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 離淚何時到九泉
  天寶耳力極佳,華陽準備要自己的命,找了一個完美的借口,他全聽到了。想起第一天來鵲莊時,華陽真人對自己和蓴之說:“地獄門前僧道多,修行人墮惡道更快。若學道為私欲,輕者墮入惡鬼道,重者灰飛煙滅。”他還告訴自己和二弟:“我們為了匡扶正義才學習法術,但不能沉溺於法術,而是要不斷修煉,去除心魔。”現在想來,十分諷刺。不由得心頭一片悲涼,想起自己因母親失蹤,村裏人都說她跟野男人跑了,個個看不起自己和父親,想起父親心情不好時打自己,想起在青丘見到白猿欺淩人類,不由仰頭哈哈大笑,笑華陽這欺世盜名之徒,笑這瘋狂的人間。張了張嘴,卻發不出半點聲音,原來嗓子被燒壞了。

  天寶心知此次必死無疑,自己在這世上無依無靠,上次在密林中本該和父親一起死,被白家救了,卻又要受這錐心之痛,在阿妍麵前死去了,頓生自暴自棄之意:那我死得越慘越好,至少要嚇得阿妍好多年都不能忘記我。

  這時,華陽清清嗓子,扭轉頭來,對白沐陽說:“你一向有婦人之仁,不論壞人好人,都要救他性命。為師知道停藥你下不了手,那你去將他凍起來,既不致死,又可與世隔絕養傷,等真相大白之日,再行處置。若他確係奸細,也可暫保莊內各人安全。”

  白沐陽見師父不再強求要殺了天寶,點點頭:“此法甚好。”

  華陽點頭:“那你去辦吧。”

  白沐陽走了兩步,又回身道:“師父,我有一事不明。”

  “何事?”

  “這個孩子身上並無雙魚印記,學道術也無慧緣,似乎不象青玄轉世,為何……”

  “蓴之那孩子身上有雙魚印記,是因為開了慧眼,這個孩子還未開慧眼。”

  “師父,上次我替他救治,麻沸散對他不起作用;前幾日,魔族太子咬了他一口,馬上就睡著了,我覺得,”白沐陽鼓足勇氣說:“我覺得,他象是傳說中曼陀宮失蹤的那個曼陀公子。”

  華陽十分沉著:“他是曼陀公子也不出奇。上一世仍是我觀中弟子。”

  “若他是曼陀公子……”白沐陽看了藍擁雪一眼,問道:“師父,重煉雲瞳是不是要用曼陀公子血祭九鼎?”

  華陽聽了這話勃然大怒:“我華陽門名門正派,豈會為了一己私利用活人血祭九鼎?你究竟是從哪裏聽來的妖法?”

  “我,我聽一個朋友說的。”

  “什麽朋友?”

  “一個,一個病人。”

  “哪個病人?他怎會知道重煉雲瞳的事?”

  “一個,一個已經死了的病人。”其實白沐陽是聽玉婆婆說的,此時見華陽大怒,不敢說出實話,隻得硬著頭皮撒謊。

  “胡說八道!你快去辦你的事。”

  天寶聽到此處,心冷到了極致,想起啞叔給自己講過《史記·項羽本紀》的故事,心想這鵲莊和鴻門宴也並無二致,都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在鴻門宴上,雙方看似觥籌交錯其樂融融,實則是刀光劍影,殺機四伏;這鵲莊內看似母慈子孝師恩滿滿,實則大奸似忠各自心懷鬼胎。

  這時,已聽到白沐陽走過來的腳步,天寶索性閉了眼不看他。白沐陽手中拿了寒冰散,在石室前站了半柱香的功夫,一動不動。天寶知道白沐陽在看自己,或許還在激烈地思想鬥爭,或許還對自己存有一絲惻隱之心,但天寶更清楚地知道白沐陽並不敢拂逆華陽的意思,心中一片悲涼,心裏很堵,卻哭不出來,在心底發出無聲的深歎。

  白沐陽終於走到天寶身邊,低聲說:“天寶,師父讓我把你凍起來,這對你療傷有好處。你相信師兄,待你傷痛痊愈,我定會想法子救你。”

  天寶心如死灰,緊緊閉著眼睛。白沐陽猶豫了一會,低聲問道:“我知道百花殺是你種下的,我從你身上拿到了花家的錦袋,這種子,這種子,是陸離給你的麽?”

  天寶本想在死前將此事告之白沐陽,此時見他緊張,突然有了報複的衝動,也未細想他是怎麽知道百花殺是自己種下的,睜開眼看著白沐陽,搖了搖頭。

  “不是?”白沐陽掏出錦袋:“這分明是花家的東西,裏麵還有兩粒百花殺。”

  天寶盯著白沐陽,將他臉上的痛苦、懷疑、焦急看得一清二楚,想了想,仍是堅定地搖了搖頭。

  白沐陽麵上一鬆:“我就知道不會是陸離。那,你這百花殺自何處得來?”

  天寶見他放下心來,產生了報複的快感,張了張嘴,仍然說不出話來,於是抬起手來,用手指艱難地在白沐陽手心劃了四個字:華陽真人。

  白沐陽見了天寶寫的字,勃然大怒,舉起蒲扇大的巴掌,又強行壓製怒火,把手放了下去。嚴厲地問道:“這種子是究竟誰叫你種的?”

  天寶搖搖頭,指指外麵,又抬起手,在白沐陽的手心一筆一劃地重寫了一次“華陽真人”四個字,意思非常清楚:是外麵的華陽真人叫自己種的。

  白沐陽無論如何也不信,這時見天寶這般堅決,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愣了一會,帶著一絲哀求小聲說道:“天寶,我知道你是很關心阿妍的。若陸離是奸佞之徒,阿妍嫁過去,必將死無葬身之地。華陽門也將有滅頂之災。”

  天寶聽了這話,覺得胸口又被重重錘了一下,痛得他透不過氣來,也哭不出來。他定定地望著白沐陽,見他又急又怒,一張大臉扭成一團,痛苦異常不知所措,又想起阿妍玉潔冰清的俏臉兒,說不清的情緒此刻全都湧上心頭,於是閉目再也不看白沐陽一眼。

  白沐陽站了許久,知道天寶是不會說實話了,歎口氣,取出寒冰散:“天寶,自你入莊以來,我並未對你有格外的照顧,但你在鵲莊遭此大難,無論是不是你放火,我也必定會將你醫好。師父讓我把你凍起來,我覺得也是一個好法子,待你身上、臉上的傷全好了,我便喚你起來。”

  天寶聽到白沐陽的話,不知道該回複什麽,聽到他拿出寒冰散,聽到他打破另一口缸,開始製作巨大的冰塊來冷凍自己,感覺身體越來越冷,對這個世界充滿了仇恨和絕望,心道:“永別了,阿妍。父親,我來找你了。”

  石室內越來越冷,越來越冷,天寶慢慢沒了意識,世界越來越模糊,離他越來越遠,直至沉入那深深的虛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