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就該一把火燒掉
  若是替薑氏求情的話,那對方此番無疑要白跑一趟了。

  這件案子早已脫離了家事旳範疇,是否要追究,也非這位苗掌櫃能夠決定的。

  公堂之外,聚集了不少人,對此亦是低聲議論著。

  “到底還是心軟呀,出了這種事還要來求情……”

  “哎,打斷骨頭還連著筋……”

  “要我說,這苗掌櫃也太傻了些。”

  裴定拍了拍驚堂木,議論聲登時消減下來。

  在這一刻的安靜中,堂中的女子跪了下去,定聲道:“民婦此番是為同苗氏、薑氏一族斷親而來,欲改氏譜,另造籍,從此與苗薑兩族斷絕幹係,再不往來!此意已決,還望大人能夠恩準!”

  言畢,便重重叩頭下去。

  裴定意外不已,堂外更是頓時嘩然。

  方才認定其是為母求情而來,眾人難免唏噓,更甚者有怒其不爭之感。

  但當下聽聞對方竟要與苗家薑家斷絕關係,態度如此決然,卻又大感吃驚。

  自古以來,若有子女敢提出與父母斷親,那可是天大的不孝,注定要被世人唾棄鄙夷,如若鬧到官府,還會被重重治罪的!

  裴定語氣複雜地道:“苗掌櫃如此要求,於禮法人倫所不容,且本官為官多年,還從未聽聞過這般先例——”

  自古以來,縱是斷親,那也是父母將子女趕出家門剔除族譜,子女焉能主動與父母斷親?

  他有此言,自是在提醒堂中人知難而退,莫要彼此為難。

  到底是與侯府攀上了關係的人,他不欲借此懲處對方。而想他為官的原則一貫是不出大錯也不必出挑,實也不宜做出如此特立獨行、易生爭議之舉。

  然而裴刺史同時又有一種隻怕不會如願的預感……

  畢竟,那位蕭侯爺麾下的柳主薄,此番陪同而來,總不會是當擺設來了吧?

  裴刺史警惕地拿餘光關注著那道立在堂中的身影。

  “下官鬥膽敢問大人一句,何為禮法人倫?”柳荀抬手施禮問。

  裴定在心底重重歎氣。

  瞧這開場白——辯賽它這不就來了嗎?

  頭疼的裴大人朝師爺使起了眼色。

  “對此不知柳主薄是何看法?”師爺一副虛心請教的語氣。

  裴定:“?”

  師爺則回以自家大人“稍安勿躁”的眼神。

  他這不得先保存實力,且探一探對方的功力如何,方能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嘛。

  “在下認為,人倫二字,乃天然秩序,由自然法則而定,凡立於世間,自該遵守,遵者為善當獎賞,違者為惡理應受罰——”

  師爺讚成點頭:“柳主薄所言甚是,違人倫者應受罰,故而若有子女欲與父母斷親,那便是當罰的大不孝之罪。”

  “依常理而言,自當如此,然而世間之事皆講求因果二字,所謂情、理、法,情字之所以為首,道理便在此。”柳荀字字清晰地道:“那便少不得再說回人倫之理,父母子女人倫為何?謂父子有親,父慈子孝——所謂父慈子孝,父慈在前,如若父母不慈,又焉能再一味要求子女盡孝?”

  “父母子女之道,從來也不是隻拿來約束子女盡孝的利刃,倫理天成,該是和睦互愛。且為人父母,仁德孝義皆該以身作則,為子女表率——敢問此一點,薑氏與苗家諸人,可曾做到半分?”

  “薑氏為謀己利,不惜毀親女名節,已為不慈。此前因未能如願奪取訛占親女之財,甚至欲與方氏合謀奪其性命,這般行徑,莫要說為母之道,便是為人之道已不堪配——試問如此歹惡之人,又豈配子女盡孝?”

  “自古以來,固然有父母之令不可違一說,然而父母之令當為正令,若其令不正,仍要愚昧順從,世間秩序何在?”

  “反觀苗掌櫃,此前事事遵從父母之令,屢次改嫁未曾有過反抗,這些年來侍奉其母,愛護其弟,照拂家中,任怨任勞,不曾有半句怨言,謹守人倫至此,又何談不孝之說?而單因如今真相明朗之下,欲與不慈者斷親,便要抹去其此前種種付出,無視其所遭受的種種苦難不公,如若如此不顧實情、隻知一概而判,試問與自蒙雙眼何異?”

  “議罷人倫,那便再談法理,須知法理製定之初,便是為懲惡揚善,使人有理可遵,使世間清正。縱觀曆朝曆代以來,法理之所以不斷修正完善,便是因所謂‘先例’,此先例若為正,順民心,便是法理進步之體現!”

  柳荀幾乎一口氣未曾停頓,言畢又朝裴定深深一禮。

  裴定聽得早已想冒冷汗,此際便將希望悉數寄托於麵含笑意,顯然運籌帷幄的師爺身上。

  師爺亦是開口之前先施禮,竟果真有幾分於稷下學宮辯論的架勢。

  裴定見狀心下安定幾分。

  師爺定聲問——

  “在下認為柳主薄言之有理!”

  裴定:……?!

  說好的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呢?

  且不說勝不勝,戰呢?

  師爺正色望向他:“大人,柳主薄之言句句在理。故屬下認為,此先例,可立也。”

  對上師爺的眼神,早已與之默契到極點的裴刺史,從中讀出了六字箴言來——打不過,就加入。

  苗娘子仍跪在原處,而柳荀此一番話後,堂外逐漸有百姓回過神,也開始出聲附和起來。

  “那薑氏所為,簡直駭人聽聞……竟還要害苗娘子性命,若說生養之恩一命還一命,苗娘子也早就不欠她什麽了!”

  “這母女關係,早該斷絕了!”

  “如此毒婦,哪裏配做人母?”

  “沒錯,且她犯下如此重罪……若苗掌櫃日後有了子女,難道還要白白受此名聲牽連?”

  堂內,柳荀再度施禮,躬身道:“懇請大人開此先例!”

  裴定聽得頭皮發麻。

  前有賤籍女子義絕案,而今又是身為人女要與父母斷親——他在這營洲城內,開的先例可太多了!

  且偏偏樁樁件件都有蕭侯的影子,他倒是想不答應,可他敢嗎?

  聽著耳邊民聲,再看向那位滿身寫著“關係戶”三個大字的柳主薄,裴刺史唯有端出深明大義的神態——

  “苗掌櫃此請合乎情理,實為事出有因,本官細思之下,亦可感同身受,故準其所請,允其與苗薑二氏斷絕親緣關係,移氏譜,另落籍!”

  此言落,堂外頓起叫好聲。

  “大人英明!”

  “裴大人真乃體貼民意之父母官也!”

  “有裴大人和蕭將軍在,定可保咱們營洲康泰和順!”

  裴定聽得冷汗更甚,隻覺如坐針氈。

  這究竟是哪門子的被迫揚名?

  他來營洲,可不是做政績來了!

  柳荀與苗娘子四目相視一瞬,皆麵露喜意,朝裴定施禮道謝。

  望著二人這雙笑臉,心裏發苦的裴刺史隻覺人類的悲喜無法共通,說了幾句場麵話,將餘下事項移交給了那越看越糟心的師爺,便退堂去了。

  裴定剛回到後堂坐下,便見一道淺紫色的少女身影跟了進來。

  “爹,您剛才真是好樣兒的!”少女豎起了大拇指稱讚道:“我隔著屏風都瞧見了!柳主薄那番話,說得也果真字字在理,此案傳揚出去,您也能落個美名呢!”

  美名?

  裴定歎了口氣。

  美不美名不知道,沒命倒是有可能——

  思及此,不禁搖頭道:“你當爹想要這美名?若非此事背後有蕭侯在……”

  裴無雙忙打斷:“行了行了,我知道您深諳勢利眼之道,可這大好的氣氛下,您就不能行行好收一收,且別煞這風景?”

  裴定轉過身去端茶,慢悠悠地道:“勢利眼怎麽了,這可是門大學問,用得好了,那可是立世之利器。”

  “是是是,那您便潛心研習這大學問吧,女兒有事就先告退了。”

  她言畢便跑,裴定忙問:“又去何處?”

  少女頭也不回地答道:“會友!”

  裴定無奈搖頭。

  片刻後,望著手中茶盞,喟歎道:“這門學問不好做,此一碗水也不好端啊……”

  待靜靜喝了一盞茶潤喉罷,裴定適才起身,行至無人隔間,抽出了袖中密信。

  這封信是升堂前剛送到他手中的——

  拆開來看,果不其然,字裏行間皆充斥著不耐與不滿的威壓之感。

  裴定望著其間那格外醒目的“藏寶圖”三字,半晌,才將信紙投入火盆之中。

  炭火將信紙燃燒殆盡,室內燒焦氣一時甚重,裴定踱步至窗邊推開了一扇窗,府衙高牆威嚴矗立,再抬眼往上看,唯見天際高遠。

  “這營洲城的安生日子,怕是要到頭了啊……”

  ……

  而無論日後如何,今日的包子鋪外總要格外熱鬧。

  隨著柳荀二人從衙門回來,一長串炮竹聲響了起來。

  鋪子原有的招牌已摘了下來,隨著劈裏啪啦的炮竹聲響,新招牌上覆著的紅布被順水小哥當眾揭下——

  “今日是鋪子重新開張的好日子,恭喜掌櫃的!”順水小哥一臉喜意。

  “重新開張的不止是這間鋪子呢!”衡玉身側的吉吉笑著說道。

  佳鳶讚成點頭:“沒錯,吉吉說得對。”

  昔日,她之新生是回到家人身邊。

  今時,妙姐姐的新生是從那個名為家人的泥潭中脫身。

  “苗掌櫃既有喜事,那今日吃包子是不是能多送兩個啊!”人群中有人笑著問道。

  “什麽苗掌櫃,沒看到新招牌麽!該喊妙掌櫃才對了!”

  “對對對!”

  一片善意的笑聲中,苗掌櫃,不——眾人口中的妙掌櫃抬頭看向新招牌。

  她雖不識幾個字,但仍覺得這塊新招牌怎麽瞧怎麽順眼。

  其上書五個大字:甘妙包子鋪。

  從今日起,世間再無苗少婷,甘妙才是她的名。

  柳荀與她一同看向招牌處,除了發自內心的喜悅之外,柳先生不免就想到了此名的由來……

  斷親之事是昨日和吉畫師一同商議好的,而既然要改姓,那少婷一名自當也是有多遠扔多遠。

  提到要取新名,他當即便要取紙筆,腦中已立時蹦出了諸多備選,然而就在那時,他的未婚妻轉過身,滿眼殷切地望向了吉畫師,請吉畫師為她取名……

  甘妙一名,便是吉畫師所取。

  寓意的確甚好。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他這個未婚夫全程沒有參與。

  那些喊著要讓妙娘子多送包子的聲音還在繼續。

  柳主薄覺得機會來了,清了清嗓子,笑著道:“如此大喜之事,單是多送一兩個包子有何誠意可言?今日鋪子裏的包子,有多少諸位吃多少,一概不收銀子,由在下來做東!”

  四下頓時歡呼起來。

  “新姑爺果然大氣!”

  “先給我來一籠!”

  眾人往鋪中擠來,眼看順水小哥控製不住場麵,衡玉示意吉吉和翠槐上前幫忙。

  “你倒舍得!你可知這麽多人能吃多少銀子!”妙娘子小聲說著,掐了一把柳荀的腰。

  柳荀疼的吸口氣,麵上仍是笑著,將一隻錢袋塞到她手裏:“不用心疼,都是侯爺出的銀子,叫咱們拿來慶賀慶賀呢……”

  “我就知道這裏有熱鬧可湊!”

  裴無雙下了馬車,帶著女使走來,上前挽住衡玉一條手臂。

  “前堂鬧哄哄的,吉姑娘,裴姑娘,佳鳶,你們且去後堂稍坐坐,今日怕是要招待不周了。”妙娘子麵帶歉意的笑。

  衡玉笑道:“無妨,掌櫃的且去忙。”

  妙娘子與她對視片刻,眉間笑意深深地點頭。

  臨跨進大堂之前,妙娘子又看了眼那塊招牌。

  世間之事嘈雜,或許並非人人都會得知她的真正經曆,或許仍會有人將她看作克夫的不祥之人、不肯守節而另嫁的寡婦——

  但那又如何呢?

  不管外人怎麽看,她的日子都注定會越過越好。

  況且,克夫又如何,寡婦又如何?

  她從來不懼外人這般看她,也不再介意這些偏見會追隨她一生——

  偏見的存在,本來就是用來打破的。

  她願做打破這些偏見之人,讓更多為夫守寡的女子看到另一種活法和可能——女子固然可以選擇守節,也可終身一人,但那一定隻是因為她想,而絕非是為世俗所迫所限。

  譬如那什麽貞節牌坊,就該一把火燒掉!

  妙娘子眉間神采奕奕,踏進了人聲鼎沸的大堂之內。

  ……

  臨近日暮,包子鋪才不再迎客。

  前堂打了烊,小小的後院裏熱鬧了起來。

  順水在廚房裏忙活著,翠槐也去幫忙,二人很快折騰出了一桌香氣四溢的飯菜。

  眾人同坐,說說笑笑著用罷了這頓晚食。

  裴無雙和佳鳶先後回了家去,衡玉正也要告辭時,隻見順水從前頭跑了過來,笑意有些複雜地道:“掌櫃的,有人找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