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要壞事了
  待衡玉臨到跟前時,蕭牧仿佛才看到她:“怎在此處?”

  “廳中太悶,便出來走走。”

  蕭牧繼續往前不緊不慢地走著,聞言道:“那倒是十分湊巧。”

  “倒也不是湊巧。”衡玉跟在他身側,坦白道:“是特意走到此處來等著侯爺的——”

  “怎麽,怕本侯記不得回來的路麽?”

  “是怕侯爺輕易回來不得啊……”衡玉稍壓低了聲音,朝他的方向又靠近了些,好奇問:“侯爺,裏麵是什麽安排?”

  蕭牧轉頭看向她:“吉畫師認為會是什麽安排?”

  “按說無非隻兩種可能,而我方才瞧見了一位穿著過於清涼的姑娘一路跑過來,哭得好不傷心,倒像是被惡人欺辱了一般——”

  蕭牧糾正道:“是本侯被欺辱了才對。”

  他說得一本正經,衡玉便也一本正經地問:“侯爺言下之意,是不喜歡此等嬌豔之風的美人兒了?”

  蕭牧負手:“倒未曾留意她是刮得哪一路風——”

  “那侯爺可真真是位世間罕見的正人君子啊。”衡玉真心實意地稱讚了一句,又忽而恍然:“也是,侯爺原是有心上人的,這般守身如玉倒坐實了專情之名。”

  蕭牧聞言腳下一頓,仿佛某個隱秘到自己都未來得及正視的心思忽然被戳破。

  旋即,又聽身側的女孩子好奇而認真地問:“侯爺念舊之傳言我也有所耳聞,就是不知……那位姑娘,是個怎麽樣的人呢?”

  蕭牧:“……”

  哦,原來是說這個。

  是指他常常去祭祀之人——

  無怪他對有關自己的流言這般清楚,提一句便知是哪一樁——畢竟誰叫他手下有位名喚印海的副將。

  而談及此,他不免也覺好奇:“怎就一定是位姑娘?”

  衡玉大感驚奇地看著他:“自然也不是非得是位姑娘的……所以,是這流言過於局限了嗎?”

  “……”領會她想歪到了何處,蕭牧麵色一僵:“那是本侯的一位故友。”

  他咬重了那個“友”字。

  衡玉莫名鬆了口氣,嘴角微彎起:“這樣啊……”

  這口氣鬆下來,仿佛將她心間那處不知名的顧慮也隨之帶走了,至此變得幹淨空曠而又舒展,極適宜讓那顆深埋已久的種子安心地生根抽芽。

  “是一位與我自幼相伴長大的好友。”蕭牧望向幽暗夜色,第一次與人傾吐道:“我們一同識字讀書,一同習武練劍,一同闖禍受罰——”

  衡玉聞聲看向他。

  他的眼神很平靜,也很遙遠。

  而她幼時雖未曾親眼見過那位“時小將軍”,卻也聽聞過他的名號——

  其父舒國公時敏暉,與當今的中書令薑正輔,都曾是當今聖人的伴讀。

  而二人之子,也就是時小將軍與薑家公子,後來便也理所當然地成為了太子的伴讀。

  除此外,一同讀書受教的還有與太子同母所出的二皇子——也就是後來的晉王。

  這四個年紀相仿、身份貴重的孩子在父輩的庇護下一同長大,慢慢長成了少年郎模樣。

  後來之事如何,便不是秘密了……

  時家滅門,二皇子被封為晉王駐守北地,晉王謀逆,薑家公子自薦前去勸降,未果身死。

  而需要他來立碑之人,且是無字碑……

  那便隻能是以罪人之身死去不得禮葬的晉王了。

  衡玉看著身側之人。

  而當年平定晉王之亂的人正是他……

  她無法猜測彼時究竟發生過什麽,他又會是何心境——

  好一會兒,她才看著他,輕聲道:“侯爺,雖想必時隔已久,但也請節哀。”

  她想說的,不止是晉王之事,她想,他會聽得懂。

  蕭牧投向漫漫夜色的視線忽而有些怔然。

  她這句寬慰似乎過於中規中矩到有些古板——

  但輕輕的語氣裏卻仿佛不缺力量,這力量像是一隻溫暖柔軟的手穿過長長歲月,輕輕撫了撫昔年那位狼狽不堪的少年的頭頂。

  對上女孩子的目光,蕭牧忽覺自己像隻被人拿意念揉了腦袋的狗子。

  衡玉無需他回應,也不願再延續這個話題,稱讚道:“細看才發現這身衣袍竟也極襯侯爺,愈顯玉樹臨風了。”

  這馬屁也真是說來就來——

  蕭牧無聲笑了笑,望向前方道:“去那裏坐一坐吧。”

  “侯爺不回宴客廳了嗎?”

  “你方才不是說廳中太悶?”

  前麵是處荷塘,塘邊幾塊巨石打磨得光亮。

  衡玉在巨石邊坐下,蕭牧緊跟著也坐了下來。

  近隨和翠槐守在不遠處。

  晚風很輕,塘中幾株敗荷如畫般安靜。

  衡玉伸直了雙腿,雙手撐在膝蓋處,很放鬆地道:“繞了一大圈,不過是使了個美人計,侯爺此番豈不白跑一趟了嗎?”

  畢竟這所謂美人計,是最為模棱兩可的。

  你說是塞過來做奸細,卻也還需憑據。畢竟宴席酒場之下,此等事往往也可解釋為獻殷勤。

  縱是想由此來分辨對方的立場都行不通,更惶恐是其它了。

  這位裴刺史,是該說他慫包了些呢,還是過於謹慎呢?

  蕭牧對“白跑一趟”的說法不置可否,似有所指地道:“京師那般情形,一盤棋已下到最緊要的關頭,縱然再有耐心,卻也該要出手了——”

  他所指,似乎不單單隻是裴定。或者說,是透過裴定看向了尚無法確定的別處。

  衡玉聽著他的話,一時間也陷入了思索。

  這思索一分為二,互不相幹。

  一是順著他的話,辨其當下時局敵友。

  二是,他如今與她說起話來,倒愈發沒有距離感了……

  當初那個拿她當奸細一般防著的人呢?

  ……

  前廳內,宴席已至尾聲。

  有客人開始離席,刺史夫人竇氏將今晚身份最尊貴的那位女客親自送出了府去。

  印海似乎有些吃多了酒,身形不大穩地出了宴客廳,剛步下石階,扶著石欄站穩身形,便聽一道驚喜的聲音傳來。

  “你真來了呀!”

  華燈映照下,少女小跑而來,滿臉雀躍之色。

  她顯然是獨自跑出來的,且跑得極快,身後都未見有女使跟上。

  印海頓覺酒醒,身子立時站直了。

  “你既要來,怎提前也不同我說一聲兒!”裴無雙來到他麵前:“這兩日我染了風寒,便在院中沒怎麽出來……說來未免也太不湊巧了些,若非聽到她們提起,可就見不著你了!”

  她聲音有些悶,嘰裏呱啦說了一堆,側過臉打了個響亮的噴嚏。

  印海無奈道:“裴姑娘既身體抱恙,還是快些回去為好——”

  “我這才剛來,你就讓我回去!”裴無雙不滿地說了一句,眼睛忽然一亮,傾身問:“你關心我,對不對?”

  印海微笑道:“是怕裴姑娘過了病氣兒給我。”

  “你……!”裴無雙磨了磨牙,伸手就要去打他。

  印海避開她的手,看了眼她身後,捂著肚子“唉喲”了一聲:“在下忽覺有些不適,怕是不便同裴小姐多言了——”

  裴無雙聞言連忙緊張問:“你是不是喝太多酒啦?”

  “不不……”印海忙朝她擺手:“在下隻是想去淨房而已。”

  “那我帶你過去!”

  印海強笑道:“這倒不必……”

  “雙兒!”婦人的嗬斥聲從身後傳來:“又在胡鬧些什麽!”

  “母親……”裴無雙心虛地回過頭。

  竇氏瞪了女兒一眼,看向印海,神態客氣且帶著恰到好處的距離感:“印副將若有需要,或可讓我這女使引路。”

  印海笑著施禮:“如此便有勞了。”

  竇氏便示意身側女使:“問芝——”

  女使垂眸應了聲“是”:“印副將請隨婢子來。”

  印海點頭。

  裴無雙站在竇氏身後,無聲對他講了四個字——我等著你。

  印海佯裝沒看懂,隨那女使而去。

  “我見姑娘有幾分眼熟啊……”去淨房的路上,印海含笑說道。

  女使垂著頭道:“婢子曾隨夫人去過侯府幾趟,或是見過印將軍的。”

  “啊,是……我記起來了!”印海恍然道:“你就是上回迷了路,險些誤入我們將軍外書房的那名裴家女使——”

  女使腳下微滯,片刻才道:“那次是婢子走錯了路,好在遇到了印將軍幫婢子指路……”

  她分明已算得上謹慎小心,可侯府中人的警惕程度實在滴水不漏。

  可當時她自認已經掩蓋了過去,之後侯府裏的人也未見深究過什麽……

  對方此時提起,又是何意?

  “這也算是機緣啊,前有我幫你指路,今日便是你替我引路了。”印海感慨道。

  這假和尚到底什麽意思?

  女使戒備地停下腳步:“印將軍,淨房就在前麵了。”

  宴客廳是用來待客之處,淨房自然不會太遠。

  印海卻跟著停下腳步,笑著看向她:“對了,上次幫姑娘指路時,忘了一件事……”

  “不知印將軍所指何事?”

  而話音剛落,便見對方忽然出手向她攻來!

  女使出於本能下意識地閃躲開。

  印海:“果然有些身手,怪不得能探到外書房附近。”

  女使麵色一變:“你……”

  對方是在試探她!

  印海含笑問:“裴家乃清貴世族,竇夫人也出身書香門第,身邊的女使怎會有如此靈敏的身手?”

  女使強自鎮定著:“世族也要有自保的手段,尤其又是在北地這等是非之地……所謂拳腳工夫不過是為保護夫人和姑娘安危,何錯之有?”

  “倒還是個能言善道的……”印海讚許點頭:“甚好,如此咱們回頭便好好聊聊吧。”

  說話間,已再次出手。

  而這次顯然不同於方才的試探之舉,不過三兩招下,便利索地將人劈昏了過去。

  “印將軍——”

  一名隱在淨房後的黑衣人閃身出來。

  印海轉身離去,聲音漫不經心:“帶走吧,小心行事。”

  “是。”

  黑衣人取出備好的黑布袋,走向倒地的女使。

  ……

  同一刻,程平風塵仆仆地回到了定北侯府。

  “平叔怎麽提前回來了?”吉吉正準備讓人去燒熱水,以備自家姑娘回來時沐浴之用,見得程平來到院中,有些吃驚地問。

  這究竟是趕得多急,才能提早兩日回來?

  “姑娘呢?”程平忙問。

  “姑娘隨蕭夫人赴宴去了,還未回來呢。”吉吉看出了不對:“平叔有急事?”

  程平不答隻問:“去了何處赴宴!”

  “刺史府裴家——欸!平叔!”看著那轉身大步離去的背影,吉吉喊也未能將人喊住。

  ……

  刺史府內,衡玉與蕭牧回到前廳時,客人已走了七七八八。

  裴定顯然已聽罷管家所稟,知曉了那名女使於客房中被拒之事,此時並未選擇糊弄過去,而是極慚愧地同蕭牧解釋了一番:“……是下官愚昧多事了,下官早該想到的,如侯爺這般心性高潔之人,豈會……哎,慚愧啊慚愧。”

  “裴刺史亦是一番好意,本侯心領了。”蕭牧未多言,隻道:“時辰不早了,本侯便不叨擾了。”

  裴定連忙道:“下官送侯爺!”

  蕭牧看向一旁的衡玉。

  衡玉也看向他:“女使說,伯母已經先行回去了。”

  蕭牧:“……”

  他應當說母親點什麽好……

  “裴刺史不必送了。”蕭牧說話間抬了腳。

  裴定會意應“是”,行禮道:“下官恭送侯爺,侯爺與吉畫師慢走。”

  看著二人背影走遠,裴定緩緩鬆了口氣,擦了擦額角冷汗。

  “大人……”管家急匆匆走了過來。

  “怎麽了?”裴定一看管家臉色,便緊張了起來。

  “夫人身邊的女使問芝不見了!”管家壓低聲音道。

  “問芝?!”裴定一愣,不安道:“她怎麽會不見!”

  “據說半個時辰之前,曾為那印副將引路前往淨房……可印副將回來了,卻遲遲未見她的蹤影。那印海隻道問芝將他帶去淨房後便離去了,可夫人等了許久也未能等到她回來,我方才也使人四處找過了,問了一圈都說不曾見過!”

  “她絕不是如此冒失之人,該不會……”裴定暗道一聲:“怕是要壞事了……!”

  “大人,那當下該如何是好?”

  “先使人繼續找著……我去見族人!”裴定急忙往客院而去。

  此番為了“替他慶壽”,京城族中來了許多族人,也都是剛離席回去——

  夜空之上,黑雲無聲堆浮,遮天蔽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