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抱憾
  是的,葉誠朝梅吹雪提親了。

  不僅梅氏父女沒想到,就連葉誠自己也覺得離譜。他都不知道自己哪來的膽子,也許真的是活夠了也說不定。但那日雪中切磋後,那個曾經救過葉誠的聲音終日不厭其煩地纏著自己。它不斷地重複著一句話,葉誠也試過用琢玉心法驅散腦中雜念,但是沒有效果。

  直至剛剛提親之時,那句銘諸五內的話才從他腦海中消失。

  相比於梅淩雪雙頰緋紅的驚愕,梅吹雪不動聲色的嚴肅,身為萬梅山莊當家主母的孫青荷則是喜憂參半——眼前少年模樣倒是襯得上自家閨女,生的孩子應該好看。可女兒的性子自己還是知道的,就是不知道對方性子如何。最好三年抱倆,趁我還有精力趕緊替他們照顧照顧孩子...

  葉誠自是不知道她心中所想,他現在滿腦子都是自己下場會怎麽樣——梅淩雪出手的話自己估計是沒法留個全屍了,不過也有以手腳換命的可能;梅吹雪劍道內蘊,要是他出手的話應該會給自己留個全屍。

  梅吹雪麵露譏諷,像是看穿了葉誠的小心思:“為了躲避朝廷,來尋求我的庇護?”

  一旁的孫青荷聽到這話心裏一驚,暗忖葉誠莫非是朝廷欽犯?心裏對葉誠的評價又下降了幾分。

  葉誠揚眉不語,他不知道梅吹雪為什麽這麽普...好吧,雖然梅淩雪不普通也有資格自信。他不卑不亢地解釋道:“我隻是想過太平日子。紅牆裏全是勾心鬥角,我呆的頭疼。朝廷巴不得我回去,大不了領個官做,又罪不至死。何來庇護一說?”

  “牙尖嘴利。”梅淩雪眼裏閃過一絲殺機。

  泥人尚有三分火氣。葉誠眉頭終於是皺了起來,他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惹了這個名動江湖的劍神,奈何技不如人,也隻能咬牙認了。他拿出一副已經裱好的畫遞給梅淩雪,朝她誠懇笑道:“今日之事若有得罪,還望見諒。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麽會說出剛剛那番話。”

  孫青荷隻當葉誠是被自家夫君識破後故作灑脫,當下就覺得這個孟浪不羈公子哥屬實麵目可憎。

  “但我知道如果不說,我會後悔很久。或許是很長一陣子,或許是很短一輩子。”葉誠笑得有些慘然,畢竟就連他都覺得自己做的是混賬事。琢玉心法適時地驅散了那些負麵情緒,葉誠指了指錦盒勉強笑道:“這個,送給你的。”

  葉誠劍道喚作不負。不負他人,亦不能負了自己。

  “誰要你的東西,拿走!”

  孫青荷將畫狠狠砸在葉誠臉上。砸散了葉誠的發冠。

  葉誠並不生氣,甚至還覺得溫暖。

  他憶起兒時有一次被欺侮,那人不知道從哪兒打聽到母親喜歡陸子岡的玉,散盡家財求來了一塊拳頭大小的玉作。可等遞到父母麵前的時候,父親還沒說什麽,母親卻用玉狠狠敲在對方腦門上。當自己問父親為什麽母親那麽生氣的時候,父親隻是淡淡回了四個字——為母則剛

  彼時彼刻,恰如此時此刻。

  思鄉的悲傷讓葉誠眼眶紅了,但琢玉心法讓葉誠隻是眼眶紅了。

  因為畫卷並未束起,所以被孫青荷那麽一砸,它就像貪玩的孩子一樣咕嚕嚕地就從盒中滾出來。

  未嫁給梅吹雪之前,孫青荷也是峨嵋四英之一。嫁給梅吹雪之後,更可謂是談笑皆俊傑,往來無白丁。但就是這樣隨著環境眼界漸高的她,看到葉誠那副畫的一瞬間也生出複雜之感——愧疚,欣賞,讚歎,惋惜...

  雪霽初晴,青梅竹馬的少年少女相約遊玩。就在興起之時,天公不作美,又下了場雪。

  這場突如其來的雪下得綿長又熱烈,但萬幸無風。點點飛絮落在少女的頭發上,鼻尖上,睫毛上。她皺了皺被凍得微微發紅的鼻子,這個舉動令她不顯得滑稽,反而讓人憐惜。像是考慮到少年體弱,少女在雪中回頭問道:“要回去嗎?”

  等少女又問了一遍,少年卻紅著臉跑遠了。而他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趕緊用筆記錄下這場這輩子都忘不了的雪,以及當時那個與身旁梅樹相映生輝的少女。

  有的人畫畫追求極致的真實,有的人畫畫卻能說個故事。

  與畫中少女有九分相似的姑娘從地上拾起畫,捧在胸口淚流滿麵地點頭道:“我很喜歡。”

  隻是不知道,她說的是畫裏的人兒,還是畫畫的人兒。

  像是努力過的人有了回報,也像是伯牙碰見了子期。葉誠欣慰一笑,頷首抱拳:“告辭!”

  “我讓你走了嗎?”

  梅吹雪聲音不大,卻震得葉誠氣血翻湧。

  是爭先嗎?也好,我要讓你知道,誰也不是任人拿捏的!

  強咽下已經到了嗓子眼的腥鹹,葉誠冷哼一聲,爭先劍意霎那潰散。

  “哦?那麽這樣呢?”

  梅吹雪終於是笑了,隻是笑得讓人心寒。他深深看了眼葉誠,手指在桌上一下一下敲了起來。

  葉誠頓時隻覺得五髒六腑如刀劈斧鑿,額上暴起的青筋便是他痛苦的最好注解。他抿著嘴唇,腮幫子都酸了還是不讓鮮血流出。

  一滴都不給!

  葉誠嘴裏的,更像是他的一口氣,跟眼前這個閻王爭的一口氣!咬牙硬扛,九死一生;這口氣一旦泄了,明年今天就是自己忌日。

  年三十?這麽一想還怪吉利的?葉誠自嘲道。

  梅吹雪敲擊的頻率加快,也掛上了戲謔的表情:“你若願在我府上為奴五年,我可給你與我一戰的機會。若勝,你便可娶淩雪。”

  這話裏的意思很明顯——梅吹雪指導葉誠五年。五年之後若是贏了,抱得美人歸。雖沒說輸了如何,但劍神的切磋,從來是不留活人。

  “夠了!”

  葉誠隻覺得渾身一鬆。那口氣雖吊住了,但嘴角還是滲出血線。他感激地看向梅淩雪,卻發現梅淩雪憂傷地看著自己父親。

  “她們留長發,你說短發好看;她們穿裙子,你說男裝利落;她們抹胭脂,你說天生麗質;她們學女工,你說練劍強身,她們念私塾,你說誰人該殺。她們...比我更像女子。從小到大,我的事全是你說了算。今天,依舊如此!”

  那是葉誠從未見過的梅淩雪——倔強,又悲傷。像是路邊覓食的野貓,本有著自己的驕傲,卻在你給它投食之時,轟然坍塌。

  她本不覺得自己可憐,但你一可憐她,就連她也覺得自己很可憐。

  葉誠不知道梅淩雪為什麽會突然爆發,更不懂最後那句依舊如此的意思。

  梅淩雪如釋重負道:“你走吧。”

  葉誠雖然感激梅淩雪能為自己說話,但他的本意並非牽連她。看著上座麵沉似水的梅吹雪,他硬著頭皮道:“要走一起走!”

  梅吹雪早已不再敲桌,他冷聲道:“滾!”

  若是對一個蹭年夜飯還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人,那是再正常不過的態度;可若是對自己的子女,這個字未免過於沉重。

  梅吹雪與葉誠雙雙離開,屋內安靜得落針可聞。

  “我..錯了嗎?”梅吹雪看著桌上尚有餘溫的飯菜,怔怔出神。此刻的他,毫無剛剛的殺氣與威風,反而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一樣自省。

  孫青荷沒有回答。她緩緩起身,站在他的身後替他按壓太陽穴。

  她的武學是一家三口裏最差的,就連葉誠都比她要厲害許多,所以她看不大懂剛剛比試的門道。但她這個枕邊人卻是知道自家夫君先前的話究竟是什麽意思。

  所謂府上為奴,不過是讓葉誠為梅淩雪的奴,讓他好好照顧自家女兒。

  而五年之約更是對這個準女婿的看重——自家夫君的本意是他隻能護葉誠五年,這五年葉誠能學多少是葉誠的本事。但他要看到的是,葉誠有保護女兒的能力與決心。

  但這些,葉誠不懂。

  梅淩雪也不懂。

  因為某個口是心非不懂表達的倔強老頭打鼾了,孫青荷也就停下了手。她扶額寵溺笑道:“這姑娘啊,隨了他爹的性子,也不知道是好是壞。”

  至少葉誠,是過了她這關了。

  ......

  出了門,梅淩雪隨口問道:“接下來有什麽打算?”

  葉誠貪婪地吸了口氣,冷風灌得肺部有些刺痛。他如實道:“我打算回家。”

  梅淩雪點了點頭。

  “後會有期。”

  “各自珍重。”

  同為道別,期待卻是不一。

  望著騎駿馬的少年郎遠去,梅淩雪心念通達。

  從那以後的很長時間,梅淩雪並沒有更上一層樓的消息。

  她就像是一顆璀璨的流星劃過江湖——雖然短暫,卻足夠絢爛。

  茶餘飯後每每聊起那些恨不得將江湖捅個窟窿的風雲人物,相當一部分人都會為劍神千金感到惋惜。有的人點評她是天賦如此何必強求,有的人認為她是韜光養晦欲取其父而代之,有的人喟歎江山代有才人出...

  除了立於頂點不知多少年的梅吹雪,江湖人士不會關注那些曾經風雲一時卻又歸於寂寂的人,哪怕那人曾經掀起滔天巨浪。

  因為他們,終歸隻是江湖中的一朵浪花,而不是弄潮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