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薑含元到了雲落。

  雲落地方不大,小小一座城邑,雪山之下,戶不過數千。它是如此寧靜。在這裏,無論身處何地,隻要抬眼,便能看見城南遠處那座山頂終年積著皚皚白雪的連綿雪山。晴天的時候,山下湖泊的水麵仿佛一麵鏡子,能清楚地倒映出雲落女兒那如花朵一般的美麗臉龐。

  二十多年前,趁著中原多國戰亂,北狄嚐到了從晉國手裏奪走朔、恒、燕等州的甜頭後,食髓知味,又將目光放到了大魏的西關,試圖獲得這一帶諸城的藩屬權,繼而以此為跳板,封鎖魏國西關,當時,位於要衝之地的雲落便首當其衝。

  薑含元的外祖,當時一邊率領舉國兩千勇士奮勇抵抗,一邊向宗主國大魏發去求援消息。那時武帝還顧不上北境,但也容不下如此公然挑釁,派軍北上,協助雲落,打退了北狄的來犯。

  武帝派去的將軍便是薑祖望。他出身將門,有著極高的軍事天分,十八歲時,便已在武帝的征伐戰事裏屢立戰功,聲名赫赫。他也和許多與他同樣出身於世家的開國勳貴子弟一樣,正當年輕熱血,在為武帝劍指九州的千古功業而沸騰不已,夢想能更上一層,在其間留下屬於自己的輝煌烙印,名垂青史。

  這位來自大魏的年輕將軍,英俊勇毅,意氣風發,吸引了無數雲落女兒的目光,他愛上了雲落最美麗的女兒燕氏,娶了她,將她帶回到了京城。

  故事的開頭總是很美好。年輕夫婦兩情相悅,雖聚少離多,卻也度過了一段幸福的日子。幾年後,燕氏又得了一個玉雪可愛的女兒。她盼戰亂早日止歇,那樣,夫君便再也不用離家征伐,便給女兒起了一個寄托願望的乳名,兕兕。兕,那是傳說中的上古神獸,出,天下盛定。

  京城之繁華,遠勝雲落,但是燕氏漸漸還是開始想念她那雪山湖泊旁的遙遠家鄉。正逢老城主壽日,薑祖望恰也回了長安,向朝廷告假,親自護送她回。便是如此,夫婦帶著尚在繈褓中的女兒,踏上了這條探親之路。

  一切原本非常順利,經過一段長途跋涉,再過些天,他們便就可以到雲落了。但這一日,後頭卻忽然追上了人,傳來一個消息,當朝新寡的南康長公主出京去往封地 ,不知為何,中途改道,竟如此巧合,也朝這個方向來了。她的玉駕現就停在後方武城,命薑祖望前去覲見,稱有要事。

  七天之前,夫婦二人路過了那個叫武城的地方。

  南康是高祖之女,據說她出生時,一頭麋鹿自京城郊外經過,有相術者稱為祥瑞,果然,不久之後,便有小國前來歸附。高祖因此寵愛此女,特意為她建了麋園,擇婿尚之。武帝繼位後,封長公主,對這個妹妹也是有求必應。當時的京中,南康長公主權勢遮天,麋園更是人人趨之若鶩的一個地方。

  長公主突然現身在了此地,召丈夫前去見駕,到底是為什麽緣由,燕氏心中自然有數。此前在京中時,新寡的長公主頻頻向他示好。

  薑祖望滿心不願,但忌憚對方的地位和威勢,最後還是不敢不從。

  夫婦當時所在的地方,前頭不遠有個名為昌樂的城邑,與雲落世代交好,相互守望。薑祖望隻好將妻女送到昌樂,吩咐燕氏安心等自己回來,隨後匆匆掉頭,趕往武城。

  他不知道,從他做出掉頭這個決定的那一刻開始,災禍便降臨到了他的頭上,繼而改變了他這一生的命運。

  昌樂老王已去,繼位的新王被北狄來的密使遊說心動,圖謀將來在此擴展自己的勢力,幾個月前便開始暗通款曲。得遇如此機會,密謀入夜動手,將人交給北狄。所幸,計劃被一個和雲落老城主有舊的人得知,那人告知燕氏,燕氏脫去華服,喬裝帶著女兒悄悄離開,混出了城。但是幸運沒持續下去,逃出去沒多遠,追兵便追了上來。

  身邊的隨行護衛越來越少,最後,隻剩燕氏抱著繈褓裏的女兒,退到一處懸崖盡頭,再無可退之路。

  崖下,亂石深淵。

  燕氏性烈,不願落入北狄人之手,更不願讓自己成為脅迫親人的工具。

  她脫下厚衣,一層層緊緊裹綁住繈褓裏的愛女,在生命的最後一刻,祈禱雪山聖神護佑女兒,隨後,用盡全部的力氣,將女兒遠遠地拋向了崖下一處生著茂枝的密林,自己縱身躍下。

  當薑祖望趕回,已是半個多月後了。燕氏在崖下被找到,自是粉身碎骨。不但如此,遺體也遭野獸陸陸續續啃噬搬運,附近隻剩了幾片殘餘衫角和零星殘骨,情狀慘不忍睹。女嬰也是不見蹤跡,隻在附近密林之中,尋見了零星的狼足印痕和一個散落在遠處的繈褓。人皆以為她已被狼吃掉,屍骨無存。不料幾個月後,她竟被發現,還僥幸存活,奇跡般地出現在了距離幾十裏外的一處荒林獨狼穴中。

  她是被一個獵人追蹤狼跡之時無意間發現的,據說當時滿身髒汙,眠於母狼之側。薑祖望聞訊趕到,憑著胎記才認出了女兒。當母狼被驅開,她被強行帶走後,那母狼還是遲遲不肯離去,遠遠跟隨。薑祖望令人勿傷,它便跟了長長一路,最後大約知道是無法奪回了,這才傷心嚎叫著離去。

  而當日,那位新寡長公主將薑祖望傳去,所謂“要事”,據說是前日路上遭遇野獸,公主受驚病倒,夜寐難安,需這個大魏的勇武將軍護駕同行。

  薑祖望嘔血大病。後來病愈,武帝為表彌補,賜婚他與南康長公主。薑祖望以曾對亡妻毒誓此生絕不另娶之由,拒了婚。武帝便也未再勉強,做主為長公主另擇佳婿,此事算是過去。

  再後來,當他昔日的那些舊遊實現夢想,紛紛在武帝統一九州的戰事裏立下耀目功勞的時候,他自請來到北地戍邊,風沙為伴,一吹便是二十年,從此,再未回過京城一步。

  這就是故事的最後結局。

  去年,薑含元那位一次次守住這座雪山小城,守了一輩子的外祖父,也走完他一生的路,去了。她的舅父燕重成了城主。他是一個脾氣暴躁說話大嗓門的漢子,繼承了燕氏世世代代的勇武和忠誠。他更以薑含元為榮,獲悉她到來的消息,當天親自出城去接。

  城門附近的人們看見她,紛紛停下手裏正在做的事,從四麵八方湧來,爭相向她行禮。

  她幼年那段離奇的經曆,在別人看來,或是不祥的化身,恐怖的象征,但在雲落城的人們眼中,她卻是受到神靈護佑的神女。

  是啊,倘若不是如此,繈褓中的女嬰,怎能活下去,又怎能變成今日如此一位令敵人切齒痛恨的悍勇之將?

  舅舅見這一幕,開懷大笑,揚鞭指著那些迎接外甥女的城民,“兕兕你瞧!我們雲落之人敬重勇士!他們敬你,竟還超過我這個舅舅!大家都盼你能一直留下!這裏就是你的家!”

  薑含元含笑感謝城民,在周圍的熱烈的歡呼聲中,縱馬入城。

  青木塞地理重要,卻被魏國奪了回去,那南王熾舒正是因那一敗,親自坐鎮幽燕等地。去年外祖過世,薑含元正領著軍隊與一支圖謀奪回青木塞的狄軍在周旋作戰,沒能趕來。是以今年祭日,本打算提早來,沒想到中間又出周折,直到今日,才終於得以成行。

  燕重準備親自帶她去祭祀。

  “舅舅,我自己去吧。去年我沒能趕到,今年又錯過日子。我想一個人陪外祖幾天。”

  燕重知她和外祖感情深厚,便也不勉強同行,點頭應好。

  老城主的安眠之地位於城外的山穀。那裏也是燕氏世世代代的埋骨之地,晴天的時候,從穀口便能看見對麵的雪山和鏡湖。

  薑含元獨自在一頂簡陋的草廬裏住了下來,席地而臥,伴著外祖,還有她記不得模樣的母親。不過她知道,母親是真實存在過的,這裏的這座墳塋,就埋著那幾片碎衣和那幾根殘骨。她原本應該有著幽蘭的氣息,溫熱的皮膚,溫柔的聲音。她是雪山腳下最好看的女子。鏡湖留下了她倒映過的那張美麗麵容。

  是的,薑含元能看見這一切,就好像她總是能在夢裏看見那頭曾經哺乳過自己的母狼。

  一個包裹在重重繈褓裏的嬰兒,帶著她母親全部祝福,穿過一片茂盛的樹頂,掉落的時候,掛在了一簇網結的枝蔓,懸在空中。小小的,獨自一人,已經一天一夜。她因為饑餓啼哭不停。她的記憶告訴她,隻要她這樣啼哭,就會有一個散著好聞香味的溫柔的人抱住自己,讓自己的嘴貼上她溫暖而柔軟的胸,甘甜的乳汁就會喂飽自己。但是這一次,那個人卻再也沒有來。最後她掙紮著,用自己的小手小腳掙脫開了繈褓,從樹頂掉了下去,摔在地上厚厚的灌木叢裏。這是她第一次獨自去麵對這個世界,到處去找那女子。她哭得聲嘶力竭,嗓音沙啞,直到再也爬不動,變得奄奄一息的時候,來了一頭母狼。

  那是一頭年輕母狼,她第一次做母親,不幸的是,當她外出覓食歸來之後,發現自己的狼崽不見了,窩裏隻剩下一灘血跡。失去狼崽的母狼悲傷而憤怒,漲乳的痛苦更是令她焦躁不安,她到處尋找自己的孩子,闖入這裏,發現了地上的這個人類嬰兒。她撲了上去,利爪深深刺入嬰兒那嬌嫩的後背皮膚。就在它低頭要咬上嬰兒脖頸的時候,那人類的孩子,聞到了母狼腹下乳|頭處正滲滴不停的乳汁的氣味。那是母親的味道。她被饑渴和強大的求生欲|望驅使,忘記了來自背上的痛苦,張大嘴巴,狠狠叼住,用盡力氣使勁地吸吮,大口大口地吞咽。那乳汁暢通的驟然快|感令母狼中止了撕咬的欲|望,她注視著身下那正在吸食自己乳汁的人類嬰兒,眼裏的凶光漸漸散去,靜靜立著,任這幼崽吸自己的乳,等到她終於吃飽,閉著眼睛入睡,她舔去了嬰兒背上剛被自己抓出的血,叼著,拖走離去……

  夢境一轉,薑含元看見一個美麗的女子,她緊緊地抱著懷中的嬰兒,倉皇奔逃,狼狽不堪,最後她逃到了路的盡頭,立在懸崖之上,那些追趕的人就要逼到近前了。

  停住。不要再繼續夢了,她不想夢下去。夢中的薑含元這樣告訴自己,努力掙紮,想要醒來。可是每一次,夢都是如此的深沉,將她吸住,她猶如身處旋渦,無法掙脫。

  “是你害死了姑母!是他們說的!姑母本來已經藏起來了,壞人都已經過去了,是你哭了起來!你害死了姑母!”

  一個四五歲大的男童傷心地嚎啕大哭,用尖銳的嗓音衝著薑含元叫嚷。

  他想不明白,祖父和父親,為什麽都對這個來了幾年後才開口說話的阿姐,比對自己更好。

  停住。不要再繼續夢了!

  夢裏的薑含元再次逼迫自己醒來。可是夢境啊,它還是不肯結束。

  薑含元又看見了西陘關大營外的那座熟悉的鐵劍崖,她就站在頂上,迎風縱身一躍而下,便仿佛她曾許多次做過的那樣。崖下的那口潭水,在夢裏,也再一次地變成了嶙峋山石。又一次,她重重地砸在了上麵。血如紅練般噴濺,她粉身碎骨,四肢百骸靈魂深處,沒有一處不是疼痛至極。

  那個溫柔美麗的女人,她在死去的那一刻,應就是這種感覺。

  她該是如何的痛苦啊。

  血越來越多,到了最後,已分不清是那女人的血,戰死的同袍的血,還是自敵人那被一刀砍了頭的脖腔裏射出的血。隻剩下滿天的血雨,將她從頭到腳澆濕,澆成一個血人。

  那濃烈的腥味,深深地滲透到了她皮膚的每個毛孔裏,散不去,永遠也散不去了。

  她的身體痙攣,緊緊縮成一團,僵硬得仿佛一塊冰雪裏的凍石。

  不能哭。夢裏的那個自己再次提醒。

  從知道是自己的哭聲殺死了那個女人之後,她便發了誓,永遠不會再哭了。

  跨上馬,挽最強的弓,握最堅的刀!

  惟其如此,才能保護一切需要她保護的人!

  薑含元緊閉著的眼皮忽然一動,還沒睜眼,反手便抽出了身上帶的刀,自那她從小起便重複了無數次的噩夢裏猛然坐直身體。

  “阿姐!醒醒!”

  “是我。”

  夕照黯淡,一個瘦弱的少年站在幾步之外,見狀,微微後退。

  “父親派我來請阿姐回去。”

  燕乘望著麵前這雙布滿了紅絲的充血的殺氣流露的眼,小心翼翼地說道。

  是阿弟來了。

  薑含元目中殺氣退去,略微茫然地環顧四周。

  日將西落。她靠坐在母親的墓碑之側,竟就這樣睡了過去。

  她閉了閉目,慢慢籲出一口氣,收了刀。

  “是我父親那邊來消息了嗎?”

  她問。嗓音嘶啞而疲倦,仿佛一片撕破了的綢緞。

  “是的。樊將軍來接阿姐你。”

  “他說,京中的迎親使者到了,要接阿姐你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