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琉璃篇)
  天寶九年冬,再過幾日就是臘月十八了,雪已經下了一場又一場,整片天地銀裝素裹,都說瑞雪兆豐年,可在某些人眼裏,卻似天地在緬懷已經薨逝十年的文章太後。

  今兒個正是太後的祭日,宮裏早早傳了懿旨,這一日皇後要到慈雲庵為太後在天之靈祈福。

  趙琉璃早早就起來了,拿了掃把和庵堂裏的尼姑們一起掃雪。雖然她還是公主,皇上沒有剝奪她公主的封號,甚至過年過節,還會送些宮裏的點心來,故而主持師太對她格外關照些,吃穿用度上都有不同,活兒也比旁人要輕鬆,但今日皇後來祈福,是庵堂頭等大事,每一個人都是都活計分配下來的。

  趙琉璃機械地掃著雪,本以為在慈雲庵已經呆了整整八年,每日青燈古佛的,什麽都看淡了,想通了,可今日因為皇後即將到來,又勾起了一些塵封的往事,心緒也是不平寧起來。

  當今的皇後,當年的太子妃,她曾經很是看不起,因為太子妃娘家並非顯赫的豪門貴胄,不過是個從三品官員家的小姐,太後曾是反對的,但她就是入了先皇後和太子的眼,成為了太子妃,為此,太後還好一陣子不理先皇後。直到太子妃生下皇孫,加之她一貫小心翼翼,在太後跟前曲意奉承,太後的臉色才漸漸有所好轉,人前倒是願意給她幾分臉麵,但人後還是頗有微詞,可如今,人家已經成了皇後,母儀天下。

  真是世事無常,不過當年被她看不起的人,實在是太多了,那時她是太後的心尖肉,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不管她做了什麽,戲弄了誰,折辱了誰,太後都一力替她當著,便是皇上有責備她的意思,在太後的強勢護短之下,也隻得悻悻作罷。

  她就是這樣被慣壞的,覺得她做什麽都是對的,直到葉瑾萱的出現,這個她平生最痛恨的人,最大的勁敵。

  然而,彼時,她亦是打心眼裏看不起的,一次次與之鬥法,一次次的慘敗,彼時,她仿佛陷入了魔障,一門心思地要把這個人踩在腳底下,踩進泥巴裏,永世不得翻身。可笑的是,最終跌入地獄的人是她,再也翻不了身的人是她。

  在宮裏為太後念經祈福的頭一年,她每日每夜都在想,如果當初她能看開一點,也許一切都不一樣了。

  可惜,看不開啊!平生頭一回吃癟就是在葉瑾萱手上,之後是嫉恨,嫉恨這麽個平庸的女人,低賤的廚子,竟然贏得了夏淳於的心;嫉恨每次看到夏淳於看葉瑾萱的眼神,溫柔寵愛,仿佛這個世界上除了她葉瑾萱,就沒有別的女人了;嫉恨每次聽到別人誇她葉瑾萱如何的能幹,嫉恨身邊的人一個個都向著葉瑾萱;嫉恨每次她向淳風發牢騷,淳風總是說葉瑾萱的好話……

  是啊,嫉恨,因為嫉妒所以才痛恨,她是嫉妒葉瑾萱的,明明什麽都不如她,偏偏卻活的比她精彩,有器重她的公婆,有疼愛她的丈夫,有喜歡她的朋友,有名震金陵的天上居……

  好不容易,她終於有了一次揚眉吐氣的機會,勝過葉瑾萱的機會,她的孩子,可惜卻是沒了。

  於是,她開始算計,然而一次次算計,到頭來,報應都落在她自己頭上。

  第一次被太後責罵因為葉瑾萱。

  第一次被公婆冷眼因為葉瑾萱。

  與淳風生分因為葉瑾萱。

  失去小雅因為葉瑾萱。

  被迫搬離侯府因為葉瑾萱。

  名譽掃地因為葉瑾萱。

  ……

  可如今想想,與其說因為葉瑾萱,不如說是她自作自受。

  夏淳於早就罵過她,當日在瀾庭軒茶樓裏,夏淳於說:你自己欺負別人的時候心裏倒是痛快,有沒有想過別人是什麽感受?難道你覺得欺負別人就是理所當然?你就受不得半點委屈……

  當時她隻覺得氣憤,她欺負別人當然是理所當然,因為那些人她看著不順眼。

  後來,誣陷葉瑾萱和陸小天,夏淳於又罵她自作孽不可活。

  淳風看她的眼神一天比一天冷,而她還在埋怨淳風不幫著她,不向著她,甚至懷疑淳風與葉瑾萱有什麽想法。

  現在才想明白,並不是淳風喜歡葉瑾萱才對她失望,葉瑾萱是他的嫂子,是他的家人,他失望,是因為她一次次害他在家人麵前丟臉,為難,讓他感到愧疚,淳風是一個把親情看的很重的人。

  可惜,這些道理,她明白的太遲了,驕傲的太久,不懂得如何低下她高貴的頭。

  淳風……

  她在心裏默念著這個名字,心就好像被針紮了一下,隱隱地疼。

  淳風,你還恨我嗎?

  你一定還是恨我的,不然,這麽多年,為何你從來不來看我?哪怕是讓下人來看一眼,讓我知道你不恨我了也是好的呀!

  淳風,你知不知道,這輩子,我隻對一個人付出過真心,那就是你;你知不知道,我現在有多後悔;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趙琉璃抬起頭,望了著還是暗沉的天色,把湧上來的淚意逼回去。

  淳風,你知不知道,如今我也就隻剩這一點念想了,希望這輩子能再見你一麵,哪怕是遠遠地看你一眼。

  天終於亮了,皇後的鑾駕儀仗浩浩蕩蕩來到了慈雲庵。

  趙琉璃除卻誦經的時候混在一幹沙尼裏,之後就躲在自己的房間裏不出來了,她不想看到皇後。

  看到昔日被自己瞧不起的人,這般光鮮亮麗,這種心情無法言說。

  然而,皇後祈福完畢後,卻是特特地問起了她,要她過去相見。

  若是以前太子妃的身份,她是斷斷不會去的,可如見人家是皇後,皇後說的話就是懿旨,不能不遵,不敢不遵。

  皇後和主持師太在香房裏喝茶,見一身青色僧衣的的趙琉璃走進來,第一眼還沒認出來。

  其實之前念經的時候她就在一眾沙尼裏尋找琉璃的身影了,可是大家穿著一樣的僧衣,又都戴著帽子,低著頭,根本分辨不出來。

  現在看到,也是驚訝,多年未見,琉璃清瘦了許多,原來圓圓的臉蛋,現在成了標準的瓜子臉,尖尖的下巴,顯得她的眼睛特別大,寬大的僧衣穿在她身上,空蕩蕩的。

  皇後見她如此模樣,心中一時感慨萬千,曾經榮耀無人可及的琉璃郡主,如今卻成了這般模樣。

  但凡她能稍稍能耐一些,寬容一些,也不至於落到今日這般田地。

  先前她還問過師太,琉璃在這裏過的如何?師太說琉璃挺安靜的,話不多,讓她做什麽也從來不會反對。

  皇後默默歎了一息,示意大家退下,她要跟琉璃單獨說幾句。

  屋子裏靜悄悄地,唯有檀香繚繞。

  皇後斟酌著開口:“琉璃,你可願隨我回宮?”

  琉璃抬起頭來,眼低是訝異地神色。

  她來此這麽多年,還是第一次有人問她,願不願意回宮。

  皇後微微笑道:“來此之前,皇上特特提起了你,說你為文章太後祈福多年,孝心可嘉,如今你還是公主,若是你願意回宮,或者你願意重新婚配,皇上都會為你做主。”

  其實這話還是葉瑾萱跟她提的,她就跟太後和皇上說了說,太後想著,琉璃畢竟是七賢王唯一的女兒,就算做錯了事,這麽多年的懲罰也夠了,總不能真叫琉璃一輩子青燈古佛。皇上是個孝順的,太後這麽說,皇上自然無異議。

  琉璃嘴角牽出一抹苦笑,回宮?殊不知,皇宮是她最不願意呆的地方,她最風光的時候就是在皇宮度過的,她請求來慈雲庵就是不願呆在那裏受人冷眼。

  至於重新婚配,一個臭名昭著的刁蠻公主,一個人老珠黃的棄婦,又有哪個願意娶她?即便礙於皇家的威嚴不得不娶,怕也不會真心待她的,何必再去討人嫌?

  除非這個人是淳風。

  琉璃踟躕良久問道:“靖安侯府現在還好嗎?”

  皇後心知肚明,琉璃這是在掛念夏淳風吧!不由的又想起葉瑾萱的話:說琉璃是做了那麽多的錯事,但對夏淳風卻是真心的,隻是年輕氣盛,又是被驕寵慣了的,即便想要對一個人好,也不懂得怎麽去做。當然,淳風現在很幸福,斷不可能與琉璃再續前緣。

  皇後微然道:“靖安侯府老侯爺已經告老了,在家中含飴弄孫日子過得清閑,如今夏淳於承襲了爵位。”

  頓了頓,皇後又道:“淳風如今當也了大將軍,鎮守川西,有了兩個兒子。”

  琉璃心中說不出是歡喜還是失落,歡喜的是,淳風這麽有出息,其實當初太後讓他去大理寺,他是很不喜歡的,他想要像老侯爺和二哥夏淳於一樣上陣殺敵,如今,是如願以償了。

  失落的是,淳風另娶了,還有了兩個兒子。

  不由的又想,如果當初她的孩子保住的話,也許,就沒有後麵那麽多事情了。

  “不知是哪家的閨女這麽有福氣?”琉璃麵帶微笑,心裏卻是苦澀萬分。

  皇後也是猶豫,說道:“是龍淵閣大學士子女陳雅。”

  琉璃怔然,陳雅,那不是小雅麽?小雅是罪臣子女,才沒入宮中為奴的,難道她父親的案子平反了?

  臉上火辣辣的,心中複雜的情緒在翻滾,她還以為會是哪家的千金,卻原來是她曾經的婢女小雅,一個啞巴,夏淳風還真是有情有義啊,娶一個啞巴,還幫著她家裏平反。

  可笑嗎,太可笑了,曾經尊貴無比的她如今成了庵堂的俗家弟子,曾經卑微低賤的丫頭成了龍淵閣大學士的千金,大將軍的夫人,真是諷刺啊!

  皇後看她臉色陣青陣白,神色複雜難辨,沒想到過了這麽久,琉璃還是這麽在意這些。

  “琉璃,隻要你想開了,想通了,你還是會有美好的未來的。”皇後勸道。

  琉璃慘然一笑:“多謝皇後還記掛著我,可我覺得,這樣的生活很好,我在這裏很清靜,餘生,隻想為太後祈福,為皇上皇後祈福。”

  僅有的一點念想也是破滅了,她還有什麽可希望的?

  “你不用急於回答我,你還年輕,你的人生還有很漫長的一段路,你好好考慮,想清楚了,再讓人給本宮傳個信,本宮自會為你安排。”皇後和言道。

  琉璃低頭默然不語,她還年輕嗎?都快三十了,人生能有幾個三十,一步錯,步步錯,她已經回不了頭。

  三天後,趙琉璃正式落發,出家為尼,法號不悔。

  這一生,她有太多太多後悔和遺憾,希望來生不會再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