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三三之數
  接下來的兩天,高韌跟個沒事人似的,每天一起床就叫上明心,出去找青蓮(當然還是叫她吳鋼)到處玩,甚至還買點東西去了一趟明心家裏,讓父子倆見了一麵。三個人手拉著手,兩個小大人中間夾著個小小人,三個人把整個大溈山玩了個遍,還造訪了唐相國裴休墓、唐詩僧齊己墓、南宋開國男易祓墓、南宋抗金名相張浚及其子理學大家張栻墓。高韌畢竟肚子裏有些詩書、知道些典故,一到地頭馬上搶過明心的風頭當起了導遊,談曆史、講故事,大發議論,偏偏那吳鋼也不嫌枯燥,聽得津津有味,眼睛裏除了欣賞還是欣賞,把高韌心裏受用得像吃了蜜糖,隻可憐把個明心晾在一旁,變成了個可有可無的陪襯。高韌又說起糖油粑粑的美滋美味,三人在街上找到了攤位,每人吃一串,覺得意猶未盡,第二天幹脆每人兩串,香酥甜蜜從口裏隻流到了每個人的心裏。

  吳正堂則煞有介事地查閱了寺裏的庫房記錄、往來賬目,又找寺裏幾個管事的和尚了解情況,上午查問了半天,下午就召集幾大執事開會,宣布案子基本查清,就是懷德修禪有偏,墮入邪道,導致文殊菩薩顯聖將他收了去。隻是懷德名聲大,與主持意誠又是知交,這個情況如何向官府和公眾說明,倒是一個大問題,會上大家都沒有主意,於是決定等意空大師出關再一起商量。吳正堂接下來的時間便一個人到處閑逛,或者在房中大睡,或者在院子裏練練功夫,專等兩天後意空麵壁結束。

  時間過得飛快,一眨眼就是四月初三,明天就是文殊菩薩誕辰,也是意空結束麵壁處罰出關的日子。這天下午,吳正堂飯後不久就開始呼呼大睡,這也難怪,這人整天東跑西跑,難得這兩天閑一點,是該花點時間美美地補上一覺。天色尚明,高韌也帶著明心回來了,兩人累得不要不要的,不知道去哪些地方玩瘋了,回來後也是倒頭就睡。明心粘著高韌,兩人幹脆睡一張床上。一切都很平靜自然,大家都在靜候明天的到來。

  華燈初上,明心一個人從客房出來,先後找到知客見明和典座見誠,說吳堂主有請,問什麽事,說是高韌施主想跟他們研習佛法。明心通知完了就回自己禪房去了,見明見誠兩僧來到客房,見過禮,落了座,高韌開口道:

  “見明大師,我前天不是說,那天晚上看懷德禪師房中那副畫時有些恍惚,覺得文殊菩薩有話要對我講,還記得吧?”

  “施主確實講過此事。怎麽,後來有何奇遇嗎?”

  “我在那屋裏住了一晚,什麽都沒發生,什麽也不記得。今天下午在這裏睡覺,半夢半醒之間似乎聽到菩薩對我講話,醒來隻記得有一句這樣的話:

  “密印禪心,見誠見明;三三之數,真跡可尋。

  “我把吳大哥叫醒講這件事,但兩人都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想到這裏麵見明、見誠不就是兩位大師的法號嗎,因此請兩位大師來答疑解惑。打擾兩位大師清修,實在是不好意思。”

  兩人慌忙起身,雙手合什,道:

  “文殊菩薩具無上智慧,既是菩薩點化,此中必有深意。檀越太客氣了。咱們就一起來參詳參詳。”

  見誠首先道:

  “此偈語前八個字都懂,即是說本寺禪法。我禪宗頓悟法門,不立文字,見性成佛,是為心禪,菩薩所稱密印禪心,必是我寺心禪天識。見誠見明,明明是我二人法號,指此段因緣落在我二人頭上。最後四個字,真跡可尋,必為廓清迷霧,也許是說某件事,也許是為我二人禪修指點迷津,指引大道。最難參詳之處,便是這三三之數四個字。”

  見明頷首,道:

  “師兄所言不錯。高檀越說道,此偈語最初的源頭是文喜遇文殊公案,這個‘三三’當是公案中化身老翁實為文殊之語:‘前三三,後三三’。對照前文問答,問‘此間道場內容如何?’答‘龍蛇混雜,凡聖交參’,又問‘住眾多少?’答‘前三三,後三三’,可見前三三者,龍蛇混雜之數也,後三三者,凡聖交參之數也┅┅”

  兩位大和尚果然不負密印寺盛名,博聞強記,佛理精湛,《文殊師利法寶藏陀羅尼經》、《文殊師利般涅槃經》、《華嚴經》、《六祖壇經》等等,引經據典,極盡玄妙,可憐吳、高二人卻哪裏聽得懂?吳正堂沒多久就哈欠連連,不一會就幹脆倒床上到夢中參禪去了;高韌開始還勉強插一兩句話,到後來純粹是強自支撐,數次從夢中掙紮著醒來回答兩位禪師的問話。良久,兩位大德高僧也陷入了沉默,外麵傳來“咚!咚!”“咚!咚!”的更鼓聲,原來竟已夜深至二更。

  見明歎了一聲,道:

  “師兄,這個偈語隻怕沒有三年五載,我倆是參悟不了的。先回吧,以免打擾兩位檀越休息。”

  見誠聞言正欲起身,客房大門忽地“吱呀”打開,門外卻空無一人,隻聽一陣夜風吹過。就在此時,高韌也突然睜開雙眼,然而兩眼無神,表情呆滯,看向見誠,張口道:

  “爾等隨我來。“

  說話的聲音亦大異於前,蒼老而空靈,明明說話之人就在眼前,聲音卻似乎傳自遠處,令人不寒而栗。

  兩位大師一心向佛,哪裏會有絲毫恐懼?隻見高韌緩緩站起,奇的是站立之際似乎根本沒有屈膝伸膝的動作,接著直直伸出兩手,一邊一個,雙手各插入兩個和尚肋下,緩緩便往門外走去。

  剛出大門,高韌突然帶著兩人飛起,數個起落便到了正殿前,毫不停留地從荷花池上飛越而過,奔入回廊,到了那來木井之外的木門前,又躍出回廊,直飛而起,從圍牆頂上越過,落到院中,三人一齊落地之時,竟然無一絲聲響。縱是見誠見明兩人禪心堅定,此時也不免兩腿無力,背上冷汗直流。

  高韌仍是原來的姿勢,緩緩往來木井走去,卻來到井後那三塊石頭處,將二人左右各置一人,自己再在中間緩緩盤腿坐下,雙手左右攤開,各結佛印。二僧慌忙盤腿打坐,雙手合什,默念《文殊師利般涅槃經》。

  高韌聲音不變,一字一字道:

  “勿言勿動,但思但聞。”

  這可真是考驗兩僧禪定功夫的時候。半夜三更,騰雲駕霧,莫名其妙來到這小院之中,中間坐著那個似乎是菩薩上身的人,此時還不拿出真功夫,更待何時?二僧收攝心神,默念佛經,很快進入禪定狀態,頓時心中空朗,無喜無怖,隻將勿言勿動、但思但聞八個字牢記於心,切實奉行。

  良久,聽得寺外傳來三更的梆聲:

  “咚!咚!咚!天幹物燥,小心火燭!鎖好窗門,小心防盜!”

  又過了一陣,自後山進入庭院的門外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見誠、見明兩僧本已入定,突然兩人僧袍無風自動,將兩人從禪定的世界中拉回院內。兩人還沒回過神來,便見一人打開了後山來處的木門,大大方方走將進來。此人毫不停留,沿著院中小道幾折幾折,直奔另一張門,打開門後,徑直去了。雖然並未提燈,想是對此地極為熟悉,隻見黑暗中那人步履輕快,仿佛白天走路一般。

  兩僧自然認得進來這人,不以為怪。原來此人便是那僧值見識,他本有職責打開和關閉這庭院的前後兩門,因此隨身帶著鑰匙,進出這院子正常之極。這園門內外均可上鎖,平時是將後門從裏柵上,鎖住回廊處的前門的,這三天意空麵壁,是由見識在洞外監守,想必為方便起見,這幾天都是將前門柵住,卻鎖住了後門。見識晚上本該是住在後山洞口處的木棚之中,此刻穿院而過,大抵是抗不住寒冷,去接床被子什麽的吧。想到這裏,兩僧才記起兩人穿著也不多,半夜在草地上打坐,卻絲毫不覺寒冷,反倒暖洋洋一身,既舒服又明靜,便更深切感受到“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無眼界乃至意識界”的意境。

  不一會,那見識從前門回來,手裏卻沒有抱被子,黑暗中看不清手裏拿了什麽物事,走來的時候比剛才過去顯得小心一些。隻見他走到油鹽石前,先左右張望一番,黑暗之中卻是什麽也沒看見;接著彎腰放下什麽物事,然後一手拿著什麽,另一手攀著石頭,一手兩腳並用,爬上了油鹽石。爬到頂部隆起處,似乎將什麽東西倒入了孔洞中,末了還輕輕敲擊,乃是竹筒敲擊石頭的聲音。完了爬回來,並不下地,伸手在地上摸索,之後又爬上去,重複剛才的動作。事情終於辦完,回到地上,卻是長出了一口氣,在清冷黑夜中清晰可聞。回到前門,穿廊過戶去了一會,又從前門回來,將門柵好,再走後門出去,將門鎖好,隻聽到腳步聲漸行漸遠,顯是回山洞外木棚睡覺去了。

  兩僧自然明白見識在做什麽,心中翻起的驚濤駭浪,不亞於剛才突然被高韌拉起飛奔之時。密印寺此段時間神通極大、聲名遠播的油鹽石,原來就是見識在夜深人靜時自己放上去的!看他行走的路線和所用時間,估計就是在寺內廚房中拿的油鹽,可憐見誠還信以為真,每次監院拿來所謂天賜油鹽,都要組織廚房裏大小僧人先將其供奉到桌上,誦經跪拜之後才由他自己親自下鍋使用。見明對油鹽石之事本來半信半疑,但見監院不但對此確信無疑,還拿這件事在寺中開壇講經時作為一種神跡向善男信女弘法,便深自責怪自己佛性不明、佛心不堅,哪還敢有半分懷疑之心?此刻親眼見到此等情狀,腦中天人交戰,一時間不知道所修佛法到底何為真法、何為異端了。

  由不得兩僧驚訝、迷茫,坐在中間的高韌再次突然起身,如剛才來時一般雙手各擄一人,越牆飛過,到得正殿前荷花池旁,把兩人往地上一放,自顧往客房騰躍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