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狹路相逢傷秋暮
  那小口果然是通風口,並無機關。小元順著通風口一直向前,跑出十丈外,轉念一想即使自己趕得及到墓外吹響竹哨,也不可能有人來得及救魏富貴,那朱碧姑娘定是為了讓自己離開才想了個這理由。想起與蓴之朝夕相處的日子,心痛得一抽一抽的,淚流滿麵地轉頭往回走。心道,我死也要和魏富貴死在一起。

  耳邊又傳來那小男孩的聲音:“金甲,你看,這小狐狸現在和人一樣,居然還哭,肯定不會是它了……”

  小元崩潰大哭:“是誰,到底是誰?你給我出來!”

  那小男孩仍在嘻笑:“你看看你,哪一點象狐狸精?想救你的魏富貴也不是沒法子,隻要你答應跟我回家,生生世世當我奴仆,我馬上讓金甲幫你救他。”

  小元不假思索地說:“我答應。”

  那小男孩一陣沉默,小元哭道:“你快叫金甲去救他,你快出來去救他……”

  “這麽癡情的狐狸精,妖性都沒了,真是聞所未聞。把青丘王白漪影的臉都丟光了。”那小男孩歎息道:“罷了罷了,金甲,你先放下雲瞳的事,去救那兩個人吧。”

  朱碧和蓴之已存必死之心,並排躺在那石棺之中,聽得棺外水銀沸騰的“撲撲”聲,心中淒涼。

  溫度越來越高,二人忍受著皮膚灼傷的劇痛,蓴之問道:“朱姑娘,被炸死之人,死的時候痛麽?”

  朱碧避而不答蓴之的問題,淡淡道:“我不怕死。自十二歲起我就一個人獨來獨往,行走江湖,四處捉妖,從來無人與我並肩而行,如今,有人並肩一起死,黃泉路上有個伴,已是意外的福氣了。”

  蓴之一陣心酸,強作鎮靜道:“生亦盡歡死當睡。下輩子,你想做什麽人?”

  朱碧猶豫了一下,輕聲道:“若有下一世,我想投胎到普通人家,當個普通的小女子,在父親母親身邊長大。讀書寫字,喝茶繡花,相夫教子,織布烹飪過一輩子。我還要親手學會做好吃的點心,比如滴酥鮑螺、香糖果子給我弟弟和相公、兒子吃,你呢?”

  “我不想再生於官宦之家,不想父母慘死,我想當個普通的獵戶,打獵養馬,閑時讀書,與妻子喝茶吃點心。”

  朱碧聽他這願望竟似與自己的願望相對一般,麵上一紅,不再說話。

  石室中已有爆炸聲,二人呼吸困難,皮膚熱辣辣的越來越痛,自知死期將至。

  朱碧輕輕歎口氣,說道:“我本以為今日就要脫離苦海,沒想到竟會死在此處。”

  蓴之流下淚來:“朱姑娘,此次是我連累你,過奈何橋時我定不喝那孟婆湯,來世再還這拖累之罪。”

  朱碧扭過頭,見蓴之眼角落下淚來,輕輕替他拭去。蓴之的麵皮上一癢,聞到朱碧的發香,心中一蕩,情不自禁伸手握住她白得如玉一般的手:“朱姑娘……我……”

  朱碧突然側過身來,輕輕擁住了蓴之:“我一直想知道,擁住一個男孩子,是什麽感覺。”

  蓴之腦中轟地一響,胸中如山崩地裂一般。也伸手攬住了朱碧:“就是,就是很溫暖的感覺。”

  轟地一聲,石室的地麵被炸了一個大洞,二人感覺到石棺在迅速地向下墜,呯地落水。不知是不是掉入了適才養滿赤鱬的暗河中。

  石棺極重,棺蓋被水流一衝,即順流飄走。河水迅速湧入石棺中,一股奇大的力道吸著石棺向水底沉,朱碧道:“快遊出水麵。”

  一切發生得極快,蓴之反應不及,右腿又痛動彈不得,嗆了兩口水。那水又苦又臭,喝下去居然意識開始模糊起來,恍惚中覺得朱碧抓著自己的手,在努力拉自己。蓴之心想不能再連累朱姑娘,拚命抽手,在掙紮中隱隱見到岸邊坐著一個青衣人,似乎在垂釣。

  朱碧也見到了,大驚,不知對方是人是鬼,居然在這邪門地方釣魚?

  這暗河中有無數大大小小的漩渦,朱碧扯著蓴之,慢慢氣力不濟,最後一個印象是岸上那人站起來撒了一張漁網,將自己象一條魚一樣網上了岸。

  蓴之醒來的時候,身處一間華麗的石室之中,牆上有精美的彩繪壁畫,色彩豔麗,繪著青龍、白虎、朱雀、玄武,還有一隻金光燦燦的金鳳凰,竟由純金打造鑲嵌在牆內。

  蓴之身下的床是一整塊漢白玉雕成,床沿也雕著鳳,價值不菲。

  石室中間,有一張光彩奪目的硫璃桌子,放著數件瓷器。有數個疊式小盒,想必是食盤。還有茶壺和茶杯,無一不精致絕倫。

  蓴之見那瓷器晶瑩潤澤、清澈碧綠,釉層極薄極光滑,表麵如冰似玉,認出是自己過去在完顏亮宮中見過的唐五代時王室專用的秘色瓷,不由呀了一聲。心想這難道是皇宮麽?

  靠牆處放著一張紫檀書案,桌上有文房四寶。

  蓴之好奇走近,見案上放著數本佛經。桌子正中有幾張精美的白絹,有人在絹上寫了三個字:觀自在。

  墨跡還未幹透,顯然寫字之人剛剛還在這裏。

  石室邊有塊屏風,屏風後似乎有極大空間。蓴之想了想,走了過去。

  屏風後又是一間臥室,更加華麗,裝飾得疊金流彩,牆上有幾麵巨大的銅鏡,鏡前放著珊瑚製成的梳妝台,台麵放著女子梳妝之物,象是個女子閨房。

  朱碧躺在一張同樣華麗的漢白玉石床上,床邊坐著一個青衣人。一動不動,似乎正凝視著床上的朱碧。

  聽到蓴之的腳步聲,青衣人緩緩轉過身來,映入蓴之眼簾的是一張英俊得令人驚訝的臉。他年紀很輕,深目高鼻,膚色黝黑,眸子是奇異的紫色,想來並不是中原人士。

  “朱碧姑娘如何了?此處是何處?你是何人?”

  那青衣少年擺擺手,意思是叫蓴之回到原來的石室,不要吵醒朱碧。

  蓴之見他關心朱碧,心下頓寬,心想這人可能就是朱碧的朋友或親人,小元出了古墓吹響竹哨後,趕來救了自己和朱碧。那此處可能是朱碧姑娘的家,原來她家竟豪富如斯。可在家中使用龍鳳圖案和皇室專用的秘色瓷,似乎是滅族之罪啊。

  蓴之當下向青衣人鞠了一躬:“多謝兄台搭救。”

  青衣少年微微一笑。兩人回來原來的石室,他做了個手勢,蓴之隨他坐下。青衣少年從袖子裏取出一把小巧玲瓏的金彈弓遞過來,說的漢話:“這是公子的吧?我替你修好了。”

  蓴之接過彈弓,心中湧起暖意,一迭聲道謝:“謝兄台!這是我九歲生日時父親親手為我做的,於我有莫大意義。”

  少年擺擺手,意思是叫他不用再謝,又從桌上取過一個茶杯放在蓴之麵前,伸手為蓴之斟茶:“公子可知道這是什麽茶?”

  蓴之雖生長在金國,但父親是福建人,酷愛品茶,府中也收藏不少好茶,天下好茶均品嚐過,於是信心滿滿地說:“自然知道。”

  蓴之聞得那茶味極醇,道:“這是普洱。至於是哪一種……”探頭過去細看,吃了一驚。其時喝茶大都點茶,要將茶葉蒸後榨去茶膏,再加水研磨,後填入模具中壓製成餅狀,再烘幹。喝茶之時,先以開水浸漬茶餅,刮去其上的膏油,用箝子夾住茶餅在微火上烤炙幹爽。接著將茶餅以淨紙密裹槌碎,把敲碎的茶塊放入碾槽中碾成粉末,細篩幾遍,撮一把茶粉,放入碗底,加水攪勻,打出厚沫,最後才能端起茶碗細細品嚐。

  而這青衣少年遞過來的茶壺內居然是並未研磨的整片茶葉,壺內葉片片片舒展,直立於杯中,實是前所未見,想了想,說:“此茶葉片有野性美,非原始森林中的百年老樹不能產出。”

  青衣少年微笑著點點頭.

  蓴之又想了許久,覺得不象福建的茶,於是端起茶碗,聞其味,輕呡一口茶湯,許久才說:“茶湯透亮、清紅如琥珀,茶香純淨、醇滑甘厚、喉韻上佳,而且此茶能直立於杯中,我從未喝過這種茶,連聽都沒聽過,還望公子賜教。”

  青衣少年十分有耐心,蓴之苦苦思索之際,便微笑地看著他:“施公子可覺得這茶有何不足?”

  蓴之見他叫自己施公子,堅定以為他是朱碧的弟弟:“要說不足,便是這茶具了。此茶野性十足,後勁醇厚,用這秘色瓷茶具十分不妥,應用民間茶農自製的粗陶杯飲用,以茶樹旁的山泉水烹製,才可稱得上渾然天成,野趣盎然。”

  “公子果有妙論。今日兩次聽聞公子辯論,均讓小生十分佩服。公子稱得上是人中龍鳳。”

  蓴之貪那茶香似酒,又深吸一口氣,啜了一口茶。並未注意少年語中“兩次聽公子辯論”之辭,又突然想起,自己的腳好象不痛了,望向傷腿。那青衣少年仿佛知道他在想什麽一般:“適才公子熟睡之時,我替你敷了藥,想必此時已好了。”

  蓴之忙起身又鞠一躬:“多謝朱公子救命之恩。”

  那少年也不接話,閑閑道:“你適才喝的是曼鬆茶,我從大理國無量山的香唐族處帶出。當地人並不製作茶餅,而是烘炒後直接泡飲,茶湯不苦,舌底生津,回甘無窮,此茶從未流傳世間,是以公子不知。”

  蓴之見他不喝,問道:“這般好茶,為何朱公子不喝?”

  那少年道:“我最喜歡的茶剛好喝完了。”

  蓴之好奇心大起:“哦?想必是極少見的佳品?”

  青衣少年笑道:“並不少。我最喜歡你家鄉的茉莉花茶。茉莉玉骨冰肌,乃國色天香中的天香。采茶的少女傍晚將一朵朵半開茉莉采下,夜半時先以玉蘭打底,再逐漸加入茉莉,放在鍋裏和茶一起炒,一邊炒,茉莉受熱,一邊就開了,香氣慢慢滲入茶葉裏,整個房間都香氣四溢,這時,炒茶的少女全身都是花香和茶香,再用手指把茶葉一片片地卷成茉莉花的樣子,兩片茶葉兒就是一朵花。優美之極,人世間,沒有什麽茶比這茉莉花茶更美了。”

  蓴之見他談吐文雅,突然覺得他話中有什麽不對的地方:他是如何知道我的家鄉在何處的?問道:“令姐何時能醒來?”

  青衣少年突然掩嘴笑道:“你以為朱碧姑娘是我姐姐?”

  “難道不是?”

  “當然不是,她是我家小主人明日的早餐。”

  蓴之腦中轟地一響,手中茶碗呯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全身的血液象流過雪山一般一點點冷起來:“你說什麽?”

  那少年如女子一般嫵媚一笑:“我說她是我家小主人明日的早餐。”

  蓴之牙齒上下打顫:“早餐?”

  “是啊,這孩子喜歡吃人,特別是美貌女子。”

  蓴之受到的震撼無法用言語表達,心象一塊巨大的石頭,在耳邊撞出“呯呯”巨響。

  青衣少年見蓴之麵色慘淡,安慰道:“施公子你放心,我們絕不會吃了你。因為我家小主人答應了你那隻小狐狸不會吃你,可我們沒有答應不吃朱碧姑娘。”突然皺眉道:“我倒是擔心他吃下朱碧後,變成她的模樣玩。不行,我得去毀了她那張臉。”

  蓴之心知遇到妖怪了,全身僵硬,一個字也說不出來,見那少年起身,忙向前一撲,雙手拖住他。

  青衣少年見蓴之緊張,奇怪地問:“你不是不喜歡人類麽?這世間妖害人多還是人害人多?昔日秦國大將白起,全殲韓魏聯軍於伊闕,斬首二十四萬人,領兵攻楚放水淹鄢城,軍民死傷數十萬,長平之戰,活埋趙軍四十萬人;曹孟德在徐州屠城,雞犬無餘,泗水不流;八王之亂曆時十六年,死九百五十萬人,流屍滿河,白骨蔽野;冉閔基本滅絕匈奴和鮮卑、羌族、羯族;石虎親手將長子石宣拔掉舌頭,砍斷手腳,剜去眼睛,扔進柴堆活活燒死;黃巢所過之地,死八百萬人,百姓淨盡、赤地千裏;金主完顏亮,將人活活扔進鍋裏烹死。”竟將蓴之在古墓外說的話,一字不差全複述了出來。

  蓴之心想朱碧姑娘是捉妖師,這妖肯定是跟了她很久,要伺機消滅她。艱難地張開嘴:“你,你是何妖?”

  少年又笑了一笑,他的笑容十分明亮迷人,蓴之卻覺得這笑容讓人恐懼得無以複加。

  “我不是妖。”他又補充道:“也不是鬼。”

  “那,那,那你是什麽?”

  “你猜猜。”

  蓴之猜不出來:“此處,此處是何處?”

  那青衣少年有心逗他:“這樣吧,你猜出這裏是什麽地方,我便放了朱姑娘。或者,你把你的三魂七魄交給我,換她活命。”

  蓴之全身發熱,心怦怦怦地跳。強行讓自己鎮定,站起身來,深呼吸幾口後環顧四周,此地如此華麗卻是石室,布置得這般雅致,卻無門窗。牆上的磚與之前墓道中的磚又一模一樣,腦中靈光一閃,或許自己仍然在古墓之中!可這墓,是誰的呢?

  白玉床和牆上都雕著鳳,有書桌和梳妝台,看來墓主是位皇後。桌上秘色瓷為越窯特產,吳越國開國君主錢鏐曾規定,秘色瓷要專供吳越國王室所用。臨安曆史上是吳越國國都,看來這墓十有八九是吳越國的某位皇後的安眠之地,案台上有數本佛經,墓主定是虔誠的佛教徒。

  吳越國曆三代五王,至公元978年納土歸宋,曆時近百年。五王之中喜歡佛教的,隻有一位,即末代皇帝錢弘俶,但他未立後,有三位妃子。與他誌同道合喜歡佛教的隻有一位,當下道:“此地為吳越國末代國主錢弘俶寵妃黃妃之墓。”

  說完之後,蓴之全身緊繃,暗暗握住了拳頭,打算若不能救朱碧,就和她一起死。自己的三魂七魄萬萬不能給這怪物。

  那少年沒想到蓴之居然猜到了,笑吟吟的臉驟然變色,板成一塊,一句話不說拂袖而去。

  蓴之長出一口氣,癱在石椅上。此時,餘光瞟到書架上似乎有什麽東西動了一動,扭頭一看,書架上一本書後麵露出一塊不起眼的羊皮卷來,輕輕抖動,就象在對自己招手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