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蒼番外1 那個叫何笙的女人
  常錦舟墜樓身亡,令何笙恍惚了好一陣子。

  那溢滿一地的血泊,殘破不全的屍骨,崩裂粘稠的腦漿,時常在夜半驚醒她的噩夢,捂著臉汗涔涔喘息,喬蒼總要開燈哄上許久,她才能再次入睡,手也會緊握他,將身體蜷縮埋入他胸膛,他絲毫動靜都能立刻察覺,睜開眼顫抖驚懼如麋鹿一般望著他。

  那樣的溫軟依戀楚楚可憐,喬蒼疼惜至極。

  他一直以為她隻有放蕩風情的一麵,亦或毒辣凶狠的一麵,她玲瓏剔透又精明殘忍,她似乎從不脆弱,永遠高傲清冷揚著下巴,對一切了如執掌,肆意引誘。

  曾有一段時間,他察覺自己不可收拾受她迷惑,她媚笑的臉孔總是來來回回,在他的白天與黑夜中輾轉搖擺,他分明知道那是圈套,是誘餌,是美色陷阱,仍近乎發瘋發狂的靠近她,被她牽製,他渴望俘虜何笙,他從沒有對一個女人有過這樣的執念與癡迷。

  就是四年前那一天。

  倘若沒有那一天,他依然是無可撼動的華南虎,執掌黑幫殺戮,出手血雨腥風,他的人生絕不會有金三角戰敗的汙點,他更不會萌生金盆洗手,換她一世安穩的念頭。

  他還記得,那年他三十六歲,何笙雙十年華。

  她從波光粼粼的池水中浮起,斑斕的燈束籠罩住她冰肌玉骨,她不施粉黛,清純如芙蓉,瀑布綢緞般的青絲綴滿水珠,無聲無息遊進他心底,將幹涸的冰冷的從未動搖過的心,一點點融化。

  就像一場降落在戈壁灘的細雨,很小,很柔,很淺,可它不停息,哪怕堅如磐石,也會失去力氣。

  喬蒼見過許多女人,也有過不少風月逢場作戲,唯獨何笙,她是他算計之外,是他理智不能自控,是他在麻木嗜血的黑道生存了二十年後,從天而降的意外。

  他早知周容深有一個情婦,縝密謀算從他的情婦下手,毀滅傾覆他,卻未曾想到,他和周容深這輩子,都栽在了這個女人身上。

  她被池水浸濕,一籠白紗,搖曳如蓮經過他麵前,嬌喘噓噓,杏眼秋波,他知道她對哪個男人都這樣,她天生就是狐狸,長著一副淫蕩的媚骨,她身上的香氣,山茶花的香氣,緩慢滲透,誰也不曾看到,在南省不可一世呼風喚雨的喬蒼,拿煙的手隱隱顫抖。

  他不動聲色,緊咬後槽牙,側臉繃得凸起,手腕壓住心髒,摒棄那縈繞不散的香,他還不知自己栽了,紅塵中的婊子而已,他睡過的還少嗎。

  他吐出煙霧,瀟灑揚長而去。

  那一晚他有些失眠。

  他原本就睡得淺,一丁點風吹草動都會被驚醒,手摸出枕頭下的槍,對準黑暗的樹影,婆娑的路燈,像被追殺的亡命徒,戰爭不過是一念之間。

  可那一晚,半山賓館萬籟俱寂,後園的湖泊,長廊,花海,都安靜得如同不存在,他捏了捏鈍痛的眉,從床上坐起,赤裸胸膛,點了一根煙,那味道竟不是煙,而是濃烈的山茶花和淡淡的體香。

  他眉頭蹙得更重,掀開被子叫韓北,韓北從屋外進入,看到迎麵墜落點燃的香煙,幾乎還沒怎麽抽,他有些愕然,“蒼哥,您有事?”

  喬蒼喉嚨沙啞,“找個女人來。”

  韓北問是會所的女人嗎。

  “都可以。”

  韓北離開不久,帶回一個十分靚麗高挑的姑娘,那姑娘知道今晚伺候的是喬蒼,身體不自覺顫抖,生怕做錯什麽惹怒這殺人不眨眼的爺,但她又無比期待,喬蒼的瀟灑和風流,混跡風月場有誰不知道。

  她像是麵對一場人生轟轟烈烈的抉擇,鄭重其事踏入那扇門,韓北打了個招呼,躬身沉默退出。

  喬蒼倚在床頭,手上不知何時又夾了一支煙。

  他透過繚繞的霧氣,打量這姑娘。

  他能看清她,她卻不能。

  她局促走近,屏息靜氣。

  然後,她看到了這世上最英俊蠱惑的一張臉。

  這張臉,英朗挺拔,深邃剛毅,幾乎無可挑剔,唯一的缺憾,就是太淩厲,太陰沉。

  他果然是叱吒黑幫的男人,皮囊的狂傲,不羈,該怎麽形容才好。

  他倘若笑一笑,哪怕僅是一絲一毫,會有多少女人奮不顧身愛上他。

  喬蒼把煙放置在煙灰缸內,他拍了拍旁邊空床,一言不發。

  女人小聲說北哥交待過,我來之前洗了澡。

  她躺下一絲不掛,眼角是閃爍的昏黃的微醺的燈火,她胸口怦怦直跳,喬蒼翻身而上,唇落在她胸口,舔舐的一刻,女人難耐的呻吟溢出,她拿不準他喜好,完全順從,勾住他脖子,一聲聲叫蒼哥。

  在女人漸入佳境,下麵有些濕潤,想要主動取悅討好他時,喬蒼卻忽然喪失全部興趣。

  或者,他根本就沒有興趣。

  這美好的肉體,包裹著無趣的靈魂,無法使他熱血澎湃,性欲噴薄。

  而那個女人什麽都有。

  一麵就讓人忘不了。

  明媚,靈動,顧盼神飛,她是那麽張揚的美,囂張的美,她根本不需要呻吟,不需要觸碰,就可以釋放出酥麻入骨的誘惑,她才能讓他快樂,讓他滿足,讓他刺激。

  除她之外誰也不能。

  他離開女人身體,下床穿衣,女人懵懂無措,問他怎麽了,是自己伺候得不好嗎。

  喬蒼係上皮帶,“我沒興趣。”

  他留下這句話,從錢夾內抽出一遝鈔票,“半個小時後我回來,不想看到你還在。”

  他一身戾氣,頭皮發麻,像被什麽魑魅附體,躁動而猖獗,他不允許自己有任何軟肋,而風月情長,就是最大軟肋。

  風聲浮蕩,喬蒼被吹拂回過神,窗外月色正好,懷中女人溫熱的呼吸,噴灑在他胸膛,他凝視她兩條腿緊纏自己的樣子,忍不住發笑,他半生放蕩不羈冷若冰霜,怎麽那些莽撞,遇到她都再也收不住。

  何笙困倦的眼眸睜開,“誰在哭。”

  喬蒼臉色一沉,“是我在笑。”

  “你不睡覺笑什麽。”

  何笙蹙眉翻身,背對他入睡,溫香軟玉消失,他立刻沒了脾氣,將她重新撈回,哄著說不笑了。

  他嗅著她發香,人生並沒有多少四年,可以用來全盤賭注風月清歡。這消磨斷腸的苦,隻有嚐過才知。他抽絲剝繭卸掉她的皮囊,看到她隱藏在最暗處最柔軟角落的孱弱,嬌憨,膽怯,仿佛一滴滴春雨,一絲絲細柳,一曲曲江南小調,浮蕩融化他心扉。

  他無比嫉恨周容深,甚至想要毀滅他,他曾奪去何笙最純情的時光,曾駐紮在她柔情似水的歲月,享用她,占有她,周容深更早見過她從不示人的模樣,喬蒼想如果最初就是他揭開何笙的麵紗,融化她闖蕩天下的堅硬與固執,那該多好。

  她曾把死心塌地給過別人,這是喬蒼心底無可逾越不能彌補的鴻溝與傷疤。

  盛文拿下世紀王府別墅區建造合約後,又順利談妥一單中澳合資的遊輪製造項目,澳洲的環湖海岸是世界級重點景區,每年進出口遊輪多達數百艘,按照每艘三百萬美金售價,其中巨額利潤不可估量。從2001年開始,澳洲方始終與德國合作,這是第一次納入中國區合夥人,據傳喬蒼親自出馬,持續長達半月的應酬談判,花費極大心血從德國老牌船廠手中搶奪來,在業界掀起巨大波瀾,一時間盛文製造風光無兩。

  合約簽署前一天,照例是股東大會,喬蒼抵達會議室已座無虛席,股東高層手持文件竊竊私語,每個人神情迥異,對這次合作褒貶不一。

  秘書推開門故意咳了聲,他們察覺到紛紛看向門口,兩名助理鞠躬喊喬總,將他引向長桌的中央位置,眾人起身頷首,喬蒼步履生風,翩翩如玉,不動聲色落座,戲謔的目光一番梭巡,似笑非笑說,“事情都知道了。”

  股東高層麵麵相覷,相繼坐下,誰也沒先開口做這個出頭鳥,喝茶或沉默,各懷鬼胎。

  喬蒼意味深長勾唇,“你們有意見。”

  仍是一片鴉雀無聲,他端起茶杯,不著痕跡瞥了一眼左側第三位的男人,沈副總。這是盛文的肱骨之臣,不過不是依靠業績和人脈,而是憑借溜須拍馬,為喬蒼鞍前馬後掃清障礙異己才爬到這個位置,沈副總非常勢利眼,也極其狡詐,可這樣的人在一個龐大企業中卻不可或缺,就像李蓮英於慈禧,高力士於唐玄宗。

  沈副總接收到信號,他挪動椅子,發出極其尖銳刺耳的聲響,“盛文多年來,在蒂爾和麥博兩大企業夾縫中生存,喬總忙於其他事務,對我們高層放權,盛文這三年來的利潤漲幅,始終一個持平狀態,全部是老客戶輸出,新客戶幾乎沒有。我們內部經營不當的虧損,喬總來彌補,我非常慚愧。我並不能使盛文在老牌企業獨當一麵,新生力量來勢洶洶的潮流中蒸蒸日上,但我一定謹記下屬本分,喬總為我們蒸好的餅,盡力去吃,而且多吃,絕不會自以為是,既帶不來餅,還嫌餅燙嘴。”

  前排股東眉毛一挑,“這是什麽話,你衝誰來的?”

  沈副總指尖懶散敲擊桌角,耐人尋味說,“誰阻礙盛文與澳洲的合作,就是說誰。澳洲在進口輪船的實力,無人出其左右,能握住這樣一個國際性大客戶,是所有涉及船廠領域的企業夢寐以求的事。我們有工廠,有製造單位,有輸出渠道,三合一體,澳洲的購買實力強,我們何樂不為?”

  那名股東不屑冷笑,“說得簡單,沈副總好歹也是男人,如何有這些婦人之仁?德國這家企業,早在二十世紀初期就是造船業大亨,誰敢從他們口中搶食?利潤固然重要,風險就不重要嗎?因為這一單生意,我們很可能得罪德國這家企業,對方一旦對我們進行幹預,我們以後就指著這一個客戶吃飯嗎?盛文的版圖縮小,地位下滑,你認為澳洲還會長期合作?餅誰都想吃,可得有這個胃口咽。”

  “商人嘛,唯利是圖,什麽賺錢就做什麽,瞻前顧後如何成大事,喬總如果像你這樣唯唯諾諾,盛文一百次都關門大吉了。擔心風險,那不如回家老婆孩子熱炕頭,外麵打雷也劈不到你頭上。”

  沈副總與這名股東唇槍舌戰,互不相讓,局勢並沒有分出勝負,喬蒼喝完這盞茶,吩咐秘書再斟滿一杯,他隨手拿起桌上攤開的文件,默不作聲翻閱。

  那名股東從與沈副總的爭辯中抽身,看向喬蒼,“喬總,我們是否過於激進,這筆生意冒險太大,德國這家船廠在世界五百強排名第九十三位,資曆實力皆在盛文之上,為一單買賣得罪如此商界大鱷,的確得不償失。澳洲是購船的最大外銷客商,德國也很想挽留,這口氣怕是要撒在我們身上。”

  喬蒼不慌不忙,視線定格在一張新式遊輪的框架圖紙上,“諸位的顧慮,我很清楚,不過我還不至於在生意上打眼。這一次與澳洲合作,從鋁鋼原材料,到全程製造,以及人工輸出,都由盛文獨家承辦。期間沒有第三方插手分羹,報價也是我們決定。隻要這一批遊輪不出問題,澳洲方會與我們簽署十年長約,即使得罪了德國船廠,我們也不會損失什麽。”

  距離他最近的二股東眼睛一亮,“如此說來,盛文是三倍利潤可取?豈不是數億進賬。”

  喬蒼淡笑,指尖翻過一頁,“差不多。還有意見嗎?”

  利益當頭,長遠打算便不再那麽重要,方才還反對的股東高層都紛紛倒戈,二股東在桌下擺弄手指估算了自己的分紅,頓時眉開眼笑,整個人都飄起來。

  他伏在桌上,討好問道,“聽說喬總家的千金本周末百日宴?請柬千萬不要忘記我,我一定要聊表心意。”

  喬蒼從文件內抬起眼眸,故作不知,“哦,是嗎?我不記得了。”

  他側過頭詢問秘書,秘書說確有此事,您最近和夫人接觸少,可能記錯了日子。

  股東一怔,旋即訕笑,沒有再說什麽,隻是眼底驚愕不已。

  臨近會議結束,秘書的電話響起,他接通後喊了聲鄒小姐,便直接遞給喬蒼,原本收拾東西的眾人即刻停頓,頗為好奇打量,喬蒼沒有避諱,他一邊起身一邊對那邊溫言軟語,那樣的深情,那樣的語氣,隻對何笙有過,甚至何笙都不及。

  喬蒼匆忙說了句散會,便離開會議室,直奔電梯方向,一名女高層意味深長說,“喬太太之位怕是又要易主了。”

  “不會吧。喬太太可是身經百戰,還有她搞不定的鶯鶯燕燕?”

  “女人的意願重要嗎?不論是當初的周太太,還是現在的喬太太,什麽時候輪到她自己選擇了。男人肯,她就能上位,男人不肯,她就隻能當妾。她倒是想搞定,倘若外麵的女人有喬總護著,誰也動不得。”

  對麵的年輕女經理探頭探腦,朝人影早就消失得無影無蹤的走廊瞟,“喬太太年輕漂亮,生了女兒也絲毫不變樣,還有誰能比過她?”

  “男人情愛,哪是誰好就一定勝出呢。喬太太也不是天下第一,保不齊什麽鄒小姐,比她還狐媚。”

  女高層整理好東西轉身離開,方才與喬蒼說話的二股東對留下摸不清狀況的高層感慨說,“喬總連女兒的百日宴時間都不記得,哪怕尚有一絲感情,也不至如此涼薄。喬太太的上位史寫一部巨著不為過,未曾得到時她自然充滿誘惑,一旦得到,她的劣跡斑斑也昭然若揭,讓男人厭煩。”

  喬蒼從大樓內走出,掛斷這通電話,他對秘書說,“把消息放出去。”

  之後幾日名流圈謠言四起,都在傳說剛剛得女的喬總對身世不清白的夫人厭倦,又覓新歡,如膠似漆,一時滿城風雨。何笙久不出門,正巧發酵最熱烈時,她來了興致做臉,在美容院無意聽到幾個太太提及這風流韻事,頓時停下腳步,緊挨那扇蒸浴的門,屋內水汽彌漫,煙霧繚繞,恰好虛掩她身影。

  孟太太與何笙一向不對付,她遭了難,她當作笑話一樣,皮膚內的笑紋藏都藏不住,“什麽叫報應啊,這不,大名鼎鼎的何小姐給我們言傳身教上了一課呢。顯赫的部長夫人不做,非要和情夫私奔,才當了幾天喬太太,臉都不夠她丟的。這黑幫頭子,再不尋常的女人,也不一定握得住,沒兩把刷子,敢和白道的公安明目張膽杠嗎?她也太高估自己了。”

  旁邊床上敷麵膜的太太眼皮兒一翻,“這都沒影兒的事,道聽途說信不得。喬太太什麽人啊,那可是響當當的狠角色,別說那剛出洞的小狐狸了,就是千年的狐狸精,也不是她對手。當官的,涉黑的,經商的,她就沒有拿不下的,誰這麽大本事,從她手裏撬男人,七仙女啊?”

  孟太太嘶了一聲,盤腿坐起來,一臉不服,“我這可是內幕消息,老孟再三叮囑不讓我說的,大後天是喬先生女兒百日宴,喬先生都不記得這事,常言道愛屋及烏,正因為何笙失寵,這丫頭片子才連屁都不是。搞不好外麵的金嬌都生了兒子呢!”

  何笙身形一晃,萬箭穿心般的刺痛朝她狠狠襲來,將她折磨得神情恍惚,她險些沒有站穩,跌坐在地上,幸而扶住了牆壁。

  從幾日前,喬蒼夜晚再沒有回來過,他每每借口公事應酬,她起初不覺得怎樣,現在才知道,他竟有了新歡。

  她麵容頃刻失了血色,癱軟在牆角瑟瑟發抖,侍者端著冰茶從對麵走廊的岔路口迎上,他疑惑問喬太太怎麽不進去。

  何笙泛白的指尖不由自主嵌進牆壁,刺傷皮肉的痛沒有使她回神,她茫然無措,不知該怎樣做,從與容深離婚,到生喬慈兩個半月後的今天,她對喬蒼一腔真情,深信不疑,她甚至從未追問過,他在做什麽,見了什麽人,對於陰魂不散的梁小姐,她也絕口不提,以致她那麽全心托付,這突如其來的噩耗,打得她倉促不及,幾乎魂飛魄散。

  她搖頭說沒什麽,不要告訴別人我來過。

  她留下這話,渾渾噩噩跌跌撞撞衝出了美容院,她漫無目的行走在長街,人潮人海吞沒她失魂落魄的背影,她反複想這一定是假的,他為她可以不顧生死,流血舍命,怎會在歲月靜好時,這樣殘忍無情對她。

  她已經一無所有,她隻有這個男人,連喬慈都屬於他,他一旦抽身而去,她唯有死路一條。

  何笙傍晚親自下廚熬了一鍋湯,炒了幾樣菜,她點上微弱的燭火,遣散了保姆和保鏢,安靜等他回來。

  她等得近乎昏睡,他終於姍姍來遲。

  她聽到開門的動靜從椅子上起身,接過他脫下的西裝,她笑著正要開口,表情卻忽然凝固,僵滯。

  她用力睜大眼睛,她多麽希望自己看錯,可那醒目的,斑斕的,讓她無法躲閃,無法釋懷,無法平靜的東西,就像一把利劍,一根長針,並不讓她死去,而是活著折磨,一點點挖走她的肉,戳爛她的骨頭,放幹她的血液。

  喬蒼潔白的衣領內沾染了一枚紅色唇印,那圓潤嬌俏的痕跡,一定是非常年輕美麗,充滿誘惑的女子所留。

  也隻有那樣明媚的女子,他才會甘願墮落。

  何笙遲遲未動,仿若靜止。喬蒼心裏有數,裝作沒有察覺,他疲倦捏了捏眉心,走向餐桌,他經過她麵前,浮蕩起一陣微風,風的香氣,風的妖嬈,全部來自陌生的女人。

  咽喉扼住一隻手,心髒壓迫一塊石頭,沒有半點生路可逃脫。何笙的手腳一寸寸冰冷,麻木,她甚至沒有勇氣開口詢問,她是如此高傲,而高傲的她此時忽然覺得很好笑,她在挽回什麽,這世上的男人,哪裏會給女人挽回的餘地。

  她也要痛哭流涕,以孩子和舊情哀求,質問他怎麽能喜新厭舊嗎。

  她這輩子最瞧不起那些生命中隻有丈夫的女人,一絲婚姻的驚濤駭浪,都會被壓垮,擊敗,變得人不人鬼不鬼,像個瘋子一樣哭鬧,爭吵,撒潑,試圖全世界同情自己,卻唯獨喚不回越走越遠的丈夫。

  可她不知不覺間,也變成了這樣的女人。

  她顫抖觸摸自己的手臂和臉,她的刺呢,她的鎧甲呢,她的盾牌呢。

  怎麽都拔除了,都卸掉了。

  她以為嫁給喬蒼,這輩子都不需要戰鬥什麽,她太累了,這幾年她真的太累了,她急不可待脫掉她的戰袍,柔情似水去依戀這個男人。

  原來她錯了。

  再美好的情愛,也是紅塵之中,紅塵中的誘惑啊,分秒都不會止息。

  喬蒼坐下等了片刻,仍不見她轉身過來,他語氣不耐煩,沉聲質問,“你在幹什麽。”

  何笙被嚇得一抖,她側頭看,搖曳的燭火深處,一籠紅光,喬蒼就在那紅光之中,被映襯得那般虛無縹緲,那般俊逸。

  可惜,他僅僅是皺眉,眼底沒有絲毫溫柔,一腔冷冰冰。

  她壓下心口的窒息,遲緩走過去,喬蒼挑了兩樣菜,可送進口中,並沒有歡喜,他仍是麵無表情,“保姆。”

  何笙說她出去了。

  他不語,放下筷子,用方帕擦拭唇角。

  何笙看了一眼幾乎未動的食物,“不好吃嗎?”

  他淡淡嗯。

  她疑惑問,“你不是最喜歡吃這些嗎。”

  喬蒼意味深長說,“那是以前,人的口味和喜好,不會隨時間改變嗎。吃得多了,喜歡也就淡了。”

  何笙心尖驟然一沉,似乎墜入深海,水的浮力和沉力瘋狂撕扯她,將她五髒六腑都要顛簸出來,她剛觸碰到筷子的手,徹底沒了力氣。

  “你。”

  她艱難張口,隨著這聲你,還溢出幾滴哽咽的辣喉的水汽,“你是不是在暗示我什麽。”

  喬蒼反問暗示什麽。

  何笙指尖緊握,握到指甲泛白,“你是不是嫌棄我了。”

  他忽然起身,臉色陰沉,“我有說嗎。自從生了喬慈,你多疑的心病就重了。何笙,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還有幾分從前。”

  他留下這番話,頭也不回上樓,留她凝視兩簇燭火,骨肉一下下割裂。

  她失神許久,忽然想到什麽,慌忙從茶幾翻出鏡子,借著燭光看自己的臉,她還是那副樣子啊。

  她沒有變。

  世人眼中的她,依然年輕美貌,婀娜窈窕,怎麽到了他眼中,就不是了呢。

  入夜喬蒼沒有走,也沒有給予何笙任何溫存,他仍是那副疲倦厭惡的樣子,洗了澡倉促沉睡,對穿上情趣睡衣滿心歡喜等候他親吻的何笙一眼都不曾施舍。

  他不是不想,而是不敢,她根本不知,即使過去這麽多年,他對她每一寸皮膚的模樣和味道都了如執掌,他早該膩了,早該褪去激情和欲望,連他自己都訝異,這個女人對他的誘惑仍舊無孔不入,來勢洶洶,他根本不能抗拒。

  何笙的風情,是喬蒼眼中無可取代,無可比擬的珍藏。

  他對她說最重最狠的話,折磨得卻是他自己。

  他透過淺淺昏黃的燈光,眯眼凝視何笙那張失望又呆滯的臉,她瀕臨崩潰,苦苦掙紮。

  他感受她整晚翻來覆去,難以入眠的彷徨恐懼,心裏覺得好笑,他舍不得,可他不得不舍,這樣一出大戲,他哪裏能提前繳械投降。

  他故作厭煩蹙眉,隱隱發出沉重悶沉的喘息,轉過身背對她入睡,她一驚,動作果然輕了不少,她似乎怕了,她賭注全部,賠了所有聲譽,青春,倘若這麽快沉沒進死路,那謠言與恥笑,還不如一把尖刀殺了她。

  她小心翼翼躺下,無聲無息貼上他脊背,他感受到她顫栗的胸口,她那麽畏懼,那麽無助,那麽倉皇,他擱置在枕旁的手,早已握拳,要用盡所有力氣克製,才能讓自己不轉身擁抱她,告訴她,喬太太,怕什麽,我隻是蓄謀一場驚喜給你而已。

  明天依然9點,做好準備迎接喬先生的暴擊。晚安姐妹兒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