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多年不忘的一場夢
  多年以後,麵對煥然一新的澤宇村,劉淑敏便會想起,那個初夏午後的一場夢。太陽如熾熱的火球懸浮於馬鳴山的峰巒頂上,青草、野花、樹木被蒸曬著,空氣中凝聚著一股潮濕的氣息。她拎著行李箱,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母親的墳頭。

  墳頭上滋生出眾多叫不出名的雜草,枯敗不堪,看得出來一直沒人清理。劉淑敏的眼睛瞬間濕潤,眼淚止不住地沿著臉頰往下流,像晶瑩剔透的珍珠,落在草中,鑽進土裏。心痛得像刀割一般,死命咬住嘴唇,盡力不讓自己哭出聲。

  她雙腿曲膝,跪倒在母親的墳前,淚眼模糊了她的視線,一遍又一遍地喊著“媽——”。空曠的馬鳴山回蕩著她的哭喊,一群山雀從鬆樹林中低低掠過,它們圍繞半山腰盤旋片刻,發出數聲哀鳴,留下幾根羽毛,然後飛往別處。

  情緒穩定後,劉淑敏挽起披在肩上的長發,利落地紮了一個馬尾,然後挽起藍色牛仔褲的褲腳,彎下腰,使出全身的力氣,將雜草連根拔出。堅韌的雜草將手掌勒出一道道血痕,可是她顧不上疼痛,上上下下,寸草不留。

  陽光炙烤著她的肌膚,將她的臉曬得通紅,額頭、鼻尖滲出豆大的汗珠。雙手雙腳沾滿了泥土。半個小時以後,母親的墳被她整理得光溜整潔,露出了它該有的麵目。

  劉淑敏喘了一口氣,拍拍兩手,挨著母親的墓碑,緩緩坐下。她的手指小心地觸碰著碑文,想象著母親還在自己的身邊,還能感受到母親的溫暖。母親的這一生極為短暫而苦澀,因為自己是女孩,母親便不受爺爺奶奶的待見,說母親是不會下蛋的雞。

  父親更是埋怨母親沒能給他生個帶把的,常常施之以暴力。那會兒,母親被打得重則臥床不起,輕則手肘背部淤青。母親忍氣吞聲,四處求醫,拜過送子觀音,求過赤腳大仙,各路土方法均用盡,甚至吞食過蜈蚣,然而一點效果沒有,肚子裏始終沒有動靜。

  村裏人明裏暗裏的譏笑,讓母親精神受到巨大創傷,腦袋裏那根繃緊的弦在某一天終於坍塌,她整天坐在院子裏,有時候沉默不語,有時候麵露慍色,有時候朝天微笑。體麵的她開始變得邋遢不堪,頭發蓬亂,甚至衣不遮體。

  那時候,母親見小男孩就歡喜,嚐嚐攔在孩子們麵前,伸手做擁抱的姿勢,嚇得孩子們撒腿往回跑。調皮膽大的回過頭,朝母親做鬼臉或者吐痰。然而母親不緊不慢地拍拍衣服,喜笑顏開。

  對待劉淑敏,她就像一隻母雞一樣,時刻守護著自己的雞崽。她上山給劉淑敏摘樹莓,抓蚱蜢,扯麻根,拾野菜,常常將自己弄得遍體鱗傷在所不惜;做飯的時候,常常會讓油濺在自己身上,不吭一聲;睡覺拍劉淑敏肩膀,幫女兒蓋被子,自己則整夜整夜不睡。

  劉淑敏愛母親,即便她經常會讓自己在別人眼裏抬不起頭。血濃於水,那是無法割舍的紐帶。現在她靜靜地躺在馬鳴山腰,東望水庫,北對礦山,西邊便是她生活了二十年的澤宇村。

  母親把自己的二十年青春貢獻給了那位叫劉大水的男人,卻怎麽也沒想到劉大水在她去世半年後猴急地娶了隔壁村的一位拖兒帶女的寡婦王美鳳。娘仨霸占了劉淑敏的房間,劉大水更是將男孩邱喆視為己出。

  母親屍骨未寒,他們卻其樂融融。劉淑敏的眼神裏閃過憤怒的光,拳頭緩緩捏緊。她的骨節清晰分明,青紫的血管橫亙而出,像周圍的丘壑。此時,她滿腔怒火,義憤填膺,似乎要衝破她的腦袋。

  地炕上大朵大朵的月季開得正盛,鮮紅得能擠出水,在這種夏日午後顯得格外耀眼。一隻五彩斑斕的蝴蝶,在月季上停留了片刻,又在空中飛舞,最後落在了劉淑敏的手上。

  劉淑敏放鬆了拳頭,手指稍稍動了一下,蝴蝶沒有飛走的意思,它靜靜地立在手背關節處。黑白相間的羽翼,藍色、紅色的波點紋,煞是好看。她突然想起,母親生前最喜歡波點紋,上衣、裙子、被單全是波點,那時候她還嘲笑母親老土。

  媽,是你嗎?劉淑敏喜極而泣,她保持著同樣的姿勢站立不動,生怕它飛走。媽,真的是你嗎?女兒好想你,你過得還好嗎?你怎麽這麽久不回來?女兒有好多好多的話想跟你說。

  那隻蝴蝶似乎聽懂了她的話,扇動了兩下翅膀,飛起來,圍著劉淑敏忽高忽低地打轉,然後在她耳邊低語,淑敏,快回家,太陽要落山了,別胡思亂想,好好活著,活出個人樣。一個亮光過來,蝴蝶的身影消失了。

  劉淑敏伸出想去抓住它,卻抓了個空。身體一個激靈打醒了,自己不知什麽時候靠在石碑邊上睡著了。她四處張望,急切地想尋找夢中的那隻蝴蝶,踉踉蹌蹌地奔跑在地裏、炕上、路邊,卻遍尋不著。

  太陽像煎熟的蛋黃,落到澤宇村的背後,溫度開始下降,微風吹來,一絲涼意。俯瞰整個澤宇村,嫋嫋炊煙起,悠悠飛鳥歸。礦上鐵桶輪的滾動漸漸沒了聲息,田野裏的牲畜牽出了地,下班的工人和莊稼人收拾好工具,去往家的方向。

  “淑敏,你怎麽還不回家?”楊明起不知道什麽時候從山腳下躥了上來,他氣喘籲籲,一字三頓地說,“我聽說你要回來,上你們家找你,沒看到你的人影,猜想著你到這兒來了。果真被我猜著了。”

  楊明起是劉淑敏的初中同學,後來輟學在家,隨著父輩一起出入山林,種莊稼、做小工、拉礦,後來自己在街上開了一家修理店。經過他手的破舊電器就像變戲法一樣煥然一新,所以得了一個“小能手”的稱號。

  楊明起露出率真的笑容,潔白的牙齒與他黝黑的皮膚顯得格格不入。他撓著耳塞,羞澀地說:“你爸讓我來找你,讓我帶你回家。”楊明起二話不說地拎起她的行李箱,麻溜地在前麵帶路。

  劉淑敏最後看了一眼母親的墳頭,那句“活出個人樣”一直在她腦海裏盤旋。是呀,母親生前活得憋屈,死的時候葬在亂草堆。她就算不為自己,也要替母親爭一口氣,挽回一絲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