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荊易番外終 這樣的情深,至死方休
  接見室亮著一盞樸素的白燈,四壁都是牆,除了房頂鑿開的一方空洞透光,沒有一扇像樣的窗子,到處黑漆漆,昏暗得要命。本↘書↘首↘發↘追↘書↘幫?ahref="khttp://m..com/"target="_blank">khttp://m..com/</a>

  在這樣的黯淡下,她和他的臉孔模糊不清。

  何笙坐在椅子上,曹荊易立於不遠處,地上交纏的影子,剛好是她的頭挨著他胸膛,他定定看了許久,直到警察推了推他,提醒他坐下,他才無比僵硬動了動身子。

  “二十分鍾,抓緊點。”

  警察說完便從房間內退出去,透過窄窄的一塊玻璃,觀察著室內的情況。

  何笙沉默半響,忽然從口袋裏摸出一朵新鮮的桃花,花期將至,顏色比初開時濃豔,盛綻在這白與黑的光影裏,好看極了。

  她掌心托著遞到他麵前,“我想你什麽也不缺,就從路邊摘了一朵花,牢中暗無天日,你一定看不到。再過幾天凋零了,隻能等來年春季。”

  曹荊易剛想伸手去拿,堅硬冰涼的手銬將他腕子箍得生疼,他隱隱蹙眉,手滯留在半空。

  她看了一眼他泛紅的皮膚,又靠近一些,將桃花主動放在他指尖。

  他碰了碰,花瓣太軟,她太炙熱,他竟微不可察抖了抖,隨即輕笑出聲,“我以為你不會來。”

  “的確是不想來。”她毫不遲疑收回手,任由那花瓣掉落他袖綰,“可我最難那幾年,如果沒有你,也到不了現在。”

  曹荊易倏地有些失神,凝視著腳下她飛揚顫動的裙擺,長久恍惚。

  金三角那一戰,他險些送命。

  他昏迷前一刻,叮囑醫生不許告訴何笙,他不要她背負著愧疚,背負著沉重麵對他,他要她笑得純粹,笑得簡單。他那一次斷了六根肋骨,肺部被刺入的玻璃碴貫穿小葉,紮破緊挨心髒的一顆囊,全身都是淤血和傷。病危通知書就握在他的秘書手上,隻等宣布噩耗,他卻像有太多遺憾,撕扯他的不甘,咽不下這口氣,硬生生從鬼門關扛了過來。

  他在麻醉針快要失效,昏昏沉沉的割肉的劇痛中,含糊不清問了句,“她怎樣。”

  護士說那位小姐很好,她哭著在等您。

  曹荊易想,他其實看到了閻王的樣子,也看到了奈何橋的幽暗。

  何笙在等他,仿佛一束強烈的陽光,充滿蠱惑,充滿魔力,他順著陽光奮力爬出地獄。他僅僅是想親手抹去她的眼淚,看她失而複得的歡喜。

  為她那幾秒鍾的快樂,為她往後的歲月不必活在悔恨中,他苦苦掙紮了七個小時。

  曹柏溫到江南出訪,繞路飛了一趟雲南,在某個陰森寂靜的淩晨,怒不可遏質問他,到底發什麽瘋。

  他一言不發,緊抿蒼白的嘴唇,任由那一巴掌狠狠打在臉上。

  曹柏溫看著自己被震麻的通紅的手心,就是那一刻,他預料自己引以為傲的兒子失控了。

  失控給他一向不放在眼裏的風月,失控給任憑世間千嬌百媚,也進不得他心,卻命數輪回,到底還是出現的女人。

  他站在床頭,麵如寒冰,“我提醒過你,不要沾染黑道的事,留下把柄。”

  曹荊易說是我違背了父親。

  “我也警告過你,你是曹家最後的根脈,是家族勢力唯一繼承人,你絕不能讓自己髒一絲一毫。你怎樣玩,玩什麽,如何荒唐都沒有關係,唯獨你這顆心,我要你麻木不仁。”

  曹荊易側過頭,注視一滴滴輸入自己體內的液體,沒有溫度的涼,令他手背刺疼,“是我辜負您的厚望。”

  “你最好給我撤手,否則我會親自出馬,解決掉讓你不安分的人。”

  曹柏溫轉身拂袖而去,在抵達病房門口的一刻,他聽到曹荊易在身後說,“父親年邁,曹家的重擔在我肩上,您不要忘記這一點。”

  蒼老的男人脊背一挺,片刻後消失在走廊。

  曹荊易的前半生,拜何笙所賜,不得已攪入金三角的毒梟惡鬥中。

  他接到暗報,得知她落入泰國毒梟的暗算,恐怕要命喪西雙版納,他風平浪靜的臉孔,出現一絲難得一見的皸裂,那一刹間,他後背便被汗水打濕。

  如果她死了。

  他不敢想他會怎樣不惜全部摧毀這片地獄。

  他匆忙抵達薩格的莊園,從踏入那扇門,他便將曹柏溫的警告拋棄得幹幹淨淨。

  是他犯了戒,是他打破這條楚漢分明,主動跳下廝殺的漩渦,自此再也不能抽身而退。

  駐守在屋簷下的馬仔巡視時發現一輛車駛入,而自己的人正在鳴槍逼停,立刻察覺來者不善,掏槍對準了駕駛艙。車勻速減緩直至泊住,在無數槍口指著下,仍舊不慌不忙,兩三秒鍾後車門彈開,彎腰走下一名氣勢格外凜冽強硬的男子,馬仔看清是誰,大喊收槍!倉皇失措跑進了一間屋。

  “薩格小姐,外麵是曹爺!”

  沙發上飲酒的女人一愣,“他怎麽會來這裏。”

  馬仔說不清楚,特別狂,像是來算賬。

  薩格心事重重放下酒杯,攏了攏胸前的衣扣。曹荊易這號人物,背後水極深,人也陰得很,黑道的沒必要招惹他,而且這麽多年他一直穩居珠海,白道的場麵上玩得風生水起,從不過問江湖事,這回貿然闖蕩金三角,必有蹊蹺。

  她站起身,“擋住他,不要讓他進來。”

  馬仔答應了聲,正想轉身跑出去阻攔,厚重的木門在這時忽然發出砰地一聲巨響,從外麵直接踢開,門板子晃晃悠悠,從空中飛了出去,馬仔被拍在底下撞擊牆壁,掙紮中吐了幾口血,而薩格眼疾手快,在門起飛的霎那側身一閃,堪堪躲過。

  滿身戾氣的曹荊易逆光立在門口,造成這場突發事故的那條腿,褲子上生出幾縷細細的褶皺,將修長的風衣下擺揚起,颯颯作響。

  他沒有帶隨從,僅僅是單槍匹馬,泰國馬仔團團包圍阻截了他的後路,他並未放在眼裏,薩格與他四目相視,意味深長笑出來,“曹先生,這是哪一出。”

  他慢條斯理摘下頭頂的圓帽,撣了撣帽簷,“你麵子大,請得動我,我親自來找你要個人。”

  薩格這才鬆了口氣,隻要不搶生意,不奪地盤,不是條子派來趟路的,怎麽都好商量。

  “不知曹先生要什麽人,我可沒有綁你的手下。”

  曹荊易將帽子別在風衣口袋處,雲淡風輕說,“何笙。”

  她怔住一秒,“哦?曹先生怎麽了解她和我有往來,還被我扣押。我都不清楚的事,您未卜先知嗎?”

  他瞳孔更冷了一層,“我沒時間和女人廢話。”

  薩格不動聲色摸出煙盒,主動遞給曹荊易一根,後者連看也沒看,犀利冷酷的目光定格在她神情放蕩的臉上,陰森攝魄。本↘書↘首↘發↘追↘書↘幫?ahref="khttp://m..com/"target="_blank">khttp://m..com/</a>

  她嫵媚嬌笑,煙盒尖銳的棱角刮過她衣扣,一晃便解開幾顆,雪白豐滿的胸脯若隱若現,香味彌漫,“曹先生,何必當仇人呢。我做事的原則,隻要不觸碰我的底線,就是我的朋友,如果再肯為我做點什麽,或者在我做什麽時,懂些規矩袖手旁觀,我也是明白事理的人,分你一兩成,官場那些繁瑣的應付,你也多通融。”

  他冷笑揚眉,“所以你打算讓我空手離開。”

  薩格輕咬紅唇,嬌豔欲滴,波濤洶湧的上半身微微傾斜,“那要不,你把我帶走?人已經快完了,我就算是天王老子,也不能陪她一起送死呀。”

  在她胡言亂語時,曹荊易雙眼驟然變得血紅,腳下格外迅猛利落,比閃電還快,一晃便跨了過去,等她有所反應,脖頸早已橫了一把寒光爍爍的刀。

  獵物在手,他麵容又恢複了無波無瀾的平靜,他幾乎沒有溫度的薄唇,挨著她被發絲蓋住的耳朵,“新磨過的刀刃,我即使手不抖,也難保它不會失控,而我如果手抖,你這麽聰明,猜得到後果。”

  薩格眯了眯眼,“曹先生,這樣撕破臉,你就猜不到後果嗎?你還想不想離開雲南。”

  他低低發笑,“我自己走,有什麽意思。其一,帶我要的人,其二,帶你。”

  威脅性十足的通牒,薩格還未開口,馬仔被這一幕嚇得冷汗直流,紛紛丟掉槍械,“曹爺,您別衝動!薩格小姐是泰國籍,死在中國領土,當官的可掰扯不清。”

  曹荊易無動於衷,隻是盯著她雪白的脖子,“我曹家的勢力,你泰國又能奈我何。”

  薩格也在笑,“就算曹家無恙,曹先生和令尊,也要費些功夫才能平息你魯莽的惡果。”

  他噴出的呼吸,將她細弱的發絲撩起,酥酥麻麻的癢,令薩格身子越來越僵。

  “無妨。我既然來了,就不需要你提醒我,不給我滿意的結果,我們便比試一下,是我的匕首快,還是你三寸不爛之舌,能保你的命。”

  薩格臉上的笑容收了收,“曹先生倒是憐香惜玉,連家族昌盛和身家性命都舍得往裏押。她和胡爺剛分開,至多半個小時。那枚炸彈的設置,是五十分鍾。”

  曹荊易眼底的惡意,寒意,歹意,萬箭齊發,看得門外馬仔倒抽一口冷氣,“什麽程度。”

  她說車毀人亡,途徑之處,火海是免不了。

  “有埋伏嗎。”

  薩格倏而沉默下來,曹荊易沒功夫和她耽誤,他果斷而凶狠將匕首朝她喉嚨更用力壓了壓,皮膚頓時散開刺疼,灼燒,和一股黏膩濃鬱的猩甜。

  “你真逼急了我,我可不計代價。”

  “東南方有我的人,西北方是無路可走的湖潭,她是否選對,就看她的造化了。”

  隻有西南一條路,以及緊迫的二十分鍾。

  曹荊易反手將她一推,衝向門外,千鈞一發之際,薩格甩出了袖口內藏匿的銀針,針尖卷起勁風,他及時避開,其中一根擦著他肩膀穿過,挑破了衣衫,割裂了皮肉,一滴滴湧出的嫣紅的血,仿若朱砂般奪目。

  他無心戀戰,硬生生吃了這一劑悶虧,匆忙離開莊園,車開得飛快,眨眼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薩格捂著咽喉火辣辣的傷口,腳步發飄伏在柵欄上,馬仔問她怎麽曹爺對那小娘們這樣上心,他不怕炸得粉身碎骨嗎?

  她注視著遠處鋪天蓋地的滾滾灰塵,冷笑一聲,什麽都沒說。

  越是有權有勢,越是貪生怕死。曹荊易也沒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為一個女人如此瘋狂。

  他掌心孤零零的桃花變得溫熱,緊握的拳頭險些捏碎,曹荊易回過神,獄警推門催促了句,“還有五分鍾。”

  他身子一顫。

  何笙朝那人點頭,麻煩他再通融一會兒。

  獄警沒吭聲,皺眉又關上門。

  她看向麵前落魄的男子,幾天飽受折磨,他的白發比容深長出得還要多,她啞著嗓子問,“裏麵的日子,不好過嗎。”

  曹荊易說就那樣。

  曹家這樁醜聞,因為牽扯了周容深,而鬧得沸沸揚揚,幾乎是京城極其少見的高官大案,曹柏溫到底有苦勞,年歲又高,表麵上日子還過得去,於是所有災難和刑法,都用在了曹荊易身上。

  “他們沒有電擊你嗎?”

  號子裏的一些手段,何笙多少了解,曹荊易笑了聲,“他們不敢。”

  她將信將疑,往他身上打量,他不動聲色抖了抖囚服,遮蓋住電擊後留下的紅痕。

  半開玩笑問,“你是覺得泄恨,還是可憐我。”

  她一愣,她也不知道。

  她隻是說不出的難受。

  說不出的荒涼。

  他最顯赫那一年,廣東官場對他畢恭畢敬,軍區也任他呼來喝去,他如今這副階下囚的模樣,像是一顆苦藥丸,融化在她唇齒,難以下咽。

  一時間無話可說,她又沉默坐一會兒,“我走了。你保重。往後,我也不來了。”

  她起身朝著那扇藍色的大門,頭發間夾雜的桃花,連她都不清楚何時落下,一並灑在這間暗無天日的屋子。

  “何笙。”

  曹荊易忽然嘶啞叫住她,他有些絕望說,“我不是魔鬼。”

  她腳步一滯,忍了那麽久,眼眶還是倉促淌下淚。

  他不是魔鬼。

  世人說他是魔鬼,罪有應得,可他從沒傷害過她,他的殺機,他的殘暴,他的陰險,都把她排除在外,甚至當利劍刺向她,他還會奮不顧身去擋。

  他仿若一潭死水,沉寂微瀾,底下蓄著驚濤駭浪,蓄著龐大漩渦,他猖狂大笑著,立在岸邊,毫無惻隱之心,絞死一個又一個敵人,和無辜的人。卻在她不小心失足跌入的一刻,甘願絞死他自己,停止那漩渦。

  何笙捂著唇一言不發。

  曹荊易在她身後,望著困住他的手銬,“抱歉,我險些毀掉你的安穩生活。你恨我吧。”

  她抬手抹掉眼淚,房梁那盞破舊而刺目的白燈,將她眼睛裏的紅,霧,變得無比清晰,隻是他看不到,看不到她到底還是哭了。

  “你救過我的命,也險些害了我丈夫,害了容深,恩恩怨怨全部抵消。我不會恨你,更不會記住你,就當一切從未發生過,我們彼此也沒有認識過。”

  他呆滯而麻木低著頭,一滴,兩滴,三滴。

  眼淚像是一場雨。

  劃過他清瘦麵頰,淌落他蓄滿胡茬的下巴,沒入囚服,溶蝕在他遍地荒蕪的心口。

  他艱難扯了扯唇角,想要最後笑一下,卻發現根本沒力氣,他放棄了,就那麽蒼涼而哀戚,“也好,我這樣黑暗的人,你不記得最好。”

  她沒有回頭,一步步走出鐵門,身後重新上了鎖,那令人骨頭發麻的鐵器響,斷斷續續,逐漸停止,她走出長長冷清的走廊,胸腔壓住的巨石沒有碎裂融化,反而更重,更沉。

  他之所以走到今天,不過是想要成為風月中的人罷了。

  何笙這段風月,他始終在局外。

  他哪怕一分鍾,哪怕一刻,都沒有在局中。

  何笙想,她再也不會來。

  歲月會讓他們遺忘彼此。

  鐵窗是曹荊易最後的歸宿,亦是他無邊無際的墳墓。

  三日後的一場招標會,盛文以兩億八千萬拔得頭籌,在穩居房產新貴後的第二年,躍升特區的資本龍頭。當然應酬淩晨才歸,身上酒氣熏天,腳下也輕飄飄的,何笙看了一眼他的樣子,氣得咬牙,幹脆將他關在外麵,死活不讓保姆開門,他無奈靠著牆,“喬太太,你也真狠得下心。”

  何笙不搭理,和他隔著一扇門,垮了小臉兒。

  喬蒼隨手摘下樹上盛開的海棠,長長的一枝,放在鼻下嗅了嗅,“我給喬太太帶了禮物,你也不看看嗎?耽擱久了,東西壞掉可不要怪我。”

  何笙心思有些活泛,她抻長脖子,透過貓眼向外張望,隻有他的腦袋,胸口以下都瞧不見,也不知他拿著什麽,“老鋪的那家糕點嗎?”

  喬蒼嗤笑,“剛吃過晚餐,又饞了。”

  她橫眉冷目對著門鬧,“你可不要騙我,禮物不好,我還把你推出去呢。”

  她小心翼翼打開一道縫隙,還沒有看清他拿得什麽,喬蒼一腳抵住,閃身擠了進去。

  下一秒杏花插在她發間,她被攬入懷中,那酒氣濃鬱的唇在她脖頸處吻著,笑得無賴又痞氣,“鮮花配美人,這禮物,喬太太喜歡嗎。”

  何笙拔下一看,不過是庭院裏的杏花,她都懶得碰,氣得甩在他臉上,又忍不住笑,“就糊弄我的本事大。今晚休想上床!”

  她氣鼓鼓回了屋,等到淩晨,困意席卷,沉沉睡了過去,天亮時下意識觸摸身旁,空空蕩蕩,沒有餘溫,他果然昨晚沒進來。

  何笙的氣頓時更大了,他竟也不央求,往日那死皮賴臉無恥的德行,跑哪兒去了。

  她顧不上換衣裳,滿麵怒容衝到書房,還沒踢門,裏麵忽然傳出秘書低沉的聲音,“喬總。曹荊易在獄中自殺了。”

  喬蒼握筆的手一頓,脫落的同時,他抬起頭,皺眉盯著秘書,“什麽。”

  秘書重複了一遍,“前晚淩晨,獄警剛剛查房離開,他用手銬割喉。獄警聞到血腥味時,衝進去已經晚了,都沒有送醫。”

  喬蒼陷入沉默,燈罩下橘色的光束,被外麵強烈的陽光稀釋,再經掠過的風一吹,忽明忽暗閃爍著,他的臉孔也陷入其中,幻影斑駁。

  他靜坐良久,像是跳出這件事之外,冷靜得詭異。

  秘書等了幾分鍾,以為他還有吩咐,試探喊了聲喬總?

  喬蒼將左手佩戴的碧玉扳指摘下,扣在桌角,“然後。”

  秘書略微躬身,“明早火化,曹家在京城和珠海勢力最龐大,場麵上的仇人也最多,如今樹倒猢猻散,恐怕不能葬在珠海,骨灰要送到特區來,也不許曹家的仆人認領。聽說是市局找個陵園葬了,這還是看在曹柏溫一手提攜上來的高官麵子上。”

  他淡淡嗯,“你下去吧。”

  今年的廣東,春日格外多雨,此時外麵又淅淅瀝瀝飄著,太陽還在呢,雲層卻漸漸厚重起來。

  細雨落在湖泊,落在地麵,落在搖搖晃晃的藤椅上。從窗子的角度斜斜看過去,露台上那一株嫩綠的芭蕉,被澆得蒼翠奪目,何笙失神看了許久,呼吸也輕得比雨絲還要細。

  保姆端著牛奶進屋,見她還未洗漱,一動不動愣著,有些不知所措問,“夫人,您不舒服嗎。”

  她指尖一下下撕扯窗紗,“世態炎涼,人心叵測,高高在上的人一旦跌落,比尋常百姓還要慘,換做我,我也受不得。”

  保姆聽不懂她的話,將牛奶遞到她手旁,“先生的能耐這麽大,他可跌不下來,有他護著您,不知多少人羨慕。”

  她沒有碰那杯牛奶,她爬上床,用被子蒙住頭,悶悶地說,“我累了。”

  長安陵園建在西山坡,容納了一千多隻墓碑,山不算高,隻是空曠,又陡峭,這個時節總是風沙漫天,何笙等了一個周末,適逢喬蒼去東莞應酬,當天趕不回來,她收拾了幾樣東西,撒謊說去祭拜姐妹兒,讓司機送她到了長安陵。

  山腳到達陵園,一共九十九級台階,據說這個長度剛好通往奈何橋,死去的人不會迷路,更不會沒有投胎便誤入黃泉。四方的青石板,厚厚的綠苔蘚,黃紫色的野花常年盛開,像雛菊,又像鳶花。

  何笙從一排排墓碑中,找到曹荊易的那一塊。

  很不起眼的角落。

  灰藍色的石碑,白色的楷書,沒有落款,很是淒涼。

  她麵無表情走近,猶如一個陌生的過客,在看一段故事,猜測一場落幕的戲到底演了什麽。

  演了什麽呢。

  生死離別,爾虞我詐,陰謀迭起。

  這些衣冠楚楚,隻手遮天的人,一生未輸給誰,卻都輸給了自己。

  她佇立良久,久到風沙迷住她的眼睛,她再也看不清什麽,才緩緩蹲下,聲音發顫問,“那邊冷嗎。陰間沒有春暖花開,隻有無邊無際的涼水吧。”

  她打開盒子,拿出一隻嶄新的酒杯和一壺桃花釀,“你走之前,沒有來得及喝酒對嗎。幸好我還記得。你嚐嚐,和常府船上時你喝的那一壇,味道一樣嗎。”

  他那年,正是風華正茂,英姿勃勃。

  他和她隔著一張梨木桌,她半倚著,他盤腿坐著,木舟外的月色,湖潭,再沒有那樣美麗過。

  常府像是囚籠,困住了她的快樂,釋放了她的仇恨。

  他大約至死不知,他是第一個,喝了她釀出的酒的人。

  她此後釀了許多壇,都不及那晚的味道。

  何笙斟滿三杯酒,酒水流淌出壺嘴,從高空墜下,傾瀉而過,將墓碑變得混沌,虛化了遠處的山,近處的花。

  “你們這樣的人,顯赫了一輩子,連死都轟轟烈烈,你何苦走這條絕路。”

  她抬起手,灑了第一杯,灑在塵土上,“你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我都糊塗了。”

  她又灑下第二杯,第三杯,翻出一個火盆,點燃一根草,丟進幾摞燒紙。

  窄窄的火苗,在自西向東猛吹的風裏,轟隆一下便沸騰了,火光映紅了墓碑,映紅了墓碑上模糊的相片。

  “你那天對我說,讓我恨你。仔細想想,應該恨的人是你。你這樣的下場,還不是為了我。”

  她沒有哭,隻是眼睛脹得發緊,她閉上深呼吸一口氣,“算了,人死如燈滅。哪還追究恨不恨,世上有誰,來一遭真的值得,一多半都是混日子。”

  她將所有的燒紙都拋入火堆,站起身向來時的路走著,一輛出租此時停在她的車旁,邁下一個有些上年紀的婦女,她捧著一個包裹,護在胸口,隔著遙遠的空氣,望了何笙良久,似乎在辨認什麽,隨即她往下,她朝上,在一處石墩前碰上。

  女人鞠了一躬,“您是喬太太嗎。”

  何笙記不清她,但又覺得熟悉,女人說,“我是曹先生珠海莊園內的保姆,多年前,您我見過一麵。”

  她恍然大悟,“是你。”

  “曹家的產業被充公,如今我要回老家,受曹先生囑托,在這裏等候喬太太很多日了。”

  保姆說著話,將懷裏包裹拆開,取出裏麵的牛皮紙袋,遞到何笙麵前,“曹先生留下一封遺書。裏麵關於您的東西,他生前愛若珍寶,比他的一切都珍惜。我去探視他時,他吩咐我交給您,人去樓空,他不舍得燒了。”

  何笙遲疑接過,在手指觸碰到紙袋的邊緣時,她整個身體都劇烈顫抖起來,根本控製不住。

  遺書的字跡有些潦草,看得出他寫時匆忙,墨水氤塌了紙張,他劃去了其中兩句,變成一團烏黑,似乎說過又後悔了。

  “——何笙。

  當這封信到你的手上,你是不是在罵我。

  罵我是一個懦夫,不敢承擔審判。

  罵我尋求解脫,從你的恨意裏掙逃。

  你猜錯了。我不懦弱。

  與其毫無自由活在監獄中,等待衰老。我情願有尊嚴的離開。

  如果你不小心為我落了一滴淚,我更覺得這個選擇很值得。

  活著令你厭惡,痛恨,不如就這樣一筆勾銷。

  放下這一切的你,才能過得更快樂。

  假使我沒有猜錯,你的下輩子,也許屬於喬蒼,也許屬於周容深,總歸依然不會屬於我。

  而我,還像這一世好了。

  做你背後不見天日的無名者,毫無分量與痕跡,沉默守著,隻是下一世,我不會再貪婪,不會以愛的名義讓你這樣難過。

  其實我並不舍得,我隻是沒有辦法。

  你的眼睛裏,我看不到關於我的絲毫。

  我想要把自己塞進去,又實在等不了。

  我怕再老一些,你更加不願意。

  我回了一趟常府。

  重新坐上那條小舟。

  可惜月亮不夠美,湖水也沒有當年清澈。

  我偷了你的一件肚兜。

  我會把它燒掉,隨我一起走。

  你不要怪我。

  因為這世上,我想不到還有什麽,是我這樣割舍不下,我為我父親,自抑了四十九年,隻這最後一刻,我自己做主。

  謝謝你送我那朵桃花,你說得對。

  來年春季再盛開,我看不到了。”

  信紙飄蕩,從何笙手上墜離。

  她立刻去抓,它卻落入石墩後,被風刮得越來越遠。

  曹荊易沒有對她說過,有關愛情,或者占有。

  除了那天在車上,他情不自禁的一個吻,他近乎殘忍克製著自己。

  對於一個沒有什麽得不到,更沒有珍惜過什麽的他來說,那不知有多煎熬。

  他為什麽這樣做,為什麽如此沉默,連他自己都猜不透。

  或許因為他清楚,本就不會有結果。

  她連一個吻都會推開,他所幻想出的未來,簡直就是荒唐。

  保姆悄無聲息離開這一處。

  漫山遍野的寂寞。

  她在寂寞裏紅了眼眶。

  當她把袋子內的所有東西都倒出來,倒在雜草叢生的地上,她徹底崩潰。

  是她許許多多的相片,旗袍掉下來的一粒扣子,幾根他偷偷從她身上撿起的長發,還有她在醫院喂他喝水用過的杯子。杯口她殘留的那枚口紅印,早已結咖,幹涸,溶進了玻璃中,再也擦拭不淨。

  相片被風卷得四下散去,一張張映入,像鋒利的刀子,割著何笙的眼。

  她伏在窗台,端著酒杯,妖嬈的旗袍與窗紗相連,身後衣香鬢影,她獨自落寞。

  他寫著:那年她十九歲。

  她坐在車裏,街道五光十色的霓虹,透過玻璃,從她臉上一閃而過,她眉目間的斑斕,溫柔,定格在他長長的相筒裏。

  他寫著:那年她二十三歲。

  她穿著婚紗,被喬蒼高高抱起,舉向房頂搖曳的風鈴,他將她拍得真是美,隻是那一刻,他心裏隱隱泛起疼,鏡頭定格時,他手指抖了抖,除了她之外的一切,都盡數虛無。

  他寫著:那年,我愛的女人出嫁,我是無數看客其中的一個。

  她將這些東西抓緊,按在胸口,嚎啕大哭出來。

  她不該,不該在那天說那樣的話。

  她當時還恨他,氣他會變成那副殘忍冷血的模樣。

  她竟然要毀掉喬蒼,更間接毀掉了容深。

  她如何不憤怒,不絕望。

  可倘若她知道,他要見的不過是最後一麵,她死也不會說那樣的話。

  她會騙一騙他,哄一哄他,至少讓他快樂些。

  何笙忽然爬著,跑著,甩掉了鞋子也渾然無覺,沿著她下來的小路,跌跌撞撞衝回陵園,墓碑籠罩在一團朦朧白煙裏,她撲倒在未曾熄滅的火盆旁,眼淚不是水,像一滴滴油,滾入盆中,瘋狂的燃燒。

  她手指在碑石冰冷的邊緣撫摸,她渾身都在顫抖,連貫不成一句話,仿佛快要成為啞巴,每一句都太掙紮,“我不怪你,曹荊易,我沒有忌恨你,我真的沒有。”

  她甚至能聽到自己的牙齒攪拌碰撞在一起的聲響。

  “我會記住,我不忘。”她一聲聲啼哭,驚了山穀歇腳的鳥,驚了小溪喝水的禽,回蕩著,飄渺著,反反複複。

  那張相片裏的男子,淺笑凝視她,似乎時間流逝一秒,便深情一分,他這輩子愛過的女人寥寥無幾,他戴著風流的麵具,直到死後才肯揭開。

  她匍匐在碑陵,用力抓著大理石的一角,風刮起何笙的長發,她發梢蓋住曹荊易的眉目,隻是數秒,風過了無痕,他又再次露出。

  她說破了喉嚨,一遍遍重複,那人依然含笑不語,再沒有半點回應和知覺。

  他在人世最後一刻,聽到的不過是那句,我不會記住你。

  明天補老周在京城的番外~~包括他和曲笙最終怎樣,會獨家放送周何半顆糖,我深明大義霸道至極的蒼哥…也得走一趟,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