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 猿聲滿天風聲惡
  是夜,天寶仍然和前幾晚一樣做惡夢,總是在夢中大叫“娘,娘”,不知道他究竟夢見了什麽。

  蓴之見他受驚,將他拍醒。

  天寶抹抹額上的汗,長出一口氣。

  蓴之給天寶倒了杯清水:“大哥,你為何如此害怕,夜夜做噩夢?”

  天寶歎口氣,愁眉苦臉地問道:“我總是夢見之前發生過的事,一次又一次。二弟,你說人會不會被惡夢嚇死?”

  “後秦的開國皇帝姚萇,就是被噩夢活活嚇死的。”

  “皇帝不是九五至尊麽……”

  “姚萇本是前秦的龍驤將軍,前秦君主苻堅對姚萇非常信任,禮遇有加,後來前秦淝水兵敗,苻堅派姚萇和兒子苻睿前去圍剿慕容泓,結果苻睿不聽姚萇勸告,孤軍深入,遭遇伏兵,戰死疆場。苻堅痛失愛子,遷怒於姚萇,姚萇怒而自立後秦,並在五將山新平佛寺縊死了苻堅,還把苻堅的屍體挖出來鞭撻,從那天起,姚萇就夜夜噩夢,最後被活活嚇死了。大哥,你究竟在怕什麽,不如說出來,說出來會好受一點。”

  天寶搖搖頭:“我說出來,怕嚇到你。”

  “沒關係的,我不怕。”

  天寶歎口氣:“我來這裏之前,見過活死人,也見過白猿國的太子和青丘宮的狐妖。”

  當下將在那小屋中的經曆說了一遍。“我從茅屋中被那怪風卷上空中時是不知道的,後來的事情,都是那小狐狸精告訴我的。那小狐仙會說話!會說人話。”

  蓴之想起小元來,心裏沉甸甸的,輕輕歎了口氣。

  “怪風一直把我和小狐狸卷到了青丘山,青丘山本是狐王白漪影的地盤,這些年白漪影閉關修煉,青丘宮被旁邊的白猿國占了。當時白猿的守衛發現了怪風,把卷著我和小狐狸的怪風射了下來,卷著雲瞳珠的就跑了。我捧著那葫蘆向前走,樹林深處不見陽光,漸漸涼意愈來愈盛。走了沒多久,林中隱隱傳來妙齡女子的歌聲,歌聲百轉千回,婉約動人。我聞得人聲,恐懼去了一半,朝著歌聲一路尋去。越走近,聽得越真切。那女子唱的是柳永的《雨霖鈴》:‘寒蟬淒切,對長亭晚……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裏煙波……’唱到一半,聲音象根金線一般清亮地向上一拋,響遏行雲,又慢慢低下來:……暮靄沈沈楚天闊。”端端是清麗悱惻又淒婉動人。我心中一驚,這歌,正是舊時我母親愛唱的,心道,此人是不是從我母親處學得此歌?心中全然沒了恐懼,朝著歌聲處的密林走了過去,想要看個究竟。”

  那林中全是大棪樹,每一株都有一尺之粗,樹上的果實已經開始變紅。

  再走近,就見一群人圍坐成圈,似乎在舉行宴會。走前細看,原來並不是人,而是一群周身白毛的白猿。他們象人一樣穿著綢緞衣衫,全身掛滿金光閃閃的黃金飾品,每隻白猿腹部都有一塊巨大的金牌,從腹部直懸至臍下。眾猿麵前都有小幾,幾上放著佳果美酒。上座的白猿高大壯碩,白髭及胸,身軀甚胖,腹部高高隆起,象有六個月身孕的女子一般。

  每位白猿後麵都站著一個侍女,竟然全是人類。那些女子均纖白秀美,人人額上都有烙印,烙的是上座白猿的頭像。有的麵上鼻青臉腫,顯是受了不少皮肉之苦。這些女子除了端果倒酒,有的還在幫白猿抓跳蚤,更有甚者,正在被上下其手,而中間唱歌的那位歌女年紀與天寶相若,滿臉都是淚,麵上還未烙像,但腳下戴著腳鐐。

  一曲唱罷,眾猿轟然鼓掌,一猿道:“三太子,此女今夜應該歸您享用。您為了萬千子民殫精竭思,經常忘記自己身子,消瘦了許多,令屬下十分感動。”

  那歌女身子抖個不停,淚水嘩嘩淌,卻不敢哭出聲來。

  “三太子威武!三太子萬歲萬歲萬萬歲!”眾猿轟然叫起來。

  天寶見這些白猿人模人樣已經吃驚,現見它們居然也會說人話,一時恍惚:“怎麽妖怪都變成人了,此處不是青丘山狐狸的地盤嗎?這幾日我是在做夢麽?”

  又有一猿上前道:“三太子近日的確消瘦不少,應去山下抓一胖子,清蒸食之以形補形。腎就生吃,再派人去西山取那虎王之鞭,以上等人參燉湯為好。”

  那上座白猿十分讚賞:“我曾聽唯一天降真神——我爺爺說過,虎王之鞭食之可夜禦百女。哪位愛卿願前往替我殺虎取鞭?”

  眾猿均不說話。

  猿三太子轉向右邊:“右相,汝可願走一趟?”

  坐在右邊的一隻老猿慌忙上前道:“那西山虎王一貫囂張,壞事幹盡不得民心,皆因從未聆聽唯一天降真神的教誨,我等必有一天將西山鏟平,活捉虎王,將其後代全數送入光明宮改造思想,將虎國從世上抹掉。隻是那西山路途遙遠,現在去取,趕不上天降真神的誕辰慶典。老猿王是我大光明國乃至人間、九天、地府,全人類全妖界全仙域的太陽,臣雖萬死也不能錯過慶典!聽聞左丞相家中有一根虎鞭,不如請左相回家取來獻於太子陛下,豈不兩全其美?”

  猿三太子向左邊望去,那左邊一隻大猿聞言驚道:“我家中怎麽會有這等珍稀物事?如有,我早就雙手奉上了。別說區區虎鞭,隻要三太子想要,我自己的猿鞭都可以奉獻!”說著取出一刀,褪下黃金護具和褲子,作勢要割。

  猿三太子甚是受用,點點頭:“我怎麽會吃左相的猿鞭?左相果然忠心,此女今夜便歸你享用吧。”

  此言一出,眾猿肅穆。過得一會,均向前俯首叩拜:“三太子萬歲萬歲萬萬歲!臣等也願奉獻猿鞭!”

  那歌女見左相形貌凶惡,嚶地一聲,暈了過去。

  三太子一揮手:“直接送到左相臥榻上。”兩個白白胖胖的人類女子馬上過來,抬著她走開。

  左丞相喜不自勝,三拜謝恩:“三太子萬歲萬歲萬萬歲!天降真神光耀九天、人間和地府!”

  天寶聽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心道這些妖猿實在惡心,還是先走為妙。悄悄走開,又忍不住回頭看那可憐的女子一眼,心想,不知回去找白家的人,他們肯不肯來幫忙救這女子?又恨自己沒有武藝,自身難保,之前不能保護父親,現在不能救人。心道,這世道這麽亂,光天白日之下妖魔鬼怪到處恃強淩弱,橫行霸道,自己還是得學些功夫。

  這時,他頭上結結實實挨了一下,差點叫出聲來。抬頭一看,一隻小猿在他頭頂的棪木上衝他擠眉弄眼,手裏還捏著一堆果子。

  天寶心想不好,低著頭快步離開。那小猿見他不理自己,啪地扔過來一塊石頭,砰地正中天寶後腦。

  天寶強忍著才沒叫出聲來,轉身飛速離開。

  那小猿見天寶逃跑,尖叫一聲,一隊白猿守衛飛奔而至,將天寶團團圍住。

  天寶很快被扭到那妖猿麵前,衛兵道:“稟三太子,我們抓住了一個奸細。”

  天寶不敢:“我不是奸細,我是過路的。”

  三太子胖臉一板,幾個下屬早已凶神惡煞撲上來:“是不是二太子派你來的?”

  天寶急忙爭辯:“我不認識什麽二太子!”

  那左相跳起來,一腳把天寶踢出一丈外,喝道:“搜身!”

  天寶身上的盤纏、一對金耳環、葫蘆很快就被白猿士兵搜出,那猿三太子冷冷地問:“金子是我堂庭山特有之物,你衣著寒酸,怎麽會有金子?”

  “這是小人父親做生意積攢下來準備給我娶媳婦用的。”

  右相湊前看了一看,小聲說:“從手工看來,似是人類的工藝。”

  三太子眼睛一瞪:“右相是說,我錯了?”

  右相嚇得啪地跪倒,不住掌嘴:“老臣不是這個意思,老臣年老眼花,看錯了。這就是我堂庭山特有之物。”

  左相馬上向前一步:“右相‘眼花’,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按律當判剜刑!”

  右相嚇得不迭磕頭:“三太子饒命,三太子饒命!臣願將功贖過,親自審問這奸細,將二太子謀反證據查個徹徹底底!”轉身將天寶一撲到地,瞬間變臉,巨大的爪子緊緊掐著天寶的脖子,咆哮道:“說,是不是二太子派你來此窺視?”

  那老白猿手臂粗長,天寶被掐得直翻白眼。

  左相嘿嘿冷笑:“右相似乎急不可待要將奸細滅口?”

  右相向左相怒目而視:“左相你處處針對我,不知是為何?”

  左相一臉無辜:“我一心為我大光明國著想,能有什麽私心?倒是右相,適才諸多借口,不肯替三太子去取那虎鞭,此時又想將這奸細滅口,難道是為了破壞太陽節慶典麽?去年太陽節慶典上,你假托喝醉,打翻百花酒壇,對三太子大不敬,今年又想做什麽?”

  那右相惱羞成怒,放開天寶,直撲向左相,左相推開麵前的果盤,咆哮著迎了過去,廝打在一起,旁邊的猿群在旁嘯叫著,捶著胸口助威,那三太子也不阻攔,看得喜笑顏開。

  隻見這兩個大白猿糾纏在一起廝打啃咬,右相終究是年紀大了,體力不支,慢慢落了下風,連續挨打,站立不穩,又被左相咬傷了右耳,痛得直求饒。

  三太子揮揮手:“右相居心叵測,現解除其公職,將其家產充公,女眷為奴,光明宮禁軍由我直接統領,右相本人先關押起來,慶典過後送去挖金子。”

  右相身子抖得象篩子一般,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眾皆大呼三太子英明萬歲,自有白猿士兵過來拖走右相。

  天寶見這妖猿十分凶狠,隨心所欲,對自己的右相尚且如此,心道:“我命休矣,躲過了怪和尚,躲不過這些妖怪,今日必會葬身此處。。”

  猿三太子拿著葫蘆觀察良久,瑤卿一動不動,眾猿和侍女也不敢動,三太子煩悶,道:“這就是個普通葫蘆,扔了吧。”

  左相忙上前,恭恭敬敬雙爪捧過:“這葫蘆被太子這麽一握,實是葫蘆祖墳上冒了青煙,我想將此葫蘆放入我家祠堂內供奉,也好叫我一家大小都沾點貴氣。”越說越激動,越說越真摯,雙目竟泛起淚花。

  天寶瞠目結舌,此猿麵皮之厚、入戲之深實是聽說未聽,聞所未聞。

  猿三太子顯是倦了,打個哈欠,馬上有幾個人類侍女過來敲背捏肩,並不敢看天寶一眼。天寶見她們大多麵黃肌瘦,弱不經風,顯是受了許多苦,心道:“將來我有本事,必救你們脫困。”

  三太子又打了幾個哈欠:“我乏了。這個奸細就交給左相審問。回宮。”

  三太子起身站立,竟比左相還高胖許多,壯碩無比,幾隻白猿抬著涼轎過來扶三太子上轎,一個老婦人拿著一條粗藤,惡狠狠地將幾個人類侍女的腳拴在一起,拖著她們跟著三太子的涼轎離去。幾個侍女走得踉踉蹌蹌,顯然身上有傷。

  天寶不明為何這人類老婦為何要幫這群妖猿管理女奴,而且對她們如此凶惡。

  眾猿叩拜恭送三太子離去,有士兵過來強行將不肯跪拜的天寶按下。

  走了幾丈遠,那三太子突然回頭,見左相跪在地上,仍畢恭畢敬地捧著石頭,高舉過頭頂,方始放心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