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不必將水端得這般平
  因震驚而怔神的間隙,衡玉已將披風替他係好:“侯爺,風大雨急,咱們先去前麵的亭子裏避雨吧?”

  蕭牧鬼使神差般順著她手指的方向往前看去。

  此處為園中,前方草木遮掩,小徑蜿蜒,他一時並未看到她所說的涼亭。

  而下一瞬, 少女便隔著衣袍握住了他手腕上方,拉著他就往前跑去。

  無論戰場還是私下,戒備心甚重、反應敏銳的蕭牧此一刻隻覺一切都變得遲緩起來,他來不及有任何反應,隻知轉頭看向那拉著他往前跑的少女——

  雨珠如線,她一隻手攥著他手腕,另隻手橫在頭頂擋眼前的雨,發間珠花上鑲嵌著的寶珠隨跑動而輕輕搖晃著。

  “……”蕭牧貼身的小廝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幕。

  夫人早已暗中收買、咳,交待過他,要他時刻留意侯爺與吉畫師之間的進展,事無巨細報於夫人。

  所以,他晚些是要去告訴夫人,落雨之際,侯爺披上了吉畫師的披風,然後倆人跑得賊快嗎??

  而正如衡玉方才篤定的那般,拐入另一條小徑後,果然有一座涼亭在。

  剛入得亭中,蕭牧便要立即解下披風。

  衡玉忙道:“侯爺不必同我客氣——”

  蕭牧堅持解下,替她披上之際道:“我身為男子,卻要占你的披風,這如何像話。”

  見他將披風還給自己還不夠, 似還要去解自己的,衡玉立即道:“男子如何, 女子又如何?誰說女子隻應被人護著,侯爺這何嚐不是固守偏見?需要者取之, 方為正解。”

  蕭牧動作一頓, 心情愈發複雜。

  需要者取之?

  “……你的意思是,本候較之你,更為嬌弱?”他不知自己是怎麽問出這句話來的,更不知為何會用上嬌弱一詞。

  “我絕無此意。”衡玉解釋道:“隻是近來托侯爺的福,調養得當,畏寒之症大有改善——而侯爺身上舊傷無數,才更應避寒氣,以免觸發舊症。侯爺之安康關乎北地安危,斷然馬虎不得。”

  她聽嚴軍醫說過,他身上的毒,會讓他尤為怕冷。

  所以方才來不及有思索,便將披風給了他。

  她末了不忘拍一句馬屁,蕭牧不知是否受用,看了她片刻,未再多言,隻問道:“當真不冷?”

  “避著雨呢,不冷。”恐他要繼續解披風,衡玉伸手握了他一隻手,坦然問:“侯爺看,沒撒謊吧?”

  她的手柔軟溫熱,隻握了一瞬便鬆開了。

  此一刻,蕭牧仿佛聽到了戰事前那密集震徹天地的戰鼓之音。

  片刻,他方才反應過來,那竟是他的心跳聲。

  蕭侯盡量麵無表情地向她微一點頭,“嗯”了一聲,而後身形微有些僵硬地轉過身望向亭外雨幕。

  幸虧有這雨聲——

  他暗暗慶幸著。

  她極快握過的那隻手被他半藏於袖中,無人知曉他的小心翼翼,如同安置一件寶物。

  “侯爺,小的去取傘來!”亭外的小廝咧嘴一笑後,便跑得沒了影兒。

  雨聲淅瀝,將天地間的喧囂一時遮盡。

  “得此片刻閑時看雨,倒也是樁幸事。”衡玉望著雨水,語氣輕鬆地感慨道。

  此一刻可聽一聽雨聲,暫時不去想那些費心之事。

  雨水之外,她尚有艱險之事需應對謀劃,而他的處境要比她更難百倍。

  但這一切都不急於此時去思慮。

  蕭牧頷首,也看著亭外雨霧。

  八年前的那個雨夜,是他逃亡途中稍得喘息的一夜。

  那一夜他雖不曾熟睡,但時而聽著身側女孩子的呼吸,便尚覺世間萬物仍是真切的,於無所歸屬中終於抓住一絲安穩,心內那堵岌岌可危的危牆才未曾坍塌。

  善意二字,無論是得到還是付出,都會得到切實的內心回饋,自成力量支撐心內乾坤,留給光亮灑落進來的機會。

  蕭牧下意識地微微轉頭,看向身側之人。

  少女微仰著臉,側顏如一朵沾著晨露的粉白海棠。

  她發間被雨水沾濕些許,不再似往常那般柔順如綢緞,又遭風吹過,迎著光有些毛絨絨地,叫人莫名想要揉上一揉,順上一順。

  這念頭一起,蕭牧忽然想到前兩日晏錦來時,與她說笑間揉她腦袋的畫麵。

  哦,細想不止昨日,揉過不止一次。

  “吉畫師認為晏郎君此人如何?”他忽然問。

  “晏錦啊。”衡玉思索了一下,道:“也是個有很多秘密的聰明人。”

  也——

  蕭牧未細究什麽,隻問:“所以吉畫師知道他的秘密嗎?”

  “知道了就不是秘密了啊。”女孩子的語氣從容隨意:“每個人都有秘密,既與我無關,我便也不曾多做探聽過。不是非要知曉對方全部的秘密,才能做朋友的,侯爺您說對吧?”

  蕭牧微微笑道:“對。”

  旋即又道:“故而他算得上是你最要好的朋友嗎?”

  “算是吧。”衡玉笑道:“到底他曾幫過我,替我解過困。”

  “單單隻是因為幫過嗎?”蕭牧視線落在亭外,仿佛漫不經心地問:“幫過你的,隻他一人嗎?”

  “當然不是。”衡玉微微歪過頭看著他:“自來營洲後,侯爺也曾幫過我許多的。”

  或許在營洲之外……也曾有過。

  蕭牧覺得自己今日頗幼稚話多,嘴上卻莫名有些停不下來:“那你與晏郎君相處甚佳的原因還有哪些——”

  “大抵是因為他有趣吧,相處時一切隨意,不用顧忌什麽。”

  蕭牧淡淡“哦”了一聲。

  “侯爺也是極有趣之人。”衡玉很快補了一句。

  蕭牧將手負在身後:“你倒不必將水端得這般平,我有趣與否,自己心中有數。”

  她是第一個說他有趣的人——自從他做了蕭牧之後。

  “我但凡說句實話,在侯爺眼中不是端水,便是拍馬屁,可謂偏見頗深了。”衡玉笑著道:“須知有趣而不自知,方是真有趣。”

  這又是什麽鬼道理?

  蕭牧輕“嗤”了一聲,嘴角卻不自覺揚起。

  不遠處取了傘回來的小廝見此一幕,不由躊躇起來。

  侯爺看起來是少見的愉悅,他要不要晚點再上前送傘?

  畢竟夫人說了,此類事是很講究眼色的。

  於是小廝後退一步,藏身於一叢枯竹後,但因過於八卦,又忍不住將頭探了出去偷看。

  這一探頭,正好就撞進了自家侯爺警惕的視線裏。

  一時間四目相對——

  小廝:“……”

  蕭牧:“……”

  默默對視片刻後,小廝為難地晃了晃手中的傘,以眼神請示起了蕭牧。

  忽然被強行拖下水的蕭牧忍無可忍地微一點頭。

  偏這細微的眉眼官司恰好落在了衡玉眼中,她敏銳地也望向那片竹林,於是便看到了小廝鬼鬼祟祟貓著腰走出來的畫麵——

  衡玉愕然。

  所以……?

  見她表情,蕭牧登時大駭——聽他解釋,他也是剛看到那小廝!!

  衡玉卻已然做出什麽都沒察覺的神態看向別處。

  “……”蕭牧縱是有心解釋,一時也無法開口,恐越抹越黑。

  小廝不曾察覺到自家侯爺的窒息與絕望,屁顛屁顛地跑了過來遞傘。

  衡玉先接過一把,撐開了來,出了涼亭。

  保暖精致的鹿皮小靴輕盈地踩在水麵上,蕩起幾滴晶瑩水花。

  傘下少女,嘴角微彎起。

  片刻後,蕭牧單手撐傘跟上。

  雨中,二人撐傘並行,身影漸遠。

  ……

  午後時分,雨水稍歇。

  柳荀正於書房中提筆寫著什麽東西,時而緊張忐忑,時而搖頭輕歎,拿不定主意,尋常言語無法紓解躊躇之情時,便要吟詩幾句。

  “柳主薄。”

  一名侯府家仆走了進來。

  柳荀連忙將筆擱下,匆匆將所寫之物團成一團,丟進了火盆之中。

  而後才佯裝淡然地問:“何事?”

  家仆壓下心中異樣,道:“有人來尋柳主薄。”

  “何人?”

  “那人自稱是什麽包子鋪的夥計……”

  柳荀“噌”地一下站起了身:“他人在何處?”

  “無幹人等,自被攔在了莊外。”

  柳荀便立即自書案後行出,快步出了書房而去。

  仆從看著火盆中那已被燃盡的筆跡,心中疑竇愈深——柳主薄近來時常於書房中有鬼祟之舉,有時甚至半夜三更偷偷點燈疾書,當真不是有了異心,背叛了侯爺嗎?

  定北侯府的下人,從來不缺警覺性。

  是以,他昨日就曾向侯爺告密,可侯爺聽罷,微微一頓後,隻一句“知道了”。

  不行,他還是要去同侯爺說一說……那什麽包子鋪的夥計,難保不是來與柳主薄接應的賊人!

  然而仆從剛求見到蕭牧麵前,便見柳荀匆匆趕來。

  “屬下有急事需回城一趟,還望將軍應允——”柳荀麵有急色,顯是出了急事。

  早在那包子鋪的夥計尋來之時,已有人將消息送到了蕭牧處。

  是以此時並未多問,隻道:“雨路難行,路上當心。”

  “是,多謝將軍!”

  柳荀施禮,告退而去。

  “侯爺,柳主薄他……”

  蕭牧看一眼仆從,立時想到那送傘小廝,一時隻覺陰影難除,杯弓蛇影道:“柳主薄之事我心中有數,此事不必再特意來報。”

  拖延送傘時間尚且是小事,倘若來日吉衡玉知曉了柳荀和母親的非人之舉,再將此事聯係到他頭上來,他怕是當真不必再活了……

  仆從半點不知自家侯爺不敢與柳荀沾上幹係的心情,聽了此言隻覺侯爺英明神武一切盡在掌握,遂安心退下。

  ……

  莊子外,柳荀看了眼包子鋪夥計趕來的驢車,立即叫人備了馬。

  ……

  城南苗家剛修葺過的老宅子裏,哭聲一片。

  無責任小劇場——

  深夜,蕭侯挑燈夜讀。

  嚴明前來換藥,黑著臉歎氣:“侯爺不可再深夜勞神了!”

  嚴軍醫正要再嘮叨一番時,待見到那書皮上的一串大字時,不由奇異地瞪大了眼睛細觀,念道:“……《男性必讀,三十天,教你如何成為一個有趣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