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爐邊夜話
  少年起身,繞到老人的背後,從地上拾起兩根木柴,添加到火爐裏。老人仿佛沒看見他的動作,還是半躺在椅子上,微眯著眼,用他那種蒼老的、略帶沙啞的、波瀾不驚的口氣,繼續說著:

  “終於要出去了,興奮吧?剛才講的江湖中的常識,都記住了吧?尤其是門戶之見一節,我是無所謂的,你出得穀去隨便投什麽門派幫會,我都沒有意見,但一旦投入哪一門派、哪一幫會,你再想出來改投別派別幫可就難了,不定就給你扣一頂欺師忘祖、見利忘義的大帽子,記住了吧?”

  “記住啦!嗯,是有點小興奮呢!”

  “你看你看,剛說過就忘了。你怎麽能夠說有點小興奮呢?你應該說,我舍不得離開師父,師父這麽老了,我想留在你老人家身邊伺候著,要這樣說知道吧?這穀中能稱得上你師父的,少說也有七八人,出去之前都去走一走,打個招呼,他們講什麽你也虛心聽著,運氣好的話說不定還送點什麽好東西給你呢哈哈┅┅那個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你不能想到什麽就說什麽,表麵上一定要會講講客氣,但也要守住自己的心不能變質。記住了吧?”

  “我記住啦,記住啦!”

  老人稍微動了動身子,椅子趕緊吱呀叫了一聲。老人微歎了一口氣,接著說道:“這個無憂學園,我們自己叫無憂穀,與外麵的生態人情是極不相同的。本來我是說叫個學園,還有點學習向上的態度,老和尚非得叫無憂穀——其實這也根本就不是一個穀——時間一長,大家也都認了這是無憂穀了。這下倒好,人也隨之完全變成隨心所欲的世外之人了。我們這些老人倒也罷了,你們這些穀中長大的孩子,就不能抱著這樣的思想過日子,還得有進取心才行。希望你掌握好吧,出去好好曆練,幾年後也要在江湖上混出點名氣來才行啊!”

  少年雖然坐得筆挺,顯然還是被這番長篇大論講得有些犯困,忍不住要打哈欠,連忙用手捂住,勉強打了半個哈欠,眼角又不由自主露出笑意,道:“師父不是還要交代我最重要的,就是習武的終極訣竅嗎?再不開講,就要天亮啦!”

  “好吧,年紀大了,話就多一點,等你老了呢也會這樣┅┅習武呢,我也沒教你什麽,都是一些江湖上最常見的入門功夫,不過好歹打好了基礎,你那百月功已經大成,往後勤加溫習,再練別的什麽功夫都不難,對於恢複體力、治療內外傷都大有用處。今天我再告訴你四字訣竅,什麽時候你把這四個字做到極致了,也就天下無敵了,哈哈,就像我當年一樣。”

  老人說到這樣,臉上的笑容突然綻開,花白的頭發、眉毛和胡子一齊抖動,目光之中突然閃過一股淩厲之色。趴在屋頂的燕一針立刻感應到這股氣勢,陡覺頭皮一麻,左右兩手中各扣的兩根牛毛針不由自主扣得更緊。聽到老人要講武功終極訣竅,心裏又緊張又激動,豎起耳朵細細傾聽。

  “這四個字呢也很簡單,就是:快、力、準、巧。快,所謂天下武功無堅不破,唯快不破,快是第一位的。力呢,所謂一力降十會,沒有力量,打上去輕飄飄,不疼不癢,終究無用。準呢,就是一擊必中,想打哪裏就打哪裏,不可打偏,尤其是點穴,那是一毫也不能錯,差之毫厘,謬以千裏。至於巧,就是說變化,各門各派都有自己的套路,主要就是用來練這個巧字。可憐世間之人往往太過重視巧,也就是花架子練得多,在快、力、準字上下的功夫不足,唬人有餘,實用不足。而你呢,在巧字上是最不足的,這也是我故意的,隻給你練了一些基本招式,以後你就自己去創、去學吧。”

  “說得太容易了吧,自己隨便能創出來?你老人家的劍法不是很強大嗎,也可以教給我嘛,我就再等幾天再出去好了嘛!”

  “我這劍法你現在學不來,因為你現在沒那麽快。我的劍法隻有十三式,都是我自己創的,連名字都沒有起,後來江湖上叫我無影快劍,也把這劍法叫個什麽無影十三劍,其實都是沒譜的事。我告訴你,快劍就必須快,慢了一點用都沒有。而且我這劍招每一式都不是固定的,其中的變化細節要臨場決定,取捷徑突破,唯求其快,所以你學了也白學。等你夠快了再來學吧,無憂學園的大門反正是隨時向你敞開的。”

  燕一針緊繃的耳部神經放鬆了下來。本以為能聽到什麽驚天絕學呢,沒想到是這種大白話,這個誰不知道啊,還鄭重其事地。不過對於無影十三劍,倒是第一次知道這劍法的可怕,想想每個招式都是臨場決定細節,必定無跡可尋,難怪被稱為無影劍。

  “這四個字的訣竅,我自己也沒有悟透,更加不能做到極致,唯有一個快字,我是接近極致了。江湖上著名的“快字派”的人——就是功夫以快見長的幾個人哈——新出了一個叫燕一針的年輕人,是個殺手,我去觀察過,也算得一號人物,你以後要留意。”

  燕一針聽到高上峰講到了自己,趕忙收攏心神繼續傾聽。他觀察過我?什麽時候?我怎麽一點都不知道?看樣子彼知己,己不知彼啊。透過茅草縫隙看過去,高上峰躺在椅子上,臉正好向著屋頂,竟好像目光正直直地看向自己。燕一針大吃一驚,感覺頭發並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似一盆涼水突然潑在身上,身體瞬間僵硬,對手上緊扣著的牛毛針竟一時失去了感覺。

  隻聽那少年道:“燕一針麽?殺手,那可不是好人呀!他很快麽?他的武功是什麽,武器是什麽?碰到這人,要不要收拾他?”

  老人嗬嗬一笑:“你倒是問題真多,以後自己多掙錢,有問題花錢去找問道門去!這個燕一針,你還不是他對手,我這回免費跟你說說,以後可就同樣要錢了哈。此人本不姓燕,也不叫一針,因其身輕如燕,以牛毛針殺人且習慣隻用一根針致人死命,人送外號燕一針。曾經有一個被他殺掉的人,剛巧被你頑醫伯伯碰見給救活了,自打知道自己是被燕一針所殺,竟然幹脆裝死,害怕這殺手再來找他,更不敢去報仇,聽說不久就在擔驚受怕中給嚇死了。嗬嗬,這燕一針號稱從無失手,這一次碰上頑醫倒是陰差陽錯地失手了——不過跟沒失手也沒什麽兩樣了,隻是創造了一個嚇死人的真人真事。”

  “不是頑醫伯伯,是頑醫爺爺好不?要是被他聽見,兩個人又要理論半天了┅┅你還沒說燕一針的武功叫什麽名字呢?要怎麽對付他?”

  “他的武功其實也沒什麽特別的,輕功是大洲島金燕功,島上金燕門人人都會,追求的快字;暗器是唐門追魂針手法,唐門弟子的入門功夫,苦練的準字。可貴的是此人兩門功夫都練到了頂級,而且融會貫通,將輕功心功用到暗器手法上,更從江湖上九流三教學了一些龜息、匿形、追蹤、易容之類的技藝,就成就了他這樓台殺手榜第五名了。”

  燕一針自叛逃金燕門後,巧遇一唐門女弟子,便花言巧語騙取其芳心,在學會其暗器手法後又始亂終棄,遭唐門追殺一路逃亡,誤打誤撞加入神秘殺手組織“蜜獾”,此後從未以真名示人,也從未向任何人講過自己的來曆,不料這高上峰將自己查得這般清清楚楚。想必這也是問道門幹的好事吧,這問道門也真是神通廣大,江湖上還有他不知道的事嗎?燕一針一邊心裏打著鼓,一邊繼續聽著,一股涼風吹來,才發覺全身竟已汗水濕透。

  “這個燕一針雖然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殺手,倒也沒有真正做過什麽傷天害理的事,我仔細查了一下,殺的人都算得上是可殺之人。要對付他對我來說當然很容易,對你就麻煩一些了,以後你自己多琢磨吧。嗬嗬,現在我要是說出來,以後你再用可就不靈了。”

  說到這裏,高上峰突然猛地睜開雙眼直視屋頂,一股不可言狀的威壓之氣噴湧而出,提高聲音說道:“你走吧!你已經失手了!記住,絕不可泄露今夜之事!咄,走!”

  燕一針一躍而起,也顧不得暴露行蹤,黑色的身影一下躍入半空,而後如飛燕一般斜次裏往樹林中落下,循著記住的路徑,頭也不回地飛奔而去。高上峰那蒼老而淩厲的聲音,卻不急不慢跟在他身後,一字不漏地一個個送到他耳裏,仿佛要一筆筆刻在他腦中。他一口氣奔到鎮上躍入客舍房間中時,連手中兩枚牛毛針什麽時候落在哪裏,都毫無印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