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8章
  乾隆三十年五月初十——-

  宮裏的喜事兒,總是熱鬧非凡。

  令貴妃魏氏正式冊封為皇貴妃,皇太後命傅恒大人親自操辦典儀。

  這已經是無上的榮寵了。

  傅恒是什麽人,是先皇後的親生弟弟,位同國舅。

  可是傅恒卻似乎有些不知好歹的告病了,這事情便讓陳宏某大人全權負責了。

  陳大人是新官上任,才來了京都城不到半年,正是根基不穩的時候兒,得了這樣的差事,隻覺得歡喜極了,不知道如何討好,一切都操辦的非常盛大。

  區區冊封皇貴妃的典禮,聲勢浩大。

  甚至,可以比擬當年的立後大典了。

  文武百官議論紛紛,就連韓翊升都覺得,後宮之中怕是要易主了。

  這樣的喜事兒,自然也會傳到宮中的任何一個角落裏。

  冷宮也不能幸免。

  靜心苑裏—

  院子裏的一棵參天大樹上趴著幾隻夏天的蟬,早早的就開始叫了起來,即便如此,外頭的器樂鼓鳴之聲還是透過高高的宮牆,一絲不落的傳進了皇後的耳朵裏。

  她一身素衣,臉上什麽表情都沒有,手上在拿著一個小小的荷包,似乎是才剛剛繡了一半兒,針線複雜,針腳也亂的密密麻麻的,一看就是拆了重做的。

  玉琈在一旁也隻是安安靜靜地理著絲線,一言不發。

  距離上次冷宮之中的事情變故已經過去了將近一個月的時光,那日的喧囂過後,靜心苑這裏就迎來了永久的寂靜一般,落紅滿街無人掃。

  雖然是快到夏日,可是內務府什麽東西都沒往這裏送,一開始玉琈和沅靈都還憤憤不平,但是看著主子都沒有說什麽,做奴才的又怎麽能夠叫苦呢?

  乾隆帝的旨意,眾人都已經知曉明白了。

  皇後將會被永生禁足在這小小的一方天地裏,非死不得出。

  若不是聽人說出來,玉琈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這樣沒有情誼的話,會是乾隆帝親口說出來的。

  得失如何,緣由是怎樣,都沒人會去聽了。

  隻是如今這樣,說什麽都毫無意義了。

  昨日與令貴妃晉封皇貴妃的消息一同傳回來的,還有,和親王弘晝在牢獄之中暴斃的事情。

  萬事都瞞不過皇後的耳朵,玉琈也已經不打算再瞞下去了。

  自從得知了消息之後,

  皇後已經一整日沒有說過話了。

  膳食也隻是用一點兒。

  沅靈拿著茶水從外頭進來,輕輕的放在了皇後的桌子上,開口道

  “主子,這是郭娘娘給的茶,說是采得嫩芽,不知好不好,讓您嚐嚐呢。”

  皇後回過神來,隻是淡淡的恩了一聲道

  “好。”

  卻並不拿起來。

  玉琈見此,歎了口氣道

  “外頭聲音那麽大,怕人不知道,是宮裏頭的喜事呢。”

  杭州城南巡回來之後,後宮裏就再也沒有往日裏的歡喜與熱鬧了,就連阿哥公主們的歡聲笑語,似乎都很難聽得到。

  皇貴妃的冊立,無疑是一個好的契機,衝衝這宮裏頭的晦氣。

  而在許多人的眼睛裏看來,皇後,就是那晦氣。

  從一國之母,跌落到了人人都嫌惡,避之不及的地步。

  滿朝文武,除了韓翊升與傅恒等人,幾乎人人都在著急忙慌的撇清自己與那拉氏一族的關係。

  皇後悵然的放下了手裏頭的東西,她看了看層層疊疊的高樓。

  “魏氏,合該爬到這個位置的,她有太後的扶持。”

  自己從前隻覺得,在深宮之中,什麽都不重要,榮華富貴,太後憐愛,都無所謂,隻要乾隆帝對待自己一心一意,什麽就都能夠過得去。

  可是如今看來,自己敗在了一個情字上,可是令貴妃魏氏,卻是贏得滿麵風光。

  二者相比之下,到底是誰更可憐一些。

  即便如此,她也從來未曾後悔過自己的決斷,每一次。

  皇後眨了眨眼睛,幹澀得很,她沒有一滴眼淚想要留下來,即便是,和親王弘晝的死訊再次傳到耳畔的時候。

  沅靈輕輕的彎下身子坐在了一旁,她雙手托腮,輕輕的開口道

  “她才不該坐上皇貴妃的位置。”

  皇後搖了搖頭,碎發也微微的晃動了一下兒,她看了看園中的樹木,悵然的歎了口氣道

  “無論如何,都與我們沒有幹係了。”

  微風拂過,這裏的熱氣好像更重了一些些。

  玉琈看了看皇後的臉色,試探著開口道

  “奴婢聽聞,萬歲爺追封了和親王,生前的罪過,一筆勾銷,還親自給了諡號。”

  宗親之中,弘晝也算是體麵風光的大葬了。

  比起來那些不堪入耳的傳言,這樣幹幹淨淨的走,倒也算是一種慰藉了。

  皇後的手輕輕一顫,不自覺地冷了起來。

  她抬起來眼睛,心底裏有一個聲音在告訴她,死的人,絕對不是弘晝。

  他不會就這樣走了的。

  決不可能。

  可是事實猶如一個響亮的耳光打在自己臉上,不由得自己相不相信。

  皇後低頭小聲的喃喃道

  “他本來,就沒有什麽罪過。”

  弘晝有什麽罪過呢?

  他生在皇家,是先帝爺十分喜愛的皇子,前半生,意氣風發,鮮衣怒馬少年郎。

  與自己的陳年過往,是絆住了他一生的事情,這一生,似乎都是他在為著先帝爺當年的賜婚旨意,耿耿於懷。

  這些年來,總歸,是自己欠下了他的恩情的。

  不管是,一次次的舍身相救,還是,如今,傳言之中,他自盡在牢獄之中,卻臨死之前,還要還自己的清白。

  他沒有錯,也從來沒有犯過錯。

  唯一的錯,就是當年不該回來,如果他不回來,自己即便老死在宮中,或者是被人搓磨致死,也與他沒有關係,更不會連累了他的一生。

  他該在江南那樣的好風光裏終老一生。

  玉琈也怔了一下兒,她點了點頭道。

  “是了。王爺有什麽錯呢。”

  皇後輕輕的轉了轉手指,似乎是想起來了什麽,輕輕的歎道

  “他不會是短命人。”

  死的絕不是弘晝,皇後心底裏可以斷定。

  不為什麽,就為了年少時候的情誼,即便隻是玩笑話。

  有兩個聲音在皇後的腦海之中響起來

  “我若是早早死了,你就得替我守著,守一輩子。”

  “呸,你今日死,我明兒個就嫁旁人去。”

  “誒,那我不死了就是,你隻要活著一天,我就不死。”

  “什麽死呀活呀的,也不怕忌諱。”

  他也允諾過自己的,絕不會早早的離開,丟下自己在這人世上。

  雖然這麽多年,什麽都變了,一切都不一樣了。

  可是弘晝不會變。

  他總是最最信守約定的那一個人。

  他不會死的。

  尤其是在聽說,那牢獄之中死的人,是麵目模糊,辨認不清。

  她的心底裏就更加篤定了這一點兒。

  皇後看了看窗外,屋簷之下忽然有了聲音,原來是一雙燕子忽閃了翅膀,朝著更遠處的地方飛去了。

  另一旁—

  延禧宮之中張燈結彩,熱鬧非凡。

  令貴妃魏氏。

  不,如今應該說是皇貴妃了,她喜氣洋洋的挺著將近六個月的身孕,眉目之上都染上了歡喜的神色。

  隻覺得這是出生以來,自己最光輝的一日了。

  沉重華貴的鳳冠頂在頭上,雖然沉重,卻覺得十分的高貴。

  由內務府縫製了許久的鳳袍加身,雖然說並不是皇後的五爪金鳳,可到底也是金線一針一針的繡上去的。

  她撫摸著從脖頸上層層疊疊下來的東珠,每一顆都精美絕倫。

  令貴妃凝視著銅鏡之中的自己,仿佛不認識了一般。

  自從伺候乾隆帝以後,因為是包衣奴才的出身,這些年來,妃嬪的冊封典儀之上,自己總是最末尾的那一位,就連冊封貴妃,宮中僅有的兩位貴妃,自己也要跪在科裏也特氏的身後。

  她想起來入宮那一年的時候兒,自己才剛剛滿了十歲罷。

  母親把自己幾乎是賣進宮裏,那一日,她雙手拿著那些賣來的銀兩,頭也不回的離開。

  自己在她身後,無論怎樣哭喊,也無濟於事。

  多少次午夜夢回,自己都會回到那一天,泣涕漣漣的醒過來。

  在辛者庫的洗衣房裏,受盡教使姑姑的折磨,每一根鞭子,每一個耳光,仿佛都在自己的心底裏刻下了烙印。

  長春宮裏的孝賢皇後,對待自己親如姐妹,可是自己沒有法子,為了自保,為了做人上人,不再被人踩在腳底下,自己趁著她重病,偷偷上了乾隆帝的龍榻。

  被皇太後一碗湯藥灌了下去,被嫻貴妃掌摑耳光的時候兒,自己什麽都不記得,隻記得腦子裏的想法兒,要爬上去。

  終於,先皇後死了。

  憑著乾隆帝對待先皇後的懷念之情,自己順理成章的成了他的寵妃。

  此後的每一個夜晚,自己聽到過他宿醉時候呢喃喊著先後的名字,哪怕是兩情繾綣的時候兒,他也很少叫自己的名字。

  “玉瑤。”

  令貴妃緩緩撫摸著銅鏡之中自己的容顏,輕聲的喃喃著這個名字。

  她記事的時候,就已經不知道自己叫什麽名字了。

  那位勢利眼的娘親,總是喊自己丫頭,到了十歲也沒有個正經名字。

  玉瑤這個名字,還是孝賢皇後親自給自己取的。

  皇貴妃想起來那一日長春宮裏暖風習習,孝賢皇後坐在廊下,輕輕的轉動著手裏頭的團扇,對著自己歎了口氣道

  “多好的小丫頭,往後,就叫玉瑤罷。”

  自己感激的跪下行禮,滿宮的人看著自己,憐憫又不屑。

  可是今日不同了,今日的自己已然是人上人,滿宮之中,再也沒有半個比自己尊貴的人了。

  就連……

  就連那拉氏,見了自己,也要先來拜見皇貴妃娘娘。

  她心底裏唯獨剩下一件不安穩的事情。

  那一日賜死皇後那拉氏,在冷宮之中,皇太後將一切都說了出來。

  皇後也已經知道了,她知道了,是自己殺死了她的小兒子。

  即便這些年來,在宮裏頭,皇後一向是對待任何人都寬容和藹,可隻有自己記得,她年輕時候的手腕兒有多厲害。

  這些年來,她之所以不算計,是因為滿宮裏沒有值得她去算計的人,她是最尊貴的皇後,又有乾隆帝的愛護與垂憐,膝下雖然子女多舛,可與夫君的疼愛比起來,這些也都不值得她去費心了。

  令貴妃心底裏明白的很,若是皇後真的對自己起了殺心,自己日後在深宮之中的每一步,都會愈發艱難。

  可是想起來宮女臘梅昨日裏前來稟報的事情,自己心底裏又忍不住暗暗歡喜了起來。

  乾隆帝已經在皇太後麵前,說過,與皇後再也不見,那拉氏,終身幽禁在冷宮之中,皇後的一切吃穿用度,也已經被褫奪下來。

  就連封後大典時候的吉服,乾隆帝都已經派人去取了過來。

  皇後貼身伺候多年的大太監,從前景仁宮的總管,三清公公,也已經被貶謫去了別的地方兒。

  曾經最繁華無限的景仁宮,如今已經是人去樓空空寂寂。

  而且,和親王弘晝,也已經被傳暴斃牢獄之中了,這天下間,再也沒有什麽事情可以威脅的到自己了。

  皇貴妃轉過身去,看了看琳琅滿目,被那些賀禮堆的滿滿當當的延禧宮,心底裏不禁歡喜了起來。

  有腳步聲兒,是皇貴妃貼身的宮女臘梅進來了,她看了看華貴異常的主子,彎了彎身行禮道

  “皇貴妃娘娘,外頭恭賀的人都來了,娘娘可要接見?”

  魏氏重新轉過身子去,看了看銅鏡之內的自己,無奈的笑了笑。

  開口道

  “好,宣吧。”

  言罷,她淡淡的伸出來了纖細修長的手指,琺琅金絲雕花的護甲在手上,顯得十分美麗。

  臘梅見此,也急忙上前去扶住了皇貴妃。

  這實在是太難得一見的場景了。

  也是皇貴妃,進宮幾十年來,最最歡喜的一天了。

  看著滿宮裏的人都在恭恭敬敬的對著自己三跪九叩,素日裏瞧不起自己的命婦親眷,如今也得老老實實的對自己稱呼一聲皇貴妃。

  即便如同慶妃,穎妃,這些素日裏看不起自己的人,今時今日,也要恭恭敬敬的開口

  “臣妾參見皇貴妃,皇貴妃娘娘萬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