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他記得
  枯葉被點燃,發出“劈啪”輕響,一簇火苗跳躍著升起。

  蕭牧怔然看向拿一根樹枝輕挑著火堆,認真生火的女孩子那神情過於放鬆的側顏,一時間有些恍惚。

  衡玉靜靜等了片刻,未等到他的回答。

  “也許是我認錯了吧。”她的聲音依舊隨意,視線專注在麵前的火堆之上,未曾去看蕭牧,隻拿閑談的語氣說道:“在那之後,我一直挺想再見一見他的……彼時相遇之際,實在太過狼狽慌張,又年幼不懂事,因此都未能好好地同他道一句謝。”

  又隔了好一會兒,蕭牧才開口。

  “八年前是晴寒先生出事之際,單看你之後遭遇,想必此人也未曾幫過你什麽,道謝想來是不必的——”

  他聲音不高,也望著那漸旺的火堆,半垂著的眼睛裏叫人看不清其內情緒。

  衡玉撥弄火堆的動作微頓了一下,道:“要謝啊,他幫了我許多許多……那夜於大雨中奔逃,同是如驚弓之鳥一般的逃命人,他仍將庇身之所分於了我,且給了我外袍,將肩膀借給了我睡覺,幫我的傷口上了藥,還將烤得熱乎乎的饢餅給我吃。”

  她認真細數著:“臨別前,給了我銀子,又教我如何掩飾膚色如何逃命……”

  蕭牧聽罷,眼底浮現一絲複雜笑意:“你倒記得十分細致——然而皆是些瑣碎之事,似也無甚可值得拿來道謝的。”

  “你可以說我認錯了人,卻不能替我來否定我的感受啊……”衡玉依舊不去看他:“我感受到的善意,是真切可貴的。”

  尤其是在那樣的時機下出現的善意——

  那時她突遭橫禍,迷茫恐懼,隻覺對這世間的認知皆被顛覆,甚至開始質疑一切。

  當夜廟中遇到的那名少年,給予她的善意,不單隻是一件外衣一塊饢餅——

  那場相遇究竟給了她什麽,她也是在日後每每的回想中,才慢慢體會到其中不同尋常的意義與力量。

  尤其是後來她猜到對方的身份,知曉了對方的遭遇之後,又遲遲意識到對方那時所付諸的善意,要比常人來得更為可貴。

  讓人銘記的,總是意義深刻的。

  “依你的性情而言,想必做不出隻受不予的舉動,他付出了善意,你必也回以了善意——”蕭牧道:“你們應當是互不相欠的。”

  “誰說一定要相欠,才會想要去道謝呢?”衡玉放下樹枝,雙手放在火上烤著:“後來得知了一些事,我原以為再見不到他了……不過也無妨,本也未必非要再見的。或許他早已不記得這些微末小事了,他本也無需一定要記得的。”

  她選擇“記得”,固然是她想要記得,而最重要的是,她可以光明正大地記得。

  但他不一樣——

  他有需要隱藏的驚天秘密,若是選擇“記得”,便需袒露秘密。

  他當然有選擇保守秘密到底的權力,她亦無意勉強,試著說出來,卻未曾篤定地捅破,便是留了一層窗紙在。

  衡玉看著被火光映得幾近透明的十指,開始思忖著要說些什麽來轉開這話題。

  “他記得。”

  聽得此言,衡玉翻轉手掌的動作一頓。

  那道縱是虛弱也尤為好聽的聲音說道:“那時思慮不周,讓你遭遇了之後種種,我很抱歉。”

  衡玉十指緩緩收攏,終於轉過臉來看向他。

  “不會啊。”她露出一絲笑意:“隻是萍水相逢,你已幫了我許多,若將之後的一切也皆賴到你身上,未免也不太講道理了吧。”

  她看著他,笑意逐漸坦誠無保留:“且都過去了,你我此刻不也都好好地在這兒嗎?”

  蕭牧沉吟一瞬,誠然道:“此刻倒也沒好到哪裏去。”

  衡玉看著他負傷虛弱至極的模樣,又低頭看了眼自己破爛髒汙不堪的衣裙,凍傷的手指——

  不由讚成點頭:“倒也是啊,較之昔年狼狽,有過之而無不及。”

  言畢,二人相視間,皆是忍不住笑了。

  衡玉的笑意直達眼底,與舊人相認的喜悅也表露在每個細微的動作裏,她側轉過身子麵向蕭牧,問:“侯爺早就認出我來了,對吧?”

  察覺到她的歡喜,蕭牧眼底也有一絲笑意。

  方才還一副極輕鬆的模樣,看也不看他一眼、仿佛他承認與否都無甚所謂的人——

  此時卻開心得像隻想要跳起來的兔子。

  “營洲初見,便存下猜測了。”他坦誠道:“那日你醉酒,方才真正確認。”

  醉酒?

  衡玉聽得一愣:“如何確認的?”

  “看到了你身上的舊時痕跡——”

  “?”衡玉瞳孔微緊,下意識地在身前抱緊了雙臂。

  她的胎記……位置那可是十分隱蔽的!

  難不成他——

  “?”蕭牧看著她莫名其妙的動作,目光落在她腳踝處:“那晚你醉酒扭傷腳踝,替你正骨時看到的。”

  衡玉順著他的視線往下看,待反應過來之後,整個人鬆緩了下來。

  原來是她腳上的疤痕啊……

  迎著蕭牧隱隱懷疑的眼神,她恍然道:“啊,對……那晚侯爺還替我正骨了來著,我竟都忘了。”

  對此,蕭牧顯得很大度:“那晚你醉成了爛泥一攤,能指望一個醉鬼記得什麽。”

  隻是說到此處,想到那極易醉的酒是印海多事備下,不免又有些心虛,遂問:“那你呢?你是何時認出了我——”

  “我沒認出來啊,這不是才誆出來麽?”衡玉很坦誠地道。

  蕭牧:“?”

  “侯爺形容大有改變,再多的猜測也都無法真正確認,隻能誆上一誆了。”看著對方逐漸裂開的神色,衡玉趕忙道:“但也是猜得八九不離十了——若不然,怎能誆得這般準呢?”

  “……”蕭牧覺得此生再不想聽到“誆”這個字了。

  察覺到他的情緒,為減輕傷害,衡玉將那騙子得逞的神色悉數收起,狀似認真地道:“此番在營洲與侯爺初見,我便有似曾相識之感。且之後屢屢與侯爺相處曆事時,總有安心之感,我深信直覺是不會出錯的。

  再到後來,察覺到侯爺和伯母與長公主殿下暗中有往來,又結合諸多細節線索,這些猜想便都指向了同一個答案——”

  此前她已大致能夠確定,當年破廟中遇到的少年,是舒國公之子,時敬之。

  可時敬之已經“死了”,所以——

  餘下的話,不必她來點破,蕭牧已緩聲說道:“當年離開幽州不遠,我便遇到了長公主殿下安排好的接應之人,那人是我父親的舊部,在他的相助下,我以假死的手段躲過了朝廷的追捕。”

  在此之前,他從未想過有朝一日,竟會將這個秘密說給人聽。

  衡玉恍然:“原來早在當年殿下便是知情的……”

  “是,若無殿下相助,我這條命怕是保不住。”

  “那……蕭伯母呢?”衡玉選了個最表麵的來問,太深的內情,此時或是不宜深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