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問身世
  那影子發出嘿嘿笑聲,赫然是個男人的聲音:“齊娘子這是不記得我了?前日咱們可是才在巷口見過的……”

  堂屋裏點著一盞油燈,院子很小,此時借著油燈映照也能大概辨認出對方的身形年紀。

  是個四十歲上下、個子不高卻骨骼四肢粗壯的男人。

  且能隱約聞得到對方一身的酒氣。

  齊晴強忍著恐懼往堂屋的方向後退著:“我不認得你!你快些出去,否則我……”

  “否則你要如何?”那男人步步緊逼著走了過來,長著酒糟鼻的臉上堆滿了泛著油光的笑:“……我可是個憐香惜玉之人,齊娘子還是不要不識趣的好,你當初和那張老二的事誰不知道?你頂著這樣的名聲難道還想著嫁人嗎?”

  “倒不如就跟了我,好處少不了你的,你也不必再起早貪黑去城裏做活兒,也省得再吃苦頭了嘛!”

  齊晴縱是此時滿心恐懼,卻也不耽誤她因這些話而感到惡心至極。

  女子做活養活自己是吃苦?

  對著這張自以為是的齷齪嘴臉分明才是全天下最大的苦頭吧!

  “你若再不走,我便要叫人了!”齊晴已退到堂屋門檻前,柳眉豎起嗬斥道。

  “叫人?嘿,我倒真想聽聽你待會兒是怎麽叫的!”男人眼中笑意渾濁,伸手就要朝齊晴撲過來。

  而當此時,他忽覺頸後傳來一陣冷風。

  下一刻,棉袍衣領就被一把揪住,那人將他往後一拽險些叫他摔了個仰倒。

  “誰!”

  男人驚叫一聲,剛想反抗,雙臂就被死死壓到身後,疼得他吱哇亂叫起來。

  齊晴越發驚駭——怎麽又翻進來一個!

  正準備要抓起堂屋門後的鑼麵時,隻聽後來那人道:“齊娘子,是我!”

  這聲音像是聽過的,齊晴壯起膽子定睛看去,隻見那身形高大的少年濃眉大眼,赫然是——

  “蒙校尉?!”

  “是我,齊娘子莫怕!”蒙大柱點頭。

  此時院門被人從外麵拍響,一並傳入耳中的還有女孩子略有些著急的聲音:“齊娘子!”

  這是……吉小娘子身邊的吉吉姑娘?

  齊晴趕忙小跑著前去將門打開。

  “齊娘子沒事吧?”衡玉連忙問。

  “吉姑娘放心,我沒事。”齊晴說話間,看到了少女身後站著的人,一驚之後趕忙行禮:“民女見過蕭侯爺!”

  蕭牧的目光落在她麵上一刻,微一頷首後,便與衡玉一起走進了院中。

  那被蒙大柱製住的男人見衡玉等人走來,心中更怕了幾分:“你們……你們是何人!”

  衡玉看向他,眼神微冷:“這句話該問你才對,你可知私闖民宅是為何罪?”

  “什麽私闖民宅……我,我不知道!”見形勢明顯不妙,那男人忙道:“我隻是喝醉了酒,腦子一時糊塗了,都記不清自己是怎麽過來的了……”

  “喝醉了酒竟還能翻牆?”衡玉冷笑一聲:“且為何不去翻府衙的牆?不去翻定北侯府的牆?偏偏翻得是獨居女子的院牆?”

  打著喝醉了酒的名號裝瘋賣傻,這把戲當真過於爛俗且惡心。

  正如那些借著醉酒施暴之人,他們縱然事後總要聲稱醉得什麽都不記得了,卻仍能無比神奇地於醉酒時準確地判斷強弱,耍酒瘋時隻敢將拳頭揮向毫無反抗能力的老弱婦孺,若遇到個八尺壯漢便隻如瘟雞般縮著腦袋繞道,再遇上個官老爺的話,勢必更要陪著笑臉兒、或是躲得遠遠的生怕惹了官老爺晦氣的。

  所以,這到底是怎麽個“眼明心亮”的醉酒法兒?

  那男人臉色幾變,就要掙脫:“……我走,我走便是了!”

  今晚算他倒黴!

  “誰準你走了!”吉吉一腳踹在男人腿彎處,男人痛叫著往前一撲跪在了地上。

  於此同時,一物從他袖中跌落在地,發出一聲輕響。

  吉吉彎身撿起,臉色當即一沉:“姑娘,他還帶了刀!”

  衡玉看向那柄生了些繡的匕首——原來這就叫“一時糊塗”、“記不清怎麽過來的”啊。

  “《盛律·賊盜》內所注,諸夜無故入人家者,笞四十。”衡玉看向齊晴,定聲道:“主人登時殺者,勿論。”

  “齊娘子,喏!”吉吉將匕首遞到齊晴麵前。

  “……”齊晴神色緊張地接過。

  那男人已嚇破了膽,忙磕起頭來:“是我混賬,是我有眼無珠!竟敢生出如此齷齪心思……我給齊娘子磕頭賠不是了!”

  這夥人顯然來曆不尋常,真要將他宰了他可太死得太虧了!

  男人萬分懼怕之下,連連扇起了自己耳光。

  “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見他鼻血都冒了出來,衡玉才覺稍稍解氣。

  蕭牧看她一眼,適時開口道:“可要移送官府嗎。”

  蒙大柱下意識地看向自家將軍。

  為何竟從將軍的口吻中聽出了一絲莫名的請示之意??

  “自當如此。”衡玉看向齊晴:“齊娘子意下如何?”

  男人自扇耳光的動作一頓——送官府?不殺他了?

  殊不知衡玉本也沒想要殺他——到底律法中也標注了的,已被擒獲,無能相拒者,本罪雖重,不合殺傷。

  此等情形下,若真殺了人,主人家也是要受到懲治的。

  她可是極守法的。

  至於方才出言嚇唬——

  哦,無非是想叫他給齊娘子多磕幾個頭罷了——蕭侯爺都看出來了。

  所以,還是那句話,人一定是要多讀律法的。

  齊晴也大鬆了口氣。

  她還以為吉姑娘當真要她殺人呢。

  這種事她實在沒經驗,不知和殺雞可是一個道理,且麵前之人一刀紮下去必然油膩膩的惡心……

  若不殺,又怕吉姑娘對她失望……

  當下則不必發愁了。

  “還是送官吧。”齊晴幹脆地道。

  “別,別!”那男人回過神來趕忙伸手在懷中一陣亂掏,摸出幾個銅板和幾粒碎銀來:“齊娘子,這是我賠罪的一點心意!若是不夠我還可以立下欠條的!”

  齊晴仿佛壓根兒沒聽到這番屁話,看了眼手中匕首,向衡玉問道:“吉姑娘,持刀擅闖民宅,想來是要罪加一等吧?”

  衡玉點頭,看向在蕭牧的示意下走了過來的兩名近隨:“有勞二位將此證物一並帶上。”

  那兩名近隨應聲下來。

  男人大驚失色:“……齊娘子,事情鬧大了,若有不清不楚的話傳出去,於你的名節也是沒有好處的!”

  若真去了官府,丟人現眼不說,單是他家裏的母老虎都能把他給撕了!

  嶽家肯定也會惱怒,他就是靠著嶽父的幫襯才得了個活兒做!

  他真不該色迷心竅的!

  怪不得都說這個齊氏是個掃把星,根本沾不得,誰沾誰就得吃官司!

  先是張老二,如今又是他!

  聽他一口一個她的名節要緊,齊晴隻想冷笑。

  名節?

  名節是能當飯吃,還是能在她走投無路的時候變成吉姑娘來救她出火海?

  苗娘子說得對極了,名節就是專拿來欺負女子,以及在女子被欺負時還要讓她們閉嘴的陰間玩意兒。

  總之這晦氣的東西誰愛要誰要去吧。

  男人很快被帶離了此處。

  齊晴向衡玉和蕭牧道了謝。

  她到底隻是個弱女子,遇到此等事說不怕是不可能的,若非吉姑娘和侯爺及時出現,她當真不敢想象能否逃過此劫。

  不過……

  如此夜晚,吉姑娘和侯爺為何會突然來此?

  衡玉與蕭牧互視了一眼後,是衡玉開了口:“不知齊娘子可有空一敘?”

  “自然。”齊晴連忙道:“吉姑娘,蕭侯爺,請屋內說話吧。”

  蕭牧道:“我在外麵等候即可。”

  他不便入獨居女子室內,且此事由吉畫師單獨與其相談顯然更為妥當。

  衡玉便向他點頭,與齊晴一同進了屋內。

  “齊晴請了衡玉在條凳上坐下,倒了杯茶壺裏的清水遞到衡玉麵前,有些歉然局促地道:“太過粗陋,招待不周,吉姑娘勿怪。”

  衡玉雙手接過那粗瓷杯,笑著道:“豈會,娘子所居幹淨整潔不提,且所備之物皆極為實用——”

  說著,看向門後掛著的東西:“尤其是這麵鑼。”

  齊晴抿嘴一笑:“皆是吉姑娘先前的提醒——”

  此前吉姑娘便提醒過,一人獨居恐不安全,若遇到不可控之事記得定要向鄰裏呼救,吉姑娘還告訴她,律法所定:諸鄰裏被強盜及殺人,告而不救助者,杖一百;聞而不救助者減一等。

  所以盡可大膽呼救,鄰裏多半不會置之不理的。

  她想著,嗓子到底沒那麽好用,於是就備了麵鑼,方才她往屋內退,便是存了想敲鑼的心思。

  還有——

  “為防萬一,我還養了條惡犬防身的。”

  衡玉聞言看向湊到了自己腳邊汪汪唧唧的那隻毛絨絨的黃色奶團子。

  她不由笑著道:“這條惡犬沒數月半載,怕是還惡不起來的。”

  齊晴也跟著笑了。

  “娘子一人住著,到底還是不安穩。”衡玉道:“不如明日我替娘子在城中尋一所住處先住下如何?”

  她今日前來印證之事未必就是肯定的結果,若是想錯了,齊娘子往後獨居的日子還長。

  “多謝吉姑娘好意。”齊晴笑著道:“苗娘子好心讓我搬去鋪中與她同住,我本打算待風寒痊愈便搬去的。”

  衡玉放心下來:“如此再好不過了。”

  齊晴這才問道:“還不知吉姑娘是為何事前來?”

  這般時辰找來,按說該是急事——

  然而衡玉接下來所言,給她的感覺卻像是在聊閑天。

  “說起來,還沒問過齊娘子原本的家中情況,不知娘子可還有親人在嗎?”

  此前她大致了解過,隻知齊娘子本是原晉王府的家生子,其爹娘是晉王府家仆,是因晉王謀反之事,而被貶為了賤籍。

  齊晴道:“三年前晉王府出事時,我爹娘都已年過五旬,阿爹因在晉王府的二管家手下做過事,之後查抄王府時被抓去審問府中賬事,沒能受得住刑……我阿娘身子弱,又因受不住阿爹離世的打擊,在流放的路上也沒能撐多久便沒了。”

  衡玉留意著話中關鍵,道了句“齊娘子節哀”,才又問道:“娘子再沒其他兄弟姐妹了嗎?”

  齊晴搖了搖頭:“阿娘身子不好,隻得我一個孩子。”

  所以,這是身子不好,生養艱難。

  且三年前年過五旬者,‘生’下齊娘子時,也有三十上下了……

  衡玉心中更多了份判斷,繼續問道:“那娘子對幼時之事可有什麽印象?譬如與令尊令堂相處時是否有異樣之處?”

  兩歲時走丟,自是很難留有什麽記憶,但若果真是偷來撿來的孩子,與蒙家同在營洲城內,必不可能做得到毫不心虛。

  “幼時之事記不甚清了。”齊晴努力回憶著,道:“隻記得阿爹阿娘待我很是保護,許是隻我一個孩子,便格外愛惜些,我十歲之前幾乎是未曾離開過王府的。倒記得有次偷偷跑了出去,回來時挨了阿爹好一頓打,阿娘哭著說,若遇到了拍花子的可如何是好……”

  說到這裏,齊娘子有些傷感地笑了笑。

  衡玉心底已漸漸掀起了波瀾。

  這些當真都隻是巧合嗎?

  “不知吉姑娘為何突然問起這些?”齊晴自是從一開始就意識到了不對,但恩人所問,她沒道理不答的。

  衡玉看著麵前那雙與她所繪畫像越發重疊的眉眼,正色道:“此行來尋齊娘子,實則是為了一個或許聽來有些荒誕的猜測——”

  若她今晚從對方這裏得不到絲毫線索,她或還要再斟酌一番究竟是否要言明此事。

  但齊娘子話中的“巧合”實在太多了。

  齊晴疑惑地看著神色鄭重的少女,輕聲道:“還請吉姑娘明言。”

  一陣風鑽了進來,吹得老舊木桌上的油燈火苗忽暗忽明,燈芯掙紮著護住那一小簇火光,待風止時,屋內恢複了明亮。

  近兩刻鍾後,衡玉適才從屋內行出。

  齊晴跟在她身側也走了出來。

  等在院中的蕭牧看了過去。

  衡玉看著他,道:“侯爺,動身去蒙家吧。”

  蕭牧看了一眼神色有些怔怔的齊晴,微一頷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