子眼神示意他們回到座位坐下,自己卻走向堂中空敞處,將老婦二人也引了過來,道:

  “四方館雖是為賺錢而生,卻也有服務民眾的作用。假如四方館答應了你的要求,我們自然無話可說,但他有錢不賺,偏要為可能來此住宿的窮苦人留下方寸之地,這便是掌櫃為人厚道之處,說大一點,這是拳拳仁愛之心、舍利取義之舉。如此善心美德,我們難道不該大聲讚美麽?”

  漢子說這個話的時候神彩飛揚,眼睛並不看老婦,卻看向麵前的眾多食客。一屋子的人哄然響應,尤其一位剛才衣服上濺了汁水的客人更是大聲叫道:

  “好一個舍利取義!說得好!”

  掌櫃和小二受此盛讚,正要出來謙虛幾句,老婦已經衝著他們罵道:

  “狗屁舍利取義!顛倒是非,歪批倫理!你不將房讓出來,還不是圖的長久生意麽?哼,靠他們,能賺幾個錢?他住一個月,還比不上頭房一晚的收入,這筆賬都不會算!哼,為了幾個賣苦力的賤民,頂撞我堂堂┅┅頂撞我們這樣的上等貴客,掌櫃的,你的頭是被驢踢了吧?他們這種賤民,就算沒床鋪,隨便找個地方對付一晚就行了,也不會找你麻煩,你懂不懂?”

  漢子大聲道:

  “老夫人,其實我跟你老人家講理,要講的倒不是這客舍,而是你這滿口上等人、下等人、貴客、賤民的論調。在你的眼中,人還分成了多少等級麽?”

  老婦道:

  “那當然啊,人沒有等級,這個社會不就沒有規矩了?哪還有什麽君臣之道、父子人倫?哪還有什麽君子小人、主人奴仆?這不就亂套了嗎?”

  漢子麵露鄙夷,道:

  “前朝元人將人分為四等,即蒙古人、色目人、漢人、南人,我瞧老夫人似乎該歸入南人一類,那可是和我們一樣最下等之人了呢!”

  老婦道:

  “現在可不是元朝了!人雖然有不同等級,他這個分法卻大錯特錯了,所以才國運衰微,短短九十七年便丟了江山社稷嘛。”

  漢子道:

  “哦,對,還有一個分法,所謂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醫、六工、七獵、八民、九儒、十丐。按此等分法,老夫人一非官吏,二非僧道,三非醫工,連獵都不像,隻怕和所謂賣苦力的賤民該同樣分在第八類‘民’吧,這麽看,老夫人與他們並無差別,沒有高他們哪怕一點啊?”

  老婦臉紅爭辯道:

  “這種分法也不對!總之,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我這種人,到這種客棧,那便是上等貴客,當然比那些人等級要高!”

  漢子道:

  “老夫人憑什麽比他們等級高?是錢多,還是爹娘好,還是個子高?”

  老婦身高較常人矮一大截,漢子此話諷刺強烈,話一出口已覺不妥,未及補正,廳中眾人早已哄堂大笑,更有好事者高聲喝彩,老婦大怒,大叫道:

  “罵我個子矮麽!好,就讓你見識見識,知道我青英為何高人一等!蘭兒,廢了他!”

  同來的那高大老頭一直默不作聲,目光須臾也未曾離開那老婦,臉上表情也隨著她的表情變化,似乎她便是他的整個世界。此時見到老婦動怒,頓時怒容滿麵,後撤一步,“嗆啷”拔出長劍,拔背含胸,昂首挺立,一身威風凜凜,一派宗師風範,聲若洪鍾對錦衣漢子道:

  “老夫蘭英,閣下尊姓大名?請亮劍!”

  旁人見老者已經出劍,慌忙四散退開,退得急的幾個不免拌到了桌凳,哎喲連聲。錦衣漢子卻淡定微笑,既不亮出兵刃,也不移動身軀,鎮定自若道:

  “原來是青蘭雙英,早聞大名,今日得見,真是三生有幸啊。蘭英前輩,晚輩仝名賤,今天是來講理的,不是來和前輩過招比武的,為何卻要亮劍?還請前輩收回成命。”

  說到“青蘭雙英”時,吳鋼身體猛地一抖,顯然她認識這兩個人,並且對此二人有源自內心的深深懼意。原來這“青蘭雙英”,老頭叫蘭英,老婦叫青英,是青門專門負責行走江湖、執行家規的,這次出來便是要尋找青蓮姐妹,帶回青門家規處置。青門曆來隱秘,嚴禁家族之人擅自外出,否則必以家規嚴厲懲處,吳鋼如何不知?剛才她負氣出去,才走出幾步便看到兩位老人前來投店,慌亂之下轉身便縮了回來,隻盼望自己不要被他們發現。竟然意欲打抱不平,她害怕把自己暴露出來,因此暗中予以製止。此時廳中所有人都看著兩位老人和那仝名賤對陣,隻有她一個人背對著不敢轉身回頭,顯得甚是特別,幸虧大家都在關注即將由論理演進成的對戰,沒有人注意到這一反常現象。按她的小心思,兩位老人知難而退另投它店最好,假若真打起來,自己得想個法子偷偷溜走才好。

  那邊青英聽到仝名賤報出姓名,早已譏笑出聲,道:

  “你叫‘童名賤’?兒童之童,賤人之賤?”

  仝名賤仍舊是那副淡然處之的微笑,道:

  “確實是賤人之賤,不過鄙姓仝卻不是兒童之童,乃盧仝之仝。盧仝為唐人,居少室山,號稱‘茶仙’,不知前輩是否聽說過?”

  青英大笑道:

  “真是賤人之賤?你父母起個這樣的名字作賤你┅┅哈哈哈,笑死我了。盧仝之仝?沒聽說過,蘭兒,你聽說過嗎?”

  蘭英尚未回答,一人已接道:

  “盧仝,茶仙嘛,著《茶譜》,與茶聖陸羽齊名的盧仝君,這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