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少帝一聲不吭。

  束慎徽豈會看不出來,他心裏還是不服氣,一笑,“你還不服?想說什麽,盡管說。”

  “這可是你叫我說的!”束戩小聲嘟囔,“我就不信了,難道大魏就隻薑祖望一個人能打仗,三皇叔你要這麽籠絡他……”

  “是,大魏以武立國,能領兵打仗之人,原本多如繁星。我記得你皇祖父聖武皇帝最後封功的那一次,光是一等公,便封了不下十人,然而短短不過十來年,當中大多的昔日功臣,這些年,或耽於享樂,武功廢弛,或居功自傲,難當大用。”

  “戩兒,北狄在這幾十年間,卻出了一位雄主之王,仿中原立國稱帝不講,又挾早年奪取北方諸州之勢,控弦號稱百萬,縱然有所誇大,但國戰力之強,前所未有。不但如此,國中幾名王子也非庸才,其中一名王子,名熾舒,更非常人,引漢人投效,青木原一戰後,便由此人坐鎮燕朔之地,尊號南王。想奪回我大魏的北方門戶,將來最後之決戰,乃國戰,艱難之程度,或將超過當年你皇祖父的那些征伐。不是將猛不畏死便能所向披靡。領軍之人,須有運籌帷幄舉重若輕之能。放眼如今之朝廷,日後最適合當這天下兵馬大元帥的人,便是薑祖望。”

  少帝起先一臉不服,漸漸地,凝注著他,眼睛一眨不眨。

  束慎徽略略沉吟,繼續道,“還有件事,先前還沒來得及和你講,正打算近日告訴你的。薑祖望早年初入行伍,是高王部下,得過他的提拔,高王一直想要將他收為己用。這也是此番我求婚之舉令他如此沉不住氣的原因。這就罷了,就在幾個月前,成王還暗中遣人秘密去見了薑祖望……”

  遠處的角落裏,掉落的蛛兒在漫如經海的架上爬,想回它辛苦吐絲結成的網上,卻是漫無目的,在原地焦急打轉了片刻,又胡亂爬上近旁的一扇槅窗。

  少帝吃了一驚,“什麽?竟有如此之事?難道薑祖望也和他們是一夥的?”

  束慎徽搖頭,“薑祖望其人,行事保守而謹慎,這幾年大約也看出高王日益膨脹,應當是懼怕惹禍上身,據我所知,並無主動往來。這回成王使者和他到底說了什麽,不得而知。但以我的推測,必是勸他提防功高震主,意欲拉攏。薑祖望應當沒有答應,不過,就此事,他也未曾上報朝廷。以他之曆練,時至今日,不可能看不出高王和成王之流的意圖。”

  少帝大怒,“他竟也和那些人一樣,企圖牆頭騎坐,觀望而動?”

  束慎徽神色凝重,“他出於念舊,隱瞞不報,也是有可能的。不過,也不能不防。”

  “便如你方才所言,這種時刻,必然要顯朝廷對他的恩信。自古,聯姻便是兩姓緊密交好之捷徑,皇家欲恩信於臣子,亦概莫如此。將來會是如何再論,至少今日,我是借此向他傳遞態度,隻要他一心向著朝廷,朝廷和陛下你,對他寄予厚望,絕無惡意。為表鄭重,這回代我去求親的還是你皇伯祖。我早年巡邊,和薑祖望處過幾日,雖時間不長,但也看得出來,是個有識之人,料他能夠體會我此舉的個中之意,做出他當有的反應。那也是我期待的。”

  “可是人心隔肚皮,倘若他萬一也和那些人一樣存有二心,意圖作壁上觀…”少帝停住。

  束慎徽淡淡一笑,“這就是高王必死的原因了。敲山震虎,讓長久以來的搖擺之人明白,及時糾錯,時猶未晚。”

  “為什麽要給那些搖擺之人以機會?為什麽不趁機殺光,以絕後患!”少帝恨恨地道。

  “戩兒你記住,世上最難掌控者,便是人心。”

  “人道經緯萬端,規矩無所不貫,誘進以仁義,束縛以刑罰,如此,整一海內,整齊萬民。這話你讀過吧?”他看向少帝。

  束戩應:“禮書之言。”

  束慎徽點頭:“不錯!”

  “一個君主,在他之下,固然有誓死效忠之人,但也永遠會有搖擺之人的存在。這樣的人是殺不完的。即便是昔日聖武皇帝一朝,你以為就沒有?不過是懾於聖武皇帝君威,不敢心存二念罷了。身為君主,你現在要做的,便是熟悉朝政,慢慢立威,當有朝一日,你的君威足夠強大,那時你便盡可驅策,恩威並施,令所有人都為你所用,包括昔日的搖擺之人。”

  “這回我求娶薑祖望之女,除了向他示好,還有一點用意。人人都知他是高王舊部,早年交往不淺,現在高王倒了,暗中大約不知多少雙眼睛在看著他。他卻非但沒有受到牽連,反而更得朝廷器重。這是在向所有人遞送朝廷態度,隻要不是首惡,往後效忠朝廷,既往不咎。戩兒你懂了嗎?”

  少帝恍然大悟,“我知道了!三皇叔,你講書,可比丁太傅講得有意思多了!我一聽他說話,我就想睡覺!”

  “丁太傅的學識造詣,遠勝於我,你不可造次!”

  “是,知道了。”少帝老老實實應了一句,又看向束慎徽,神色猶猶豫豫,終於,仿佛下定了什麽艱難決心似的,一咬牙,用悲壯的表情說道:“三皇叔,倘若一定要娶薑家之女,那也不一定非要你娶!我也可以!我娶便是!”

  束慎徽大概沒想到會從他口裏冒出這樣的話,驚訝,打量了他一眼,“你?你方才不是對那位女將軍百般瞧不上嗎?”

  束戩漲紅了臉,“三皇叔,你別以為我還小,我什麽都知道!方才走出去的溫家女郎,你二人分明情投意合!必是她知曉了你要娶薑家女,她才那麽傷心,我知道,三皇叔你心裏一定也不好受——”

  他猛地挺起胸膛,滿臉就義般的凜然之色,“三皇叔你完全是為了大魏,為了朝廷,才決意做如此之取舍!既然如此,我是皇帝!這般犧牲是我身為大魏君主的本分,不該由三皇叔你來承擔!你為我,已經夠勞心勞力了!”

  他一頓,“倘若因我還小,不能即刻成婚,可以先定下婚事,待我成年之時,再行婚禮儀式,意思豈不是一樣?”

  聽到如此的話從侄兒口中說出,望著他露出的決絕表情,束慎徽忽然生出些忍俊不禁之感,但很快,心下更多的,卻是油然而起的感動。

  少帝性格飛揚,厭惡拘束,常令束慎徽顧慮,也不知他何日方能穩重下來,真正明白,帝王在享受無上權力和榮光的同時,雙肩需承擔的同樣無上的責任。而此刻,自他口中說出的話,雖仍脫不了稚氣,但也足見他的心意了。

  他便道,“戩兒,你聽好了。第一,這件婚事於我,絕非犧牲,乃我之所謀。第二,我與她年紀更相匹配,日後自有更合適你的女子。”

  “可是三皇叔,你和溫家女郎亦是天造地設般的佳偶!我真的不忍心令你和心愛女子就這樣生離——”

  “戩兒!”

  束慎徽再次叫了他一聲,打斷他話,頓了一頓,道:“我與她隻是因太傅的緣故,從小認識,較旁人多幾分淵源罷了,此外無任何深交。似這種毀人女孩清譽的話,你往後再不要提!”

  少帝顯然不信他這解釋,小聲嘀咕,“……又不是我說的,外頭人都這麽傳,說她至今未嫁,就是在等三皇叔你……”

  束慎徽蹙眉,少帝有眼力見,立刻閉了嘴。

  “戩兒你記住了,”束慎徽神色鄭重,“薑大將軍是我大魏名將,至於其女,我雖未曾見過她麵,但她絕非一般人可比,容不得輕慢。你如何待我,往後便需如何待她,不許你心存半分不敬。”

  “知道了……”少帝含含糊糊應了一句。

  束慎徽抬眼望日影,“差不多了,我該回城,你也要回宮了。走吧。”

  好容易才走脫,這就回去了,束戩滿心不願,卻也明白,今日情況特殊,上午出了如此的大事,現在皇城各處關鍵有司雖都在掌握之中,但三皇叔確實是要回去了。

  正磨磨蹭蹭,外頭匆匆衝過來了一行人,打頭正是劉向,後頭跟著禁衛。

  劉向一眼看到了少帝,果然是和攝政王在一起,長長鬆了一口氣,定了定神,疾步上前,先便下跪請罪:“微臣護駕不力,請陛下和攝政王恕罪!”

  原來,方才他追上了輿駕,少帝下車出恭,回來上車,行了一段路,他留意到車駕外步行隨駕的小侍竟少了一個,聯想到少帝從前的一些跳脫舉動,心裏便起了疑慮,於是上去到了車旁,尋了個借口,和車裏試探應答,裏頭卻長久無聲,他心知不對,叫停禦駕,開門,果然不見了少帝,車裏隻跪著那個套著冕服麵無人色瑟瑟發抖的小侍。

  這下同行的諸王百官炸了鍋,議論紛紛。劉向稟了前頭的蘭太後,太後這才知道兒子中途走了,又氣又怒,當場便命斬了那個膽敢僭越的小侍,劉向進言勸阻,稱今日太後壽誕,不宜見血,那小侍這才撿回來一條命。他便命人先護送太後回宮,自己匆匆回來尋找。

  少帝人雖沒事了,但一個上午,自己竟接連兩次重大失職,劉向此刻的心情,可想而知。

  好在攝政王似乎並未責怪,隻在聽到蘭太後要怒殺那小侍時,看了少帝一眼。

  少帝低頭。

  “陛下,請回城吧。”攝政王恭聲請道。

  束戩這回不敢再拖延了,怏怏邁步,當先跨出門檻。待攝政王次位而去,劉向急忙也從地上爬了起來,帶著手下人跟了上去。

  一行人遠去,伴著腳步之聲漸漸消失,耳畔悄然。

  秋風自南窗掠過,一片黃葉飄飄蕩蕩,寂寞落地。

  閣樓那暗僻的西北角落裏,蛛兒努力往上,終於又從槅窗爬回到了方才斷絲跌落的經架頂端,奈何斷絲在半空隨風拂動,蛛兒一次次企圖攀夠,又一次次地抓空,如此反複,竟有不死不休之勢。

  忽然,一隻手探來,停在了小蟲之旁,靜待這小蟲爬上了指端,舉起,輕輕放在斷絲之緣。

  那小蟲得了機會,立刻抱住,沿著蛛絲飛快往上,終於回到網中,坐定,片刻也不得歇,又繼續忙忙碌碌,吐絲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