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六 靈虛幻像百年身
  瑤卿走出地牢,向不晝木而去。雖然知道希望渺茫,她仍想看看小元有沒有生還的機會。

  不晝木仍在熊熊燃燒,瑤卿躲過守衛,按蓴之所言,跳進那大洞中。呯地一響,她落在厚厚的落葉上。

  “誰?”

  瑤卿還不及反應,已被仍在洞中療傷的白漪影抓到身邊。

  “是你?來得正好。”

  瑤卿動彈不得,暗暗叫苦,腦中急速轉動思忖謊話,見白漪影麵如金紙,惡狠狠地盯著自己,氣勢上先矮了一截。

  “你是為你那結拜妹妹而來?”

  瑤卿心知瞞不過,點點頭。

  青丘王道:“你上一次為了救一個人類,把自己弄幾乎魂飛魄散,這次又為了一個所謂的妹妹,以身犯險,闖下禁地,是不想活了嗎?”

  “有些事情,是比活下去更重要。”

  白漪影一怔:“為何你們說的都一樣?為何我不懂你們在想什麽?”

  瑤卿鼓足勇氣道:“我那妹妹,它現下身在何處?”

  白漪影避而不答,輕輕一笑,換了麵孔,問道:“瑤卿,你想成仙麽?”

  瑤卿老老實實回答:“想。”

  “那你為何不和其他同伴一樣,吸食人的精氣,走那捷徑呢?”

  瑤卿道:“我覺得世間萬物自有存活這世上的理由;世間萬物也自有各自的使命和位置,人類男子絕不是為了讓我們吸食精氣的目的存活的。因此不敢逆天。”

  白漪影麵無表情,不知對瑤卿回答是否滿意。慢慢說:“瑤卿,你聽說過妖修煉成仙的麽?”

  瑤卿仔細想了想,搖頭道:“沒有。”

  “想過這是為何嗎?”

  瑤卿想了許久:“我不知道。”

  白漪影緩緩道:“關於成仙的法子,各類典籍和傳說林林總總,不一而足。我已試過百餘種,終歸不成。此次閉關,還讓白猿占了我青丘國境,今日方始奪回。我曆千年才明白其中有兩處關隘:我們成妖需要百年以上,妖成人又需千年以上,這個過程已是各有機緣,艱辛之極。成人之後,還要修煉三百年,方可成仙。其中妖成人是最難的,因為妖性與人性相悖;而成人後又要無欲無求,即將人性化掉方可成仙,不亞於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因此自盤古開天地以來,從未聽聞有成功者。”

  “那,我們該何去何從?”

  白漪影道:“象你這樣有人性的狐仙,我已經多年未見過了。你是一隻非常特別的狐仙。我想你應當比較容易成仙。九天玄女曾留下了一個靈虛寶鏡,據說入內者可以成仙,你可願意一試?”

  瑤卿緊張得渾身是汗,白漪影又說:“你闖入禁地,已是死罪,不試一試,終歸是一死。”

  瑤卿已存必死之心,道:“那我就試吧。”

  白漪影柔聲道:“瑤卿,你需將狐珠吐出交給我。”

  狐珠是狐仙的法寶,可起死回生,但必須由狐仙自行吐出,強取或打死狐仙後便無法力,吐出狐珠的狐仙會法力盡失,瑤卿猶豫了一下,心想狐珠可以從頭再煉,目下白漪影要殺自己易如反掌,不從也無別的法子,隻得慢慢吐出狐珠。

  白漪影取了狐珠,馬上放入口中。又從懷中取出一麵鏡子,道:“你看一看這塊鏡子。”

  瑤卿細細凝視,覺得那鏡子深不見底,要把人吸進去一般。再細看,就見鏡中起了濃霧,煙霧越來越大,瑤卿漸漸看不清白漪影的麵孔,隻聽到她慵懶的聲音:“你記住,無論發生什麽事,都不能開口說一個字,發出一點聲音。”

  瑤卿來不及仔細思索白漪影的話,煙霧越來越大,意識越來越模糊,待煙霧散盡之時,瑤卿發現自己已經投胎轉世,成為了一名嬰兒。

  雖已轉世,但瑤卿腦中記憶並未消失,清楚地記得小元和天寶,還有白漪影的囑咐:無論發生什麽,都不能開口說話,發出聲音便會有很可怕的事情發生。

  在幻境中,瑤卿的父親是個窮酸秀才,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一心想考取功名光宗耀祖,平日裏隻是讀書,靠出租祖上留下的兩畝薄田度日。

  秀才給新出生的嬰兒起名叫田甜,大約是希望她的人生苦盡甘來。

  田甜的母親生產時難產去世了。田甜是個非常安靜的嬰兒,從不哭鬧,鄰居都說,田家生了個啞巴。

  以成人意識從嬰兒長起,才知道嬰兒長大成人十分艱難。嬰兒的皮膚異常細嫩,田家窮苦,衣物被褥均以粗布製成,這令田甜全身皮膚疼痛,十分不舒服。而一歲以前的嬰兒,又常能在夜間看到奇奇怪怪嚇人的東西,偏偏又沒法子說出來也不能哭。尿濕了說不出來,餓了說不出來,食物燙了說不出來,涼了也說不出來,掉到床下麵了說不出來,遇到上來玩的孤魂野鬼戲弄也說不出來,別的孩子還可以以大哭表達,田甜卻完全不能出聲,苦不堪言。

  田甜生來多病,日日需紮針吃藥。田秀才又是個非常粗心的父親,有一次田秀才抱著田甜邊烤火邊看書,看得太入神,火塘中的火燒傷了田甜的腳,痛得她撕心裂肺,眼淚一直掉,他沒發現;還有一次,他把田甜放在背簍裏,上山采藥,田甜從背簍裏倒栽出去,頭磕出血來,他也沒發現……磕磕碰碰,田甜受盡苦楚,但始終沒說過一句話,發出過一丁點兒的聲音。

  過了十幾年,田甜大了,長得清麗秀美,我見猶憐。田甜十六歲那年,田秀才第十八次參加科舉名落孫山,再不對自己學而優則仕抱希望了,在鎮上支了個攤子代寫書信,田甜則替人洗衣貼補家用,鎮上的浪蕩子趁田秀才不在,對她調戲侮辱,她總是一聲不吭。

  鎮上有個書生,名叫餘飛,長得文質彬彬、長身玉立。田甜對餘飛芳心暗許,餘飛也非常喜歡這個秀美的少女。這一年,餘飛要到省城鄉試,臨行前送給田甜一對家傳手鐲,寓意訂情。田甜紅著臉收了。

  餘飛走了幾日,鎮上有一戶惡霸看上了田家宅子,要以很少的錢強買。餘飛父母自然不同意,惡霸派人綁了餘家小兒子,假裝是劫匪,要餘家拿巨款來贖,餘家二老隻得賣了房子贖回兒子。

  等餘飛二十天後回到家,發現父母和弟弟已無棲身之地。寫了狀紙告到官府,但並不能證明綁匪與惡霸有關係,反而被打了出來。餘飛隻得寄望十月後鄉試的結果出來,自己能高中,再上省城告狀。到田家提親的事自然也就擱了下來。田甜知道了,隻是默默流淚,別無他法。

  某天餘飛的弟弟在鎮上看到綁架過自己的土匪,追上去想拉他上衙門,卻被打得吐血,回家躺了兩天就死了。

  餘飛把父母送到鄉下,夜裏偷偷來到田家與田甜告別,要田甜另許他人。田甜的心痛得絞成一團,仍是沒有說話。

  餘飛離開熟悉的家鄉,上山落草為寇,成為山大王的軍師。官府抓不到他,把田秀才和田甜抓了。

  在縣衙裏,田秀才和田甜受盡了酷刑。田秀才抵受不住,在供狀上畫了押,胡亂指出幾條餘飛逃走的路線。

  田甜每日流著淚受刑,看著父親滿身傷痕,日日不是被鞭打就是被火燒,百般折磨慘不忍睹,仍然一聲不吭,也不肯畫押承認與土匪勾結。

  如此捱了一個月,知州大人來巡查,獄中犯人和家屬都去鳴冤翻異,田甜仍然無法出聲,隻是跪在知州大人麵前不停磕頭,磕得頭破血流。

  知州大人複閱過宗卷後,認為田秀才、田甜與山賊案並無直接關聯,事有可疑,理有可憫,讓田甜父女出獄了。

  田秀才在獄中受盡磨難,回到家隻剩了半條命。田租收入不夠吃藥,父女倆生活困頓。

  過了幾個月,有個年近六旬的商人,看上了田甜,要納她為妾。

  田甜等了三個月,仍是沒有餘飛的消息,於是應了那商人,嫁了過去。

  出嫁的前一晚,田秀才拉著田甜的手,老淚縱橫:“孩子,爹沒有本事,生在我家,委屈了你。”田甜淚流滿麵,緊緊地抱了抱父親。

  商人家中已有一妻三妾,本已勾心鬥角,田甜嫁過來後,見商人十分寵愛她,竟聯合起來對付她。汙蔑她偷夫家的財物接濟田秀才,並與下人有染。

  商人大怒,一紙休書將田甜趕出了門。田甜接受了自己的命運,一聲不吭,沒有辯解。

  又過了一年,餘飛夜裏下山,接了田甜和田秀才上山。

  兩人在山上過了幾年快樂日子,感情非常好,生了一個男孩。孩子十分活潑可愛,能說會道,餘飛抱著孩子和田甜說話,想盡辦法逗她,田甜仍不說話。

  有天夜裏,官兵打上山來,有個兵士搶了孩子,抓住男孩的兩腿扔了出去,孩子的頭摔在石頭上,頓時腦漿迸裂,鮮血灑了一地,田甜愛子心切,忘記了白漪影的囑托,失聲喊道:“我的孩子!”

  靈虛寶鏡中又起了濃霧。待煙霧散去,瑤卿滿臉是淚,站在白漪影麵前。

  瑤卿聲音顫抖:“那是我的上一世麽?”

  白漪影點點頭。

  瑤卿艱難地問:“我會灰飛煙滅?”

  白漪影笑道:“你在靈虛寶鏡中本來可以成仙,因為說話,被靈虛寶鏡扔了出來。你在寶鏡中早已忘記自己是狐狸身,從寶鏡中出來時,隻記得自己是一位痛失愛子的母親。再為救人犧牲自己,你身上人性已多於妖性。境由心生,如此而已。”

  “我變成人了?”

  白漪影思忖半晌:“我明白了。你在靈虛寶鏡中,已克服掉了喜、怒、哀、懼、惡、欲,唯有愛沒有忘記,是以人性多於妖性。若成人後,再將愛也忘記,就能成仙。”

  瑤卿心想:“親眼看著自己的兒子死了都無動於衷,成仙也沒什麽意思。”

  白漪影突然歎道:“我已經活了九千歲,若還不能成仙,這皮囊也不能再用啦。隻是,我一直沒有進那寶鏡的勇氣。”

  瑤卿回想那靈虛寶鏡中的情形,兀自心痛,喃喃道:“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

  白漪影神色落寞,將瑤卿之言重複了一遍:“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九百年前,我也有過很關心的人,若是當時我入這寶鏡,大約也會變成一個真正的人……”

  瑤卿心想,這白漪影已九千歲,妖性極重,想必不能跨過由妖及人的變化,道:“凡有邊界,即如地獄,若無邊界,更勝地獄。”

  白漪影愣了半晌:“你悟性倒好。你走吧。”

  瑤卿尷尬地站著沒動:“我該去何處?”

  白漪影哈哈大笑:“你現在已經有傾國傾城的外貌和狐狸精三百年的智慧,走到哪裏都會活得很好。隻是有一條你須記住,這世上最凶險的地方在人間,人心險惡,有的時候人比妖要壞上百倍、千倍。”

  瑤卿心想自己此時已成為一個真正的人,全無半點法術,想救蓴之已不可能,於是謝過白漪影,走出了青丘宮的大門。

  瑤卿看眼前夜色茫茫,山遠路長,深吸一口氣,向臨安方向而去,心道,從明天起,我便改名喚作夜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