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縱使相逢不相識
  姬公子見了瑤卿,立時魂飛天外,不由自主地謙卑起來,結結巴巴道:“小生,小生見過瑤卿姑娘。”迷迷糊糊地在懷中掏出個錦盒,遞到瑤卿手上:“寶珠在此。”

  小元一把搶過,口中說道:“我替姐姐看看是真是假。”伸手便揭開錦盒。

  說時遲那時快,盒中一道紅光射出,正射中小元額心,小元猝不及防,大叫一聲,往後一倒,暈了過去,錦盒旋即關上。

  瑤卿一瞥之下,已知盒中寶珠是真,但不知是何人在錦盒上種下了一個符咒,難怪用什麽法術都不到這珠子。兀自驚魂未定,就見小元一雙大足漸漸變小,褲子後麵開始鼓起來,眼看尾巴就要露出來了,忙暗中使個障眼法將小元的醜態掩蓋住。把小元放在自己床上,放下圍幔,回身道:“公子請坐。”

  就在此時,房門呯地發出一聲巨響,一位凶神惡煞的瘦高和尚立在門口,正是他一掌將房門打爛,隻見他將手中法杖在地上重重一頓:“閑雜人等立刻出去!”

  姬公子財雄勢大,氣得渾身發抖:“你這和尚好生無禮!且不說瑤卿小姐願不願意見你,凡事總有個先來後到吧?何況你一個出家人,也出入這等聲色之地,如何對得起佛祖?”

  妓院老鴇帶著阿黃和幾個打手跌跌撞撞趕上前來:“你這和尚,居然敢自己闖上來,也不打聽打聽我們這倚仙閣是什麽地方!就是皇上來了,想見瑤卿姑娘也得先付錢!”老鴇尋思這會武功的和尚八成是對手青樓請來害瑤卿這棵搖錢樹的,和今晚上打算潑糞的那些人是一夥的。馬上上前,擋在瑤卿麵前:“你這惡和尚,想到我倚仙閣來害人,先過了我這關再說!”

  和尚並不和她多說,將手中法杖在地上重重一頓,二樓走廊樓板登時爛了一個大洞,那樓板足有半尺厚,由上好楠木製成,十分名貴,老鴇心如刀割,撲將上去尖叫道:“我的房子!老娘和你拚了!”

  和尚也不理她,隻盯著瑤卿。這時突地張開大嘴,衝著老鴇大吼一聲,眾人隻覺得聲浪震天,肝膽俱損,人人膽戰心驚,老鴇哼都沒哼一聲,已經口吐鮮血,暈了過去。姬公子身嬌肉骨,悶哼了一聲,也暈了。

  和尚道:“不想死的都快走!”

  話音未落,人已走得幹幹淨淨。瑤卿見這和尚功力極強,心知今日在劫難逃:“雲瞳珠給你,我們馬上回銀山。”一邊慢慢走到床邊,想叫醒小元逃命。

  和尚也不答話,抓起雲瞳珠放入懷中,雙掌合十,輕念咒語,瑤卿越縮越小,最後變得隻有拇指大小,被和尚收入袖中。

  待老鴇醒來,雲瞳珠和瑤卿都不見了,瑤卿房中火勢洶洶,老鴇心道定是那惡和尚搶走了瑤卿,又放了一把火。她衝進房去,捧了瑤卿素日裝明珠的匣子,衝到樓下哭叫:“來人啦,走水啦,走水啦,快來人啊。”

  可大勢已去,回天無力,倚仙閣燒得火光衝天,一會功夫就隻剩個架子了。火災在宋代極為常見,幾乎年年都有火險。臨安府人丁興旺,共達一百五十萬之眾,建築密集,年年隻要起火,就會死人。在南宋《慶元條法事類》當中,“放火”被列入十惡,是與謀反、篡位、兒女謀殺父母、妻子謀殺丈夫等同一級別的刑事犯罪,無論遇到什麽情況都不可以減刑,因此倚仙閣的龜公姑娘,一個個都溜了。

  蓴之出了倚仙閣,在茶樓外找通寶,通寶被一大堆湧出的人群嚇壞了,躲在黑暗中瑟瑟發抖。蓴之抱著它安撫了半天,又豪氣地買了幾根香噴噴的肉骨頭和白饅頭哄它,才上車。

  馬車跑出兩三裏地,車伕老李下意識回頭一看,突然叫道:“倚仙閣起火啦!”

  蓴之大驚:“是倚仙閣麽?”

  “可不是麽,最高的那幢,就是倚仙閣。”

  “那咱們快回去救火吧!”

  老李唉聲歎氣:“回去怕都已燒完了。”

  “那也不能不回啊。”

  兩柱香的功夫,馬車已經回到了倚仙閣。倚仙閣這時火勢已滅,燒得隻剩點殘垣斷壁。老李和蓴之都驚呆了,蓴之站在倚仙閣的廢墟前,愣愣地看著幾個廢棄的水囊、唧筒,見一個老鴇坐在樓前哭天抹地:“這位大娘,請問請問這倚仙閣……”

  “燒光了!燒光了呀,嗚嗚嗚嗚。他們一文錢都沒有付啊,都跑了啊。”

  “那倚仙閣的姑娘呢?”

  “跑了!也跑了!”

  “那瑤卿和小元姑娘呢?”

  “抓走啦!都被抓走啦!”

  “被誰抓走啦?”

  “一個和尚,一個和尚哇!”

  蓴之愣愣地站了好一會,想起小元大大咧咧的樣子,頓感人生無常,心中蒼涼,看看夜色越來越黑,挑了塊石頭坐了下來。心道,天亮了再回破廟也好。

  這一坐就是幾個時辰,通寶困了,倚在蓴之身邊睡著了。蓴之也睡著了。

  天漸漸亮了,蓴之在半夢半醒之間聽到身後似乎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音,扭頭去看,卻又沒看到什麽。

  趁他回頭張望之際,一隻黑乎乎毛茸茸的動物輕輕地掀開食盒的蓋子,悄悄地爬了進去。

  爬進食盒的正是小元。之前她被雲瞳珠的符咒打暈,被瑤卿放在床上,大火把它燒得三魂不見了七魄,所幸樓被燒塌,它直掉到一樓,正掉在半缸米裏,算是撿了一條命。這時被冷風一吹,醒了過來,正好蓴之掀開食盒,肉骨頭濃烈的香氣引得她蘇醒過來,憑著本能,爬進了蓴之的食盒,一頓大嚼。

  待蓴之聽到動靜揭開食盒時,幾根肉骨頭全沒了,一隻奇醜無比的動物正啃著最後一點肉。隻見它身上有火燒過的痕跡,半邊身子被燒得毛皮卷曲,另外半邊的毛有一塊沒一塊的,尾巴形狀更是奇怪,貓不貓狗不狗,它吃得極香,嘴裏還咂咂有聲。

  蓴之大怒,吼道:“我打死你這,這,這小野狗!”

  小元嚇得竄出去好遠,蓴之和醒了的通寶緊緊地跟在後麵追。

  小元跑著跑著,遇到了一群清晨出來覓食的野狗,嚇得忙折回來,正撞上蓴之,她也不客氣,嗖地鑽進了蓴之的懷裏。

  蓴之把野狗趕開,想把小元拉出來,小元兩隻小短手緊緊地揪著蓴之的衣領,無論如何也不肯鬆手,再拉衣服定要被扯爛。

  蓴之累得氣喘籲籲,見這醜動物被野狗嚇得不輕,眼淚啪啪滴了下來,於心不忍,隻得坐了下來,不再扯它。

  天越來越亮,蓴之坐在湖邊,看漸漸有了行人,抱著小元,覺得胸口十分溫暖,心想這斷了尾巴的小野狗體型細小,晚上睡覺抱著它倒是十分暖和舒適。

  蓴之回想去年這時,自己還在父母身邊無憂無慮,而此時,自己孑然一身餓著肚子坐在這陌生地方,父母生死未卜,父親要自己找的人也找不到,不知何時才能和家人團聚,不由悲從中來。歎口氣:“你出來吧,我不打你了,我也常餓肚子,知道餓肚子的難受。”

  小元細聲細氣地說:“我不出來,我怕那些狗。”

  蓴之見小元居然會說人話,這一驚非同小可,驚叫道:“妖怪啊!”

  小元也跟著尖叫:“妖怪啊!”

  蓴之拚命去扯小元,小元更是緊緊抓住他的衣服,尖叫道:“快跑啊,有妖怪啊!”

  蓴之心痛衣服,不停拍打小元:“你你你,你快放手,不,快放開爪子,我衣服要爛了。”

  “我不放,我怕妖怪。”

  這時,小元突然聽到一個小男孩的聲音:“嘻嘻,金甲,妖怪自己怕妖怪。你定是搞錯了,這絕不可能是偈語中那隻狐狸精。”

  小元緊緊抓住衣服,探頭望去,並未見到人影,她顫抖地說:“這裏不僅有妖怪還有鬼。咱們快離開這兒吧!”

  蓴之又好氣又好笑:“你,你這小妖狗,你是怎麽學會說話的?”

  小元凝神想了一會,搖搖頭:“我不記得了。”

  “那你在倚仙閣做什麽?”

  小元又想一想,仍是搖頭:“我不記得。”

  “那……”

  “不記得。”

  “那你跟著我幹嘛?”

  “你有好吃的。”

  趁它鬆了一隻爪子,蓴之忙伸手去扯,那小元雖然失憶,反應卻仍然迅捷,把身子一轉,順著就爬上了蓴之的脖子,四條腿全都環在蓴之的脖子上,這下更扯不開了,蓴之掙紮了一會兒,累得滿頭大汗,坐下呼呼喘氣。

  這時一位白須老者走過,好奇地看看蓴之,蓴之忙問道:“老伯你買頸巾嗎?上好的狗皮頸巾,十分暖和,你隻給我兩文錢,我就賣給你。”

  “兩文錢?”那老者滿身酒氣,手裏拿著個酒葫蘆,眼珠一轉:“甚好,甚好。”把葫蘆小心地係在腰間,從錢袋裏掏出兩文錢,遞給蓴之。

  蓴之接過錢,指指自己的脖子。

  小元反應過來,蓴之是要把自己賣掉,迅速撲起,在老者鼻子上狠狠一抓,複又抱回蓴之的脖子,速度如閃電般快。蓴之隻覺得脖子一涼,還沒看清,脖子上又一暖,蓴之心想這下糟了。

  那老者吃痛,捂著鼻子大叫起來:“誰抓我,誰抓我?你你你,你使的這什麽妖術?”

  蓴之瞪大眼:“老伯,我沒有使妖術啊,你的鼻子怎麽出血了?”

  那老者看看自己雙手,果然有血,走到湖邊,俯下身去洗鼻子,罵罵咧咧:“哪個小兔崽子敢暗算我神算子,等我作法收了你。”

  小元俯在蓴之脖子上,輕聲說:“咱快跑吧。”

  蓴之不敢多說,心想一時也不可能扯掉這小怪物,隻得頂著小元一溜小跑,離開了老者。

  小元見蓴之速度甚快,一眨眼已竄出去數丈遠,十分得意:“喂,你喝酒嗎?”

  “哪來的酒?”

  “我剛聞到老頭子身上有絕世好酒的味道,就取來了。”說著遞過來一個葫蘆:“你嚐嚐,你再不喝,我就要喝完了。”

  蓴之喝道:“你居然偷人家東西!快還回去。”

  “你先嚐嚐再罵嘛,真的好喝極了!”說著撥開了酒塞。

  一陣濃香直衝蓴之天靈蓋,他驚道:“好香!”又搖搖頭:“我不喝偷來的東西。”

  “你先試一口再說。”

  蓴之思想鬥爭了一會,折騰了這許久,實在口渴,而且那酒,實在是太香了!於是接過葫蘆喝了一小口。誰知那酒入口清洌,一過喉嚨就覺得醇馥幽鬱,再入肺腑,舒暢瞬間傳遍全身,酣暢難言,絕非人間能有的美味。

  蓴之半天沒說出話來,又大喝一口:“這,這是什麽酒?是王母娘娘的瓊漿玉液麽?”

  小元見他喝得急,忙奪下葫蘆,一口飲盡:“你嘴上說不喝,身體卻很誠實嘛。喝了這麽多,我都沒有了。”

  蓴之劈手拿過葫蘆,往嘴裏倒了倒,隻喝到兩滴,惋惜地咂咂嘴,順手把葫蘆扔到一邊。

  那老者洗完了鼻子,抬頭已不見了蓴之,罵罵咧咧走了幾步,伸手在腰間一摸,想拿酒來解渴,沒想到摸了個空,瞬間發作:“好個小賊,敢偷我的‘酒中仙’……”

  小元耳力甚好:“快跑,那老頭子追來了!”

  “在哪?”

  “二十丈外。”

  蓴之點頭,發力狂奔,小元突然說:“哎,等會,我內急,要虛恭了。”

  “哇,這個時候你要撒尿?”

  說話間,一陣熱烘烘的液體已順著蓴之的脖子流了下來,蓴之旋即聞到一股極騷的尿味,中人欲嘔,幾乎要暈厥過去:“你,你是什麽鬼東西,尿的尿居然臭成這樣,你,你是不是黃鼠狼的兒子?”

  “對不起啊,我一下沒憋住。黃鼠狼是誰?我不記得,但我應該不是他兒子。不能聊了,你快跑,老頭子追來了!”

  “你,你,你快從我脖子上下來,”蓴之氣喘籲籲地說:“我,我要把你交給他。”

  “可是你也喝了他的酒啊!”

  蓴之氣極,又無可奈何,隻得拔足狂奔,那老者年邁體弱,跑了一會,在原地喘氣,跳腳道:“小兔崽子,你,你等著,你以為你跑得出我神算子的手心嗎?等我抓到你,一定扒了你的皮!”

  小元聽他罵得狠:“他叫你小兔崽子耶,你是兔子的兒子嗎?”

  蓴之沒好氣地說:“他不是罵我,是罵你!”

  小元十分詫異:“啊?罵我的?我怎麽記得我不是兔子的兒子?”

  “你可能是烏龜的兒子。”

  小元不知蓴之在罵自己龜兒子,詫異地問:“真的嗎?”

  “真的!”

  小元笑嘻嘻地吊到蓴之背後,衝那老者做鬼臉,老者氣極,彎腰拾起一塊碗大的石塊,使出吃奶的氣力,對著小元扔過來,小元啊呀一聲,向後一滑,滑到蓴之胸前,雙臂仍然吊在蓴之脖子上抱著蓴之。

  蓴之聽到動靜,扭頭望去,眼睜睜見那石塊直奔自己飛來,躲避已然來不及,蹲下石頭必然會正砸中頭,若要自己不受傷,最簡單的辦法就是轉過身去,用小元擋住石塊,或者直接臥倒,但可能會把小元壓扁,若是大力側過身去,可能會把小元甩出去。

  在這電光火石的一瞬間,蓴之急急向右邊一斜,呯地一聲,石頭結結實實地砸在了他的左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