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死在過去 死在未來
  豆大燈芯上輕煙筆直嫋嫋升起,原本古香的屋子更添了些許昏暗暈黃,雲床邊鍾母看著安靜躺著的蘇神秀,眼淚直在眼窩裏打轉,良久她喃喃低聲道“小兒生病長智慧,神秀醒過來後,大抵又會聰慧許多”,聲音卻是沒有一點歡喜,盡是滿滿的擔憂。

  按照以往經驗“聰慧許多”定然是真的,但天下卻是沒有一個母親希望自家孩子這般長智慧的,何況作為修士後代,難有什麽病症,即便偶爾的小病小災,修士出手之下自然是手到病除,蘇神秀不然,數年之前他便不時的昏睡,從起初的昏睡三五日到一兩月。

  蘇父鍾母慌了,費盡諸多心思手段,蘇神秀的昏睡病症沒有一點絲毫起色,而且似乎病症還在不斷加重,無奈之下二人遍請結識的修士,數十人來來去去也是束手無策,有幾位倒是語焉不詳的道“善養肉身,或許不消多少年月病症便會消弭一空雲雲”。

  “也是母親想差了,哪有什麽相伴而生的靈物,真該早早扔了才是”想起引發蘇神秀昏睡病症的罪魁禍首,鍾母不知悔恨了多少次,相信若是再次見到那方古銅色的硯台,那方硯台定然討不了好,哪怕打不碎也要埋在四尺之下,即便貪鄙無度“天高三尺”的修士也再難讓硯台重見天日。

  當初蘇神秀出生時,蘇父鍾母正在趕回黃岩城蘇家的路上,先有臨時洞府裏莫名多了的那一方硯台,再有鍾母說起恍惚間似乎感覺有一抹金色撞進懷中的情形,二人麵麵相覷,不約而同的想到了上古時候伴著那些威名赫赫震懾一方世界大人物出生的伴生靈寶,二人欣喜之下,將硯台收了起來,對此絕口不提。

  更因“造化鍾神秀”一句,給自家孩兒起名蘇神秀。

  其實腦洞大開的蘇父一度曾想過讓蘇神秀隨母姓,改蘇為鍾,占據虛無縹緲的造化氣運,這樣更合乎“造化鍾神秀”,可惜尚算強勢的蘇家絕對不允,鍾母也不願,這才作罷。

  “這次母親定要為你尋一口飛劍,上佳的飛劍,絕不比族長賜給飛揚的那口差”大抵因為蘇神秀昏睡的時間越來越長,鍾母生怕蘇神秀就這般一直昏睡到肉身完全崩潰,存了滿足蘇神秀心願的心思,說完此話之後,鍾母又是一陣悔恨。

  所有事的起因是當年族長賜下一段道書口訣給已知仙路為何物的半大孩童,這算是點檢族裏後輩的根性,明明白白告訴那些日後對資源分配不均蘇家修士——族裏這麽做事有原因的,來堵住忿忿不平閑言碎語。

  依慣例,三日之內,最先幾位采氣者,族裏自然大加培養,道書、法器、丹藥等等,能第一個賜下修行的絕不第二個,一日之內能采氣者,更有資格修習族長傳下的那卷完整的上乘道書。

  半大孩童的父母一輩蘇姓修士對此不陌生,他們便是這般走過來的,他們知道這是自家孩子的第一個機緣。

  因為衰落的蘇家修仙資源並不充裕到麵麵俱到,隻得挑選少許蘇家的最為出眾者,最先給養,以期他們修仙有成了領著蘇家在日漸詭譎的修仙界走下去,反哺蘇家,直至慢慢變強。

  正如曆來爭鋒定要分個高下,有個第一第二,大半日之後,比蘇神秀大了半個時辰的蘇飛揚采了一縷靈氣,在那些半大孩子熱切的目光下,族長當下賜下了一口飛劍,以此鼓勵第二個第三個采氣者,那口飛劍蘇神秀看的幾乎留了口水。

  有伴生靈物、未來可能是大人物的蘇神秀竟然沒有逆襲?蘇父鍾母很吃驚,回去後,二人琢磨許久,他們開啟了禁斷禁法,取出了那方藏了七年的古銅色硯台,可惜手握硯台的蘇神秀沒有出現毫光衝天,靈氣四溢的異象,反而直接傻愣愣的癱軟昏睡。

  這般醒醒睡睡便是三年時間。

  三年時間變了很多,譬如蘇家拜進某家宗門的修士修為大增、成了內門修士,蘇家的靈田收成比以往好了許多,太淵城蘇家承認黃岩城蘇家是分出去的支脈,邊關大軍第一次在邊關之外將異族殺得潰不成軍。

  不變的也很多,譬如邊關依舊混亂不堪,黃岩城蘇家依舊是個不大不小的家族,鍾母的修為沒有寸進以及蘇神秀依舊沒有成功采得第一縷天地靈氣…

  大抵是說夠了,鍾母陷入了沉思,忽略了屋裏“劈劈啪啪”的爆燭聲和屋外如簾幕“滴滴答答”的秋雨聲,卻是被另一張床上了夢囈聲驚醒了。

  鍾母聽了聽,模糊間像是“我的,我的,全是我的,不要搶我的”之類孩童打鬧聲,她似乎找到了新的話題。

  “登仙太安靜了,洛水倒是個風風火火的性子,整日不停的打鬧,再過兩年他們也要試著修行了,恩,我與你父細細看過了,根性上乘,大抵不差了飛揚”。

  登仙和洛水是蘇神秀的弟弟妹妹,登仙僅比洛水大了片刻時間,稍稍懂事之後,洛水對此甚為不滿,絕口不再叫二兄。

  “登仙和洛水整日圍著你,嚷著要和你玩耍,神秀,快醒來,你已經睡了三月時間,母親要看著你們兄妹三人一起玩耍,為你尋一口上好的飛劍”鍾母低聲抽泣,眼窩裏的淚滴了下來。

  “母親,我不要那什麽勞什子飛劍,我要吃的”躺在床上的蘇神秀出聲了,盡管聲音微弱幹澀,但在鍾母耳中這個聲音卻是堪比九天玄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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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神秀第一次昏睡醒來後腦子裏多了許多東西,他給稍稍懂事的弟弟妹妹講了許多故事,蘇父鍾母笑嗬嗬的取笑他胡編亂說,蘇神秀不以為意,依舊不停的給弟弟妹妹講,第二次昏睡醒來後他便知道他與別人不同,深印在他腦中的東西是他的,也不是他的,他確信他轉世了,如生而知之一般,他帶著他前世的記憶的轉世了。

  但這個太駭人聽聞,隻得藏在心裏,父親母親的擔憂他看在眼裏,他一遍一遍的告訴父親母親“沒事,過上幾年便好了”。

  這並非是他說些安慰的話,而是他隱隱覺得,他的昏厥是因為尚是半大孩子的身體承受不住突然噴湧的記憶,肉身下意思的選擇休眠,隻要給他幾年時間,一點一點消化後便不會再昏厥。

  他不時的昏厥,最後的這次昏厥卻是不再溫柔如微風,而是極度的凶險。

  昏厥中,前世有意遺忘了的、不敢、不願想起荒唐、無賴、罪惡、窩囊,這些扭曲人性的東西刹那間清清楚楚的記起,一股腦再與今世的記憶不斷融合,突襲一般的心靈拷問近乎摧毀了蘇神秀的心,恍惚間,他的幻覺似乎看到兩副蘊含悲傷的蒼老麵孔,那是他父親母親的。

  前世的父親母親

  母親頭發更顯斑白,父親挺直倔強的腰已經彎曲,依稀間還能看到記憶中他們的影子,他們壽元將近互相攙扶著,哀傷看著一麵鐫刻著名字和他前世樣貌的墓碑,墓碑四周長滿荒草,一瞬間蘇神秀痛徹心扉。

  墓碑是他前世的。

  他奮力跨過了墓碑衝過去,顫抖著伸手觸摸父親母親,他摸到了斑白長發,也摸到了不再挺拔的腰,他心中的滿足和欣喜剛剛泛起,兩張蒼老的麵孔變換成了這世年輕的父母,母親透著病態咳血,父親一隻手臂有力的攙扶著母親,發白幹裂的嘴唇卻是不住顫抖,而那麵墓碑上鐫刻著的是他今世的稍顯年輕樣貌。

  墓碑是他今世的。

  “隻能做到這般了?這是兩份大恩!”

  交織的記憶磨滅著他的心神,他開始變得虛幻不堪,近乎下一刻便消散在無盡的黑暗中。

  蘇神秀心下不甘,極力掙紮。

  “過去我死了、未來我也死了?”

  他的掙紮和不甘撬動了黑暗,喚醒了曙光,黑暗中,隻見一道頭戴平天冠的人影頂著一方金色硯台揮動血色長刀瘋狂搏殺,不算高大的人影起初揮手間將刀、劍、槍、鍾、鼎、印、雷、鏡、如虹白練等等落在身上和硯台上的無量攻伐盡皆湮滅,但攻伐越來越來多,金色硯台打碎了一角,血色長刀布滿裂紋,人影越發吃力,到了最後那道人影步履踉蹌,頭頂上的金色硯台也慢慢變小。

  那道人影怒吼,聲音中滿滿的不甘、瘋狂、絕望、痛苦和不悔,怒吼中那道人影的刀勢拔到極境,斬破了虛空,擲出了金色硯台,然後以自身真火焚燒延綿的宮闕和己身,熊熊真火間,那道人影隔了無盡時空似是看到了蘇神秀。

  “咦”,他繼而瘋狂大笑“我這一脈的靈物豈是你等卑劣之輩能得的?”。

  擲出的硯台筆直朝著蘇神秀飛來,蘇神秀試著去接,赫然發現他交織的記憶上已經有了一方硯台。

  “母親說的致我昏睡而後消失了的硯台原來一直在我身上,這方硯台怕是有大來曆,不然也不能映照前塵往事,助我躲過輪回”。

  想到硯台,硯台便垂下了絲絲金光,不斷衝刷交織在一起的記憶,將記憶中的惡念刷成了飛灰,透過金光,蘇神秀看見前世父親母親的蒼老的麵孔開始年輕,腰杆開始筆直,直至變成他昏厥前記憶中蘇父鍾母的樣貌。

  他醒了過來,聽到了母親近乎哀求的期許和滿足將逝之人心願的哀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