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刺殺
  第71章 刺殺

  “陛下。”內侍高舉著雙手, 又為辛敖呈上了半碗血。

  “隻有半碗?”辛敖嗤笑一聲,“看來楚侯父子的心不誠啊。”

  內侍道:“辛規公子體弱,不能承受。如此半碗, 已經像是要了他的命了, 奴婢走時, 他已經昏過去了。”

  辛敖更是冷嗤道:“如此衰弱, 如何敢迎娶帝姬?”

  內侍:“陛下說的是。”

  一旁的隋離突然轉過了頭:“迎娶帝姬?”

  辛敖揮退了宮人,這才道:“是啊,前些日子楚侯特地來與寡人說的。”

  “陛下應了?”

  “怎會?你覺得辛規配得上帝姬?”

  隋離不自覺地鬆了口氣, 他道:“自然配不上。”

  辛敖點頭:“不錯,寡人也是這樣想的。”他看著隋離道:“不愧是寡人的兒子,與寡人想的一樣。”

  隋離語塞。

  他明明是辛敖兄長的兒子。

  “寡人留下你,是還有話要同你說。”辛敖正色道。

  隋離靜靜等著他繼續開口。

  辛敖道:“你先前說, 愈是凶煞之人的血愈好,那帝姬的血豈不是白獻了?”

  隋離點了下頭, 道:“也有些作用,隻是效用不大。陛下身上的煞氣本就已經勝過萬千人了,何人又能比陛下的煞氣更濃?辛規獻上的血也一樣隻能維持一兩日。”

  辛敖坐直了身子, 道:“那這楚侯真是半點也不疼惜他兒子的性命啊。一兩日過去便要再取一回血,他那兒子頂得住幾回?”

  ===第160節===

  隋離沉吟片刻, 道:“應當還有一種可能……”

  “什麽?”

  “過兩日, 他們告知陛下還有更好的方子來解決。又過些時日, 再告訴陛下, 他們又找到了更更好的方子。如此一次又一次,潛移默化地叫陛下對他們言聽計從起來。”

  辛敖冷冷地扯了扯嘴角:“他們便沒想過寡人寧願死, 也絕不會叫人這樣像戲猴戲耍一樣嗎?”

  隋離道:“他們想過了。陛下若是拒絕了那些更好的方子, 總要自己尋一條出路的。一個辛規死了。可陛下還有更多的子民, 數以萬計。”

  辛敖明白了。

  他麵色越發冷厲,從喉中擠出聲音道:“好毒的計策!取血多容易,殺人就是了。殺一個兩個不算什麽,若是殺得多了,屆時外頭又該怎麽議論寡人?說寡人暴-君?”

  隋離點頭。

  “不如幹脆將無極門一鍋端了。”辛敖將手中的大印重重砸在了桌案上,“反正這些事情多半都和他們脫不了幹係。帝姬不是已經將那個元楮帶進宮了嗎?今夜不如就先好好審一審他。他若不肯交代清楚,殺了就是。”

  “若我是元楮,便會留有後手,否則怎麽敢入宮?”隋離不動如山。

  辛敖:“以你之見,這是殺也殺不得了。”

  隋離:“不錯。就算要將無極門一鍋端了,將來也要有個名頭。編也要編一個出來。”

  辛敖:“謀害寡人難道不算個名頭?”

  隋離搖頭:“陛下不僅不能以此為名頭,還不能將無極門做的這些事宣揚出去。否則將來若是有人站出來說,無極門既然如此神通廣大,指不準什麽時候將陛下換了魂也說不準。那時候豈不是更引得人心惶惶?再有人趁機鑽空子,又是一樁麻煩事。”

  辛敖突然盯著他多看了一會兒。

  隋離也任他打量。

  在花緣鏡中,與辛敖相處已經不是一年兩年了,隋離漸漸摸清了這位冷酷殘暴的帝王的心思。

  辛敖有時候甚至比烏晶晶的心思還要好猜得多。

  烏晶晶的想法才叫捉摸不定。

  “辛離的心思彎彎繞繞真是多!”辛敖說著還納悶呢,“也不知辛家怎麽生出來個你這樣聰明的。”

  辛敖說這話沒有別的意思。

  他緊跟著便問:“那以你的意思,你覺得應當編個什麽樣的藉口才好?”

  隋離:“自然是說無極門沒有通天徹地的本事,卻以歪門邪道蒙騙百姓,妄圖稱王稱帝了。”

  辛敖猛地一拍桌案:“不錯不錯!你說得極好!你這樣聰穎……不如今日的奏折也幫寡人一並批了吧?”

  隋離:?

  隋離拒絕了:“我還有一事。”

  “何事?”

  “陛下可以試試我的血。”

  辛敖不由再度審視起了他:“你的血,難道比他們的更厲害些?”

  隋離點頭。

  辛敖想不明白:“為什麽?難不成你是煞星轉世啊?還是說你上輩子殺的人比寡人還多?”

  隋離:“也許是吧。”

  “什麽叫也許?”辛敖說罷,倒也沒有追問,隻是道:“若是叫帝姬瞧見了,隻怕要追著寡人咬上幾口才能泄憤呢。”

  隋離怔了下,道:“不會的。陛下在帝姬心中,也是分外重要的。我取血救陛下,她怎麽會埋怨陛下?”

  “這話說來好聽極了。”辛敖一笑,道:“你怎麽不想想寡人不僅心疼帝姬劃了個口子,也會心疼你呢?”

  隋離再度怔住。

  隨即他回過神道:“但陛下分得清輕重,不會過分為感情所累,不是嗎?”

  辛敖:“你說是便是吧。”

  隋離抽出袖中劍。

  上麵還殘留著一點烏晶晶的血,但隋離眼睛也沒眨一下,徑直劃破了小臂。

  辛敖:“怎麽劃這裏?”

  隋離:“好藏。”

  辛敖:“……帝姬的血隻能用上一兩日的事,你便不要叫帝姬知曉了。”

  隋離:“我獻血的事,也不必讓帝姬知曉了。”

  父子倆目光相接,也算是有默契,也有共同的秘密了。

  等隋離放完了血,他捂住自己的小臂,道:“恐怕無法為陛下批閱奏章了。”

  辛敖:“……?”

  這小子當真不是故意的嗎?

  辛敖無法,也隻能目送著隋離走遠了。

  第二日,辛敖照常上朝。

  眾人見他神采奕奕,便知那無極門的法子果然神效。

  辛敖見他們言辭間頗為推崇無極門,不由暗暗皺眉。

  昨日辛離也沒說,要怎麽才能營造出無極門沒什麽本事的假象啊。

  當晚回到鉤弋殿中,辛敖便下令叫宮人去傳辛離公子。

  等隋離踏進門,辛敖才反應過來為什麽隋離沒把話說完了。

  這也是為了找個由頭啊……

  找一個正當的,幾日不見帝姬,也就不會被帝姬發現傷口的由頭啊。要知道帝姬最討厭聽他們聊政事了,總是聽得腦袋疼。

  這小子彎彎繞繞是真多啊!

  辛敖不由再次在心底感歎。

  卻說另一廂。

  越姬又到楚侯的府上作客,這一回多帶了個清凝。

  “坐著吧。”侯府上的家奴對越姬二人說道。

  清凝低頭看了一眼桌麵。

  連杯茶也沒有。

  越姬卻渾然不覺被慢待了,見清凝神色越發冷了,越姬隻道:“前兩日公子規為陛下畫降魔陣,又獻上自己的血。楚侯在陛下跟前的地位自然又更高了。”

  眼下之意就是,楚侯的姬妾傲慢些也正常。

  不多時,終於有人將她們接到了裏頭去。

  “坐。”坐上的美人抬了抬下巴。

  這位美人人稱“穆夫人”,自從楚侯的正妻死了之後,她便是後院裏頭一號人物了。穆夫人喜愛招搖,正因越姬實在懂得誇人,她才將越姬又邀來了。

  穆夫人第一回 見清凝,指著她道:“是個美人。”

  又問清凝什麽年紀了。

  清凝身邊跟著一個家奴。

  家奴名叫應女,原先是伺候在薛公跟前的,後來越姬越來越得寵,便被派到了越姬身邊。而近來不知為何,又派給了清凝。

  清凝想多半是因無極門對她另眼相看的緣故。

  應女是個極機敏的人,這也正是薛公為何將她支給了越姬母女。

  隻是清凝不喜歡她。

  此時穆夫人正說著話呢,應女便鬥膽地躬了躬身,道:“清姬身上還有一件事,極為有趣呢。”

  穆夫人看了她一眼,道:“說來聽聽,若是沒什麽趣味,我要扒了你的皮。”

  這話可不是玩笑。

  穆夫人瞧出來這說話的人是越姬家中的家奴,既是奴,將她們扒皮割肉都是貴族們的權利。

  應女哆嗦了下,但很快穩住了。

  她道:“有一年陛下帶著帝姬行至杏城,大雨連連,便下榻在薛公家中。那時清姬尚且年幼,陛下見她與帝姬相當,還說了要清姬陪著帝姬玩的話呢。如今薛公帶著家眷來到帝都腳下,又得無極門元君看重,又得以來到楚侯府上,結識穆夫人這般神仙人物。豈不是一早便埋下的根子?”

  穆夫人臉色正了正:“當真?當時陛下在薛公家中小住過?”

  應女道:“正是。”

  應女講的故事自然沒什麽趣,可穆夫人聽到了想聽的東西,哪管有趣沒趣呢。

  她當即叫越姬母女換了個座,緊挨著自己右手邊坐下。

  “正巧我今日還想請帝姬來鑒賞一樣寶物,你們既然也見過帝姬,今日倒能陪著一塊兒說說話了。”穆夫人笑道。

  她早就想和帝姬攀親了。

  她可不想辛規娶帝姬。辛規不是她的兒子,她自己另有四個兒子,個個都是風流俊才,哪個不比辛規強?

  隻是先前穆夫人怕得罪帝姬。那位可是陛下的心肝兒,穆夫人怕一著不慎,自己被五馬分屍,那笑話就大了。

  今日若是有哪裏出了疏漏,隻管將鍋推給越姬母女就是了。

  穆夫人想著,臉上的笑容越發濃厚了。

  清凝心下卻隻覺得厭憎。

  不僅厭憎穆夫人,也厭憎她身邊一聽帝姬要來便歡欣鼓舞的母親越姬,更厭憎這個口口聲聲將她與烏晶晶提到一處說的家奴。

  清凝目光一轉,從家奴應女的麵龐上流連而過。

  應女麵帶笑容,想是高興得很。

  因為她替主子出了風頭。

  清凝麵無表情地以袖子做掩藏,丟了個東西進杯子裏。然後她托起杯盞,遞到應女手邊:“賞你的。”

  應女歡欣不已,口中忙道:“多謝清姬。”然後接了過去,一飲而盡。

  ===第161節===

  穆夫人見了,也笑著誇應女是個好奴仆,也賞了她一杯果子酒。

  應女一並都喝了。

  烏晶晶聽宮人來報,說是穆夫人邀她前往的時候,她還納悶了一下:“穆夫人是誰?”

  宮人忙和她仔仔細細地解釋了。

  烏晶晶又問:“辛離公子呢?”

  “在鉤弋殿呢。”

  烏晶晶不高興地道:“怎麽這幾日都在鉤弋殿呀?也不叫我。”

  宮人笑道:“陛下和公子都說,帝姬是不耐聽那些政務的,這才沒叫帝姬去呢。”

  烏晶晶這才笑了:“那幸好沒叫我。”

  她起身,卻是先去白露閣瞧了瞧葉芷君。

  “我今日要出宮玩,你去不去?總呆在這裏也悶得很。”烏晶晶同她道。

  葉芷君又怎麽會拒絕?

  同貓貓在一處,去哪裏都是好的。

  還從沒有人想過她會悶呢。

  葉芷君心道。

  烏晶晶就這樣帶著葉芷君到了楚侯府上。

  跨門檻時,她還抓了一把葉芷君的手腕:“別摔了。”

  葉芷君:“……嗯。”她想同烏晶晶說,她自幼眼盲,早已習慣了,行動起來如常人一樣無須擔憂。

  隻是那廂穆夫人殷切地迎出來,葉芷君便也沒機會說了。

  烏晶晶身著紅色衣裙,沒甚麽釵環,卻已叫人覺得盛裝,姿態盈盈動人。

  穆夫人望著她都禁不住晃了下神。

  烏晶晶抓著葉芷君的手往裏走,問:“什麽寶物叫我來瞧?”

  穆夫人看了看葉芷君的打扮,這不是無極門的人嗎?怎麽與帝姬這樣親近?

  她收住心思,忙回答道:“是幾顆珠子,會發光,而且每一顆都生得一模一樣,大小相同,也一樣圓潤。在燈下轉動的時候,裏麵好似有光在流動。這是一個商人獻上來的,據他說,乃是鮫人銜珠贈他。”

  烏晶晶見慣了大妖怪小妖怪,聽見鮫人銜珠也沒覺得是扯淡,反而覺得是真的。

  她點了點頭跟著走了進去。

  “還不拜見帝姬?”穆夫人厲喝一聲。

  這一聲叫得院子裏的人都動了起來,尤其是清凝身旁立著的應女,她驟然一個大轉身,突然朝烏晶晶撲了上去。

  隻是烏晶晶離她到底還有六七步遠呢。

  應女疾奔,還沒到跟前。

  隻聽得眾人一片尖叫之聲:“啊啊啊!”“刺客!有刺客!”

  “噗嗤”。

  刀刃切入皮膚的聲音。

  烏晶晶要推開葉芷君,葉芷君要推開烏晶晶。

  兩人抱著一使勁兒,竟是雙雙倒下去在地上打了個滾兒。

  再看被刺中的人……

  卻是越姬!

  越姬雙膝一軟,無力地跌坐下去。

  應女雙目冰冷呆滯,正要抽刀再刺,院中的家兵終於反應過來,衝上去忙將應女架住,像拖死物一樣毫不憐惜地往後拖去,再往牆上一撞,這“刺客”便昏過去了。

  清凝麵色一變。

  等到穆夫人渾身發軟,驚叫一聲:“啊!”

  清凝才反應過來,湊到了越姬身旁去。

  “完了,完了。”穆夫人喃喃念著,幾個家奴都扶不住她。

  宮人們此時忙將烏晶晶與葉芷君扶起來。

  烏晶晶皺眉:“是來殺我的麽?”

  宮人們也是滿頭大汗,麵如土色,他們戰戰兢兢地回道:“應、應當是。”

  烏晶晶:“可為何要殺我?”

  宮人們哪裏知曉,隻知道他們今日恐怕是要完了。

  烏晶晶回頭看了他們一眼,見他們抖如篩糠,道:“你們莫怕,一會兒陛下來了,我會為你們說好話的。”

  說罷,她也不看宮人們感激的神色,緩緩走到了越姬身邊,蹲下身,掏出帕子,圍著刀柄紮了一圈兒,將血摟住了。

  “不能拔刀,拔刀會死。要等疾醫來。”烏晶晶說罷,禁不住發愁道:“你疼不疼?你方才替我擋了一刀,我該怎麽報答你才好呢?你不能死啊,你要活下來,我還沒有報答你呢……”

  越姬想是疼得狠了,原本緊緊合著眼,喘氣都很細微。這會兒聽見烏晶晶的聲音,她便霎地撐開了眼皮。

  她一手扣住烏晶晶的手腕,愈發激動,渾身都跟著發起抖。

  一旁的清凝咬緊牙關,心中的憎恨越發盛了。

  怎麽偏偏擋了呢?

  烏晶晶在這裏不過凡人之軀,捅一刀不死,受傷後的高熱也容易要了她的命。

  可偏偏,被擋下了。

  還是她的“母親”越姬衝上來擋下的。

  楚侯府上就這樣亂作了一團。

  很快有人將越姬往床榻上抬。

  又有人匆匆忙忙去向陛下報信。

  越姬昏死過去,也不知過去多久,四下都安靜得很,她迷迷糊糊地撐起眼皮,便瞧見她的女兒坐在旁邊,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眼底好像有些冷?

  越姬眨了眨眼,讓視線更清明些,再看便沒有方才的感覺了。

  想是錯覺了。

  “你為何救她?”清凝冷冰冰地問。

  越姬勉強地擠出一點笑容來:“叫清姬為我擔心了。隻是……隻是她的命很貴重,不得,不得出差錯。”

  清凝:“貴重?”

  她突然有了一個極為不好的猜測。

  越姬點了下頭,道:“她的命比……比我,比你,都……都要貴重。我能死,你能死,她不能死,清姬,你明白嗎?”

  清凝的猜測一瞬間成了真,所有情緒如五雷轟頂襲上了她的腦袋。

  今朝的帝姬……

  也是前朝的王女!

  也是該死的她們母女要效忠的對象!

  另一廂。

  辛敖二人剛聽完宮人來報,當即起身,將堆滿奏折的桌案都撞翻了。

  他臉色陰沉,想也不想就大步往外走,隻是沒等走到外頭,便聽見了身後隋離滾木輪椅的聲音。

  輪子咻咻直響。

  辛敖一頓,忙又回去,把兒子背起來一塊兒往外衝。

  隋離:“……”

  餘下宮人們在後頭一邊跑一邊喊:“陛下!陛下!龍輦……”

  辛敖頭也不回,隻厲聲喝道:“把寡人的刀背上!”

  第72章 虎符

  穆夫人哆哆嗦嗦地捧了一碗甜湯到烏晶晶跟前道, 她顫聲道:“帝姬壓壓驚,壓壓驚……”

  隻是瞧上去,她倒更像是那個需要壓驚的。

  不等烏晶晶接湯, 葉芷君便先冷冷地開了口:“如今哪裏還敢嚐你府上的食物?還嫌不怕死麽?”

  穆夫人聞聲, 一下打翻了手中的甜湯, 整個人也跟著跪倒下去, 連聲辯解道:“妾當真不知今日是怎麽一回事,府中哪裏敢做出這樣的事呢?那人,對, 那人分明是那薛公家中的奴仆,該拿那薛公來問罪才是!”

  烏晶晶沒有接她的話,她視線一轉,掃過跟前跪了一地的人。

  這些人將這間不大的廳堂塞了個滿滿當當, 他們個個手裏不是捧著帕子、熱水,便是捧著瓜果點心, 還有捧著扇子香爐的。

  他們小心翼翼又恭敬地圍著她,連門外的疾醫也是連滾帶趴地往裏擠,說是要給烏晶晶號脈。

  受傷的又不是她。

  烏晶晶語塞。

  烏晶晶一下站了起來, 先問:“那個賊人如今在哪裏?”

  底下人連忙有人答:“小人將她綁起來了,有七八個仆役看管著呢。”

  烏晶晶:“哦。”

  她竭力回想著往日隋離是怎樣應付這般局麵的。

  算了。

  還是留著隋離來罷。

  ===第162節===

  烏晶晶抬腿便要往外走, 驚得其他人又是一番呼喊連天:“帝姬, 帝姬且坐著歇一歇吧, 莫再動了氣……”

  烏晶晶納悶心道, 她又不是懷了小妖怪崽子,哪裏怕動什麽氣?

  她才不理他們, 徑直越過眾人, 再跨過門檻。

  旁人不敢攔, 隻能又匆匆跟上去。

  這廂,越姬慢慢也察覺到清凝的冷漠了。

  先前從未與她說過前朝的事,今日突然提起,她不能接受也是自然的。越姬心道。

  隻是她如今傷口扯著疼得厲害,連腦子都像是燒得糊塗了,實在也提不起勁兒來與清姬說那些往事……

  越姬隻喘著氣道:“她母親……是個極好的人,她應當也是個極好的人……”

  清凝扯了扯嘴角:“極好?你可知你若是死在這裏,也無人會記得你半分?你不過是個商賈的姬妾……”

  清凝說到此處,也覺得這話似是有些過了。

  但越姬毫無所覺一般。

  越姬隻想為那烏晶晶辯駁:“不,不是……她隻是不知曉她自己的身份,若有一日……”

  話說到此處,外頭的腳步聲便近了,還伴著一些人嘈雜的聲音,似是在喚:“帝姬,慢些、慢些……”

  慢些?

  難不成烏晶晶還嬌貴到走路都怕摔跤了?

  清凝轉頭往窗外望去,不少人影近了,印在窗戶上,烏壓壓的一片,帶著些許壓迫的味道。

  清凝道:“她帶著不少人來了,今日刺殺她的是我們身邊的應女,隻怕她不是來感激你的,而是來問你算賬的。”

  清凝心中早就想好怎麽洗脫嫌疑了,但嘴上卻不肯放過越姬,硬要嚇嚇她才舒坦。

  越姬一聽,當即撐著床沿便要坐起來。

  清凝的臉色登時更難看了。

  她倒是當真不怕死?

  “在裏頭嗎?”門外的人影停住,緊跟著烏晶晶的聲音響了起來。

  有人回:“在。”

  烏晶晶道:“那你,你,你們幾個都進去罷,都圍在我身邊作什麽?”

  門霎地被推開。

  越姬扭頭便瞧見了疾醫與巫醫,還有幾個家奴。

  越姬麵上一喜,揪住清凝的袖子,小聲道:“你瞧,她……她是帶著人來,怕我死了呢。”

  這邊話音落下,隻聽得又一陣嘈雜的聲音近了。

  男子大步走在前。

  後麵有人拚命追著喊:“陛下!陛下且聽我說,此事當真不知曉是怎麽回事啊,我也是方才趕回來的……哎喲!”

  後頭那人趕得太急還摔了一跤。

  太初皇帝來了。

  來得這麽快?!

  清凝心下不自覺地一緊,攥緊了手指。

  “太陽!太陽!”人還未走近,便先聽見了辛敖的聲音。

  烏晶晶轉過身:“我在這裏。”

  辛敖放下隋離,一把便將烏晶晶抱住了,而後鬆開她,先是捏了捏她的胳膊腿兒,冷聲問:“可受了傷?”

  烏晶晶搖頭,指著裏頭道:“有人替我擋了。”

  辛敖也不問是誰,隻大手一揮道:“賞!”

  說罷,辛敖緩緩鬆了口氣道:“可叫我和你哥哥嚇死了,一步也不敢歇,匆匆趕過來的。”

  宮人在後頭上氣不接下氣,心道,可不是麽,連龍輦也不要了!

  隋離便顯得冷靜了許多,龐然乍一看,甚至要覺得他冷靜得有些無情。

  隋離問:“刺客何在?”

  府上家奴埋著頭道:“小人……可帶公子前往。”

  辛敖從宮人懷中拔出大刀,刀身與刀鞘劃拉出了一聲響,清脆刺耳,叫人心肝兒都跟著哆嗦了下。

  他冷笑一聲道:“帶寡人前往。”

  他還沒忘記同烏晶晶道:“你也隨我走。”

  烏晶晶又指了指屋內:“可是……”

  “這樣多的人圍著,哪裏會死?你不必管那樣多,免得還在這裏沾了血氣,晚上回去做噩夢。”辛敖不由分說,像是小時候一般,將她扛起來放在了自己的肩上。

  烏晶晶搖搖晃晃,忙抱住了辛敖的腦袋,也如幼時那樣。

  隋離卻是落後了兩步。

  宮人們推來輪椅,他坐在門口動也不動,眾人見他,忙口呼:“公子。”

  清凝聞聲轉過頭,正巧與隋離的目光對上。

  隋離的目光清冷,並沒有什麽嚴厲冷酷的意味,但清凝莫名地打了個冷戰,仿佛……他什麽都知道一樣。

  “莫讓她死了。”隋離掃了一眼越姬,道。

  “是,是。”

  隋離隻說了這樣一句話,隨即便叫宮人推著走了。

  等到了關押應女的地方,辛敖便將烏晶晶放了下來,同她道:“乖乖等著。”說罷,也不帶她,隻一個人進去了。

  烏晶晶還惦記著隋離。

  他方才怎麽看也不看她一眼,他難道不擔心她麽?雖說她是沒什麽事了……但是……烏晶晶悄悄吐了口氣,還是有一些些的不大高興。

  “帝姬。”身後傳來聲音。

  烏晶晶轉過身,便看見了元楮。她不由驚訝道:“你怎麽來了?”

  元楮道:“是辛離公子要我來的,說是此地興許有用得上我的地方。聽聞帝姬遇刺,可有受傷?”

  烏晶晶心裏覺得他是個壞人,便不大想同他說話,隻道:“你瞧呢?”

  元楮笑道:“帝姬身負金光,哪裏會那樣容易受傷?”

  元楮絲毫不意外這個結果。

  烏晶晶沒接他的話。

  元楮也不覺尷尬,又道:“不知姹女跟在帝姬身邊,可有惹帝姬不快的地方?”

  烏晶晶毫不客氣地指著他道:“比你討喜許多。”

  元楮歎氣,道:“若我為帝姬再獻上更多寶物,帝姬是否會更喜歡我些?”

  這時候隻聽得屋內傳來一聲慘叫,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兒隨即順著門縫飄了出來。

  烏晶晶驚了一跳,連忙轉過了身。

  此時隋離也來了。

  他冷冷淡淡地掃了元楮一眼,然後抬手推開了門,盯著癱軟在地上的應女道:“是蠱。”

  辛敖回首:“什麽?”

  隋離:“是被蠱控製了軀體,這才突然做出了刺殺的舉動。”

  辛敖皺了下眉道:“蠱?”

  隋離應聲:“是,蠱。”他一邊應著,一邊仿佛不經意地轉過頭看向元楮,最後目光落在了元楮衣擺印著的儺紋上。

  元楮毫無所覺一般,笑著道:“辛離公子竟然連蠱也認識?”

  隋離道:“書中見過。”

  元楮反道:“若是公子對這些玩意兒有幾分興趣,不妨來同我談論。”

  他絲毫不怕旁人知道他精通巫蠱。

  烏晶晶隻暗暗覺得氣氛不大對,也不知底下的暗流湧動,便眼巴巴地瞧著他們。

  隋離禁不住有些想要摸她腦袋,生生忍住了。

  “你既然懂得這樣多,那便由你來揪出這下蠱作亂之人吧!”辛敖驀地開口。

  元楮:“……”

  這太初皇帝真是半點也不懂得什麽叫“禮賢下士”。

  元楮躬身道:“不敢違抗陛下,隻是辛離公子喚我前來,想是先叫我來保住受傷之人的性命。之後再揪出背後之人也不遲。”

  辛敖很想說那人性命有什麽重要的?

  但轉瞬想到正是這人救了帝姬,這才把念頭又咽了回去。

  辛敖也並沒有立刻應聲,隻道:“哦?難不成你比那些個疾醫巫醫都要厲害?他們救不成,你救得成?”

  元楮等的正是這個機會:“鬥膽在陛下跟前獻醜。”

  辛敖輕嗤道:“那便獻個醜來瞧瞧吧。帶他去。”

  一行人便又往越姬那邊去。

  烏晶晶走在後麵,回了兩下頭,喚來個宮人,指了指門內看不清模樣倒在地上的應女,道:“給她包一包傷口罷。”

  宮人看了看皇帝的背影,應聲去了。

  那廂隋離調轉回來,抓住烏晶晶的腕子:“走了。”

  辛敖也跟著回頭,樂嗬嗬地瞧了他們兩眼,方才的戾氣已然消散不少。

  元楮走在一旁,倒顯得十分格格不入了。

  ===第163節===

  此時他不由看了一眼葉芷君,幸而……這裏還有個更格格不入的天煞孤星。元楮嘴角一扯,也露出了笑容。

  烏晶晶一行人再走到院子裏來,越姬果然已經不大行了。

  元楮拜過辛敖之後,當先推開門走了進去。

  烏晶晶等人便在外頭等著。

  烏晶晶小聲問隋離:“便放他一人進去嗎?”

  隋離:“嗯。”

  烏晶晶想了想,道:“我瞧他不大像個好人。”

  聽見這句話,隋離的臉色登時好看了許多。他也應和了一聲:“嗯。”

  烏晶晶扭過頭,巴巴地瞧著他,問道:“那……那他萬一殺了越姬怎麽辦?”

  隋離:“不會。”

  比起這個可能性,隋離更疑心越姬擋刀的背後,是刻意謀劃的結果。

  辛敖素來想不到這些彎彎繞,小妖怪更是如此。便隻有靠他來試探了。

  他不說與烏晶晶聽,也是免得這些心思深沉的汙穢,弄髒了她。

  這廂烏晶晶輕輕歎了口氣,有一分憂心:“她為什麽要救我呢?”

  元楮進了門,也問了越姬同樣的話。

  越姬氣若遊絲:“為臣民者,自然該為帝姬擋刀。”

  元楮覺得奇怪。

  心道太初皇帝治下,竟還有這樣死心眼兒的忠仆?

  元楮壓下那點怪異,轉頭對清凝道:“看來你與你母親並未達成一致。”

  清凝麵色大變,恨不能捂住元楮的嘴。

  越姬這會兒疼得有些糊塗,隻堪堪撐起眼皮,問:“什麽?”

  元楮登時便明白了。

  清凝想殺帝姬,她母親全然不知曉這事呢。

  元楮的語氣聽不出是讚賞還是諷刺:“你倒是狠得下手,動作也快得很。”

  清凝隻覺他在諷刺自己,她天之驕女,哪裏受得了這種氣?

  清凝冷聲道:“恐怕是元君給予我的蠱蟲太過無用了。”

  元楮也不生氣,隻道:“再好用的東西,若是在蠢人手中也成了糟粕。依我看,清姬你狠毒有餘,手腕心計卻差了太遠。你若求一求我,興許我還教教你該怎麽做才能成事。”

  清凝不服,隻是又不敢立即得罪了他,這才抿唇不說話了。

  元楮扭頭道:“冥頑不靈。”

  說罷,他取出一個小瓷瓶,從中倒出一物,讓那物順著越姬的傷口爬了進去。

  “死不了了。”元楮輕飄飄地道。

  清凝瞳孔驟然一縮:“又是蠱?”

  元楮:“不然你以為還有什麽東西能救得了一個性命垂危之人?”

  清凝不說話了。

  元楮並未立即離去,而是又像模像樣地念了幾句咒文,如此才推門出去了。

  烏晶晶最先迎了上來,問:“她活下來了麽?”

  元楮的目光落在她麵上,笑道:“活下來了。”越是接觸這位帝姬,元楮便越是明白,太初皇帝為何這般寵愛她了。

  隻可惜……元楮心道,他自個兒不是什麽好東西,便也更喜歡那蛇蠍心腸的女子。

  烏晶晶又問:“我能進去瞧瞧麽?”

  元楮側身讓出路來:“自然。”

  烏晶晶推門而入,登時便察覺到清凝冰冷的,甚至帶著一分敵意的目光。

  烏晶晶如今知曉她也是修真界中人,便也不同她計較了,隻道:“你莫要這樣看著我。”

  清凝心中憋著不快,還惦記著元楮說她蠢的事,便冷聲回她:“你若不想我瞧你,自個兒退出去不就是了。”

  烏晶晶也不讓她,搖搖頭道:“我是來瞧越姬,又不是來瞧你。該你把眼睛蒙上才是。”

  清凝:“……”好生狂妄的口氣。果真是得了一個人類的皇帝寵愛,便不記得自己是個什麽身份了,不過一妖物……

  此時越姬聽見了聲響,掙紮著想要爬起來。

  烏晶晶見狀,忙去扶了一把她。

  越姬登時淚如斷線,隻往頸子上滑去:“帝姬、帝姬……”她泣不成聲。

  一時哭得烏晶晶都有些許茫然。

  要不是她生來便有記憶,知曉自己的母親是誰,便要忍不住疑心她才是自己的母親了。

  “此物……此物交予帝姬,請帝姬,珍、珍重萬分……”越姬往她掌心塞了個東西。

  烏晶晶低頭一瞧,是個巴掌大的東西。

  “這是……虎符?”烏晶晶脫口而出。

  清凝一下也變了臉色。

  越姬手中竟然有這種東西?她怎麽從來沒有拿出來過?

  越姬也很是驚訝:“帝姬竟然……竟然識得此物?”

  烏晶晶納悶道:“自然識得。父親桌案上擺了好幾個,我還拿來玩過呢。”

  清凝聞聲都有幾分震驚,這人類帝王竟然如此沒有城府?這妖怪要拿去玩,他便給?

  越姬也震驚,震驚之餘便是更深的憤怒:“他不是你父親!”

  烏晶晶起身,輕輕掙開了越姬的手,反問她:“那誰是我父親?”

  越姬語塞,不敢在這時候便將真相告知她,怕她受不住。

  烏晶晶又問:“你將這個給我作什麽?你從哪裏來的?”

  越姬垂下頭道:“帝姬,此物是用來保你性命的。我與你母親乃是故交,今日得見你,我心中歡喜,隻求你平安康健。還請帝姬萬萬不要拿給旁人看。尤其是陛下。”

  烏晶晶心道好的,今晚便拿回去給辛敖瞧瞧。

  第73章 請神?請魔?

  見越姬沒有什麽性命之憂後, 烏晶晶吩咐了侯府奴仆幾句話,然後便轉身走了。

  她並未急著離開侯府,而是先往另一個方向去了。

  她問:“辛規公子住在哪個院子?”

  雪國並不講究男女大防, 因而侯府中的家奴立即便帶著烏晶晶往辛規的院子去了。

  辛規這兩日都躺在床榻上養著。

  那心頭血可實在是要了他小半條命……

  辛規正恍惚間, 隻聽得外頭喊:“帝姬來了。”

  他抓著床帳, 一下翻身坐了起來。

  烏晶晶跨過門檻, 再繞過石屏,走到了辛規跟前。

  今日的確是受了點驚,烏晶晶的發絲都亂了, 發髻鬆鬆散散地垂在耳畔,又垂落幾縷在鎖骨處,烏發更襯得皮膚雪白。

  辛規倍覺驚豔,一時竟說不出話。

  烏晶晶哪裏與他客套, 張嘴便問:“你還能再倒一碗血給我麽?”

  辛規公子一聽見“血”就兩股戰戰。

  還……要?

  辛規公子嘴唇輕顫:“是陛下……身子又不適了?”

  烏晶晶搖頭:“你的血不是能用來鎮壓陰邪之物嗎?我拿去給越姬。”

  她已經聽隋離提到了蠱。

  什麽巫呀蠱呀,都屬陰邪, 想必辛規的血也能有幾分作用的。

  辛規公子心道這個越姬是誰?

  他舍不得給,但更舍不得帝姬。

  他先前從未有這樣與帝姬獨處的時機,眼下實在難得……

  辛規公子指了指桌上的杯子:“隻一盅。”

  烏晶晶同他討價還價:“半碗。”

  辛規公子忍了又忍:“……那便, 那便半碗罷。”

  那廂隋離與辛敖還在等烏晶晶。

  辛敖當先不耐了:“怎麽去了這樣久?早知還是該跟著去。”

  這邊話音剛一落下,便見烏晶晶拎著裙擺出來了。

  辛敖麵色頓時緩和許多。

  隻是等烏晶晶到了跟前, 他躬身一把揪住了烏晶晶的裙子:“怎麽沾了血?”

  隋離也麵色一冷:“你受傷了?”

  烏晶晶連連擺手:“想是方才辛規的血濺到我身上了。”

  隋離的目光有了點變化, 他不動聲色地問:“你去見辛規了?”

  ===第164節===

  辛敖也插聲道:“見他作甚?一個病秧子。”

  說罷, 辛敖又覺得不對, 忙轉頭同隋離道:“寡人可不是說你啊。你比他……”辛敖勉勉強強擠出來後半句話:“可強健得多。”

  隋離:“……”

  烏晶晶往車輦上爬,一邊爬, 一邊道:“我又問他要了半碗血, 拿去給越姬了。”

  辛敖一愣, 隨即哈哈大笑:“那他豈不是……”

  半死不活了?

  隋離的麵色頓時也好看了許多,他從後頭托了一把烏晶晶的腰。隻是烏晶晶全然沒想到他會做這樣的動作,身形一扭,隋離便一下托在了她的屁股上。

  二人都是一怔。

  還是小妖怪習慣得很,神色如常地坐到車輦上去了。獨隋離垂眸掃了一眼手掌,又不自覺地合上手指摩挲了下。

  沒了那根大尾巴,顯得愈發柔軟了。

  隋離按住念頭,問烏晶晶:“你不希望越姬死?”

  烏晶晶點頭:“唔,她救了我呀。”

  隋離:“你擔心越姬也中了那些陰邪招數?”

  烏晶晶:“嗯。”她壓低了聲音,悄悄道:“那個元楮太壞了。”

  隋離抿唇,唇邊沾染了一絲笑容:“怎麽想到去問辛規拿血?”

  烏晶晶疑惑:“不問他問誰?”

  隋離:“怎麽不來問我?”

  烏晶晶一下跳了起來。小妖怪的五官都皺作了一團,她道:“那怎麽成?你的血……你的血……”烏晶晶絞盡腦汁,終於擠出來一句最為合適的形容,她道:“我怎麽舍得呢?”

  她在修真界中的時候,她都不夠喝呢!

  怎麽能給旁人喝?

  隋離搓了下她的腦袋。

  小妖怪這話聽來討喜。

  辛敖驀地將高大的身軀紮入他們之間,納悶道:“你們二人說什麽悄悄話?怎麽不說與寡人一起聽?”

  還不等隋離開口呢,辛敖便又眯起眼道:“辛離,你莫不是在同帝姬告我的狀吧?”

  隋離:“正在同她說昨日陛下在朝堂上的英明神武。”

  辛敖一笑,坐上車輦,還將隋離也抓了上去。

  與來時的心情不同,他抓著大刀外頭的刀鞘,一拍馬的屁股:“駕!”

  烏晶晶從後頭揪了揪辛敖的袖子。

  辛敖回頭:“怎麽?”

  烏晶晶從袖中掏出一物,辛敖還沒看清便高興地笑了:“帝姬還給寡人帶了什麽出來?是桂花飴還是什麽?”

  等他再定睛一看:“虎符?”

  烏晶晶:“唔。”她倒沒有立即將越姬說出來,因為她連越姬想做什麽都還未弄明白,便隻道:“撿的。”

  辛敖將此物翻來覆去瞧了瞧,奈何記性不好,並未認出是前朝之物,隻道:“樣式怪異,邊緣有些剌手,寡人改日給你磨一磨,自個兒拿著當鐵板子玩罷。”

  烏晶晶便又拿回來了。

  那隻有改日再去問越姬怎麽一回事了。

  越姬為帝姬擋刀,而無極門的元楮又救下越姬性命的事,很快在第二日傳遍了都城。

  一時京中眾人對無極門的推崇更高了。

  辛敖也正是在這樣的時刻,宣告眾人,元楮將會負責揪出刺殺帝姬的幕後之人。

  無極門人歡欣不已。

  但元楮卻覺得太初皇帝越來越不像是他以為的那樣魯莽無腦了。

  皇帝此舉更像是要將他高高架起來,如果他拿不出一個令皇帝滿意的答案,皇帝也許會借機殺了他。

  元楮自然不怕皇帝殺他,他自有自保之法。但他擔憂的是,太初皇帝變得聰明了。人一旦變得聰明,事情就會麻煩起來。

  另一廂的清凝鬆了口氣。

  蠱是元楮給她的,元楮不可能把她交出去,沒有比眼下的境況更太平的了。

  反倒是元楮這人叫她覺得看不透,元楮不會拿此事要挾她吧?

  清凝沒想出個結果,轉眼又是一日過去。

  這一日,辛敖宣告天下,無極門將舉行請神儀式。

  元楮卻是等消息都傳遍了方才知曉。

  到這時,他便隱隱感覺到,此事背後恐怕有什麽已然超出了他的掌控。

  在請神儀式前,元楮特地去求見了辛敖。

  辛敖坐在高階之上,威勢壓人,他不動聲色地把玩著手中的玉觴,淡淡道:“關於那幕後之人,元君可有眉目了?”

  難道是嫌他動作慢了?

  元楮躬身道:“有些頭緒了,不日便能拿到陛下跟前來問罪。”

  辛敖:“哦,隻是寡人也不通巫蠱之術,你拿來那人,寡人也辨別不得真假。既如此,就等你請神那日,將那人帶到祭台之上,讓神明來辨別那人的善惡真假罷。”

  元楮一怔。

  這便是太初皇帝的目的嗎?

  “怎麽?元君有為難之處?難道你先前說的話,都是在欺弄寡人?你無極門並不會請神?”辛敖沉下臉。

  元楮自然隻有說:“不敢欺瞞陛下,便依陛下所言,那日自有分辨。”

  辛敖這才笑了:“嗯,寡人聽聞神明與天地同壽,有通天徹地之能,能搬動山水,更能洞察明辨世間萬物……看來古籍中記載的是真的。寡人便隻等那一日到來了。”

  元楮躬身應是。

  他說的請神,並不是糊弄的假話,而是真請神。

  也如皇帝所說,神明有明辨的能力。他若弄個替罪羊來,一個照麵就要被戳穿。

  他若請不到神,皇帝更有藉口斥責無極門謊話連篇,並無大才了。

  那便隻有一個法子了——

  無極門不僅能請神,還能請魔。

  到了請神這日,烏晶晶早早先到楚侯府上去瞧了瞧越姬。

  因越姬傷重,不宜搬動,打從出事後她便一直宿在楚侯府中。楚侯為了洗清嫌疑,自然也不敢怠慢。因而這竟是越姬過得最是舒坦的一段日子了。

  烏晶晶前來探望,越姬更是高興了,人還未進門,她便連忙抓著床柱,要清凝扶她起來。

  烏晶晶先問候了她身體如何了,然後才掏出前幾日那塊虎符來,問:“還有一個呢?”

  虎符多分作左右兩半。

  隻是烏晶晶手裏這個尤其特別,它竟是以嵌套式,一個凹一個凸,母符套子符製成的。這樣的製式甚為少見,辛敖也辨認不出是來自哪朝哪代,又是用來調用哪支軍隊的。

  還是辛敖真拿去打磨了兩下邊緣,才訕訕發現,這玩意兒外麵還要套一個大的才能合為一體。叫他磨掉的正是那一圈兒凸起來的線條。

  越姬怔了下,道:“帝姬怎麽知曉還有一個?”

  烏晶晶自然不會說,那是辛敖發現的。

  她隻心虛道:“把玩兩下,便瞧見了。”

  越姬露出笑容來:“帝姬聰穎,不錯,此符還有一個。那日我瀕死之際,門外又多是宮中疾醫,才不敢與帝姬多言。今日便不得不說了。”

  她隨即正色道:“我那日所言句句屬實,帝姬並非是太初皇帝的親生女兒。辛敖此人暴戾殘忍,不忠不義,便是下地獄也無他容身之所。這等人,又怎麽生得出帝姬這般靈秀人物?”

  烏晶晶聽到這裏,忍不住抿緊了唇,心底有點不大高興。

  怎麽能這樣說辛敖呢?

  越姬見她眉心微微蹙起,便知曉不大信。

  “你可知太初皇帝為何留下你的性命,又封你做帝姬?不過是因他的王位本就來路不正,他要借帝姬身上的金光,來平他日夜的夢魘,更要借帝姬來堵天下人悠悠之口。他更是……要將帝姬握在手中做人質!”

  烏晶晶心道我知道呀。

  辛敖本來是要殺她的。

  可那也沒什麽可惡的,妖怪之間搶食時,打得狠了也是要殺妖的。

  正是因為無相子分予她的金光,辛敖留下了她的性命。可後頭一日一日相處,他將她扛在肩頭,一點點將她養大,那並不是作假。

  小妖怪沒讀過書,但也曉得有句話叫“論跡不論心”呢。

  隻是因為不大清楚越姬的身份目的,烏晶晶才沒有貿然出聲反駁她。

  越姬這時頓了頓,見烏晶晶仍舊不為所動,她帶上了一絲哽咽:“帝姬還不明白嗎?你本是前朝皇帝與元妃之女。你身體裏是出自正統的尊貴血脈,與辛敖這等亂臣賊子全然不同。辛敖不僅不感激先王賞識之恩,更是狠手將皇室屠盡。您的父母,您的兄弟姊妹,您的臣民,都是死在他手中……”

  烏晶晶怔了怔,記憶被拉回了初到這個世界的時候。

  她對這裏的母親並沒有什麽記憶。

  有母親該是什麽樣的呢?是明珠夫人那樣的嗎?

  烏晶晶晃了晃腦袋,實在想不出來。

  越姬口中的父親、兄弟,於她來說便更沒甚麽感覺了。隻是想來這樣又不大好……因為有血緣在呢。小妖怪也想不通,有血緣關係該是什麽樣的呢?

  烏晶晶想來想去,隻好捏了帕子先給越姬擦了擦臉上的淚水。

  越姬原本一顆心都沉得狠了。

  帝姬聽見這樣的家國大仇,竟然都沒有半點知覺,難道是辛敖將她日夜洗腦了?

  但這會兒帕子輕輕挨上來……

  軟的,溫熱的。

  那是帝姬的手。

  ===第165節===

  她不願見我落淚,正是與她母親一般善良……越姬堵在肺腑間那團冰冷的氣,登時消散得幹幹淨淨。

  她隻是在辛敖跟前養了太久了。

  她隻是還不曾知曉,失去父母族人是一種何等的滋味……縱使越姬再不願承認,她也不得不說,辛敖的確將她寵得厲害。

  這興許也是辛敖的一種手段罷。

  便是故意要她不知人間疾苦,不識傷春悲秋。

  越姬露出笑容來,道:“不論帝姬心中如何想,帝姬隻要記得,萬萬不可讓皇帝知曉了你我交談的話。恐怕皇帝動了殺心。隻等到將來時機成熟那日,另一半虎符自會到帝姬手中。”

  越姬隻給出半個,也是留作後手。

  隨後越姬又同烏晶晶說了說,當初她與清凝是怎麽逃過追殺活到今日的。

  清凝在一旁聽得難以忍受。

  越姬是怎麽帶著她跑的?

  扮做乞丐。

  她行乞的經曆,怎麽能這樣大剌剌地攤在這妖怪的跟前?

  實在太過……恥辱。

  “這些年的苦楚倒也不足為提,到底是熬過來了。”越姬淚水漣漣地道,“辛敖性情反複,疑心重,隻怕你在他身邊過得也並不容易,我每每想起,便覺得心如刀割。隻想著終有一日要將帝姬救出來,這才舍身,寧願在商賈家中輾轉、苟延殘喘……”

  烏晶晶欲言又止。

  也不容易……嗎?

  如果算上,她未足月時,辛敖便往她嘴裏塞飯;一歲時,辛敖將她夾在懷裏便帶著一塊兒殺人去了;三歲時,辛敖還要將她頂在脖子上,害她一頭撞上門框……的話。

  第74章 以陰毒之物

  清凝向來是不大瞧得起越姬的。

  凡人女子本就柔弱, 何況如越姬這樣的,她的丈夫一死,家族一亡, 她哪怕懷揣虎符和金銀, 也實在無用得厲害。

  最終便是害得二人都流落輾轉, 嚐盡了人世間的苦頭。

  之後好不容易進到商賈家, 越姬也隻知曉怎麽用身體和容色去討好那些末流人物。

  軟弱可欺,可笑又可憎,更不提自尊廉恥了。

  清凝是這樣想的。

  隻是今日聽越姬說起, 她這般忍讓,苟延殘喘卻是為了前朝的帝姬……清凝看她的目光這才有了點變化。

  可前朝帝姬是誰不好……

  偏偏是烏晶晶!

  清凝咬牙,突然聽得越姬道:“清姬,過來拜見帝姬。”

  越姬指著清凝同烏晶晶道:“她是我與亡夫的女兒。”

  清凝麵色一變。

  往日也就罷了, 混在那麽多人裏,也就是拜一拜太初皇帝, 烏晶晶便可以忽略不計。

  今日越姬卻要她正式拜見烏晶晶!

  越姬見她不動,扭過頭,第一回 露出冰冷的神情來, 厲聲道:“清姬,為何不跪?如今尋著帝姬了。她便是你我的主人。”

  太荒謬了!

  清凝胸中怒意起, 轉身推門就走。

  越姬無措地望著她背影遠去, 隨即緊張地捏了捏手指。她轉過頭來, 臉上的淚痕還未幹。她隻好道:“清姬年紀不大, 又與我一同吃了不少苦,也是近日我才告知她, 我們是前朝之後。她一時恐怕接受不了, 這才在帝姬麵前做出無狀行徑, 請帝姬饒恕……”

  烏晶晶腦中沒有那般嚴格的尊卑之分,辛敖在她和隋離跟前,有時都不大像是一個皇帝。

  她搖搖頭道:“沒什麽事的。”

  越姬聞聲,長舒一口氣,瞧著烏晶晶便愈發覺得她性情溫軟了。

  也隻是這張臉生得過於惑人了些……再留在那暴-君身邊,還不知要生出什麽禍事……

  越姬還在發愁。

  烏晶晶瞧了一眼外頭的天光,道:“今日無極門要在城中開壇請神,我該要前往了。”

  越姬百般不舍,也隻得應是。

  那廂清凝沒能走出去多遠,便叫人攔住了。

  “辛離公子邀清姬前往觀神。”

  清凝瞧了瞧眼前作宮廷打扮的人,不似作假,她抿了下唇,當即跟了上去。

  隋離邀請她前去?

  這應當是隋離道君第一回 主動邀請旁人罷?

  清凝方才還憤怒的心情,登時便平複了許多。

  路過池子邊的時候,她還忍不住駐足瞧了一眼自己的模樣。早知今日,該換一身衣裳的,罷了,也來不及了。

  清凝上了棧車。

  所謂棧車,便是以竹木製成的車輿,常是士大夫乘坐。像是薛公這類人物,都鮮少有乘坐的。因而清凝覺得這般已是有幾分風光了。

  她前腳剛走。

  後腳烏晶晶也從侯府出來了,宮人們當即扶著她上了厭翟。

  所謂厭翟,便是以一麵極大的翟羽,即顏色鮮麗的羽毛製成扇子,遮蔽在車輿之上,使其裝飾華美,貴氣非凡。

  車輿上還要鋪以皮毛等物,如此坐上去才覺得柔軟。

  多是宮中有宴時,宮中身份尊貴的女子方才能乘坐它跟在陛下的身後,一同赴宴去。

  烏晶晶坐慣了宮中各色車輿,便是皇帝坐的玉路、金路、象路……她都一一坐過。

  不說這個,她連辛敖的脖子都騎過呢。

  自然不覺得區區厭翟如何風光了。

  隻是當她們二人的車輿,從巷中擦肩而過,清凝才微微變了臉色。

  便好似那天上明月與地上草芥的區別。

  清凝心中梗了梗,一時都有些懷疑,隋離備下這樣的車輿,再邀她前往,並非是要予她風光,更不是待她特別了。

  那……他邀她去做什麽?

  清凝此時又拒絕不得,她心往下沉了沉,再瞧前方烏晶晶的車輿越過她愈走愈遠,那車輿頂上的雉羽便越發紮眼了。

  因是請神盛會,地點便選在了另一處更為寬闊的祭壇,名日月壇。

  雪國本就大興祭祀之風,他們在此地祭拜日與月,日月壇在雪國的地位可與社稷壇相比。由此可見皇帝對無極門的“看重”。

  這日比起辛規畫符獻血那日,場麵便要大得多了。

  滿朝官員都以地位高低,先後入到日月壇中,再依次序圍坐下來。

  百姓便隻得擠在壇外,中間還有一圈兒士兵把守,將他們隔開。

  烏晶晶到時,眾人抬眸,都親眼見到這位滿身風華的帝姬,是如何乘坐精美的車輿,一點點來到太初皇帝跟前的。

  眾人不自覺屏息。

  不曾見過什麽世麵的百姓,禁不住道:“請來的神明,該是也如帝姬這般模樣嗎?”

  是啊。

  帝姬極美,又身有金光,沒有比她更像是神明的了。

  百姓們眼底都生出了三分敬畏膜拜之意。

  隻有大臣們高興不起來。

  比起神明,他們覺得帝姬長得更像是傳聞中妖姬的模樣……

  清凝到了日月壇,方才知曉落座都是有次序的,她縱使得無極門另眼相看,但這都城之中實在不缺王公貴族,她在其中又算得什麽?

  宮人隻管冷冰冰地領著她往前走,沒走幾步,便道:“就是這裏了,清姬落座罷。”

  清凝垂眸。

  她雖然不知曉無極門是使的什麽法門,但道家自有相通之處。比如若要開壇,必先在前一日引雨。雨為無根之水,被視作“甘露”。甘露刷洗祭壇後,方才能開壇。

  因而昨日是下過一場大雨的,地麵也因此泥濘不堪,連呼吸之間都覺得有股濕意。

  眼下清凝的鞋襪、裙擺,便被那低窪處的積水和泥濘濺了個透。

  她難以忍受地皺起眉,再抬頭。

  烏晶晶已然在宮人的陪侍下,拾級而上,走到了太初皇帝跟前去。

  坐在太初皇帝身側的,便是隋離。

  太遠了……

  清凝掐了掐掌心。

  這廂烏晶晶剛一走近,便微微變了臉色。她的五官登時皺作了一團。

  “他怎麽了?”這話是問辛敖。

  隋離倚在木製輪椅上,合著眼,愈顯睫羽修長,他的麵色近乎慘白,皮膚都好似透明了,那眉眼倒更顯得深刻了些。

  像是一幅畫,被水浸透了。

  他的指尖按住椅子扶手前段,細看也是半點血色也無。

  辛敖的臉色好不到哪裏去,他眉頭一沉,顯得戾氣壓人。

  他道:“耗了些氣力便這樣了。到底還是……體弱了些。若真有幾個得用的方士,能將你哥哥身子補起來,那倒是一樁好事了。隻可恨雪國上下,恐怕尋不到這樣的方士。”

  耗的什麽氣力?

  ===第166節===

  烏晶晶皺著眉,挨著隋離坐了下來。

  她又不大高興了,隻是這回是衝著辛敖的。

  她踹了一腳辛敖的龍椅,道:“既然是這樣,怎麽不叫他在宮中歇著呢?”

  辛敖忙道:“寡人也勸了,他說什麽也不肯。”

  辛敖一邊歎氣,一邊又禁不住有些沾沾自喜,他道:“想是你哥哥放心不下,一心怕咱們兩個在無極門跟前吃虧呢。”

  辛離此子雖然從不喚他“父親”,但為他做起事,從來沒有半分惜力的意思。如此還不見父子情深?

  靜靜合眼休息的隋離:“……”

  倒也有幾分自知之明,知曉自己不夠聰明會帶著小妖怪一起吃虧。

  隋離緩緩睜開了眼,眼底的冷漠梳理立時重現了出來。

  他瞧了瞧烏晶晶,問:“誰人給你梳的妝?”

  烏晶晶不明所以,他身子這樣弱,怎麽還關心這個?

  烏晶晶道:“是荷女啊。”荷女是她身邊的宮人。

  隋離禁不住抬手摸了摸她的發髻,然後才收住了動作。

  小妖怪本就生得好看,何況花緣鏡中有些神異,賦了她幾分更多的魅惑。哪怕隨意挽一個發髻,薄施粉黛,也是一日美過一日。

  竟是叫人生出舍不得給旁人瞧見的念頭來……

  烏晶晶哪裏知曉他在想什麽,隻一心牽掛隋離臉白的事呢。

  她一下勾住了他的指尖,還用力搓了兩下。

  隋離眸光一顫,捉住了她的手:“作什麽?”

  烏晶晶:“我摸摸你涼不涼啊。”

  隋離動了動唇:“放心罷,沒那麽快涼透。”

  烏晶晶:?

  烏晶晶:“哦。”她怎麽覺得今日他的語氣有幾分怪異。像是一會兒高興,又一會兒不高興的。想想他是個病人,嗯,也不算奇怪啦。

  寬宏大量的小妖怪登時原諒了他。

  隋離很快便轉開了目光,落在階下辛規的身上。

  今日盛會,楚侯怎麽舍得錯過?他猶豫幾番,最終帶上了辛規和另一個他極為疼愛的兒子。

  辛規也生了一副尚佳的皮囊,隻是近日折騰下來,他那臉色也蒼白得嚇人,若非是知曉帝姬就在紗屏後,他怎麽願意丟臉,那恐怕是要被人抬上來的。

  辛規自個兒走了這一段路,等落座時已經是上氣不接下氣了。

  廢物東西。

  不足為懼。

  隋離心道。

  隻是二人都一副病秧子模樣,單從這裏來瞧,倒有些分不出勝負。

  隋離皺了皺眉。

  因而……他今日怎能不來?

  他便是力竭,也該要坐在小妖怪身側。

  “元君。”

  “元君來了。”

  底下議論聲起,便見元楮全然換了一身衣裳,長發又用石冠束起。不錯,是石冠,石頭做的發冠。

  “石頭本堅,更早時的人常用它生火,因而它有剛硬、沉穩、光明的特性。鑄石冠,可作鎮壓妖邪、穩固本心之用。當然,石也有高低之分。長在背陰處的石頭不能用,低凹處的石頭不能用,……若是從聲名遠揚的高山上,取下每日山間日出最先照耀的那一塊石頭,效用最佳。”隋離眯起眼,一邊講給烏晶晶和辛敖聽。

  請神為何要戴這樣的發冠?

  神明又非妖邪。

  再看元楮,他緩步走到石階前,先朝辛敖跪拜行禮,而後才親手置香案,再命人抬上幾口大甕。

  這般布置並不奇怪,那大甕便與青銅鼎一般的作用,是用來盛祭品的。

  隻是他並未準備牛豚等物,連奴隸也沒要一個去,他又要用什麽來祭祀?

  眾人腦中都不禁閃過了這個念頭,一時將脖子伸得更長了,萬分好奇地盯住了元楮。

  “放開!”

  “我要殺了你們!”

  “啊啊啊!”

  兩個無極門人,身著方士袍,中間牢牢鉗製著一個年輕男子。男子形狀瘋魔,大吼大叫,拚命掙紮,當他看向四周的人時,那些人都不自覺地往後頭縮了縮。

  這人好凶惡的目光,好像真想要殺了他們一樣。

  眾人拍拍胸口,定定神,再看那兩個無極門的方士。

  隻見一個左臉用墨寫下符文,一個右臉用墨寫下符文,那符文在隋離看來都陌生得很,更別說清凝了。

  烏晶晶眯起眼,遠遠地瞧了一眼,忙往隋離的方向倒了倒,悄悄同他咬耳朵道:“你看像不像是先前鑽進我手臂裏那道咒文呀?”

  隋離按住了她的腿,免得她倒進了懷裏。

  隻是這樣也有幾分灼手。

  他腦中不自覺地飛快地滑過清心咒,嘴上倒是不耽誤,平靜地道:“筆畫走向很像,但寫的不是一樣的字。應當是無極門自創的字符。”

  烏晶晶點了下頭,心底好奇得要命。

  他們臉上寫的到底寫的是什麽呢?

  鑽進她手臂的咒文又寫的什麽呢?

  元楮再朝辛敖拜了拜,卻是從他口中說出了符文的內容。

  他道:“陛下,那妄圖謀害帝姬的人……正是此人!”他指著那瘋子道。

  話音剛落,他又緊跟著道:“此人心懷不敬,身上有煞,乃天生的惡徒。無極門花了極大的功夫才拿下了他。為防他作亂逃走,便在看押他的無極門人臉上寫下——杳杳冥冥,驅除幽厲,再一個,又寫——天地昏沉,捉拿精靈。墨用以書寫文字,天生具備靈性,用它寫下符文,可起鎮邪驅煞之效。”

  原來墨汁也有這樣大的效用?

  大臣們紛紛露出恍然大悟之色,看向元楮的目光愈加崇敬。

  元楮再拜,道:“這便請神,借神明雙目,鑒一鑒此人是否真是謀害帝姬的人。”

  清凝此時一口氣提到了嗓子眼兒。

  無極門真要請神?

  她看向那個被押住的“犯人”,心下更是砰砰作響。無極門瘋了嗎?隨便找來個人,也不怕自己請來的神明砸了自己的腳?

  元楮道:“祭壇將開,請陛下允準。”

  辛敖:“準。”

  也就是到這時,大家才看清元楮要往祭祀的大甕裏放什麽東西……

  元楮走到第一口大甕前,掀起袖口,隻見一通體烏青之物,緩緩爬了出來,最後爬入了大甕。

  那是……蛇!

  眾人見狀,臉色直發青。

  那條蛇原來纏在他的手臂上呢,元楮就不覺得滑膩膩的難受,又冰涼涼的可怕嗎?

  轉眼元楮便走到了第二口大甕前。

  這回應當沒有蛇了罷?

  隻見元楮取出一物,那是一根指骨,還帶著斑斑血跡,也不知上麵的肉剔幹淨了沒有。眾人再定睛,卻見指骨上還纏著黑色的……頭發?

  眾人並未生出懼意,反倒鬆了口氣。

  不是蛇就好了。

  此後元楮又分別放入了泥土和水。

  最後再以赤色布帛封之。

  這樣就算完了?

  眾人怔怔,心道那大甕倒是顯得空蕩呢,這也沒裝滿啊。

  “水自天上落下,泥從地底而來。蛇為獸,骨為人。”隋離淡淡道,“這樣看來他的請神儀式是有幾分依憑在的。”

  烏晶晶從未見過這般陣仗,她好奇道:“就是說……當真能請來神明嗎?”

  可這個世界,有神仙嗎?

  這是一個虛假的鏡中世界呀。

  隋離:“嗯,按常理來說是能的。且看他一會兒念的是什麽咒文。”

  烏晶晶點點頭,倚住隋離的胳膊,便靜靜地等待起了元楮的下一步動作。

  但叫隋離等人失望的是,元楮啟唇,念出的卻是一段他們根本聽不懂的話……

  “這也是無極門自創的嗎?”烏晶晶問隋離。

  隋離摩挲了下指尖,正在飛快地調閱記憶,試圖從中尋出一點蛛絲馬跡。

  這無極門似道非道,似巫非巫,修真界中沒有哪一個門派與他們相似,竟是詭異得叫人難以揣測他們到底都有哪些手段。

  元楮的聲音平和,隨著咒文一點點從他口中吐出,風漸漸起了,正當空的雲也消散開,眾人仰頭,能瞥見一片無比澄淨的天空。

  清凝不由聚精會神地盯住了他。

  他好像當真有幾分本事……他年紀看上去極輕,也全然沒有修真築基之才。

  連她的師父都難以請神,他難道還真能請神?

  這裏也沒有神啊……

  微風漸漸化作狂風,卷動旌旗,呼呼作響。

  ===第167節===

  更掀動了台階上掛起的薄紗,露出了後頭太初皇帝和帝姬的麵孔。

  隻有那辛離公子的模樣瞧不真切。

  再看香案上點的三炷香,煙圈兒嫋嫋而上,絲毫不受風的影響。

  好像當真有一位神仙俯下身,正在享用煙火。

  果真……果真神異……

  眾人屏住呼吸,生怕自己呼出的氣,將那煙圈兒驚散了。

  緊跟著,眾人察覺到地下搖晃了起來。

  像是有什麽要破土而出。

  轟隆隆——

  這個動靜……不對。

  元楮口中咒文不敢停,但他卻飛快地抬起了頭。

  “轟——”這一聲是來自天上。

  雨點驟然落下來,將泥濘的地麵變得更加髒汙不堪。三支香被雨水澆中,方才大風也吹不歪、吹不滅的貢香……滅了。

  香案倒下去。

  貢香在眾目睽睽之下,倒插-入了土地之中。

  哪怕旁觀者不通方術,也知曉這不是什麽好征兆。

  一個一個頓時都臉色大變。

  隻有隋離垂眸,一動不動,對眼前的境況半點也不意外。

  辛敖哼笑一聲:“且再看這無極門還有什麽法子能使出來……”

  階下元楮麵色不改,但心卻往下沉了沉。

  他仰麵往階上望去。

  是誰?

  是那位懂得巫蠱的辛離公子嗎?不應該。他體弱年少,又不過是從古籍中開了開眼界,又哪裏算得上是真懂呢?何況眼下香案翻倒,可不是用了什麽巫蠱術,而是真真正正的神仙術。

  所謂神仙術……

  也就是說他會請神,而對方比他更懂得請神。

  所以對方隻消提前布下符陣,便能徹底斷絕他的請神路。

  尤其眼下的異象,多半是使了五雷法,繪出天罡五雷一類的符咒,再以符咒入陣。

  天罡五雷剛猛無比。

  一邊請神,一邊引雷,隻怕神仙來了都要震怒,你區區凡人難道還要引雷來劈我?自然惱羞成怒,別說掀翻香案了,隻怕還要一揮袖叫請神的人背上厄運……

  好生厲害的手腕,對方根本不是為揪出真正的凶手。

  先前那般縱容都城中人吹捧他,隻不過是為要他今日顏麵盡失,從高處跌落下來,徹底摔個粉碎。

  隻可惜啊……

  元楮心下冷笑。

  我今日並非是要請神,接下來便瞧瞧,是那邪魔厲害些,還是你已然釋放過符咒威力,如今已然虛弱不堪的符陣厲害些!

  元楮合眼再念咒文。

  這一回他念的語速極快,一邊念,還一邊咬破了舌尖。

  以血肉,以魂魄,以陰毒之物,以濁水,以焦土……請四方邪祟降臨。

  狂風再度大作,雷鳴陣陣。

  眾人被吹得站也站不穩。

  “這是怎麽了?”

  “快,快護駕!”

  宿衛軍當先衝在了前。

  但方才走到辛敖跟前呢,便被辛敖一把推開了。辛敖本人便是個十足的煞星,又何須旁人來護佑呢?

  他抿了下唇,道:“辛離,眼下瞧著似是有些不大對勁啊……”

  隋離皺眉:“……他從一開始就沒想過請神。他要請的是邪祟。”

  隋離抿了下唇:“怕是有幾分棘手了。”

  無極門的法術太多了,幾乎是修真界中幾個門派加起來都無法比的地步。

  辛敖卻是驟然起身,大馬金刀往烏晶晶和隋離跟前一立,他沉聲道:“你昨日連夜在日月壇畫了不少符咒,又取了不少血,已經受不得累,妖魔也罷,邪祟也好,且瞧一瞧能不能越過寡人去!”

  他擲地有聲。

  他背影高大如山。

  真的很像很像是一個父親。

  但是……

  隋離抿唇。

  辛敖又把話說漏了。

  烏晶晶果真一把扒住了隋離的袖子,凶巴巴地道:“你們昨夜偷偷到日月壇來了?竟然沒有帶我!”

  方才還威武萬分的太初皇帝聞聲,訕訕回過頭,心虛地看了看隋離。

  烏晶晶聲調愈高,愈加不高興:“你還取血了?你取血給誰了?”

  辛敖舔唇。

  反正也說漏嘴了……

  那還是辛離去挨罵吧。

  於是辛敖忙將頭扭了回去。

  邪祟呢?

  邪祟還不快快出來?

  邪祟一出,帝姬馬上就能忘記這事了!

  第75章 帝姬神力(修)

  烏晶晶很快便沒工夫去追究隋離怎麽一回事了。

  階下的大甕發出了震顫的“嗡嗡”聲, 隨即大甕上蒙住的布全都被一股氣流掀飛。

  元楮跟前,一團泥拔地而起,漸漸凝成了一團形狀。

  烏晶晶:?

  眾人:?

  大家都有些許茫然, 這是……什麽?

  烏晶晶:“那就是邪祟嗎?”

  又有幾分滑稽, 又有幾分詭異。

  隋離嗓音冰冷:“陰邪氣很濃重。”但他也沒見過這種形狀的“邪祟”。

  連個人形都不成。

  是因為這本就是鏡中世界, 許多事物自然不與修真界中相同嗎?

  那團泥凝結得越發高大, 竟然足足長到了一丈有餘。

  “是……是神仙嗎?”大臣們艱難地吞咽著口水。

  遠遠站在日月壇外的百姓們,自然也瞧見了那泥塑的模樣,實在像極了他們在廟宇道觀之中, 虔誠參拜過的神像。

  而這尊神像,是會動的。

  懷著對神明天然的敬畏,一個老頭兒當先跪了下來:“神仙啊,求求神仙, 叫那殺害我兒的賊人,早早死個透吧!”

  還、還能這樣求神仙嗎?

  百姓們怔忡過後, 紛紛在驚懼之下跪地叩首:“拜見土地神,求求土地神保佑我們……”

  從泥土裏出來的,那定然是土地神吧。

  百姓們樸素地想。

  “一身汙濁, 必不是什麽好東西。”隋離再打量那泥塑一眼,冷聲說罷, 抬手抓住了辛敖的袖子, “煩請陛下推我到前頭。”

  辛敖:“你那病軀……”

  隋離語氣不容反駁:“我要再畫符。隻有多畫幾張符咒, 方才能試試將他重新封回地下。”

  若是在修真界中, 就方才隋離擺的天罡五雷陣就足夠了。

  不僅引雷,更能引動靈氣。

  可花緣鏡中並無靈氣, 自然陣法效力大大減弱。

  辛敖哪裏肯?

  他抽出大刀便拾級往下走。

  階下的元楮卻不慌不忙, 深深一拜道:“陛下, 這便是無極門請來的神明,陛下何故拔刀?”

  辛敖嗤笑一聲。

  還糊弄呢?

  此時泥塑已然成形。

  ===第168節===

  四肢,發絲,人臉的輪廓,都呈現在了這尊無比高大的泥塑上。

  驀地,泥塑睜開了眼,再啟唇,聲音轟隆如雷震:“何人喚我?”

  日月壇中登時震動不已。

  “會說話?”

  “它會動!”

  那些大臣隻覺一陣頭皮發麻,連與那泥塑對視也不敢,隻忙不迭地跪拜了下去:“顯、顯靈了!是真神!是真神仙!”

  “無極門神矣!”有人激動得發抖。

  隋離將這一幕收入眼中,眼底冷意更甚。

  無極門的確是有幾分本事,若是不能直接拿下這邪祟,今日的局便白做了一場,反還成就了無極門。

  隋離當即咬破了舌尖。

  他要取血畫符。

  而這一次,他要畫的是地書。

  地書,龍鳳之象也。

  可消除百災,驅除百邪。

  若不死,再畫鬼書雷篆。

  比天罡五雷咒威力更甚,為惡者,必雷誅之。

  隻是沒了法器、靈力作輔助,此書自然更消耗心神。

  種種念頭飛快地從隋離腦中掠過,隻是還不等他動作,烏晶晶驀地一提裙擺,越過辛敖拾級而下。

  眾人都未能想到她會突然有這樣的動作,於是等他們反應過來時,烏晶晶已然縱身一躍,朝那泥塑飛撲而去。

  狂風掀起她的裙擺。

  像是斷了線的風箏,脆弱又美麗。

  定睛再看。

  帝姬抱住了那尊泥塑!

  泥塑垂眸,還沒來得及說一句話。

  帝姬身上的金光牢牢裹住了它,這東西登時便像融化了一般,身形漸漸又委頓了下去。

  這變化著實來得太快,眾人一時呆立,喉中連半點聲音也擠不出。

  而一旁的元楮麵色微變。

  糟了!

  再看台上隋離,他眸光一厲,手腕一轉,修長有力的指骨牢牢扣住了座椅扶手。

  小妖怪……

  隋離滿麵寒霜,戾意頓生。

  若她有恙……

  隋離這念頭也才剛起呢。

  隻不過轉瞬間的功夫,那泥塑又回歸了一灘爛泥。

  眾人目瞪口呆地望著眼前這一幕……

  它化了!

  它竟然就這樣化了!

  揮手平地起,轉眼又歸於塵土,如此大起大落,真真如神跡一般。

  那廂烏晶晶懷中失去了抓握的東西,一下便跌坐在了地上,泥水濺起,將她的裙擺,雪白的皮膚都弄得髒汙不堪。

  她心跳如擂鼓,但還是勉強作鎮定狀,緩緩從地上站了起來。

  她頭一次說這樣的話,也不知曉對不對,但應當是這樣說吧?烏晶晶想著,緩慢地開了口:“這便是神明嗎?一個碰觸金光,便會融化的神……應當是邪神吧?”

  風仍在。

  鼓動得她的衣裙獵獵作響。

  麵容美麗的少女立在那裏,卻是真有了幾分帝姬的氣勢。

  無人知曉她這會兒心跳得快。

  更無人知曉,那泥塑又腥又臭,裹著黑氣,烏晶晶這會兒覺得自己髒得厲害,又想吐,又覺得身上有些疼。

  眾人在這一連串的震顫之中,緩緩回神。

  是啊,帝姬身負金光,可避邪祟。此事他們一早就知曉。那麽能被金光融化的,該是什麽東西……眾人想到這裏,幾乎不敢往下想。

  風拂過麵龐。

  他們打了個哆嗦,方發覺後背衣衫已然濕透。

  若是沒有帝姬,他們當真傻乎乎地認作那是神仙……

  大臣們思及此,再也忍不住朝烏晶晶跪拜了下來。

  “帝姬神力!”

  “帝姬身負金光,乃是上天賜予我朝的聖器!”

  不愧冠以太陽之名。

  烏晶晶動也不敢動,受了他們一跪之後,方才脆聲問元楮:“元君,你怎麽請來了一個邪物?”

  邪祟已消,元楮不免受到反噬,他將湧到嗓子眼兒的那口腥甜拚命咽了下去,垂首道:“想是有一環出了錯。”

  他五髒六腑都像是被絞碎了一般。

  但他依舊站在那裏,連晃也不敢晃一下。

  辛敖冷笑一聲,快步走到烏晶晶的身邊。

  隻恨如今帝姬長大了,不能再像小時候那樣叫她騎在自己脖子上了。

  辛敖思及此,越發不快。

  他將大刀橫在了元楮的脖頸間:“方才你不是還言之鑿鑿,那就是你請來的神嗎?怎麽眼下又推脫起來了?你連神鬼都難辨,如何敢在寡人麵前妄言你無極門的厲害?”

  元楮自知棋差一著,更知曉在辛敖麵前分辨無用,隻會加倍挑起此人的怒火。

  他當即跪了下來:“是元楮托大了,請陛下責罰。”

  能屈能伸是也。

  一旁無極門人連忙也跪下來,連滾帶爬地到跟前磕頭道:“求陛下饒恕元君的疏漏吧。請陛下看在,元君教授了辛規公子為陛下驅邪的份兒上……”

  如此一唱一和,是要為元楮脫罪。

  辛敖哪裏吃這一套,又冷笑一聲,道:“饒恕?方才那邪祟若是當真降臨了,濫殺無辜,再將瘟疫傳開,叫雪國因此民不聊生,你如何擔此罪責?”

  眾人聽到這句話更覺得後怕。

  是啊,若是邪祟降臨,他們不止是能不能活的問題了,而是極有可能死得很慘。

  “元楮……元楮難當此罪。”元楮狠狠咬住牙關。

  他當然無法與太初皇帝爭辯,邪祟又不是野獸,邪祟有智慧,要的是更多人的供奉,而不是上來就亂打亂殺,生食人肉。

  但在人們心中邪祟就是最可怕的東西,辛敖要怎麽說都行。

  元楮拋卻臉麵身段,又叩了幾個頭,道:“無極門犯下如此疏漏過錯,幸得帝姬相救,此後願常駐山間,永不外出,隻日夜為陛下,為百姓,為雪國念誦祈福咒文。但求雪國昌盛,陛下無憂,百姓安寧。”

  他這話說得極為漂亮,任誰都挑不出錯。

  無人知曉他這是在賭。

  他賭的是姹女在帝姬心中的分量。

  帝姬那日登門,要誰不要,偏偏將姹女要走了。二人似是有些情分在……

  若要殺無極門,那也隻有將姹女一同殺了。

  “你們連請神都弄錯,哪裏還敢叫你們再念咒文?”辛敖毫不留情地譏諷道。

  元楮抿了下唇,:“回陛下……”

  “將人拿下。”辛敖不再聽他說話

  之所以沒有立即殺了元楮,也是因為無極門手段確實詭異,旁人不知,但辛敖幾人清楚得很。

  若要將無極門逼入死局,隻怕無極門人不顧一切報複辛敖。

  元楮何等聰明?

  聽見辛敖這樣說,頓時鬆了口氣。

  皇帝不會殺他了。

  刀戟錚錚,反出冰冷的光。

  半炷香前還分外風光的無極門人,這下便如階下囚一般,叫士兵押下去了。

  大臣們小心翼翼地瞧著,一時噤聲不敢言。

  先前無極門人抓上來的那個瘋子,早嚇昏在地上了,這會兒也被士兵帶了下去。

  辛敖一揮袖,哪裏還稀得與他們多言?轉身便要帶著烏晶晶走。

  “今日祭典便到此為止。”

  經了這麽一番波折,大臣們也消散了心思。

  隻是想到無極門竟然是些沽名釣譽之徒,他們先前還那樣追捧,心下難免覺得惱怒。還難受於他們先前送到無極門去的那些禮物。

  大臣們將念頭按下去,老老實實地跪地:“恭送陛下。”

  那些百姓還沒明白過味兒來,但也先哆哆嗦嗦跟著跪下來恭送陛下。

  人群中,清凝垂下了頭,沒有人看見她眼底的震撼與驚懼。

  ===第169節===

  隋離道君不愧是伏羲宗弟子,他年紀這樣輕,就能在這樣的鬼對方,以血起咒,擺下天罡五雷陣。

  無極門也確實厲害。

  她可不像這些蠢貨那樣,叫烏晶晶一忽悠,便真信了無極門沒本事。她很清楚,要請邪祟,也不是隨隨便便就能請來的。其難度並不下於請神。

  眼下最叫清凝坐立難安的,還是烏晶晶身上的金光。

  無相子真是瘋了,為什麽要把金光給這樣一個妖怪?

  這金光離了無相子,竟然也還有這般威力!清凝萬萬沒想到。

  經此一出,有這金光護體,誰還能殺烏晶晶?

  想到這一點,清凝便難受得緊。

  ……

  這廂烏晶晶被帶上了辛敖的車輿。

  烏晶晶還不肯呢,她暈乎乎地道:“我要找隋……辛離。”

  辛敖麵帶怒色:“你一會兒自然見到了!”他咬牙切齒:“帝姬方才好大的膽子,怎麽敢如此莽撞往那邪祟身上撲?你便不怕死嗎?”

  烏晶晶抬眸。

  因為方才有些難受,這會兒她眼底都盛著水光,瞧著有些可憐。

  她問:“你怕死嗎?”

  辛敖:“自然不怕。”

  烏晶晶道:“那我也不怕呀……辛離也不怕的……”

  要隋離死,還不如她先去試試呢。

  她小狐狸都還沒揣上呢,隋離可不能死了。

  辛敖哪裏知曉烏晶晶在想什麽,他聽罷隻覺得又氣又笑。

  好罷!

  竟是都不怕死了!

  他最終還是沒忍住,抱了下烏晶晶:“太陽和辛離,果真都與寡人一模一樣!天生便該是寡人的種!”說到後頭,那語氣還沒按住,生生多出了三分得意。

  烏晶晶忙推開了他,臉皺成一團:“你不覺得我臭麽?我都要被那坨泥臭死了,那些泥全黏在我身上了。”

  辛敖挑眉:“哪裏臭了?何人敢說帝姬臭?”

  雖說帝姬養在他膝下,是養得有些糙。但也沒有這樣狼狽過。辛敖心下還真有幾分心疼。

  烏晶晶:“好罷,那我現在能去見辛離了嗎?”

  辛離獨自乘的是另一輛車輿。

  辛敖猶豫了下:“你要去見他的話……那會不會把他臭昏過去啊?他那個病秧子的身體,你也知道的……”

  烏晶晶生氣地道:“你方才還說我不臭的!”

  辛敖訕訕笑道:“這……這也是為辛離著想嘛。”

  烏晶晶不想同他說話了,便扭過了身去。

  辛敖也不與她拗,他抬手招來一人:“去,同辛離公子說,帝姬沒什麽事,好著呢。”

  那人應聲,向後頭跑去。

  辛離因為行動不便,沒能快步從高階上走到帝姬身邊去,指不準有多擔心呢。

  辛敖吩咐完,便從袖中取了塊帕子,給烏晶晶擦身上的泥。

  烏晶晶還是不理他,他也不管。

  等回到宮中,也不知一共廢了多少手帕,烏晶晶的背和裙擺倒是擦幹淨了。

  其它地方為什麽沒幹淨呢?

  因為烏晶晶還是不想搭理他,都沒轉過身來。

  辛敖想著哄好她,於是等一進門,便忙著親自去給烏晶晶倒水去了,隻留下她與隋離一處。

  “你現在同辛離說話罷。”他道。

  一時倒忘了罵烏晶晶怎麽獨自去撲泥塑的事。

  當然,烏晶晶也忘了埋怨他獨自帶隋離去畫符的事。

  辛敖一走,烏晶晶瞧了瞧隋離,不自覺地扯了扯衣擺道:“我先去洗一洗……”

  到底也還是怕真把隋離給臭昏了。

  他要是隋離,肯定都不會喜歡這樣的妖怪。

  隋離:“過來。”

  一下打斷了烏晶晶的聲音。

  烏晶晶猶豫了下,還是向他走去。

  隋離也沒閑著,立即推動了輪椅。

  隻兩三步,二人便到了跟前。

  也就是這時候,烏晶晶才發覺到隋離那張一向漠然的麵孔,此時堪用陰沉來形容。

  陰沉得……有些可怕。

  他一言不發地掀起她的袖子來。

  正邪本不相容。

  烏晶晶身上的金光更勝一籌,生生融了那邪祟,但金光到底隻是外物,那邪祟本就身帶汙濁,因而烏晶晶融化它時,它也會在烏晶晶的身上留下傷痕。

  ……果不其然。

  掀起袖子後,隋離一眼便瞧見了她從手腕到手臂蔓延過去的,大片大片的黑色的,如燒灼過後一樣的痕跡。

  血絲滲出來,不多,但瞧著便覺得應當是極疼的。

  隋離牙關咬得更緊,麵色陰沉得像是要滴出水來。

  “不疼?”他冷聲問。

  隋離一路未曾開口,此時開口,一點血絲卻是也從他的唇角流了下來。

  烏晶晶望著他怔了怔,沒顧得上回答他的問題,反倒先問:“你怎麽流血了?”

  隋離抿了下舌尖。

  先前那一口咬得有些狠,現在嘴裏都還是彌漫開的血的滋味兒。

  他當即冷聲道:“誰叫你那般莽撞?我本要取血畫地書,偏叫你搶了先。”

  小妖怪不知道疼,倒是知曉先關心他流血了。

  烏晶晶聽他冷硬口吻,也不覺得生氣,隻忍不住舔了舔唇,巴巴地盯住了他唇邊的血絲,小聲問:“你咬得狠嗎?”

  不等隋離回答,她又道:“你流血了。”

  小妖怪不大好意思地道:“我能舔舔嗎?”

  隋離:“……”

  烏晶晶似是怕他不答應,這會兒忙哎呀哎呀了起來,一下紮到隋離的懷裏:“傷口好疼好疼好疼的……”

  她舔舔唇,問:“現在能吸了嗎?”她為了加強自己這段話的合理性,更小聲地補充道:“反正你也要咬破了呀,不要浪費血……”

  隋離又氣又覺得好笑。

  他一手托住她的後頸,問:“你要我的血?”

  烏晶晶心虛:“唔。”

  她自個兒又掀起袖子:“真的好疼呀……”似是撒嬌一般,這般軟聲甜語,直戳進隋離心尖,恨不能吃了她。

  隋離俯身重重吻住她的唇,還沒等烏晶晶主動,他便撬開了她的貝齒。

  血腥氣鑽入口中,卻是甜滋滋的。

  烏晶晶高興地眯起眼,還纏住了他的舌頭,好生吸了兩口血。

  隋離垂眸,眸中顏色深沉,抬手輕撫了撫她的後頸。

  半晌。

  烏晶晶隻覺隋離的懷抱似是愈發緊了,如今到底是凡人的軀體,漸漸她便有些喘不過氣了。

  “唔……”她試著推了下他。

  隋離卻還是沒有要放開她的意思。

  他屈起手指拂開她臉上沾染的一點濁土,反吻得更深了些。

  好像……

  好像要被他吃掉了一般。

  烏晶晶兩眼發暈地想。

  門口。

  拿了熱食和熱湯回來的辛敖站在那裏,大為震撼。

  第76章 坦白

  辛敖差點打碎碗。

  但到底念及……帝姬還要吃呢。

  於是他生生忍住了, 隻是驟然拉下臉,對身後的宮人道:“都下去。”

  此事不好傳出去。

  ===第170節===

  辛敖身形高大,宮人們在他跟前又大都是俯首躬身的, 因而並未第一時間看清門內的情景。眼下陛下又要打發他們走, 他們便糊裏糊塗地退下去了。

  而辛敖這一聲吩咐, 倒也驚動了裏頭相擁的兩人。

  “父親!”烏晶晶一下從隋離懷裏掙脫, 狠狠鬆了口氣。

  可算喘過氣啦。

  因而她看見辛敖時,滿眼都寫著高興。

  辛敖:?

  還高興呐?

  是因為帝姬滿心都信任依賴他嗎?所以也不覺得,他會為這事責罵她?

  辛敖想著想著, 便有點兒心軟了,甚至還忍不住開始想,自己此刻的表情是不是瞧起來太過可怕了些?

  到底隻是兩個孩子嘛……

  這廂隋離慢條斯理地收住手指。

  小妖怪親他時總是主動得很,親了沒一會兒便跑得快極了。

  實在有些混蛋。

  隋離緩緩轉過身:“父親。”

  辛敖黑著臉:“嗯。……嗯?”辛離管他叫什麽?管他叫父親是吧?他沒聽錯?!

  辛敖一時遭受的衝擊太大, 他加快步伐,三兩步就到了他們跟前。

  多少年了, 辛離從來隻稱他為陛下。

  今日倒是鬆了口……哼!

  辛敖還是拉著臉:“辛離,你隨寡人過來。”

  烏晶晶忙問:“我呢?”

  辛敖將食物往桌案上一擱,沒好氣地道:“吃你的東西!”說完, 辛敖覺得自己也挺厲害了,都能吼帝姬了。

  這算不算是難得的……重振父綱的時候了?

  不。

  辛敖忙將這個念頭從腦中驅趕了出去。

  眼下最重要的分明是……辛離膽大包天, 怎麽敢親他的妹妹?

  等走到屏風後, 辛敖的麵色便登時冷厲了起來, 他問隋離:“怎麽一回事?”

  隋離不便與他說, 他們是從鏡外世界來的,更不能同他說, 他們本就是將要拜堂結誓的未婚夫妻。

  他便隻好道:“我心中傾慕她。”

  辛敖麵色更冷:“那些個王公貴族家中, 哪家沒有幾個貌美如花的女兒?你如今得寡人看重, 想要哪個不成?好端端的,怎麽敢瞧上太陽?”

  隋離頓了下,道:“因為……她極好。”有多好,如今隋離已經說不大清楚了。但總歸這小妖怪到底是住進了他心中,叫他覺得這也好,那也好。

  辛敖聞聲,也生出幾分共鳴:“不錯,太陽是極好。但是!那也不是你喜歡她的理由!”

  隋離不慌不忙:“為何不能是?”

  辛敖皺眉:“你可知這是多麽天理不容之事?實在亂了規矩。那些個文臣還不知該要如何上書……”

  隋離打斷他道:“父親行的倒逆之事還少嗎?”

  辛敖暗暗嘀咕,怎麽這是罵老子來了?

  隋離又道:“我有與父親一般的靈魂,世人說是不忠不義又如何?世人說是不該為之,又如何?父親不顧朝臣勸阻,行事灑脫,有雄才大略的風範。偏我困於病軀之中,能做的遠不及父親……”

  這一番話把辛敖吹得,那確實是有幾分歡欣的。

  辛離這人素來少話,若開口時,便隻是談論起朝政字字珠璣,偶爾吧,他張嘴還往人脊梁骨上戳。

  今日卻這般吹捧誇讚他……著實不易。

  辛敖便不得不又想說那句話了。

  不愧是寡人的種!

  雖然沒一個是他生的。

  那又何妨?

  辛敖飄得險些有些找不著邊兒,但畢竟還是沙場上拚殺過來的帝王,他心智堅定,於是高興過後,他便又拉著個臉,沉聲問:“就因你能做的事不多?所以你便禍害帝姬去了?”

  隋離:“……”

  這什麽理解能力?

  隋離:“我隻是想告訴父親,我與父親一樣,不在乎世俗,不在乎規矩,不在乎……”他驀地抬頭,隱晦地望了一眼天。雖說頭上是宮殿的頂,磚瓦阻礙了他的視線。

  “不在乎天道。”隋離擲地有聲。

  辛敖:“哦。”

  他想來想去,也覺得是這麽個道理。

  他行事就猖狂肆意,哪管別人死活?

  今日辛離學了他,倒也沒什麽不對。但是、但是……但是不能這樣輕易,對,不能這樣輕易。

  “你與太陽是何時好上的?”辛敖眯起眼問。

  隋離隻好編了編:“幾日前。”

  “當真?”

  “嗯,正是那日楚侯領著辛規來向太陽求親,我心中一時憤怒至極,這才察覺我心中喜歡她。”

  狗日的楚侯。

  狗日的辛規。

  不然辛離還能晚幾年才發現……沒準兒晚幾年都發現不了。

  辛敖不高興地在心裏罵了幾句髒話。

  辛敖又問:“你可曾逼迫她?”

  隋離隻與他四目相對,眼底含著一絲笑意,並不說話。

  辛敖與他對視一會兒,便自個兒覺出了答案。

  帝姬那個脾氣……偶爾不想同他玩了,連他也不搭理。哪有人能逼迫得了她?

  但不管。

  辛敖很快又找到了一個可批判之處,他怒聲道:“你們二人為何瞞著寡人?既然幾日前好上了,為何不同寡人說一說?”

  隋離道:“前幾日父親還為無極門的事煩心,若再將此事拿出來說,父親豈不是更煩心?”

  說得很有道理。

  但那是煩心不煩心的事嗎?

  分明是你二人……

  “總歸是你二人私下有了秘密,還不同寡人說了。”辛敖冷哼。

  隋離反勸他:“父親可千萬不要將這話拿去說給太陽聽。”

  “為何?”辛敖不快。

  “她若聽了,該要又想起來問你,為何偷偷帶我到日月壇畫符,沒帶她了。”

  “……”有理!

  這樣一番話說下來,辛敖胸中怒火早去了七八分。他想來想去,絞盡腦汁,也未能再想到有什麽是可以嗬斥隋離的。

  他扭身欲走。

  走到半途,卻又想起來,這一回,他臉上再沒了那強做出的怒意,他隻是平靜地,皺著眉,注視著隋離,道:“那你可曾想過……你這般體弱,如何許她一生?”

  無妨,等離開了花緣鏡,他與她還有百年,千年。

  隋離腦中甚至驀地閃過了一個荒唐的念頭。

  若不成仙……

  隋離轉瞬把這個念頭按了下去。

  他抬眸再對上辛敖的目光,他道:“既然有她在,便是再艱難,我也不願死。我也不會死。”

  哪有說得這樣容易?

  辛敖心中嘀咕。

  但一時說到生啊死啊的,辛敖心下也生出了一分難受。

  眼下還早,說這些作甚?日後再想便是!

  辛敖再不多停留,步履匆匆朝屏風外的烏晶晶走去。

  隋離卻是怔怔坐在那裏,摩挲了下指尖。

  離開花緣鏡……

  想到此事,他竟也生出一分不舍了。

  外人隻道辛敖性情喜怒無常,十足的暴-君。

  隻是他與兒女說話時,也會像個父親一樣,一會兒暴跳如雷,一會兒紅了眼眶。方才辛敖的眼眶……是紅了罷?

  父親啊……

  這個詞從他舌尖滾過,徹底重新被賦予了另一層含義。

  辛敖似是怕隋離說謊,出來後便又拉著烏晶晶要問她話。

  烏晶晶吃了一半,又還沒去沐浴,總覺得自個兒臭臭的,便禁不住坐遠了一些。辛敖見狀很是不爽。總覺得有了今日作開頭,日後這兩個小的隻怕更愛湊在一處去了,到時候還不把他忘個幹淨?肯定是連與他同坐都不肯!

  辛敖壓住心中不爽,還是問一模一樣的話:“方才怎麽一回事?”

  小妖怪向來不覺得羞,她大大方方地道:“我親了親辛離,他也親了親我。”

  ===第171節===

  辛敖:“你心悅他?”

  烏晶晶:“心悅?”

  辛敖:“便是喜歡的意思。”他心道,帝姬這不學無術的,真是跟寡人像了個十成十啊。不過寡人到底還是比她強上一些。

  烏晶晶連連點頭,還重重道:“我喜歡他,喜歡得不得了。”

  隋離正轉身也從屏風後出來,恰巧聽見這一句,一下便停住了。

  他想要聽得更多一些。

  外頭辛敖的臉卻是都給聽得烏漆嘛黑了。

  他咬牙切齒:“哈!那你父親我與辛離,你更喜歡誰?”

  烏晶晶:?

  隋離:“……”

  若是剛沒幾年的時候,烏晶晶必然擲地有聲地告訴他,當然是辛離了!

  但眼下,烏晶晶猶猶豫豫,到底還是沒舍得傷了老父親的心。

  她道:“都喜歡。”

  “不成,硬選一個。”

  烏晶晶翻臉了:“那你不要同我說話了!”

  辛敖:“……算了算了,不說算了。我再問你,你們什麽時候好上的?”

  烏晶晶掰了掰手指:“三歲……?還是兩歲?”

  辛敖:???

  辛敖整個人都不好了。

  隋離嘴角也不由抽了抽。

  他猜測小妖怪說的,應該是她使盡法子撒潑哭鬧,非要辛敖把他從冷宮弄過來好生照料的時候。

  辛敖:“他、他……”

  烏晶晶不知他如何想的,隻道:“我那時就很喜歡他呀,你那時沒看出來嗎?”

  看出來了。

  辛敖勾起了那段帝姬騎他脖子上作威作福的日子的記憶。

  但是……他萬萬沒想到,帝姬霸道至此,那時就把自己的小夫婿看好了!

  辛敖憋悶地道:“好罷,既你喜歡,寡人還能說什麽?”

  打斷辛離的腿?

  卻也是舍不得的。

  辛敖心下難過,總覺得自己仿佛是被兒女給拋棄了,一麵又忍不住想,他是無妨的,但這兩個將來又該如何?尤其是辛離的病……

  如此一想,愈想愈覺得煩。

  終於,辛敖想到了一個自我開解之法。

  既然如今,他又是辛離的父親,又是辛離的嶽父,哦,算上過去他大哥那段關係,明珠夫人是他大哥的妻子嘛,所以他還是辛離的叔叔。

  嗯……如此三重關係加身,辛離是不是應當替他將所有的奏折都批閱了才好呢?

  巡幸祭祀的事,也都交由辛離去做罷!

  辛敖一下便覺得心情輕鬆了許多。

  第77章 拜見門主

  辛敖的良心還是沒有完全泯滅。

  念及這兩日辛離出了不少血, 辛敖便決定將那些個不算太緊急的奏折留到兩日後,好讓辛離享受這最後的快活時光。

  這廂烏晶晶吃了些熱食,便先沐浴更衣去了。

  等她挾著一身水汽回來, 辛敖道:“今日也累得狠了, 快快躺下歇息吧。”

  此處是鉤弋殿。

  近來辛敖已不怎麽瞧見那些陰魂了, 因而烏晶晶有幾日沒到鉤弋殿來歇息了。

  見烏晶晶不動, 辛敖又道:“我一會兒還有話要問你哥哥,你不想一起聽聽?”

  烏晶晶聞聲,連忙點頭。

  辛敖說罷, 卻又覺得別扭,心道以後不能再張口閉口你哥哥了。

  眼見烏晶晶與隋離都睡下了。

  辛敖方才一笑,往他們倆中間一躺。

  烏晶晶:?

  隋離:“……”

  “來,今日父親同你們, 秉燭長談。”辛敖一本正經地道。

  但還是差點笑出聲。

  烏晶晶突然坐了起來。

  辛敖心下咯噔,以為帝姬是生他的氣了。其實他也隻是……隻是不想他們那樣快便好到一處去……

  “我忘了一樁事了。”烏晶晶苦惱地道。

  辛敖忙也跟著坐起來, 問:“何事?”

  沒生氣便好。

  烏晶晶眉心皺起,慌忙道:“我先前從無極門中帶回來的姹女,她也是無極門人, 父親要拿下無極門,那她如今是不是也被抓到牢裏去了?”

  辛敖不解:“你管她作甚?”

  烏晶晶道:“自然是因為我心中很喜歡她, 舍不得她死呀。”

  辛敖:“……帝姬一天天喜歡的人倒是多。”“罷了。寡人也不知她有沒有被抓去……來人!”

  辛敖喚了人來詢問姹女的下落。

  那人答:“已經按陛下的吩咐, 將無極門人悉數押入牢中了。”

  隋離想告訴烏晶晶, 不必擔憂葉芷君。伏羲宗的大師姐自然不是輕易便坐上了這個位置, 葉芷君有很大的本事。

  隻是因辛敖在跟前,他不便與烏晶晶說。

  因而也隻有眼瞧著烏晶晶忙喚了人, 說要去牢裏提人了。

  辛敖嘴上還不大高興:“為這樣一個人, 便要緊趕慢趕地去牢獄……”

  隋離淡淡道:“若是陛下有難, 她定然比眼下還要焦灼慌忙。隻是陛下不會有那一日,不是嗎?”

  辛敖一想,倒也是。

  心中那點不快登時便消了個幹淨。

  因前些日子烏晶晶遭了刺殺的緣故,如今再出行,她身邊浩浩蕩蕩著實跟了不少人。

  隋離本也想跟著去,隻是他耗幹了氣血,不宜再走動。再念及還有葉芷君在,他便沒有跟著了。

  一行人就這樣到了牢獄之中。

  “帝姬慢些,再慢些……”宮人在後麵一邊喊著,一邊忙不迭躬腰去抓烏晶晶的裙擺。

  踏進牢獄之後,便是一腳深一腳淺的。

  頂上的磚瓦有破損,也不知是哪一日從上頭流下來的雨水,如今全積在低窪裏了。平日裏獄卒來來去去的,更將積水踏得渾了。

  烏晶晶還不覺什麽,她後頭跟著宮人和士兵,一個個都恨不得抬著她走,生怕汙了她的鞋襪衣擺。

  “帝姬來了。”不遠處的牢房中,元楮驀地睜開了雙眼。

  他一身衣衫都變得髒汙不堪了,衣襟處還帶著點點血跡。再看他的麵容也憔悴了許多。發冠歪倒,竟有幾分狼狽了。

  與之相對的是坐在另一側的葉芷君。

  葉芷君的衣擺上沾滿了汙跡,但她麵上依舊平淡如初,發絲也是整整齊齊的。

  元楮:“你不高興麽?姹女。”

  葉芷君並不理會他。

  元楮也不生氣,隻哼笑道:“幸而你那雙眼睛什麽也瞧不見,否則我這般模樣叫你看了去,隻怕日後更不將我放在眼中了。”

  元楮話音落下,烏晶晶便到了跟前。

  “大……”烏晶晶到了嘴邊的話,又猛地咽了回去。

  因為她看見了元楮。

  “姹女。”烏晶晶隻好喚了一聲葉芷君在這個世界的名字,她道:“我來帶你走的。”

  葉芷君抿了下唇角,流露出了點不易察覺的笑意。

  她緩緩起身,走到了烏晶晶的跟前。

  她瞧不見烏晶晶的模樣,但卻瞧得見她魂魄的模樣。

  大貓貓腦袋上的毛發炸開,連耳朵都尖尖豎了起來。

  想摸。

  “帝姬待姹女果真是好極。”元楮輕咳一聲,咳出了些血沫,他扶著牆壁緩緩起身,“隻是,帝姬便不怕陛下遷怒嗎?”

  烏晶晶:“我方才與陛下說了才來的。”

  元楮一頓,道:“陛下待帝姬倒也是極好。可帝王的恩寵哪裏是能輕易消耗的?”

  烏晶晶自覺沒那樣笨啦。

  ===第172節===

  她歪頭問:“你想說什麽?”

  元楮微微一笑:“帝姬瞧我這般模樣不可憐嗎?我希望帝姬將姹女留給我,免了我一人在這裏孤苦伶仃。”

  話語間,他也走到了近前來。

  烏晶晶道:“那不成。”

  元楮歎了口氣:“那實在可惜了。”說罷,他竟伸過了柵欄,一把扣住了烏晶晶的手腕,道:“陛下不該讓帝姬來這裏的。”

  烏晶晶叫他嚇了一跳,本能地想要掙脫元楮的束縛,便奮力往後拽。

  這一抓一拽,袖口登時從她手臂往回滑落,隻露出一截光潔的手臂。

  一道瑩瑩藍光驟然從她手臂上亮起,與身後的金光截然不同。那藍光微弱,卻並不被金光遮蔽。

  元楮臉色一變。

  那不是藍光!

  而是一段符文!

  元楮極度的震顫之下,不自覺地便鬆開了五指。“啪”一聲脆響,卻是葉芷君狠狠甩了他一巴掌。元楮猝不及防,全然不曾提防於她,登時臉都被打得偏了過去。

  再扭過頭來時,元楮嘴角已然滲出了血,臉上也清晰地印下了五指印。頓時叫他看上去還要狼狽了。

  想是葉芷君方才使了十成力。

  葉芷君被蒙蔽起來的眼底,湧現一絲冷意。

  隻是不等她再出手。

  “別動!”元楮沉著臉厲喝一聲。

  葉芷君自然不理會他。

  元楮又道:“你想她死嗎?”

  葉芷君方才一下頓住了。

  而眼下元楮也沒什麽心思開玩笑她待帝姬也極好了。

  元楮死死地盯住了烏晶晶的胳膊。

  葉芷君漸漸有些不耐煩了。

  盯著人家雪白的手臂瞧什麽?登徒子麽?

  “你知曉自己的手臂上有什麽東西嗎?”元楮從喉中擠出了聲音。

  有什麽?

  烏晶晶慢慢想了起來。是,是應該有的。但來到花緣鏡中後,她就從來沒有見它顯過形狀。她抬手也摸了摸自己的手臂,問:“你說的是符文嗎?”

  元楮麵上冷色褪去,一時神情極為複雜。

  他道:“不錯。那是一整段符文,攏共由九十九條細小的符咒的組成。”

  葉芷君聽到這裏,也覺得不對了。

  因為她的手臂之上,也有符文。隻不過僅由十一條符咒組成。

  九十九條……那該是何等概念?

  烏晶晶的手臂上又為何有這樣多?

  元楮一力接掌無極門上下事務,知曉的自然比葉芷君更多。他突然撩起自己的袖子來,再度沉聲道:“我手臂上也有如此符文,乃是由二十三條符咒組成。”

  烏晶晶一下便陷入了茫然中。

  這……這二者之間有什麽聯係嗎?

  元楮緊緊盯著烏晶晶,又道:“凡無極門內門弟子,手臂上必有如此符文。門中弟子的地位,便由這符咒的多少來決定。我有二十三條符咒,便能在門中接掌大小事務,人人尊我為‘君’,形同門主。可你有九十九條……”

  烏晶晶驟然反應過來了。

  如此巧合……

  花緣鏡中這個極惡毒,耍盡了各色詭計的無極門,竟然真的是修真界中那個無極門!

  “敢問帝姬手臂上的符文從何處來?”元楮麵色愈發凝重。

  烏晶晶隻好道:“是……是一個人,他死時留了一封信給我,那信上畫了符文的圖案,我抬手一摸,那圖案便鑽入了我手臂皮肉間。此後就再也沒有出來。”

  元楮麵皮抽動了一下,如遭重擊。

  他咬了咬牙,縱使再有不願,但他也還是……驀地朝烏晶晶跪了下來,而後再三叩首:“元楮……拜見門主。”

  葉芷君見狀,臉上都閃過了一道驚詫之色。

  而烏晶晶更是不自覺地後退了一步。

  那個……花緣鏡外的門主,到了這裏來竟然也好使麽?早知如此……早知如此,她早早露出手臂給他們看不好麽?又哪裏要隋離流那麽多血?

  烏晶晶不高興地皺起了眉頭。

  元楮行過大禮後,緩緩抬起頭,淡淡敘述道:“帝姬心下或許覺得驚奇,但這是無極門中素來便有的規矩。帝姬坐擁九十九條符咒,便在無極門中擁有至高無上的地位。門中至高,隻有門主。我知曉近來帝姬極為憎惡我等的行事。而今帝姬既是門主,若要將我們都殺了,我們也隻有引頸就戮,不敢有分毫反抗。”

  這……這麽厲害的嗎?

  隻要有九十九條符咒,就能在他們門裏橫著走了?

  烏晶晶摸了摸指尖。

  她是討厭元楮,也不喜歡這個無極門的行事。

  可是……可是她現在是門主了唉。

  可是……她還記得那個死去的莫問道,她還記得在他筆下,無極門本應該是濟世的宗門。

  烏晶晶咬了下唇,猶豫地道:“那我問你話,你是不是也不能瞞我了?”

  元楮應聲:“不錯。若膽敢欺瞞,必引火焚骨,以作懲罰。”

  烏晶晶心下很是震撼。

  修真界中的無極門瞧上去很是溫和啊……怎麽他們有這樣嚴酷的手段?

  烏晶晶不再深想,隻問道:“你們為何非要與陛下作對?是楚侯,還是紀侯買通了你們?”

  元楮扯了扯嘴角,這才又泄出一絲張狂來,他道:“楚侯紀侯算得什麽東西?不過是叫無極門拾級而上的一級台階罷了。”

  說罷,他正了正臉色道:“並非是我等一定要與皇帝作對。十九年前,無極門中有一方士,本領比我更甚。他卜了一卦後,認為當時的大將軍辛敖廉貞入命,後又見他貪狼同宮,殺戮與權利集於一身。當時的皇帝聞聲之後,便決心暗殺辛敖,免得他推翻了自己的統治。誰知辛敖性桀,當即反叛,率軍殺入宮中,將皇帝頭顱斬下。之後辛敖便做了皇帝。隨即方士身死,死前告知無極門上下,若是辛敖做了皇帝,也是十足的暴-君命格,數年後多地起天災人禍,後來還必將引來更大災禍。到那時,無極門定要下山,設法殺死辛敖。”

  他抬眸,盯著烏晶晶道:“這是門中的死規矩,也就是說,就與九十九條符咒便是至高無上的規矩一樣,死也不能更改。”

  第78章 你這樣的人

  烏晶晶一時聽得呆住了, 花了好大的功夫,才慢慢消化了元楮說的這些話。

  元楮覷著她麵上神情,緩緩又道:“我曾聽聞, 前朝末年, 當時還是大將軍的辛敖殺入都城。先殺前朝國君, 再斬官員, 當時的元妃身懷王嗣,被一道白綾勒死。第二日,王宮中便多了一位帝姬。直至今日, 王宮也仍且隻有這一位帝姬。”

  他見烏晶晶臉上沒什麽表情,心道莫非是他說得太複雜了些,不夠直白?

  元楮再道:“您難道就沒有聽到過半點風聲嗎?您極有可能是前朝國君與元妃之女。”

  一旁的葉芷君心下驚訝。

  她進入花緣鏡中,一路走來過得極為艱辛。她知曉這是花緣鏡中的修行考驗, 因而也沒覺得有什麽大不了。

  若元楮口中的傳言成真,那想來這身世之謎便是烏晶晶的修行考驗了。

  可她本就並非修士, 這一遭實在是無妄之災……

  葉芷君再憶起那日,烏晶晶與她提起太初皇帝時口吻中的歡欣,若太初皇帝知曉後, 對烏晶晶棄若敝履,反手刀劍相對, 貓貓會傷心的罷?

  葉芷君腦中念頭種種。

  偏烏晶晶這個正主兒, 麵上依舊沒什麽表情。隻是眼底透出一絲怔忡, 像是還沉浸在元楮最開始說的那些話裏, 還在消化呢。

  “帝姬……似乎並不覺得驚奇?”元楮出聲。

  是不信他的話嗎?

  烏晶晶點點頭:“唔,我一早便知道了。”

  老早老早了。

  元楮:“……”

  他難不成看錯了她?這位帝姬並非天真不知事, 相反, 還有幾分城府?不然, 怎麽一早就知曉了自己的身世,卻還一切如常。

  烏晶晶輕輕歎了口氣,道:“我不想辛敖死,你說有什麽法子嗎?”

  元楮一怔:“您問我?”

  烏晶晶點頭:“你說的,我問你什麽,你都得一一回答,不能有半點欺瞞。”

  元楮:“……”那我倒是也沒想到,您轉頭就把這個禁製用在了這樣的地方。我前腳還跟您說,無極門必殺辛敖不可呢。

  “沒法子嗎?”烏晶晶失望。

  元楮抬眸,沉聲問道:“容我先問一問門主,您當真想好了要救他?若他知曉您的身世之後,以這位陛下的殘暴性情,必然……”

  烏晶晶搖搖頭,打斷道:“你有自幼便養在他身邊嗎?你們不了解,什麽也不了解。”她心道,不管旁人怎麽說,辛敖總是比族長要好的。

  辛敖將她養到如今的年紀,都還沒有驅趕她走呢。

  他便是好的,就是好的,最最好的……父親。

  她突地道:“你們有沒有想過,正是因為無極門窺見了天機,才叫前朝國君動了殺心,逼得他造反了?正是因為無極門要下山殺他,先後對他施加各式詛咒,才叫他頭疼難忍,夜不能寐,漸漸性情也暴戾起來了?”

  烏晶晶說著說著便有些生氣了,她瞪了元楮一眼:“我還要問問你們,怎麽將他害成這般模樣呢!”

  元楮聽到此處,心念一動。

  而葉芷君心頭也是一震。

  自古有算命者不算己命的道理。

  人人都知,但人人都做不到。

  貓貓說得極有理……誰又知曉,太初皇帝的命數,不是由這些人一步一步推波助瀾造成的呢?

  ===第173節===

  元楮長歎一聲,道:“好罷,既然門主如此堅定,與陛下父女情深,那我便再告知門主一樁事,免了將來有人在門主麵前,說起此事,反倒攪擾得門主憂心。”

  “什麽事?”烏晶晶看著他。

  “民間傳聞,太初皇帝性情狠辣,前朝元妃有孕也不肯放過,誓要滅盡王室上下。於是元妃便被勒死了。……但事實是,因為雪國風氣開放,戰勝者可繼承戰敗者的財產及妻兒。太初皇帝殺入王城時,前朝國君不願自己的女人給旁人做了妻妾,於是在破門的消息傳來時,他下令勒死宮中女眷。元妃懷有身孕也無妨,左右他子嗣眾多,能走得動路的,他一早便命人帶著逃命去了。元妃如何哀求也沒能活下來,她是死後才將您誕下的。”

  烏晶晶呆呆站在那裏,頭一回聽見這般殘忍之事。

  隻因不願意自己的姬妾叫別人繼承去,便要將她們都活活勒殺。

  她本無父母,後來有了個辛敖,便是她的好父親了。

  如今再聽元楮說到“元妃如何哀求也沒能活下來”,她便覺得眼眶有些酸。

  她的“母親”是不是很想要她活下來……所以哀求後,被勒死了,也要將她生下來?

  “啪嗒”。

  眼淚落入腳下的泥坑之中,沒有濺起半點漣漪。

  不過兩三句話,小妖怪便感受到有“母親”該是什麽滋味兒了。

  可她方才頭一回嚐到呢,她的“母親”卻早早死在十幾年前了。

  “如今……門主還要救陛下嗎?”

  “……要。”烏晶晶的聲音些許哽咽。

  “門主不恨陛下?”

  “我為什麽要恨他?我該恨那個下令的人。”烏晶晶神情低落地道。

  “可那下令的人是您的親生父親。”

  “不是,他不是。”烏晶晶連連搖頭。隻有辛敖才是。

  元楮眸光閃動,再在烏晶晶跟前拜了一拜,道:“既門主意誌堅定,那我也隻有跟隨門主了。”

  烏晶晶疑惑地道:“你不是說殺了他,是無極門定死了的規矩嗎?”

  元楮一笑:“是啊,若是不願為之,會承受符咒灼身反噬之苦,門主受得了嗎?”

  烏晶晶一呆。

  葉芷君聽不下去,驀地插聲道:“還有一法。”

  元楮回頭,笑道:“願聞其詳。”

  葉芷君道:“將無極門上下斬殺殆盡,連同那個定規矩的,一起。”

  元楮眸光一動,不僅沒生氣,還笑道:“姹女啊姹女,我先前怎麽不知曉,你竟也有如此一副心腸。”

  葉芷君並不在意旁人說她惡毒。

  她不大喜歡元楮,此人詭計多端,沒有常人的禮義廉恥,且揣著一顆野心。她不希望烏晶晶來做這個門主,管束這樣的人。誰知哪日便要被反咬一口?

  如今門內又多是擁簇元楮的人。

  倒不如殺個幹淨了。

  元楮不慌不忙:“門主要殺了我們並不難,隻是那個定規矩的人,也就是那位窺得天機的方士,十年前便死了。他是無極門不世出的天才。門主可知他是如何死的?他正是以身為祭,以無極門的咒文為引,立下大誓,要無極門必斬殺辛敖。因而,便是將他的魂魄捉出來殺千次萬次,也無法更改了。何況,人當真有魂魄嗎?魂魄又該往何處去尋呢?”

  烏晶晶納悶道:“既是不可更改,門人都要遵守。那你為何倒戈倒得這樣容易?你也不怕疼嗎?”

  元楮哈哈一笑:“疼有何妨?不妨告訴門主。我要的從不是殺一個人,拯救蒼生。蒼生與我何幹?我要的是手握權柄,我要的是無極門淩駕於眾人之上。門主貴為帝姬,我相信門主會帶領無極門攀上頂峰。隻要門主願予我想要的東西,我便是門主手中最鋒利的劍,也是門主手中最堅韌的盾。符咒灼身之苦,我也忍得。”

  烏晶晶哪裏見過這樣的人。

  她驚訝地舔了下唇,再仔細地瞧了瞧元楮,道:“你這樣的人……”

  元楮當她要說自己狠毒善變,狼子野心。

  烏晶晶道:“想必若是修仙,定能成仙吧。”

  元楮一怔。

  葉芷君都禁不住道:“他這般人如何能成仙?”

  “不能嗎?”烏晶晶疑惑地道,“他心性這樣堅定,什麽苦都吃得,不該是做什麽都能成嗎?”

  幸好!

  現下他要聽她的啦!

  葉芷君聞聲也怔住了。

  連元楮自己都呆愣了好一會兒。無極門中人人奉他為“元君”,隻是無人知曉他的盤算。

  他與無極門本就不該是一條路上的人,無極門不過是他足下一塊踏腳石。

  他早做好了旁人知曉後說他奸惡的準備。

  但萬萬沒想到,他這種種缺陷,到帝姬,不,門主口中,便成誇讚了。

  烏晶晶很想同他說,我雖然我不大喜歡你,但你的性情確實很難得。

  但想了想,他既是無極門的人,她又是門主了,她該要有門主的樣子,是該對自己門中的人好一些吧?反正他都不殺辛敖了,還要幫她呢。

  於是烏晶晶隻道:“你很難得。”

  世間獨這樣一個堅定的惡人。

  可不是極難得嗎?

  元楮唇角扯了扯,露出笑容來,他又拜道:“多謝門主誇讚。”

  等再抬起頭,他盯著烏晶晶道:“今日起,元楮自當為門主鞍前馬後,出生入死。”

  他知曉了,他知曉姹女這般冷酷的人,為何會喜歡她了。

  烏晶晶驀地回神,忙去環顧四周。

  這才發覺那些跟著她來的宮人,一個個都如神遊太虛,雙眼空茫,呆立在原地。

  顯然是元楮方才動了什麽手腳。

  元楮見她舉動,忙道:“隻須打碎您頭上那盞玉燈便好了。”

  烏晶晶抬起頭,才見頂上確實掛著一盞燈,外麵是玉石鑄的殼子,裹著一點燈芯。燈芯火光躍動,散發著淡淡香氣。

  烏晶晶抬起手……

  ……夠不著。

  烏晶晶一下皺緊了鼻子。

  元楮見狀,也不取笑她,正要自個兒打開牢獄的門出去助她。

  卻見葉芷君驀地從後腰處摸出一物,抬手一飛。

  那物打中玉燈。

  玉燈落地,應聲而碎。一旁的宮人們登時也好像從夢中醒來,紛紛回神。

  “帝姬?”

  再看跟前的帝姬,渾然無恙。

  再看柵欄內,反倒是那無極門的元楮像是挨了個大大的耳刮子。

  眾人頓時舒了口氣。

  方才好像走神了……想來應該也不是什麽大事。

  烏晶晶抿了下唇道:“我先走了。”

  元楮跪地恭送。

  烏晶晶回頭道:“等我想法子。”想法子把他們放出去。唉。真是麻煩。早知今日,還想放設防將他們關進來做什麽。

  烏晶晶走了兩步,又回頭巴巴地盯住了葉芷君:“姹女……”

  葉芷君道:“帝姬去罷,我便留在此處。”

  元楮身上有很多秘密,她要盯著他。

  烏晶晶隻好點了點頭。

  先前在修真界中,門中上下都隻有她一個人。

  如今手底下人倒是多了……可是麻煩也多了。

  做一個門主真難!

  烏晶晶回去之後,因為有辛敖在,她也不好同隋離說無極門的事,隻好暫且按下了。

  第二日,烏晶晶醒來,卻已經不見辛敖與隋離的身影了。

  她起身問宮人。

  宮人麵帶興奮之色,道:“帝姬有所不知,宋尹從海上帶來了一行人。那一行人很是怪異呢,個個都剃作光頭,手中拿著一串珠子。他們一路走來,能叫旱地重逢甘霖,能叫惡人驅除邪根……神異得緊,陛下今日召他們上殿來了。陛下還說,帝姬若是也對那些個禿子感興趣,便叫我等陪著帝姬到前頭去。”

  一個個光頭?

  烏晶晶眨了眨眼。

  ……和尚?

  第79章 大和尚小和尚

  從海上來的小禿驢們, 一路走來都被稱作“上人”。

  他們會誦經超度,還懂得怎麽治病救人,一路普度了不知道多少個百姓, 可謂是深受敬愛。

  然而等到了目的地, 那他們向往已久的都城。

  “什麽?能求雨?”

  “能讓枯枝發新芽?”

  “能超度亡魂?”

  “不過如此。”

  ===第174節===

  都城中百姓也好, 官員也罷, 竟都是這樣說的。

  帶他們來到都城的宋尹都不由麵露怪異之色:“我想隻是他們並未見到諸位上人的本領罷了……”

  按理說,他們應當住驛館的。

  隻是雪國皇帝似乎沒有半點要招待他們的意思,於是最終竟是住在了客棧中。

  他們進出客棧, 客棧中的人也是目不斜視,似乎對他們全然沒有興致。

  年紀小的和尚憋不住道:“都城的人怎麽不大喜歡我們?如此……如此還要怎麽宣講教義?”

  另一個年紀小的也跟著道:“我們為這裏的百姓做了那麽多,他們卻對我們視若無物……”

  “慎言。”大和尚雙手合十,又道:“還應修心。行善事, 難道是為了得到賞賜?為了得到別人的崇敬和供奉嗎?如此長久下去,必然心生邪念。”

  小和尚弱聲道:“弟子知曉了, 弟子錯了。”

  隻是大和尚也忍不住覺得驚奇。

  這都城中的人,難道當真十分了得?因為見過不少大世麵,因而見了他們, 也沒什麽可驚訝的了?

  直到大和尚一行被引到宮中,在大殿上參拜了皇帝, 方才知曉怎麽一回事。

  “隻怕又是幾個與無極門一樣的人。”有大臣道。

  和尚們從他們口中漸漸知曉了事情的全貌。

  原來是有一夥方士, 欺瞞了皇帝, 將自己誇得如何無所不能, 實則也不過是些招搖撞騙的東西。

  小和尚們一時臉色也有些難看,心道這些惡徒壞了他們宣講教義的大事。

  隻大和尚麵不改色, 心中更認定了要在此地推行佛教。如此才能驅走那些滿口謊言, 與邪祟為伍的方士!

  此時坐在高台之上的辛敖, 正眯起眼打量這些和尚。

  他之所以會召他們覲見,一則,宋尹同他說,這些和尚救了各地不少百姓,眼下聲名正盛,宣他們上殿,其實也是一種帝王之術,博的是民心;二則,辛敖自己想看光頭。

  等看夠了,辛敖也就打發他們下去了。

  “賞秬鬯一卣,提花羅二十匹,豕肉一鈞,……”

  所謂秬鬯是釀造的酒,極貴重。提花羅便是羅織物中極名貴的布料。豕肉……宋尹在階下一驚,心道糟了,忘記同陛下說,這些和尚是不吃肉的了。

  那些個和尚聽到這裏,果然也並不覺得高興。

  年紀小的,還隻當這位陛下並不歡迎他們。

  隻是該謝恩的,總是還要謝恩。於是他們紛紛起身抬頭,要雙手去接賜物。

  這一抬頭,方才真正瞧見了太初皇帝的模樣。

  大和尚心頭一驚,然後匆匆將這股子湧起來的驚懼壓了下去。

  他目光一轉,又落到“病弱”的隋離身上。

  大和尚又是一驚,更險些亂了心智。

  不能再看了,大和尚心道。

  他忙又低下頭去,並在心中默念清心普善咒,如此可保本心清明。

  旁人沒瞧出來這幫和尚的神色怪異,隻當瞧了個新鮮,便目送著和尚們退下去了。

  等烏晶晶來時,連一顆反光的腦袋都沒能瞧上。

  她興趣缺缺地立在殿後等待隋離和辛敖,心中惦念的還是無極門這個大麻煩下麵要怎麽處置。

  不多時,皇帝退朝。

  隋離轉過身來,當先看見了烏晶晶。

  “怎麽來了?不再多睡一會兒?”隋離問。

  她身上到處都是被那邪祟灼出的傷,昨日給她塗藥,她還不大高興,總嫌棄那些玩意兒黏糊糊的。躺下來沒一會兒,這裏也嘶嘶地疼,那裏也嘶嘶地疼。

  一覺睡醒倒好像都忘了似的。

  烏晶晶癟了癟嘴道:“來看熱鬧的。”

  說罷,她禁不住多看了隋離兩眼。

  她覺得隋離變了。但具體什麽變了,她也說不好,就是好像、好像眉梢眼角都流露出了溫柔,連同她說話的語氣也是。

  倒也不是說從前隋離並不溫柔,隻是……隻是他總是麵容冷淡疏離的時候多呀。

  隋離不會是……中邪了罷?

  “瞧我作什麽?我臉上畫了花?”隋離驀地出聲問。

  烏晶晶搖了搖頭。

  隋離隨即與她同行,一邊往外走,一邊壓低了聲音與她道:“你還記得嗎?我先前和你說,入花緣鏡中要渡人,才能曆練圓滿。但從先前金禪宗弟子的經曆來看,他們入花緣鏡後,是先做了一個和尚,四下宣講教義不被理解,直到他行善以肉身成佛,引來百姓跪拜崇敬……”

  烏晶晶聽得有些迷糊,忙問:“所以呢?”

  隋離:“先有無極門,再有和尚。我疑心,無論是何人進到花緣鏡中,都應當是以佛為先。也就是說,要扶佛滅道,驅除百邪,宣揚佛法,如此才算真正的圓滿。無極門所代表的便是邪惡一方。”

  烏晶晶還是覺得怪複雜的。

  她磕磕絆絆地自個兒總結出來一條:“也就是說,咱們要對那些和尚好是嗎?”

  隋離:“嗯,隻是一個猜測,不一定準。但花緣鏡本就是佛教神器,因而這是極有可能的。”

  烏晶晶咂咂嘴:“那要如何對他們好呢?”

  隋離:“可請陛下加封他們其中最有威望的人,可以賞賜,可以修建佛寺……雪國向來信奉祭祀、占卜,將這一類厲害的人稱作大巫。巫道本不分家。若要改掉雪國本來的信仰,便隻有打壓巫道。首先可拿無極門開刀。但要改掉這些自古以來的習俗,是很難的。要與艱難對抗,修行過程也就變得不易了。”

  烏晶晶支支吾吾地道:“可是現在……現在無極門不能死啦……”

  隋離:“為何?你擔憂葉芷君?”

  烏晶晶搖搖頭,長長地歎了口氣:“因為現在他們認我作門主啦。”

  隋離心中一跳:“此無極門,便是修真界中那個?”

  烏晶晶點頭:“昨日回來晚,沒來得及同你說。去見元楮的時候,我手臂上的符文突然亮了。元楮一眼認出來,說那是無極門人獨有的標誌。我手上這道符文是由九十九條細小的符咒組成,是無極門之罪,按規矩,我是門主。”

  隋離抿唇,一時間腦中想了許多。

  無極門既然成了小妖怪的東西,那自然要護著。但這群和尚又該處置?

  隋離:“無妨,此事我再細想一二。”

  烏晶晶點頭,又道:“元楮都答應了不再殺父親了,不僅如此,還要替父親揪出來背後心懷不軌的人呢。楚侯、紀侯……都一並收拾了。”

  隋離:“嗯,不急。”

  那廂辛敖從朝上退下來,瞧見的便是兒女相攜離去的畫麵。

  實在可恨!

  這還未成婚,便將他獨自拋下了?

  他當即加快了步子,生生擠入了烏晶晶和隋離的中間,低聲道:“你們二人欲何時成婚?”

  隋離眼皮一跳。

  這樣快便要籌備婚事了?……自然是好。本來在入花緣鏡中前,他就要與烏晶晶結誓了。

  誰知曉辛敖緊跟著又道:“何人敢為你二人主婚?”

  隋離冷靜些許,問:“父親何意?”

  辛敖心道,也有你辛離問寡人何意的這一天啊!

  辛敖道:“自然隻有寡人能為你二人主婚,辛離,你可明白?”

  隋離:。

  明白了。

  言下之意便是須得好生討好他了。

  ……

  這群來到都城的和尚與無極門全然不同。

  無極門小露幾手後,便待在山上不出門了,隻等著那些個達官貴人上門求見。可謂是將地位抬得高高的。

  和尚們住在客棧中,身邊來往的都是些平民百姓,偶有幾個身份貴重的,他們也並不和人家玩兒。

  和尚們在都城住了兩日,兩日都是淨往巷子裏鑽。

  有人私底下笑他們是往巷子裏尋舞姬去了。

  “這些人實在無禮。”小和尚禁不住皺眉道。

  大和尚還是那般沉著模樣,他道:“世人越愚昧,你我應當越清醒。”

  又有小和尚道:“我聽聞一禮官府中,有人患了瘋病,四下咬人。我們何不去救一救這樣的人?也免得整日往巷子裏鑽。”

  大和尚歎道:“人本無高低貴賤,隻是身份貴重者,就算是染病,也過得比未染病的貧苦百姓更好些。與其換官員的禮讚,不如得百姓的崇敬。今日,我們去百花巷。”

  小和尚嘀嘀咕咕了一句:“可百花巷的人,還笑咱們有病呢。”

  這些光頭們懷揣著濟世理想,再度踏出了客棧的門。

  隻是今日他們沒走出多遠,便被人推搡了一把。

  “帝姬車輿,眾人避讓!”有人高聲道。

  雪國民風開放,帝姬出行自然也是大大方方的,並不以麵紗遮麵。

  烏晶晶這是要再去看一看越姬。

  而百姓們眼見帝姬那日無畏地一把抱住邪祟,將邪祟驅走之後,心中便極為崇敬她,也擔憂她的安危。

  今日再見她端正地坐在那裏,沒有半點恙處,百姓們也就放了心。一個個隻是伸長了脖子,恨不得能再多看她一眼。

  這廂和尚們望著烏晶晶的方向,踮起腳,終於……

  “金光?”

  “師父!我從她的身上瞧見了功德金光!”

  一旁的百姓隱約聽見了他們說什麽金光,當即轉頭道:“你們不知道?帝姬自生下來,便身負金光。陛下為她起名太陽,乃是雪國鎮國神器是也。”

  ===第175節===

  什麽鎮國神器?

  大和尚也是一驚,滿心隻覺得暴殄天物。

  那分明是修行佛法的極佳苗子!

  隻可惜生了女兒身,若是男兒身,該是天生的佛子!

  大和尚這一見,便再難平定心神了。

  翌日。

  宋尹又帶著大和尚來見太初皇帝了。

  大和尚張嘴便道:“請陛下應準,讓我等教授帝姬佛法。我等願尊帝姬為無上佛女。”

  烏晶晶今日正趕著來瞧光頭了。

  她坐在屏風後,聽見大和尚這句話,張了張嘴,呆住了。

  不不不。

  我不要做尼姑!

  我還沒有同隋離生崽子呢!

  第80章 可惡的禿子!

  “你要教授帝姬佛法?還要尊她為無上佛女?”辛敖弄不明白了, “你們何意?難不成還妄想要帝姬去做你們的弟子?”

  大和尚麵上浮現一絲羞意,道:“正是。”

  開口便要人家的掌上愛女,是過分了些……

  但落在辛敖這裏, 那哪兒叫過分了些, 那叫十分可惡!

  辛敖麵色一沉:“大膽!竟敢叫帝姬與你們一道去做禿子!”

  今日還是宋尹陪著大和尚來的, 宋尹聞聲心道, 這“禿子”來“禿子”去的,是否有失我朝禮儀呢?

  大和尚倒是不覺得冒犯。

  他忙跪地,開始細細說來, 帝姬身上的金光究竟是什麽來頭,有什麽作用,帝姬又是如何天生與佛有緣,若是修佛該如何如何……

  如此種種, 引經據典,理論充足。

  連宋尹聽了都忍不住要被打動了。

  唯獨辛敖一動不動, 麵色甚至還更難看了。

  反正這狗日的引經據典他也聽不懂,隻覺得這禿子真他狗日的煩。

  “滾!”辛敖厲聲道。

  宋尹忙站出來道:“陛下,陛下息怒, 想必是他沒有說清楚……”

  “不必再說,宋尹若是再不帶他下去, 恐怕寡人今日要動刀了。”

  宋尹訕訕。

  他知曉辛敖的性情說一不二, 執拗起來誰也無法勸服, 除非帝姬本人……

  宋尹忙拉著大和尚暫且退了下去。

  大和尚還不肯呢, 皺眉道:“陛下貴為天子,不該如此戾意深重……”

  宋尹歎氣道:“陛下原本是將軍, 身上怎會沒有一絲戾氣?上人也莫要太過憨直。你若心中堅持, 不妨改日求見帝姬?”

  大和尚恍然, 道:“正是,正是。竟一時被蒙了眼,失了方寸。”

  大和尚想著第二日要去尋烏晶晶,便先回去歇息了。

  他要再準備多一些東西,以便能打動帝姬。

  他哪裏知曉,烏晶晶方才在石屏後頭聽了個一清二楚,叫他嚇得不輕呢。

  今日隋離在蒹葭宮中養病,並未一同前往去見大和尚。

  而辛敖回來,當先踏入了他的殿中。

  “出事了?”隋離登時坐直起來。

  辛敖滿麵不快,道:“寡人恐怕是無法答應你,好生對待那些個禿子了。”

  隋離:“為何?他們做了冒犯陛下……做了冒犯父親的事?”

  辛敖這會兒還惦記著不知天高地厚的和尚們,倒也沒注意隋離說著說著換稱呼。他沉聲道:“宋尹領著那個領頭的禿子到了寡人跟前,張嘴便是要帝姬跟著他們修佛……”

  隋離聽到此處,抿了下唇,倒沒覺得事情多麽可惡。

  妖怪修佛?

  史無前例。

  光是念一念佛經恐怕都要現原形……不,在花緣鏡中,她是真真切切的凡人,而非妖物。恐怕還真能修得了佛法。

  若是真能修成,待她離開花緣鏡時,小妖怪又該變得如何厲害?她將會是天地間獨一份兒的佛修。

  除此外,他甚至還可傳她伏羲宗的法門……

  妖法、佛法、道法三修……

  也不錯。

  隋離此時心下還安排得極好呢,他又問:“和尚還說了什麽?”

  辛敖沉聲道:“說要奉帝姬為什麽無上佛女。這又是什麽東西?”

  到這時,隋離麵色就禁不住變了。

  佛女便與佛子一個道理。

  無相子在金禪宗得到的是什麽樣的待遇,將來烏晶晶得到的便也是一樣。

  上下佛修,都會以她為重,事事以她為先。

  但同時也意味著……

  她終身都是屬於佛門的。

  她必須要揣著濟世救人之心,她要以佛為先,她不得……成婚。

  隋離麵色一點點變得陰沉了起來,隻聽得他喉中擠出冰冷的聲音:“誰人給他們的膽子?敢來褫奪別人的掌上明珠?”

  辛敖深以為然:“不錯!”

  帝姬乃他的掌上明珠!

  “依我之見,父親隻消隔上一些時日,便賞賜他們些布帛、肉食就是了。”隋離飛快地恢複了冷靜,語氣也一下平靜了許多。

  布帛穿在外麵,旁人便知陛下並未冷落這些和尚。

  至於肉……吃不吃就是他們的事了。

  左右在百姓們看來,能吃上肉那是天大的好事。

  這廂辛敖抿唇:“依寡人隻見,本該一樣也不賞賜。”

  隋離:“他們救了許多百姓。”

  這也是隋離再惱怒他們突然提出來的請求,也不會想要殺了這些和尚的緣故。

  他們救了百姓,便理應得到獎賞,若皇帝不肯賞,民間便要有許多傳聞了。

  辛敖:“也是。罷了……他們才應當好好謝一謝那些百姓。若非是這些人為他們積了功德在……”

  “帝姬來了。”宮人驀地道。

  烏晶晶從辛敖那裏走了之後,先回了一趟白虎殿,因而落後了辛敖許多。

  她一進門,也是滿臉的緊張。

  隋離忙扶住了她的手腕,溫聲問:“怎麽了?”

  烏晶晶也不知說什麽好。

  前一日隋離還說了要對那些和尚好些,他們才能離開花緣鏡呢……

  她重重歎了口氣,隻好揪著隋離的袖子道:“我們成婚吧。”

  辛敖臉一黑。

  此事哪有小姑娘先提出來的道理?

  辛敖忙揪住了烏晶晶的領子,將她往後拽了拽,道:“不成!”

  烏晶晶不高興:“為何不成?”

  辛敖憋了半晌:“他、他還未準備三書六禮……”

  烏晶晶道:“我不要這些。”

  辛敖:“……”

  他咬牙切齒。

  帝姬怎麽這樣容易被哄走?

  還是隋離輕撫了下烏晶晶的腦袋,道:“再過些日子。”

  他如今確實是太病弱了些。

  烏晶晶失望地道:“好罷。”

  隻是這日入夜後。

  隋離處理了些手邊的事務,再回到床榻邊時,一瞧便瞧見了隆起的被子。

  他伸手一探,便摸到了底下的烏晶晶。

  小妖怪在被子底下拱了拱,探出個腦袋。

  隋離已見怪不怪了。

  ===第176節===

  但目光垂落,落在她領口歪歪斜斜露出來的肩頭上……喉中登時癢了些。

  隋離按住她的腦袋。

  沒一會兒辛敖便大步走過來,將烏晶晶抓走了。

  烏晶晶走的時候還極不甘願,狠狠瞪了瞪他。

  隋離無奈。

  他也不好同她說,容他再養幾日。

  不然小妖怪聽了,隻怕要脫口而出,問他是不是不行。

  隋離揉揉額角,這才躺回了床榻之上。

  隻是雖然不能立時成婚……

  但隋離卻對小妖怪這般親昵受用得很,等到入睡時,他唇邊都噙著一點笑意。

  這日過後,那些和尚便存了心思要見帝姬一麵了。

  奈何連著幾日,帝姬都沒有要出宮的意思。

  “不急。”宋尹安撫他們道,“再等兩日,帝姬便又要到楚侯府上去探望越姬了。那時,你們自然可以見到帝姬。”

  和尚們思來想去,便往楚侯府上去了。

  自從無極門眾目睽睽之下被戳穿後,楚侯與紀侯二人便都心下驚懼得很,生怕被辛敖尋麻煩。

  於是這下也都乖覺了,個個閉門不出。

  因主子氣焰消下去了,府上的奴仆也都蔫吧了不少,一聽和尚們是從什麽海上來的神異人士,隻當是又一個無極門,哪裏還敢迎?

  “走走走,你們快走!”奴仆毫不客氣地驅逐道。

  和尚們從未想過,在這雪國竟是處處碰壁。

  大和尚麵色凝重道:“上行下效,因而這些人才如此凶惡。”

  小和尚懵懵懂懂:“師父何意?”

  大和尚沉聲道:“無論如何,我們一定要請帝姬入我佛門。那位太初皇帝命格凶戾,隻怕將帝姬都引入了歧途。若帝姬修佛,以他二人父女情深,將來還有一救的可能……”

  小和尚麵露驚訝。

  不等他再問些什麽,突地聽見前頭亂了起來。

  今日確是烏晶晶該來探望越姬的日子。

  她的車輿行至半途,突然跑出來一個幼童,車輿收勢不及,那幼童嚇得大叫一聲,隨即便被撞倒在地。

  宮人忙將幼童抱起來,四下問:“是誰家的孩子?”

  一時卻無人應答。

  宮人隻好返身去問烏晶晶。

  幼童受驚,哇哇大哭不止。

  如今跟在烏晶晶身邊的宮人都年輕得緊,哪裏有哄孩子的經驗?一時慌了手腳,不知該如何是好。

  百姓們也紛紛被吸引來了目光。

  “哪裏來的孩子怎麽敢衝撞帝姬?”

  “托住他脖子,興許是被撞壞了,恐怕要送到巫醫那裏瞧一瞧……”

  烏晶晶瞧了瞧那幼童的模樣,隻好道:“先改道去尋個巫醫罷。”

  宮人連連應聲。

  但最近的巫醫也住在三條巷子外。

  車輿掉轉方向,朝著另一條巷子走去。

  百姓們這才依依不舍地散去。

  也正是在此時。

  “咻”一聲,破空聲起,眾人還未反應過來,便見一杆長-槍重重紮入了烏晶晶乘坐的車輿。

  長-槍震顫,力道極強,入木三寸。

  烏晶晶驚了一跳,差點當場炸了毛。

  幸而她如今也現不了原形了。

  宮人們還沒遇見過這樣囂張的刺客,紛紛抽刀,環顧四周。

  “救命!”不遠處突地響起了嘶聲尖叫。

  眾人紛紛向那處望去。

  刺客在那方?

  士兵一擁而上。

  按住了一個男子。

  那男子手中空空如也,隻冷笑一聲,嘴角滲出血絲來。

  “他服毒了!”

  “快,快摳住他的舌頭!”

  宮人拍了拍胸口:“抓住了?”“抓住了便好。帝姬可有受驚?……帝姬?”

  “帝姬呢?!”

  烏晶晶眼前一黑,想伸爪子撓對方,她還磨了磨小尖牙,想啃對方一口。

  奈何她如今是個凡人,變不回原形,什麽也做不了。

  對方也是個地地道道的凡人,自然也不會受她身上金光的影響。

  頂多是覺得……

  “喲,這光還有點燙手。”有人埋怨道。

  “能烤些餅來吃嗎?這些日子淨吃涼食了,我都要受不住了。”

  “……你們瞧她身上掛著什麽?”

  “玉石、明珠……好生富貴。”男子蹲下身,挨個翻過去,“這是……虎符?”

  男子一把扯掉了烏晶晶頭上的罩子,怒聲道:“此物你從何處得來?”

  小妖怪也終於聰穎了一回。

  她猜出了他們的身份……前朝遺留下來的,叛軍。

  第81章 他會走路?!

  這幫人已經在她跟前哭了足足有半個時辰了。

  烏晶晶聽得禁不住歎氣。

  明明被綁架的是她呀。

  “天佑我朝!”

  “先王可瞑目了……”

  他們迎著屋簷外那片天, 跪倒在地,一再叩首,眼淚沾滿了衣裳, 眉眼糊上了泥土, 他們也全然不顧。

  “咕……”烏晶晶的五髒廟難以忍受地發出了咕嘰聲。

  “我餓了。”烏晶晶蔫蔫地提醒他們。

  “……”一時無人理會。

  烏晶晶隻好站起身, 徑直往門外走。

  因為打從他們發現她極有可能是前朝遺留的血脈後, 他們就解開了她身上的束縛。

  眼見著烏晶晶就要跨過一個人,走到外頭去了。

  這幫哭得停不下來的人,才擦了擦臉, 驚聲道:“你要去哪裏?”說罷,又覺得語氣太生硬了些,生生改成了:“您要去哪裏?”

  烏晶晶心道我自然是回去啊,難不成還留在你們這裏麽?

  “帝姬, 帝姬莫走。外頭亂得很,恐怕刀劍無眼傷了你。”一年長些的男子忙起身道。

  小妖怪無語。

  外頭亂哄哄的, 是因為士兵在找她呀。

  “天羽,去拿吃食來。”那男子吩咐道。

  隨即便有個頭上纏著黑布的年輕人應了聲。

  天羽翻了些蒸餅出來了,又把裝滿了水的葫蘆往烏晶晶跟前遞了遞。

  年長的男子眾人都稱他作“甘叔”。

  甘叔瞧了瞧, 似是也覺得這些東西拿不出手,惱道:“不是還帶了許多醃菜嗎?”

  有個壯漢撓了撓頭:“嘴裏味兒淡, 熬不住, 這幾日給吃光了。”

  甘叔頓時更惱怒了:“你們幾個……我當初是怎麽同你們說的?”

  烏晶晶:“別吵啦。”

  便是醃菜還有剩的, 她也不愛吃。

  天羽咬牙道:“不如……不如我悄悄潛出去, 找一家鋪子,且買幾樣帝姬愛吃的玩意兒回來。”

  甘叔目光閃爍, 掃過烏晶晶, 道:“算了罷, 還是太危險了。”

  “可帝姬……”

  甘叔這才轉過身來,坐下道:“虎符是越姬給的?”

  ===第177節===

  烏晶晶:“嗯。”

  甘叔伸出手:“方才不曾瞧仔細,可否再予我仔細瞧一瞧?”

  烏晶晶看了看他,卻沒有給出去。

  她突然想起來,道:“越姬與我說,虎符還有另一半,我總有一日會遇見的。那一半,你們知曉在那裏嗎?”

  天羽脫口而出:“在大統領手中。”

  甘叔瞪了他一眼。

  天羽滿眼無辜,不知自己哪裏說錯了話。

  另一半的確在大統領手中啊……

  “你們要餓死我麽?”烏晶晶又問。

  甘叔忙道:“不敢。隻是……”他一張老臉皺作一團,“隻是辛敖……辛敖確實疼愛帝姬。”因而他們才會想要綁了她,一則威脅辛敖。二則,少了這位身負金光的帝姬,隻怕辛敖事事就不是那樣如意了。

  如今他們若是敢冒頭,立即便要被辛敖的部下抓住斬首。

  甘叔權衡一番,道:“走地下,快些離開這裏。等到了地方,帝姬想吃什麽樣的都有。”

  烏晶晶苦著臉,自然無法反駁。

  她雖然在他們這裏又成了前朝遺孤,但這些人頭腦可清醒得很,全然不肯為她冒險。

  還是做妖怪好。

  她一尾巴抽過去,都能將他們抽飛了。

  甘叔下了令,其他人也不敢反駁。隻少數幾個期期艾艾地看了看烏晶晶,像是不大舍得她受苦。

  隻是這會兒拉鋸也要不得,於是他們最終還是帶著烏晶晶,飛快地走了地下挖出來的路。

  這條路一直通向城外。

  到了城外便有幾個行商的接應了他們。

  又鑽林子,又走水路,好一番折騰。等到地方都已經是半夜了。

  烏晶晶睡了一覺起來,那虎符還牢牢攥在她的手指間。

  她隱約感覺到,越姬當初將這東西給她,便是為了證明她身份,免得叛軍將她誤傷了。

  辛敖和隋離都說了,這東西一般是用來調動軍隊的,那它是不是也有可能可以用來調動叛軍呢?

  烏晶晶不知道答案。

  她悄悄地打了個嗬欠,捂住肚皮,慢吞吞地隨著他們進了山。

  山路陡峭。

  也不知走過多少個彎,她終於瞧見了藏在山穀之間的房屋與士兵。

  甘叔一邊走,一邊與她說辛敖的種種“惡行”。與當初越姬說的也沒什麽分別。

  待說到辛敖活活勒死她母親的話,烏晶晶皺緊了眉,很想要將元楮說的那些話講給他們聽。

  下令的明明是她那位“生父”。

  隻是烏晶晶也知曉與他們是說不通的,她便幹脆憋著氣不同他們說話了。

  “辛敖治下,百姓何其苦?”甘叔沉聲道,“我等更是被他逼入這樣的山崖間,過的是豬狗不如的日子。”

  烏晶晶從房屋間穿行而過。

  她看見了瘦得隻剩一張皮裹骨的女人,佝僂著身軀,懷裏牢牢扣著一口盛水的容器,緩緩往前行去。

  等打從他們麵前路過的時候,女人還埋著頭行了禮。她頭上的發絲亂糟糟的,像是枯草一般。

  似她這般的人還不少。

  有瘦得像猴子一樣,眼珠子活像兩顆大黑豆的孩子,緊緊地好奇地盯著她。

  還有跪坐在地上,艱難紡織的男人。

  烏晶晶粗粗一瞧,那男人下頭的褲管,像是空的……?

  他沒有腿!

  甘叔將她的模樣收入眼底,歎道:“這些都是深受辛敖之害的人。”

  “那些都是百姓?”烏晶晶問。

  甘叔點頭:“不錯。”他還強調道:“都是我朝的百姓。”這個我朝,自然不是指辛敖治下的雪國了,而是前朝。

  烏晶晶多多少少還是有些文盲。

  但跟著隋離一同長大,也學了些字了,有時候隋離和辛敖說話,她在旁邊三瓜兩棗地聽著,腦子裏也混了些東西。

  她猶豫片刻,問道:“士兵呢?”

  甘叔指向周圍守衛的,手中抓著鐵矛的士兵。

  他道:“帝姬不必憂心,辛敖雖然手腕殘酷,恨不得將我等趕盡殺絕,但我等豈又會輕易認輸?我們日夜練兵不敢歇息,為的就是將來有朝一日,能擁立陛下的血脈,將辛敖從本不該屬於他的王位上推下來!”

  烏晶晶小聲道:“你們的士兵倒是生得極為強壯。”

  甘叔露出點笑容,道:“這是自然。”這便是握在他們手中的兵器!

  烏晶晶指著方才一路上瞧見的那些人:“那百姓怎麽生得這般模樣?”

  甘叔一怔,還是說起了老話:“因辛敖重賦稅重徭役,如此百般欺壓……”

  烏晶晶:“可他們如今在你們治下的。他們現在是前朝的百姓,不是今朝的,你方才自己說的。”

  甘叔心下微惱,一時接不上話。

  烏晶晶又道:“你們為何要反叛?”

  “帝姬說錯話了,那不是反叛。辛敖才是叛賊,我們是正統。”

  “好叭,那換個說法。你們為何一定要恢複正統?是為了百姓?可百姓過得好苦啊。遠遠不及士兵強壯。那你們是為了權利嗎?”

  “……”甘叔用力一抿唇,沉聲道:“帝姬還是年紀太小了,許多道理不懂得,更不知曉辛敖與你的深仇大恨。帝姬先休息吧。”

  說罷,甘叔撩起簾子,將烏晶晶送入了麵前的房屋。

  說是房屋,它其實修得很像是宮殿。

  隻不過縮小版的的。

  烏晶晶跨進門後,抬頭一打量。

  裏頭的擺設也是按皇宮一模一樣打製的,從桌案到床榻,中間還放了一口大鼎。鼎中徐徐燃燒著沉香,聞之叫人心安。床榻頂上鑲嵌的明珠,甚至還有些晃眼。

  這裏和皇宮太像了,可烏晶晶隻覺得陌生,並不覺得親切。

  桌案上沒有父親辛敖散亂擺開的奏折,桌案下也沒有隋離親手給她做的竹球球,梳妝鏡前沒有香粉,床榻的被子疊得整整齊齊,沒有散亂的外衣……

  總歸,就是大大的不同。

  烏晶晶掰了掰手指,驀地發覺,她現在除了要想隋離、阿俏以外,還要多想念一個辛敖了。

  烏晶晶不由長歎了一口氣。

  “帝姬。”有人輕輕在外頭喚道。

  烏晶晶轉頭瞧去,便見天羽拎著一個大大的食盒進來了。天羽忙將食盒打開,這才覺得沒那麽寒磣了,他笑道:“帝姬請用。”

  烏晶晶垂眸掃了一眼。

  還是沒甚麽胃口。

  她心下疑惑道,我原先獨自做小狐狸的時候不是這樣的呀,是因為……是因為辛敖和隋離將她寵壞了,寵得挑嘴了麽?

  “帝姬?”天羽見她久久不動,不由低低出聲。

  眾人都知曉帝姬生得傾城之貌,隻是那時縱使見到了帝姬,他們也心中暗暗道,辛敖的種,便是再貌美也不過是披了臭皮囊的蛇蠍。

  但如今知曉她實則是前朝的血脈,便愈看愈覺得動人了。

  天羽不敢直視她,心下更有幾分疼惜帝姬,一朝得知這樣一個驚人的消息,自己不是當今皇帝親生的,養父還是殺父仇人……那可真不是常人能忍受得了的。

  他哪裏知道,烏晶晶聽這些聽得耳朵都快起繭子了。

  烏晶晶懨懨道:“我見了外頭那些百姓,便有些食不下咽。”

  天羽怔道:“帝姬心善……”

  烏晶晶不欲與他多言:“放下吧,你可以出去了。”

  天羽猶豫道:“我,我不能走。甘叔要我留在這裏,保護帝姬。”

  什麽保護?

  不就是看守嗎?話說得那樣好聽。騙妖怪都騙不了!

  烏晶晶撇撇嘴,再不同他說話,隻低頭吃自己的。等艱難地吃了些吃不下了,她抬頭道:“拿出去分給那些百姓罷。”

  天羽像是第一回 聽到這樣的吩咐,隻吐出來一個:“啊?”

  烏晶晶:“去呀。”

  天羽抵不住她的目光打量,紅了耳根匆匆忙忙起身往外走。

  走到半路正碰上甘叔。

  甘叔問他作什麽,他照實說了。

  甘叔沉吟片刻道:“就按帝姬說的做吧。帝姬身負金光,無疑是上天選定的。她分給百姓的不叫食物,是賞賜,是恩澤。”

  天羽恍惚地點了點頭,這才去分食物了。

  卻說隔著一座山的山腳下,和尚們歪歪倒倒地倚坐了一地。

  “實在、實在追不上,這些人腳程好快!”

  大和尚雙手合十,羞愧道:“修心也當修身,我等修行還是遠遠不夠啊。”

  他們慢了叛軍幾步,匆匆追上去,一路不敢停,但也就隻追到這裏了。

  “夜色深了,今日我們該在何處歇息呢?”小和尚喃喃道。

  “尋一處洞口罷。”夜色下,大和尚雙眸依舊精光四射、神采奕奕,他厲聲道,“我們的佛女萬萬不能叫旁人擄了去!”

  ===第178節===

  卻說消息傳進皇宮的時候,辛敖都快氣瘋了。

  “跟著帝姬的士兵都是瞎子嗎?”他厲聲喝道。

  底下人訥訥道:“當時有人喊救命,一時分了神,還有個孩子哇哇大哭,都顧不上了……”

  辛敖還要發作。

  隋離按住了他:“父親莫急。此事必是一早便有謀劃。”

  隋離:“我要出宮一趟。”

  辛敖自然不會攔他。

  他聰明得很,隻是身體羸弱些,讓他出去找人自然快得多。

  辛敖目送著隋離出去,心下難受得很。

  隻覺得自己這個皇帝做的,總有這樣那樣的麻煩事。還不如他做將軍時,不爽了砍人腦袋來得方便。

  “備馬。宿衛軍聽寡人命令……”

  楚侯府。

  楚侯聽說帝姬不見了的時候,嚇得他兩腿一軟,生怕辛敖把這筆賬算在他的頭上。

  不多時,隻聽得人一路小跑,便跑便高聲報道:“辛離公子來了!”

  辛離那個病秧子?

  接還是不接?

  楚侯猶豫半晌,還是走了出去。萬一辛敖拿此事借題發揮,說他不尊皇室呢?如今沒了無極門作依仗,楚侯又是過去那個膽小如鼠的楚侯了。

  隻是他今日沒走幾步,便驚愕地瞪大了眼。

  一行宮人擁簇著一人進門來。

  那人神色淡漠疏離,目不斜視,徑直往後院行去。

  他身上衣衫被風拂動,露出底下筆直一雙長腿。那長腿邁動極快,淩厲如風。

  “那是……辛、辛離?”楚侯的聲音陡然變了調,“他會走路?!”

  越姬如今還臥病在床,她與清凝正低聲說著話。清凝的心情不錯。她在前頭聽說了烏晶晶失蹤的事,如今這個時候,凡人女子被人擄走,還能有何下場?

  清凝便不再想烏晶晶了。

  此時隱隱聽見門外腳步聲近了。

  越姬歡喜道:“難道是帝姬來了?隻是今日天色都已經晚了……”

  她話音落下,門也同時被人從外頭推開了。

  來人跨進門。

  他麵容俊美,在月色下,便好似籠上了一層清輝,隻顯得清冷出塵,高不可攀。

  清凝見了他,先是驚喜,隨即也是如楚侯一般的驚愕。

  “你能……”走路?

  清凝的聲音沒能說完。

  隋離捏住了她的脖頸。

  哪怕沒有了修為靈力,男人的靈魂之力也依舊強大。

  他病骨支離。

  可削瘦的手腕,骨節分明的手指,按住她脖頸的時候,力氣大得讓清凝覺得自己像是要被生生折斷脖頸。

  她聽見他低聲問:“是不是你?”

  語氣森然如修羅。

  清凝表情僵住。

  是說烏晶晶失蹤的事……她先前是想殺了烏晶晶,可眼下當真與她無幹啊!

  第82章 帝姬嫁我

  越姬以為隋離是來殺“前朝餘孽”的, 她驚得從床榻上摔了下來,連忙去夠隋離的手但又夠不著。

  “辛離公子為何要殺我母女?”越姬心跳如擂鼓,汗水濕透了發根, 她一邊強壯鎮靜地詢問。

  隋離連半點目光也不分給她:“與你無關。”

  那是清姬得罪了他?

  越姬更想不通了。

  她衝著隋離的方向磕了幾個頭:“求公子告知我, 清姬做錯了什麽。我定然好生訓斥她……”

  清凝張了張嘴。

  一點空氣也灌不進她的嘴裏。

  隋離是來質問她, 還是已然認定了就是她, 這是來殺她的?

  清凝望著隋離的麵龐。

  哪怕是換到花緣鏡中,他也依舊顯得高不可攀……

  清凝心中不甘和憎惡來回翻滾。

  先前因為烏晶晶失蹤而生出來的欣喜,已然煙消雲散了。

  這時候有宮人跌跌撞撞地跑進門, 這人似乎也是第一回 見到隋離這般模樣,因而放輕了聲音,道:“公子,那夥人好像是叛軍……”

  擄走烏晶晶的人……是叛軍?

  清凝想到越姬給出去的東西, 那是不是叛軍的信物?

  便宜她了……隻怕這回也死不了了。

  清凝意念一動,看著隋離的眼眸卻是流露出了一點求饒的意思, 她眼底水光盈盈,完全不同於平日裏的冷傲。

  隋離鬆開手。

  清凝一下跌坐在地上,抬起頭來, 臉上已經有淚水的痕跡了。

  “您現在知道是冤枉我了罷?”

  但她撞入隋離眼中,卻發現這人還是沒有半點動容。

  相反, 他的眸光似乎變得更冷了。

  “你為什麽一定要她死?”隋離垂眸問她。

  “我……我不知道您在說什麽。”

  隋離俯身, 壓低了聲音:“是你的意思?還是縹緲宗的意思?”

  縹緲宗?

  他為何會以為是宗門的意思……清凝眸光閃爍, 自覺找到了一個極好的藉口。她想也不想就道:“是宗門的意思……我, 我也是師命難違。”

  隋離:“是嗎?”

  他的目光帶著點審視的意味:“你沒有說實話。”

  清凝心一沉。

  這會兒是真的有些怕了他。

  在這裏都是凡軀。

  她身上可拿不出師父師叔們給的寶物了……

  “看來你與縹緲宗都對她有敵意。”隋離淡淡道,“既如此……”

  他直起身來:“來人, 將她拿下。”

  清凝瞪大了眼:“道君怎能如此行事?你我都是修真大宗中人, 將來若是脫離花緣鏡, 你又該如何交代?”

  清凝冷汗涔涔。

  她先前有越姬護佑著,越姬“賣-身”換來她二人安定生活,不短吃穿。無極門元楮予她幾分風光,叫薛公在她跟前說話都矮了一頭。

  如今才驚覺,這是個什麽朝代?如她們這般,不是貴族,手底下沒什麽依仗的,和那些府中奴仆也沒甚分別。

  貴族落下刀,她們便也隻有引頸就戮。

  越姬見狀,哪裏肯讓他把人帶走。她行動不便,隻能往前爬,拚了命地抓住隋離衣擺:“公子且慢,不知她犯了什麽事……公子,公子且先說說清楚罷……”

  她隱隱聽見什麽大宗,也聽不明白是何意。

  清凝倒是一下想了起來,她咬牙道:“您忘了嗎?我的母親方才救過她的性命。您這就要恩將仇報了?”

  “她救的,與你何幹?何況你當我不知,那日的婢女身上有什麽怪異之處嗎?”

  清凝眼皮狂跳。

  他發現了?

  不,元楮當日與她說了,那法子極為隱秘……

  清凝隻當沒聽見他後半句,又道:“我母親視我如珍寶,她又是帝姬的救命恩人,您若要將我拿下,我母親隻怕會日日流淚,等帝姬回來時,我母親若活活哭死了,您又如何向帝姬交差?”

  隋離並不與她掰扯那樣多,隻輕描淡寫的地問道:“你真將此人當做你的母親嗎?”

  清凝被他戳穿心思,一時目光都不敢與他對上。

  越姬呆愣住,更加不明白他們說的是什麽意思了。

  隋離淡淡道:“從你對她動了殺心起,我便不打算要予她交代了,也不打算予縹緲宗一個交代了。”

  清凝心頭一震。

  他何意?

  是要……是要將她殺死在花緣鏡中嗎?

  ===第179節===

  清凝這下是真的嚇住了,她連忙站起身,想要越姬為她求情。

  但很快有士兵進門來,也不問她犯什麽罪,隻管先將她押下。

  清凝狼狽掙紮不得,隻能艱難地半抬起臉,嘶聲道:“你何時竟能這樣調動士兵了?皇帝將這些權利都交予你了嗎?”

  隋離:“你動一動腦子。”

  清凝聽見這幾個字,便倍覺羞辱了。

  士兵不顧越姬的阻攔呐喊,將清凝拖了下去。

  這般陣仗嚇得楚侯府上更是兩股戰戰了。

  楚侯也不解著呢。

  這位辛離公子怎麽突然一下這樣厲害了?不曾聽說陛下寵愛他啊。

  畢竟他是明珠夫人與前頭那個生的兒子!

  隋離眼下很是不喜這些動了彎彎繞心思的人。

  先前這些人衝著太初皇帝而來,他便也有心思與他們彎彎繞繞地鬥一鬥法。

  可如今動到烏晶晶身上去了。

  他便厭惡至極,隻想使雷霆手腕將這些個人鎮壓住了。莫說是太初皇帝落暴-君之名了,他也不介意落個殘暴名頭。

  隋離頭也不回地往外走,隻道:“仔細想想,那到底是不是你的女兒罷。”

  越姬怔怔坐在原地,方才又哭又喊的,淚流了滿麵也顧不上擦了。

  隋離並未立即離去。

  他步子一頓,轉頭看向楚侯:“辛規何在?”

  楚侯望著他,心頭震顫未消,一時說不出話:“你,你……”

  隋離不耐與他多話,冷冷道:“病了,不是死了。”

  楚侯一激靈,心道誰敢將他當做死人啊?

  楚侯想到現在無極門沒了,他式微,不敢輕易再與皇帝作對。

  “帶辛離公子去見辛規。”

  家奴應聲,忙在前開路,領著隋離去了。

  隋離進了門,隻說了一句話:“你不必肖想帝姬了,不日帝姬會同我成親。”

  說罷,隋離轉身便走。

  如此走出楚侯府,他才覺得胸中堵著的無名怒火與戾意消了許多。

  那廂辛規還未反應過來,隻顫聲道:“他、他說什麽?”

  家奴哆哆嗦嗦地複述了一遍。

  辛規推翻了跟前的桌案:“他、他瘋了?他與帝姬都是養在陛下膝下的子女。誰人能允帝姬嫁他?”

  辛規說著說著,越想那病秧子來示威越覺得可惡,生生慪了一口血出來。

  與都城中驟然緊繃起來的氣氛全然不同。

  烏晶晶此時坐在一處縮小了,但形製全然未改的宮殿之中。

  兩個著宮人打扮的不男不女的家夥,聯手為她扣上了一頂金冠。

  烏晶晶的發絲被高高梳起,作男子發髻。

  再看階下……

  數人按文武百官入列,朝烏晶晶拜下:“陛下萬歲。”

  他們要在這個鬼地方,悄沒聲息地奉烏晶晶為王。

  雪國國君若是膝下無子,隻有王女,那麽擁戴王女為王也不是什麽特別稀奇的事。

  百年前便有這樣的先例。

  隻是後頭的國君使盡法子也要生個兒子,不然便顯得自己不大行似的。

  烏晶晶不知曉這些風俗規矩。

  她驚詫地瞪大眼,萬萬沒想到,她一個妖怪也有稱王這一日……

  那日的甘叔也在跪拜之列。

  為何這樣慌忙擁簇帝姬登位,是他想出來的法子。

  他要徹底斷絕這位帝姬與太初皇帝之間的關係。

  如今他們已經擁戴過她了,哪怕將來辛敖不死心,非要占據這縷金光,真將帝姬找了回去,也已經種下嫌隙了。

  甘叔心下並不是想擁戴帝姬為王的。

  畢竟喚了辛敖那麽多年的父親,享了那麽多帝王的寵愛。

  她與他們早已不是一心了……

  他隻要她身上的金光,隻要她象征太陽的寓意。

  一個被辛敖嬌養著長大的帝姬,如何能稱王?

  隻怕這兩日的變故就要嚇得她手足無措了。

  到那時,叛軍意誌凝到一處,推翻辛敖指日可待,而這叛軍的權柄,還依舊握在他們這些人的手中。

  有沒有帝姬手中的另一半虎符也無妨了。

  甘叔心中念頭百轉,此時卻聽得階上傳來一聲,嬌嬌的,卻並不哆嗦,並不害怕,甚至還有幾分底氣的聲音。

  那帝姬道:“平身罷。”

  烏晶晶全然沒想過,將來回到辛敖身邊之後,辛敖會提防她的事。

  他們要認她做這裏的王,那就短暫做幾日好了。

  唔,首先她要外頭那些百姓別再那樣慘了……

  反正……無極門門主也做了,再多做一個沒關係了。

  反正,反正隻要不做尼姑,都是好的。

  烏晶晶心下打算得極好。

  那廂甘叔等人起身,抬頭,將她的模樣收入眼中。

  這位帝姬身著華服,眼前垂下玉色冠旒,珠子輕輕晃動,叫她的麵容都生生添了一絲威嚴。

  甘叔心裏當即有了些許失去控製的感覺。

  興許是因為生來便是帝姬,旁人都對她俯首稱臣,所以她坐在那裏,便也像模像樣的,絲毫不怯了吧。

  隻是……隻是她就沒有半點舍不得辛敖?也沒有半點對身世的掙紮嗎?

  甘叔越想越有些說不出的難受。

  罷了,這世上有幾人不愛權柄呢?……哪怕是女人。

  她喜歡被奉為王,倒也不奇怪。

  眼下隻是擺擺樣子,讓她歡喜兩日。

  等之後處置起“奏折”,管起事務,她才曉得頭疼呢。

  那時自然笑不出來了。

  ……

  叛軍似是鐵了心要在這裏打造出個小國來。

  烏晶晶“下朝”後,便收到了一疊子奏折。

  她悄悄鬆了口氣。

  幸而隋離教她認了許多字了。

  她喚來甘叔,問她:“你們認我做皇帝了?”

  甘叔點頭:“不錯。您如今不再是太初皇帝的帝姬了,您自己便是皇帝。”

  烏晶晶輕咳一聲,歪了歪腦袋,坐直身軀,擺出威武模樣來。

  她又問:“那我說什麽,你們都要聽我的麽?”

  甘叔心下失笑。

  這話問的,還如孩童一般。

  他麵上卻不顯,還認真道:“這是自然,我們自然都聽陛下的話。”

  聽什麽?聽她張嘴撒嬌要吃都城裏上好的點心嗎?

  隻有天羽立在一旁,總覺得心下墜墜的。有點慌。

  第83章 燙手山芋

  烏晶晶要做的第一件事——

  “我要巡視。”她道。

  甘叔正想著叫所有人都瞧見她身上金光, 好知曉他們迎回了帝姬呢。自然不會拒絕她。

  何況就在這裏四下逛一逛,她又能窺探出什麽機密呢?就算她發現了什麽,也無法離開這裏去向太初皇帝稟報。

  於是烏晶晶就這樣身著錦衣華服, 頭上還戴著金冠, 走了出去。

  天羽就跟在她後麵拎裙子。

  甘叔知她是辛敖的掌上明珠, 肯定是半點苦頭也沒吃過。便喚來人, 道:“去準備車輿,再跟兩個宮人。”

  如此嬌貴的“皇帝”,聽來有些滑稽。但隻要讓眾人瞧一瞧她身上的金光, 她的價值便展現得恰到好處了。

  ===第180節===

  誰曉得車輿並宮人去了沒一會兒,就又回來了。

  甘叔忙問:“怎麽一回事?”

  “帝姬……”那人起了個頭,又馬上改了口,“陛下說不要這些玩意兒。”

  這些……玩意兒?

  甘叔嘴角抽搐兩下, 望著烏晶晶的背影道:“她倒是挑剔得很,罷了, 一會兒累了,自然需要。”

  嬌養的帝姬,多走幾段路腳底都要磨破。

  到時候還不知曉怎麽疼得哎喲哎喲叫呢。

  烏晶晶拒絕了車輿, 是為了走得慢些,好將那些百姓的模樣看得更清楚。

  居住在這裏的百姓, 大都低著頭, 烏晶晶打從麵前路過, 也不知他們是不敢看還是生不出去看的心思。

  隻有那些個士兵盯著烏晶晶, 瞧得目不轉睛。

  烏晶晶提著裙擺,不知走了多少路。

  眼見天色都變了。

  她瞅準一個人多些的地方, 挑了其中一個年輕些的婦人, 那婦人挺著腰, 瘦得脫了形,隻肚皮格外明顯。

  烏晶晶盯著她的肚皮瞧了瞧。

  她若有母親的話,懷著她時,應該也是這般模樣的吧……

  烏晶晶湊近些,問那婦人:“你餓不餓?”

  婦人張張嘴,茫然地抬起臉來。

  一旁的士兵厲聲道:“陛下有話問你,為何不答?”

  婦人更茫然了,隻訥訥重複道:“陛下?”

  “不錯,今日城中舉行了登基大典,你竟然不知曉嗎?”

  婦人哪裏曉得什麽登基不登基,大典不大典。她每日裏都餓得燒心,醒來便是渾渾噩噩的,還得強撐著坐到太陽底下捋麻線。屋子裏昏暗得很,她是點不起燈的。燈油多貴啊。

  士兵見她神色,心下有些憤怒。

  這幫前朝遺民,一個個都是這般……全然不關心先王的遺孤如何了,更不關心叛軍如何了。

  若是將他們放出去,他們隻怕還要去投靠太初皇帝,甘願做辛敖的子民。

  實在是沒骨氣。

  隻是不等士兵開口斥責,烏晶晶便道:“那我將吃的分給你們罷。”

  “吃、吃的?”婦人舔了下唇,眼底這才有了些神采。

  烏晶晶:“唔。”她道:“你等著。”

  說罷便回轉身去,要天羽命人去取糧食來分。

  天羽怔愣道:“可是如今沒有天災人禍,好端端的分什麽糧食?”

  烏晶晶問:“不是天災人禍,怎麽也將人餓得這樣狠?”

  天羽噎了噎,道:“陛下有所不知,這人哪有個個都能吃得飽的?有人努力些,便能填飽肚子,有人懶怠些便隻有餓肚子了。”

  烏晶晶:“我瞧她勤快得緊。”

  “可她不能上戰場,她不能為陛下衝鋒陷陣。”

  “我不要她衝鋒陷陣,我隻要她吃得飽。”

  天羽隻幹巴巴地擠出來一句道:“陛下,大局為重。”

  不多時甘叔也聽聞了烏晶晶下的命令,他沉著臉匆匆趕來。

  還不等他出聲問呢,烏晶晶便先開口了:“我方才說要給他們分糧食,他竟然不許。”儼然一副告狀口吻。

  甘叔正要說天羽做得對。

  烏晶晶又道:“我今日才做皇帝呢,便這樣沒有威信。你們這皇帝誰愛做誰去做罷。”她說罷,不快地撇了撇嘴,竟是真要抬手去摘頭上金冠。

  甘叔見狀,自然急忙攔住道:“何人膽敢不遵從陛下的命令?”

  他心下作了些許考量。

  不管如何,要先穩住帝姬。不然今日她便耍脾氣不幹了,那登基不是成了個笑話?

  甘叔當即命人去搬糧食來。

  自古人被分作三六九等,這些百姓也心知自己是那最下等的人,因而瞧見那些個吃得極為壯實的士兵,也從未生出怨懟之心,相反,隻覺得懼怕敬畏得很。

  甘叔也從未將他們瞧在眼中。

  百姓是苦,為何苦?還不是因辛敖做了皇帝,才叫他們流落至此。

  烏晶晶要了糧食便回去了,天羽還是跟在她的身後。

  隻留下甘叔在原地分發糧食。

  “分上兩日的也就行了……”他吩咐道。

  左右隻是做給帝姬瞧一瞧。

  底下人很聽從甘叔的話,便按他的隻分兩日的分量。

  可誰曉得當日入夜便出了亂子。

  有百姓偷糧。

  叫士兵撞了個正著,打了起來。

  那些個平日裏畏畏縮縮鑽在角落裏的百姓,這會兒手裏抓著削尖了的木頭。這是他們往日用來叉魚的。

  糧食吃不夠,這裏也不能打獵,那便隻有去叉魚了。魚沒叉中幾條,但他們手裏的木頭卻一個削得比一個尖。

  雙方一遭遇。

  登時便亂了。

  甘叔於睡夢中被人匆匆叫了起來,他黑著臉,分外不悅:“出了什麽事?難不成是辛敖打來了?”

  手下人也呆愣愣的,現在都還沒緩過神呢:“那些百姓……來偷糧了。”

  “他們怎麽敢?”甘叔一下站了起來,麵帶慍色。

  甘叔一邊往糧倉趕,一邊也捋清楚了個中緣由。

  其實冷靜下來便會想到為何會有這個結果……那些百姓從前餓著也就餓著了,誰也沒想過有一日能過好日子。大家都這樣,將來死了,都不一定還有錢葬呢。

  可今日他們嚐到甜頭了。

  五髒六腑都因為這頓意外的投食而激烈叫囂著。

  他們想要更多……

  自古賑災都是要帶士兵去把守的,為的便是鎮壓那些餓瘋了的災民。人一旦餓狠了,哪管什麽天王老子,左右都是要死,便將最後的膽怯也拋棄了。

  甘叔定了定神,與身邊的人道:“此事也未必是壞事。”

  “何出此言?”那人問。

  “帝姬隻圖一時之快,卻惹出這樣的亂子,明日拿此事發難她,她便不敢再胡亂做主了。”甘叔道。

  “……也是。”

  等更多的士兵趕去時,那些百姓已經撒丫子跑了。

  糧倉附近一般是不大點火的,怕燒起來全沒了。因而撞上時,烏漆嘛黑的,隻能借著月光隱約分辨出對方是百姓,但每一個具體長得什麽模樣卻是沒看清了。

  甘叔自然心下惱怒。

  第二日他便拉著臉去找了烏晶晶,想先聲奪人,唬住帝姬。

  小妖怪素來心大。

  她在宮殿中好好睡了一晚,甘叔來時,她慢吞吞地坐起身,發絲還散亂地披著。晨光熹微間,她的麵龐綻著熠熠的光。

  “陛下可知曉自己犯了什麽樣的大錯?”甘叔厲聲道。

  一旁的天羽昨日雖在反對烏晶晶,但今日見甘叔這般沒大沒小的,他又禁不住皺眉,覺得甘叔實在做得過分了些。

  甘叔將百姓偷糧的事與烏晶晶說了。

  他沉痛地道:“他們該是本分老實的,陛下怎麽能將他們變作盜賊?若是引得百姓動-亂,那便更是出大亂子了。陛下的善心應當用到合適的地方……”

  烏晶晶脆生生道:“是給他們給得不夠多麽?”

  甘叔沉著臉:“怎會不夠多?”

  烏晶晶又道:“要讓百姓順從你,應當先滿足他們的祈求。你若多給他們些,他們一早認我做陛下了。就因為你給得少了,他們見了我一樣不知我是誰。我哪裏算什麽皇帝?”

  甘叔萬萬沒想到她還反過來怪罪自己給少了。這帝姬果真嬌養慣了,胡攪蠻纏得很。

  “陛下有所不知,糧草有限,將來還要供給士兵啊。”

  “若百姓們都餓死了,就算奪得了大權,統治的又是誰呢?去給誰做皇帝呢?”

  想得倒是挺長遠。甘叔不由多瞧了她兩眼,但心底裏還是覺得,這位帝姬說的都是些孩子話。

  甘叔淡淡道:“陛下的百姓不止是他們,那外頭,有更廣袤的土地,更多的子民……”

  “你不是同我說,隻有這些百姓才是屬於前朝的百姓嗎?那些個都骨頭軟,叛變了,投敵了,成了太初皇帝的子民了。我如今是前朝的皇帝,自然是先管前朝的百姓啊。怎麽能不將他們放在心上呢?”烏晶晶納悶道。

  甘叔一下叫她堵住了。

  他想同她道,這皇天之下,一年不知要死多少百姓。死幾個算不得什麽。

  隻怕帝姬又要說,那對百姓來說,換個皇帝也算不得什麽。

  甘叔想來想去,竟不知如何駁斥她了。

  緊跟著烏晶晶還又開口了,她睜著一雙漂亮又澄澈的眼,問:“我們就這樣窮嗎?”

  甘叔聽了一口氣卡在嗓子眼兒裏。

  他沒說上話,後頭的人倒是憋不住了,飛快地道:“陛下說的哪裏話?我們怎麽會窮?”

  烏晶晶指著甘叔道:“他方才說的糧食不夠,連吃也吃不上,還說不窮?這樣窮還怎麽去打仗?我不要做這麽窮的皇帝,我不做了……”

  ===第181節===

  甘叔卡在嗓子眼兒裏那口氣,頓時衝到了腦門,衝得他額角突突直跳。

  他這時候才意識到,綁架了這麽個人回來。

  縱使她嬌氣,也不夠聰明,更不懂權謀。

  可這人打不得罵不得,隻能好好哄著,倒成個燙手山芋了!

  第84章 我夫君

  甘叔想了個損招兒。

  “為陛下納一位男妃如何?”

  “……這!”坐在他手邊的男子當即瞪大了眼, 萬沒想到甘叔會說這樣的話來。

  “帝姬……不,陛下如今年紀也合適。她並非辛敖親生的女兒,辛敖自然不為她操心這些事。如今便輪到我們來操心了。”甘叔淡淡道。

  男子仔細想了想。

  此法惡毒得很。

  要困住一個女人, 最好的便是用一個男人將她拴住。她從此便會困囿於如何博得男人的寵愛。若是有了崽子, 那就更不提別的了。隻一心撲在這上頭了。

  女人都是跟著男人走的。

  帝姬如今與他們還不親近, 說到底還是缺了一道聯係。

  這唯一麻煩的就是……

  “隻怕咱們這位帝姬, 自幼養在辛敖身邊,挑剔得很呢。上何處去為她尋個英武美麗的男兒來?”

  另一側的人也道:“還有,若是真這樣做了, 隻怕辛敖將來真恨不得殺了我們,生食我們的肉了。”

  甘叔冷笑道:“怎麽?如今辛敖就不想殺了我們嗎?我們終有與他正麵相抗那一日。”

  那人忙解釋道:“那時,那時帝姬還能作人質用嗎?”

  甘叔道:“人都在咱們這裏了,恐怕現在辛敖就已與她離了心。還去想那些作什麽?辛敖那人, 殘暴無情,你不會真以為抓著一個帝姬, 就能作人質來威脅他吧?你要時刻記得,身負金光的帝姬如今是我們的了。”

  底下人聞聲,連忙應是。

  半晌, 甘叔才問:“你們以為天羽如何?”

  天羽如今還守在烏晶晶的身旁。

  烏晶晶今日坐上了車輿,她斜斜倚著, 瞧外頭的人分糧食。

  甘叔聽了她的話, 又讓士兵分了些糧食下去。

  這小小自立起來的王國裏, “官員”們見狀可心疼得不行。還有人不解甘叔為何會真聽烏晶晶的話。

  甘叔對外自是說, 本就該聽陛下的。

  但心下打的是什麽算盤呢——

  如今手中也有帝姬了,該是正式向辛敖宣戰的時刻了。

  隻管殺出去山穀, 將附近城鎮的糧倉奪了就是。

  天羽是不知曉這些的。

  烏晶晶瞧了瞧他皺巴巴的五官:“他們吃飽了, 你還不高興嗎?”

  天羽一驚, 忙將麵上表情撫平了:“我隻是,隻是……”我隻是覺得可惜。但當這個念頭閃現在天羽腦中的時候,他突然覺得這念頭可怕極了。

  叫那些百姓果腹,為何是可惜呢?

  可……可好似身邊每一個人都在告訴他,將糧食分給百姓是錯誤的。

  吃在他們的嘴裏,那叫糟蹋。

  因為他們一個個衰弱、瘸腿,多是老弱婦孺,將來又不能上戰場。

  天羽腦中來回滾動著這些念頭。

  半晌,他才動了動唇,輕聲道:“陛下與旁人不大一樣。”

  小妖怪聽了隻當是誇獎了,當即挺了挺胸脯道:“這是自然了,我是帝姬,哦,如今還是你們的陛下。”

  天羽臉紅地別開了目光,不大敢看她。

  原先他便覺得這位帝姬容光懾人,如今更是如此了。

  “我……我的父親原本是前朝少保,護衛王嗣本就該是他的職責。”天羽低低起了個頭,開始細細與烏晶晶說他的身份來曆。

  說完了,又說那甘叔是個什麽身份。

  再是其餘烏晶晶見過的,沒見過的……

  甘叔來的時候,正聽見天羽說到太宰是什麽來曆。

  甘叔的表情變了變,但很快便隱去了。

  “陛下,東巷有些事亟需天羽去處置。”甘叔打了慢慢一肚子的腹稿,就等著勸說烏晶晶。

  烏晶晶渾不在意地擺擺手:“去吧,去吧。”

  甘叔:“……是,多謝陛下。”

  日頭曬著,烏晶晶也沒有在外麵停留太久。幾個宮人擁簇著她回到那座小宮殿中,又在大鼎中燃起蘭穗香。

  烏晶晶懶洋洋倚坐在榻上。

  她已有好幾日不曾練過字了,更別說是讀書了……初時還覺得實在放鬆極了。現下便覺得沒趣兒了。

  做妖怪的時候,好歹還能鑽林子裏抓一抓野兔野鼠呢,有時不巧,還會和山羊、野豬打架。

  多有意思啊。

  宮人見她愁得昏昏欲睡,忙要取扇子來給她扇風。

  那廂天羽疾步跨進門來:“陛下。”言語間帶著些許激動。

  但等進了門後,他又不自覺地放緩了腳步。離烏晶晶越近,便走得越慢。

  烏晶晶都忍不住納悶,一下瞌睡跑走了,她斜著身子問他:“你腿瘸啦?”

  “不,不是。”天羽重重抿唇,隨即才不大自在地道,“不知、不知甘叔是否已經與陛下說過了……”

  烏晶晶更好奇了,便將腦袋往前探了探,問:“說什麽?”

  “說……說陛下覺得我如何?”

  “什麽?”烏晶晶疑惑地看著他。

  “陛下瞧我,能……能做陛下的良人嗎?”天羽幾乎是漲紅了臉,結結巴巴地說出了這樣一段話。

  等他大著膽子,再抬眸去覷帝姬臉色的時候。

  她發現麵前的少女,麵上沒有一點羞澀的味道,她甚至沒有好奇。

  天羽心一沉,再看烏晶晶。

  這時候,他看見了更多的東西。她的眼底流露出了點點……可惜之色。

  就如他曾經望著那些百姓分糧一樣,她也在可惜他。

  可惜什麽?

  天羽整個人都繃緊了,他從未覺得這樣的目光原來會叫人如此的難受,甚至是難堪。

  此時有宮人進門來送果子酒,腳步聲噠噠。

  天羽被動靜喚醒了神,他這才問出聲:“陛下為何這樣瞧我?陛下是……”不喜歡我,甚至是厭憎我嗎?

  沒等天羽將話說完,烏晶晶便道:“趁你還沒死,多瞧兩眼。”

  天羽一怔。

  烏晶晶輕輕歎了口氣,道:“我夫君……雖然還未成婚,但我心下早已認定他是我夫君了。你知曉他有多厲害嗎?早前有一頭獅子盯著我多瞧了兩眼,然後我夫君就把它的毛拔掉啦。”

  這說的是很早很早以前,禦獸宗那頭紫睛火獅發-情,拚命往她的方向蹭的事。

  小妖怪腦子裏沒什麽吃醋的概念。

  但獸性的本能就是占有。

  我的便是我的,旁人都不能覬覦。

  由己及人。

  小妖怪覺得隋離一定也是這樣的。

  “獅、獅子?”天羽的嘴角抖了一下。

  他沉浸在巨大的震驚之中,一是在想帝姬哪裏來的夫君,二是在想這人吃醋也吃得太厲害了些,連獅子的毛也敢拔?

  “……他會殺了你的。”烏晶晶道。

  其實她也不知道隋離會不會,不管啦,反正先這麽說。

  上次她抱了那個邪祟,隋離就很生氣。

  這次肯定更更更生氣了。

  先嚇住他們再說!

  天羽漸漸冷靜下來,道:“陛下口中的夫君,可是指公子辛規?”

  楚侯之子求娶帝姬的事,也差不多早傳開了。

  之後楚侯之子更是獻血救皇帝。其中情分自然深厚至極。可無極門都已經倒了,公子辛規又算什麽?

  天羽腦中種種念頭掠過。

  烏晶晶卻道:“怎麽會是他?”她連連搖頭,像是生怕沾上什麽髒東西。

  不是嗎?

  那還會是誰?又或者,這個所謂的夫君,是編造出來的?

  天羽想了又想,鼓起勇氣道:“我若告訴陛下,我……我不怕死呢。誰人來殺我,我都不怕。隻是……隻是不知陛下是如何想的,又是否能相得中我?”

  ===第182節===

  烏晶晶忙往後頭挪了挪屁股,道:“我不喜歡你這樣的。能做我夫君的,自然是最最英武強健,最最聰穎,最最好看,最最厲害的人……”

  天羽呆住,隨即苦澀一笑,道:“我知曉了,陛下不喜我。隻是陛下所說的這樣人物,這世上真有嗎?”

  烏晶晶擲地有聲:“自然有!我夫君不就是嗎?”

  天羽麵上苦笑更濃。

  這夫君是真有還是假有?

  罷了,她都已經將話說到這一步了。

  天羽跪地道:“不論陛下喜愛我,還是厭憎我,我都會護衛在陛下身旁。”他頓了頓,又道:“我覺得陛下是不同的。陛下……會使他們變得好的。”

  這個他們也就不知是指百姓還是官員了。

  烏晶晶做辛敖的帝姬的時候,就沒少聽溜須拍馬的話,眼下天羽這些也就是灑灑水啦。

  她聽罷,連忙擺手要他出去了。

  天羽走後很快就又找到了甘叔。

  他開口便道:“陛下並不喜歡我。”

  旁邊的人按不住急聲道:“她果然挑剔!隻是天羽已經是咱們中間,最像是個王公貴族的人了。他生得英俊,又會使一手好劍法……還有什麽可挑剔的?”

  這番話聽在天羽耳中,並不覺得被誇讚了。

  他皺起眉,不知為何臊得慌。

  他們以為他好,其實他算不得什麽。

  而且這人的言語,有幾分不尊陛下。

  天羽正要出聲打斷他,甘叔更先開口了。他目光沉沉地盯著天羽道:“你怎麽就這樣同她說了?這樣說,她自然不肯。罷了,你先回陛下身邊吧。”

  甘叔德高望重,天羽不好再說什麽,隻能先回去了。

  “怎麽辦?”天羽一走,旁邊的人便迫不及待地問。

  “怎麽辦……”甘叔摩挲了下胡須,道:“你瞧那些女人,哪個是自己先去把男人瞧仔細了,再將其選為良人的?”

  “……何意?”

  “意思便是,陛下喜不喜歡並不重要。等舉行了昏禮,自然是夫妻。”

  那人恍然大悟。

  “那今日天羽去問她,豈不是反倒打草驚蛇了?”

  “也無妨。”甘叔沉吟片刻,突然出聲:“來人!”

  有人躬著背進來了。瞧模樣是奴隸打扮。

  甘叔道:“如今陛下殿中燃的是什麽香?”

  那人道:“蘭穗香。”

  “再多幾味藥加進去,也好叫陛下安然入夢。”

  ……

  另一廂。

  元楮閉目,靜坐養神。

  一陣腳步聲突地近了,元楮睜開眼:“想必是有人來接你了,姹女。”

  葉芷君聽見這句話,麵上還是沒甚麽表情。

  元楮不由道:“你不覺得歡喜嗎?”

  葉芷君淡淡道:“你不如先擔心擔心你那位心上人。”

  元楮一愣,隨即咧開嘴笑了:“心上人?你是說清姬?我對她是有幾分興致,但哪裏算得上是心上人呢。”

  元楮搖搖頭,可惜道:“她長了一副清麗聰穎的麵龐,又有一副蛇蠍心腸。本該是這天底下最為迷人的女人。隻可惜,拆開來,裏頭原是一團稻草。半點腦子也無……這樣的女人,若是置於屋中,當做一件美麗的器物瞧瞧也就罷了。”

  那日清凝被隋離下令拿下之後,也被關入了牢中。

  隻不過她似是享了一份“殊榮”,一人分作一間牢房。

  與元楮二人相隔不遠。

  元楮與葉芷君這般議論,自然也傳進了清凝的耳中。

  清凝緊緊咬住牙關,咬得咯咯作響。

  不過都是階下囚,元楮哪裏有臉來評判她?他就聰明了?他聰明又怎麽會關在這裏?

  那廂元楮還轉過頭來,接著與葉芷君道:“姹女突然與我提起清姬,難不成是吃了味了?”

  葉芷君:“……”

  反正也不是在無極門了。

  葉芷君啟唇,冷冷吐出幾個字:“再與我廢話,擰斷你的胳膊。”

  元楮歎道:“早先怎麽不知你這樣威武?”

  葉芷君是當真沒心思與他說話了。

  她覺得烏晶晶一定是出事了,不然不會幾日都不來見他們。而現在響起的腳步聲……

  一個身著白衣,身形清瘦的少年,不。應當是青年公子了。

  他站在了這間牢房前。

  身後幾個宿衛軍手持長戈而立。

  元楮驚訝地看了看他。

  “昔日公子都是坐輪椅,一時竟不知,原來公子這般挺拔。”儼然已是青年人的模樣了。

  清凝聞聲,連忙轉過了頭去。

  她顫抖著抓住了柵欄,咬牙擠出聲音:“隋離……”

  但他看也沒看她。

  他就不怕她將他們從異世來的事說出去,好叫皇帝將他們都當做妖物,一並殺盡嗎?

  清凝張張嘴,克製不住胸中的怒意。

  而那廂隋離啟唇道:“恭賀師姐,心境又更上一層樓。”

  清凝一呆。

  他這樣直白地說出來,就不怕……

  元楮眯起眼,一拍大腿笑道:“辛離公子、帝姬,還有姹女,果真是一早便相識啊!”

  他說罷,眼底流光一轉,漸漸露出陰冷之色:“那日請神,難道也是姹女通風報信了?不該啊。姹女都不知我要做什麽。”

  隋離並不接他的話,隻道:“將元君請出來。”

  元楮怔忡道:“是帝姬要公子來帶我出去的?”

  隋離:“不是。”

  他頓了下道:“我借你一用。”

  宿衛軍打開牢門,將元楮帶了出來。

  隋離垂眸,目光落在他的雙肩處。

  “將他鎖住。”隋離道。

  元楮眼皮一跳,頓覺不好。

  果真,下一刻宿衛軍便揚起兩個鐵鉤,穿過了他的肩頭,用力一扯。

  “啊!”饒是元楮這樣極能忍的人,也禁不住從喉中擠出了一聲疼痛的嘶吼聲,更差點疼得跪在隋離跟前。

  “這便是……這便是公子要借我一用的方式嗎?”元楮冷汗浸透了衣衫,他艱難抬起頭。

  心道這人可比帝姬難糊弄多了。

  “你心思多,如此才能按住你的種種謀算,免了你再翻身。”隋離道。

  元楮腦中電光石火地一閃。

  他驀地道:“是你。”“毀我陣法的是你,救皇帝的是你……從頭到尾你們就不曾拿辛規的血給皇帝用。你原先說的,什麽從書上看來的蠱術,都是假的。如今你更能行走自如……好啊,連虛弱也是假的!”

  元楮一時心中驚疑不定。

  他甚至覺得,若說能做殘暴之君,毀百姓生路,以致天下生靈塗炭的……眼前這人才做得到罷?

  隋離根本不理會他,隻與葉芷君道:“師姐也一並走罷。今日他受這點苦,也算是為師姐昔日在門中受的委屈出了氣了。”

  葉芷君緩緩起身,她抬眸看他,卻隻看得見一團魂魄。

  她像是第一回 認識他一樣,冰冷的臉上劃過了驚異之色。

  因為隋離……從不會說這樣的話。

  他與她並不來往,自然不會有“為師姐出氣”這樣的舉動了。

  他變了些,變得有了些人氣兒。

  可他也好像變得,更冷酷凶狠了些。

  那廂隋離說完話,便轉身走在了前頭。

  清凝再也忍不住了:“隋離!隋離你不能走,你放我出去……”

  葉芷君:“……是清凝啊。”

  清凝身形一顫,頓時好似尋到了新的救命稻草,也不管她先前看不看得上葉芷君,眼下都發了瘋地伸手去抓她的裙擺,口中還一邊喊道:“葉師姐!救我!葉師姐,隋離要殺我!若我回不去,你們如何向縹緲宗交代!”

  葉芷君目不斜視,往前走去。

  裙擺從她手中掙脫。

  葉芷君淡淡道:“一個瞎子,如何能救人?”

  清凝一頓。

  ===第183節===

  等隋離都帶著人走遠些了,她才扒住欄杆,咬牙道:“原來你也記恨我是不是?你何時聽見我笑你瞎子了是不是?爾等修的都是什麽仙?心思如此狹隘……”

  元楮這時候疼得路都走不穩了。

  越來越多的冷汗從他額上流下來,落進眼中浸得生疼。

  他抽著氣,陰沉著臉,但還是回頭瞧了一眼清凝的方向,還與葉芷君笑著道:“她不僅是蠢了……嘶,還,還極為可笑哈哈……若拿去做個擺件,都顯得乏味了……”

  牢內。

  清凝已經快要被他們活活氣死了,眼底生生瞪出了血絲來。

  “連你這樣的木頭,都……嘶,勝她三分。”元楮喘著氣道。

  葉芷君冷著臉推了他一把,還踩了他一腳,越過他走在了前麵,顯然是不想再聽他說一句話。

  元楮當即疼得“啊”了一聲。

  “姹女,你真是半點同門情誼也不講。我不行了,你且扶我一把。不然我死在這裏,一會兒你那個什麽師弟,要再借我用,可用不了了。”

  那廂葉芷君壓低了聲音問:“你貓丟了?”

  隋離:“……”

  隋離:“……嗯。”

  葉芷君這才返身回去,扶住了元楮。

  第85章 我夫君來了

  最後一筆落成, 元楮險些一頭栽倒下去。

  還是葉芷君輕輕一抬腳,抵住了他的身子,才沒叫他撞破頭。

  元楮:“多謝姹女。”

  他隨即才抬眸看向隋離:“辛離公子這是恨不能抽幹我身上的血啊?”

  隋離的衣擺沾著血, 但他渾然不顧, 垂眸掃過麵前的陣法, 隻問:“這樣便成了?”

  元楮點了下頭:“最好是留人在家中看守, 不要讓燭火熄了。當然,熄了也無妨。就是要再流些血,重新將陣法畫上一遍。那時你不在, 我不在,豈不是隻有用姹女的血?我是舍不得的。公子舍得嗎?”

  隋離並不理會他。

  葉芷君接聲道:“我留此地,你去罷。”

  元楮輕咳兩聲,低聲問:“我實在好奇極了, 公子到底是什麽來頭?從始至終,我的對手便是辛離公子吧?”

  隋離淡淡道:“也許有一日你會知道的。”

  “也許……”元楮低頭淺笑了一下, 也沒有再問。

  隋離帶他去見了辛敖。

  沒有鬼魅入夢,也沒有了頭疾的困擾,辛敖身著赤黑的帝王服飾, 大馬金刀地坐在案前,看著便像是一個合格的帝王了。

  “他還沒死啊?”辛敖一見元楮, 便驚訝地出聲。

  元楮:“……”他先前並不喜歡辛敖這樣的皇帝。但眼下, 元楮連忙規規矩矩地一拱手, 道:“多謝陛下不殺之恩。”

  辛敖嗤道:“留你一命是帝姬。”

  元楮應聲:“是啊, 因而我這一條命便屬於帝姬了,將來為帝姬衝鋒陷陣、拋卻性命也不在話下。”

  辛敖聽到這裏, 倒是忍不住看了看隋離的臉色。辛離會不會吃醋啊?辛敖心道。

  不過辛敖打量好幾遍, 最後都沒能從隋離臉上窺出什麽情緒。

  隋離抬手給辛敖倒了一碗茶。

  辛敖美滋滋地端起來, 茶湯裏一股子薑味兒鑽入鼻間。辛敖心道今日稀奇,辛離還曉得給老子斟茶了。

  緊跟著他便聽見隋離道:“我要帶著元楮出城,尋找太陽的蹤跡。”

  辛敖一頓,麵色沉了下來:“此事寡人不是已經與你商議好了嗎?你留在都城料理政務。反正朝中政務也大多經了你的手,你已是經驗豐富。尋找帝姬的路途顛簸,誰曉得要走多少路?”

  他難得像一個慈祥的老父親,溫聲勸慰道:“你要保重身體,免得將來帝姬傷心。”

  也不知道辛敖說的這個傷心,是哪種傷心法。

  隋離表情抽搐了下,沉聲道:“陛下多慮了。”

  辛敖不高興了。

  好麽。

  你一不爽,就又管寡人叫陛下了?

  一旁的元楮聽到這裏,臉色終於有了變化。他抬眼,再度重新打量起隋離,眼底的震驚之色幾乎遮掩不住。

  原來許多朝政上的事,都過了辛離的手?

  不錯……若是以辛敖的性子,這些年裏應該還會死不少人。太初皇帝對政務日漸嫻熟,沒有一個人會懷疑到病弱的辛離公子身上。甚至在這之前,辛離這個名字都沒多少人知道。因為他實在太不受寵了。

  若行事的大多是辛離。

  那辛敖所謂的暴-政又算什麽?

  元楮陡然間陷入了沉思。

  “你執意要去?”辛敖不快地問道。

  隋離點了下頭,道:“陛下在都城,親手處置了楚侯與紀侯,不是更好?”

  辛敖輕嗤一聲,道:“他們是寡人的兄弟,你倒好,將他們留給寡人親自來處理。留給你不是更好?”

  隋離的神色顯然溫和了些:“正因為是父親的兄弟,所以才要父親根據喜好,看殺了誰,留下誰。若是我來的話,隻怕要一個都不剩了。”

  元楮:“……”

  你倆到底是誰是暴-君?

  這廂辛敖臉色也緩和了些,他道:“行了,去吧去吧,我等你帶帝姬回來。”

  辛敖也很清楚,他和隋離是不能一起離開都城的。

  會出大事。

  辛敖想了想,又喚來了疾醫和巫醫,命令隋離帶上。

  如此才放他們出城。

  走時,元楮還奉上了兩個盒子。

  “陛下若是要對付楚侯與紀侯,興許用得上。”

  辛敖拿起來在掌心把玩兩下,問:“這裏頭是什麽東西?”

  元楮:“蠱。左邊的,死得慘一點。右邊的,死得更慘一點。”

  辛敖:“……”

  辛敖眯起眼,嗤笑一聲:“你們無極門果然是心狠手辣的。”

  元楮現在嚐試著拋開預言來看待這位太初皇帝,他越看越覺得,其實天底下的人應該都是一樣的。

  當別人的生死握在自己的手裏,隻需要輕輕那麽一捏……

  這時候,人難免就會藐視生命,自尊自大。

  所謂預言其實很可笑。

  元楮輕輕一笑,抬頭迎上了辛敖的目光,淡淡道:“要不要做一個心狠手辣的人,就看陛下自己了。”

  辛敖大手一揮:“辛離,趕緊把他帶走吧。這小子說話忒討人厭,免得一會兒寡人忍不住把他宰了。”

  隋離帶著元楮上了路。

  一路上疾醫幾乎都是給元楮用的。

  鎖在元楮雙肩的鐵鉤已經取出來了,但口子卻留在那裏。每日疾醫都會為他診病上藥。元楮也沒什麽好埋怨的,他知道這是辛離怕他跑了,也怕他中途作梗。

  看來大家都是一樣的聰明人。

  元楮遺憾地想。

  過去的他還是太過妄自尊大了,一路走來無敵手,就真以為無人能擋得住他了。

  再說另一廂。

  甘叔抬頭,看了看走進門內的人:“天羽,你怎麽來了?我不是同你說過了,你要牢牢守在陛下的身邊。”

  天羽沉著臉道:“我瞧見他們在準備喜燭了,城中的繡娘也被集中起來了是不是?您要做什麽?我先前已經說了,陛下無意於我。”

  他心下有些煩躁,心道難不成甘叔還準備舉薦旁人給陛下?

  但陛下……陛下應當是也不會喜歡的罷。

  這城中沒有比他更出色的人了。

  甘叔聞聲,臉色也是一沉:“誰與你說的這些話?”

  不過很快,他就又緩和了臉色道:“我們走到今日這一步很不容易。你回去小心守著陛下吧,陛下萬不能出錯。”

  天羽疑心他們要強製舉行昏禮。

  他心中也有那麽一瞬,卑劣地冒出了一點心動。

  但很快,他便將那點心動按了下去。

  她既是陛下。

  為臣子者,怎麽敢反過來壓製她?

  “您是要去哪裏?”突然有士兵攔住了天羽。

  天羽看了看身後的路。

  那裏有一條岔道,往左是通往陛下如今所在的宮殿,往右是“大臣們”的居所,往前是通往百姓的居所。

  天羽從甘叔那裏離開,卻沒有回陛下的宮殿。

  他看著士兵,道:“我要去同甫雨說話。”他問:“是甘叔不許我離開嗎?”

  ===第184節===

  士兵猶豫片刻,笑道:“自然不是,您去吧。”

  甫雨與天羽乃是自幼相交的好友,他們的父親官職相當,母親早年也是手帕交。隻是天羽的母親早早病逝了,甫雨的母親便也將他當做自己的孩子一般。

  如此一來,二人關係便更親近了。

  與天羽不同。

  天羽容貌英俊,常常跟隨甘叔外出辦事,被寄予了重任。

  甫雨則常年守著城門。

  天羽在城門口尋到了這位好友。

  “我有話要與你說。”

  甘叔的權利極大,他現在隻能找到自己最為信任的人了。

  甫雨身材瘦小,手中牢牢扣著鐵戈,他轉過身看向天羽,驚喜道:“聽聞你小子要做陛下的男寵了,是不是?陛下的模樣我那日有幸得見過了,生得真是、真是……”

  甫雨憋了半晌,也沒憋出來一句合適的誇讚。

  隻因他們自從流落到這般田地後,便沒再見過長得好看的女人。

  天羽聽了他的話,卻並不覺得歡喜。

  他搭住甫雨的肩,低低說了幾句什麽。

  “你瘋了?你竟然要……”甫雨驚駭地抬起頭,隻是他喉中的話沒能說完,便被天羽牢牢捂住了嘴。

  天羽問他:“你幫不幫我?”

  甫雨猶豫道:“你我比親兄弟還要親近,我不該拒絕你,可……”甫雨想了又想,道:“既你將陛下說得那樣好,不如先帶我去見見她。我還沒機會見陛下呢。”

  天羽垂眸看城下的百姓:“何必見陛下?你且看他們,是不是一日比一日更多了些活氣兒?唯有當百姓活得好的時候,陛下方才是好的。隻可惜,先前沒幾個人想明白。他們一味要推翻辛敖的暴-政,可他們當真是為黎民蒼生嗎?”

  甫雨呆了呆。

  他聰穎不及天羽,半晌才重重捶了下天羽的背,道:“你近來說話,越來越像樣子了!這些……這些我死也想不到。”

  天羽還待說些什麽。

  甫雨突然哈哈笑了起來:“你瞧,怎麽有幾個禿子行乞行到咱們這裏來了?”

  這幾個“禿子”,正是一路追隨烏晶晶到此地來的佛門中人。

  “此地不曾大旱,更無大疫,為何百姓會這般模樣?如行屍走肉。”小和尚納悶道。

  大和尚抬眸打量一圈兒,道:“人禍。”

  說罷,他搖搖頭道:“雪國百姓何其苦?從上到下,多是暴戾之人。”

  “那為他們誦經,叫他們獲得心靈上的平靜,少受些苦吧。”小和尚道。

  大和尚沒有應他的聲,突地“咦”了一聲。

  小和尚忙問:“怎麽了師父?”

  大和尚站定道:“你瞧,也有人是麵帶笑意的。”

  小和尚怔怔望過去,也發出了一聲輕輕的“咦”。

  “為何同一片天底下,有人麵色麻木,有人麵露愁苦,也有人麵帶笑意呢?”小和尚不解地問。

  ……

  甘叔知曉有一群和尚進了城,已經是幾個時辰後的事了。

  “我不是一早就與你們說過,不許隨便放人進來嗎?”甘叔拉長了臉,眼底怒意湧動。

  底下人連聲辯解道:“可是、可是您說過了,不必攔著那些前來投奔的百姓啊。我們瞧那幾人,分明是一路行乞過來的。年紀又正當青壯,若能征為士兵,也就不白吃咱們的糧食了。眼瞧著就要動手了,這不是……人越多越好嗎?這些人隻要給一口吃的,哪管皇帝是誰啊?”

  “行乞?”甘叔都氣笑了,“他們是宋尹的座上賓!我們綁走帝姬的前兩日,宋尹剛帶著他們見過了辛敖!”

  “就這樣幾個人,是座上賓?”手下也傻了眼。

  那幾人灰頭土臉的,還沒了頭發。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割了誰的頭發,便等同於在羞辱對方。而且是相當嚴重的羞辱。

  這些人……這些人怎麽瞧也不像是座上賓啊?

  “你們懂什麽?他們踏進了咱們的城門,這意味著什麽?”

  “什……麽?”

  “意味著辛敖已經盯上我們了,要不了兩日,辛敖的大軍就會殺過來。”甘叔惱怒道,“楚侯、紀侯不是得了無極門相助嗎?怎麽沒能弄死辛敖!”

  甘叔越是惱怒,心下就越是恐懼。

  也不怪甘叔膽小。

  這會兒底下的人聽見這段話,都忍不住開始發抖了。

  辛敖做皇帝未必做得好,但做將軍確是萬裏難挑一的存在。

  他反叛那一年,前朝皇帝怕得無法入睡。

  之後辛敖在長達五年的時間裏,把恐怖的陰影籠罩在了每一個官員的頭上。

  這些年裏,甘叔等人很少和朝中正麵交鋒。

  如今突然一說,辛敖恐怕要親自帶兵攻來,大家心頭的陰影一下便又被喚了起來。

  “那、那怎麽辦?”底下人顫聲道。

  “去找啊!把人找到!他們極有可能隻是進來探路的先鋒,是為確認我們有多少士兵,又有多少糧草,城中道路如何……”甘叔緊緊攥起拳頭,冷冷道。

  “是、是!”

  甘叔將他們的神色收入眼底,又覺得他們這樣害怕,實在太丟臉了。

  如今已經過去十幾年,辛敖未必還有當年的勇猛。

  “怕什麽?我們還有陛下啊。”甘叔意味深長地道。

  底下人訥訥應聲,心裏的恐懼也得到了短暫的撫平。

  不過這短暫也著實太短暫了些。

  他們將城中翻了個底朝天,也沒能找到那些禿子。這時候他們便有些慌了。

  “該如何向甘叔交代?”領頭的人急得滿臉褶子。

  “辛敖要打上門了。”另一人卻答非所問。

  這一下,又把大家的恐慌勾了起來。

  而和尚們這會兒在哪裏呢?

  他們終於靠得誦經,被兩三個百姓藏入了家中。

  城中百姓素來麻木膽小,甘叔手底下的人完全沒想過他們有這樣的膽子,敢將外來人藏起來。

  此時百姓跪倒在大和尚跟前,朝他磕了幾個頭。

  “不必如此。”大和尚忙俯身將人扶了起來。

  立在大和尚跟前的,是個老嫗。她顫巍巍地道:“一會兒會有兵爺來分糧,你們帶上些,快快走罷。”

  小和尚納悶道:“他們竟然要分糧給你們?”

  老嫗點著頭,眼皮耷拉,看上去蒼老極了。她道:“也是近幾日才有的,原先是沒有的。”

  她歎著氣:“自打那個什麽將軍做了皇帝之後,我們家裏的男人就都被征走了。我兒子、我的丈夫,屍骨都不知道埋在哪裏。咱們這些人家裏,多的是瘸腿的,沒幾個好的青壯。田都靠女人種。一年下來,收成還要往上頭送。哪個不是餓著肚子,一日一日地,就這樣過下去了……”

  小和尚忙問道:“那為何這幾日變了?”

  大和尚沉吟半晌,道:“因為這幾日帝姬來了。”

  “什麽帝姬?”老嫗滿臉茫然,她道:“是新的陛下來了。新的陛下,年紀很小。我眼睛看不大清楚了,隻能瞧見她穿著繡了雲彩的衣裳,坐在那裏,端端正正的。”

  “是個小姑娘是不是?”小和尚問。

  老嫗搖頭:“看不清……”她隨即疑惑道:“女人也能是陛下嗎?”

  旁邊年輕些的婦人顯然見識多些,拉住了老嫗的胳膊道:“曾記得有一朝,還有國君要立王女為王。隻是後頭有幾個將軍反了……是這樣的罷?我也記不大清了。”

  小和尚禁不住有些與有榮焉:“帝姬當真這樣好?天生該是我們佛門中人。”

  大和尚輕歎一聲:“大善。”

  她是被綁走的,到了賊窩之中,卻還有餘力幫扶百姓。與佛門濟世之道,何等契合?

  大和尚更篤定了要尋到她,好生護住她的念頭。

  小和尚此時已經在問老嫗了:“陛下住在哪個方向?”

  那婦人小心翼翼地推開門,給他們指了指方向,又道:“那邊有很多士兵。……你們不會是賊人吧?”

  小和尚摸著腦袋笑道:“不是,我們與你們的陛下是認識的。她早早就在等著我們啦。”

  婦人麵色這才緩和了些。

  大小和尚很快便在城中到處推行佛門教義,與百姓混得越發熟稔。如此兩日後,他們便摸清楚了烏晶晶的所在。

  “咱們幾個手無寸鐵,如何救人?”

  大和尚雙手合十,取出打磨得分外鋒利的石刀。

  鐵器珍貴,尋常百姓家中是找不到的。便隻有用石刀了。

  小和尚們見狀,也並不覺得怪異。

  他們分了石刀。

  “欲濟世,便要先殺人。相信佛祖定會原諒我等今日殺生之過。”

  他們一身的僧袍早已蹭得烏漆嘛黑了。

  但一個個眸色堅定。

  佛門從來就不是推行一味的仁慈。

  大和尚心中惦念著帝姬的重要性,今日卻是頭一回嚐試“濟世先殺人”。

  小和尚還有點疑慮:“師父,今日不先求見他們中的領頭人,以感化試試嗎?”

  ===第185節===

  大和尚毫不猶豫:“不感化了!”

  這邊悄悄朝宮殿行進。

  那廂甘叔站在烏晶晶的跟前,鼻間氤氳著的是鼎中燃香的氣味。他也有些納悶。

  這幾日下來……

  “陛下近日可有身體不適之處?”

  烏晶晶:?

  烏晶晶:“沒有。”

  甘叔表情一僵,心道怎麽會沒有半點反應呢?

  他禁不住抬起頭來打量座上這位極年輕的“陛下”。這一瞧……烏晶晶的眼尾被一點酡紅之色拉長了些,有種醉人的嫵媚。她本就生得極美,眼下如此添色,便更顯得驚豔了。

  甘叔心中一動,差點繃不住笑容。

  他就說!

  怎會半點效果也無?

  此時卻見烏晶晶抬手作扇狀,為自己扇了扇風道:“實在悶熱得厲害。你去取些冰來。”

  宮人應聲,沒一會兒便捧著一匣子冰來了。

  烏晶晶抓起一小塊冰,便含進了嘴裏。還賞了宮人兩塊。

  “舒服多啦。”烏晶晶倚著軟榻眯起眼道。

  甘叔:“……”

  原來如此!近幾日她都是用此法降溫!

  甘叔咬牙切齒,這些蠢人,怎麽她要什麽便給什麽?

  可把他一頓好氣。

  甘叔正要上前去勸,女人不可用冰,用得多了,身子會疼。

  那廂有人急匆匆地趕來,道:“甘叔!甘叔!城外……”

  那人的目光觸及到烏晶晶,一下便頓住了。

  甘叔見狀便知曉,多是辛敖的人打過來了。

  甘叔心頭狠狠一跳,喚來一個親信,低低囑咐他:“陛下與天羽之事,今日必成。否則一旦城破,你我都丟性命。”

  說罷,他便趕緊邁步出去了。

  不多時,天羽回到了烏晶晶的身邊。

  烏晶晶也賞了他一塊冰。

  若是甘叔見了這一幕,隻怕要活活氣死。

  天羽倍覺受寵若驚,他瞧了瞧烏晶晶的神色,禁不住道:“陛下今日心情好了許多?是因為見那些百姓生活一日比一日好了嗎?”

  他心中漸漸已經傾向了她。

  她才應當是個好的皇帝。

  誰曉得烏晶晶卻搖了搖頭,道:“不是,是我想,我那夫君要到了!”

  天羽心頭一驚。

  同時還浮動起了點微妙的酸楚與妒忌,更多……是羨慕。

  “是嗎?”天羽輕聲道。

  烏晶晶重重點頭:“嗯,我知曉,他一定是頭一個來接我的!”

  便如當初那個邪道苗楓於綁了她,他也很快尋過來了。

  想到此處,烏晶晶不由瞧了瞧天羽。

  天羽問:“陛下為何看我?”

  烏晶晶輕輕歎氣:“我怕他把你們全殺了哦。”

  就像當初屠苗楓於滿門那般。

  小妖怪那也是頭一回知曉,原來隋離這樣厲害啊!

  天羽心下起了點不服的心思,他重重一握拳,道:“那人……這樣厲害嗎?比太初皇帝還厲害嗎?”

  烏晶晶艱難地在心中做了個對比。

  嗯,父親自然是極好的。

  可是隋離也是很好的啊。

  烏晶晶舔舔唇,心道我選的夫君自然是最最好的!所以……烏晶晶點頭道:“嗯!”

  天羽垂下眼。

  哪裏會有比辛敖還要威武勇猛的人?不然怎麽從來沒有聽過?

  那廂甘叔立在城門上也遠遠地瞧見了車馬。

  “那是……公子辛離?”甘叔見狀,嗤笑一聲,“來的竟是個病秧子。”

  其餘人也紛紛鬆了口氣。

  來的不是辛敖就好!

  有人意氣風發,大喝一聲:“取箭來!”

  第86章 你嚐嚐我

  “我以為以公子的手段, 應該先是悄然潛入。等救走了帝姬,再翻臉殺人。”元楮抬眸望向城樓搭弓的人,“公子不會是要拿我擋箭吧?”

  隋離隻抬手叩了叩車輿的窗柩。

  元楮轉頭看去, 便見跟在車輿後的一個大個子, 緩緩走到了車前。

  這人手臂肌肉隆起, 身長九尺, 麵容生得憨厚木訥。

  城牆的人搭弓射箭。

  這人同樣也從身後取了弓箭,搭緊,再高高抬起手臂。

  隻聽得“咻”一聲破空。

  大個子手中的箭飛出去, 與城牆上飛來的箭正正撞上。

  那支箭被撞歪。

  而大個子那支力道不減,仍舊飛向城牆,最後深深插-入了城牆的牆皮之間。

  大個子並未就此收手,反手再拔箭, 再射。

  城牆上的人震得麵色一變,紛紛無意識地往後退了幾步。

  “此人好大的力氣!”

  他們怎麽忘了, 辛敖雖然不曾前來,但他手底下仍有一些猛將。他全然可以將這些猛將支派給辛離公子。

  這時候他們才想起來著急,連忙轉頭問甘叔:“怎麽辦?他們是如何發現我們藏身之所的?”

  方才隻覺得來的敵人弱小。

  可現在腦子清醒過來了, 陡然意識到,辛敖坐擁大軍, 盡管此地地勢奇特, 但辛敖如果存了心要弄死他們一個不留。那麽他們根本無法與大軍相抗。

  隻不過是辛敖的大軍多死些人罷了。

  那暴-君會在意死的士兵多嗎?

  甘叔抿唇:“方才不該射那一箭……”

  對麵那人麵色一白, 心下微惱, 道:“那時……那時哪裏想了那麽多?隻想著,這樣一個病秧子到了麵前, 還不是一箭便能射死的事。”

  他心道, 您當時倒也沒攔著我啊。

  “此時再裝無辜也來不及了。”甘叔轉身, 點了一人,“拿上這樣東西,將城門打開,走到辛離跟前去。問問他們的陛下,還想不想要帝姬身上的金光了。眼下隻有拖延時間,再尋出路。”

  甘叔也想不通。

  他們選了這樣一處地方安營紮寨,應當是極為隱秘的。那麽多年,辛敖都沒能摸到他們的所在。今日怎麽就被逼上門了?

  難不成早從他們綁架帝姬時,便有人盯上他們了?

  不不,他們當時走的是地道,走得十分小心……而且若是辛敖的人跟上了他們,隻怕帝姬前腳進程,後腳便有大軍來了。

  甘叔實在琢磨不透其中邏輯,便幹脆也不去想了。

  多想無益。

  他轉過身:“怎麽還杵著?還不下城樓去?”

  那人哆哆嗦嗦。

  “怕什麽?兩軍交戰尚且不斬來使呢。”

  那人對上甘叔冰冷的目光,這才不敢再耽擱了。

  城門開了。

  元楮見狀,也不由得驚奇道:“叛軍不戰而降?”不過轉念他便道:“還是派人來拖延時間的?”

  元楮思路倒是清晰得很,飛快地道:“此時拖延無用,除非是為了……留足時間在帝姬身上動什麽手腳。”

  說話間,那人到了跟前。

  隋離緩緩起身,走下車輿。

  那人麵色更白,豆大的汗珠從額頭滾落。

  站在隋離的跟前,他這才發覺這位辛離公子原來也生得如此挺拔,比他足足高出一個頭。

  隋離道:“那便不留時間給他們便是。”

  ===第186節===

  話音落下,他抽刀斬頭。

  來人頭顱滾落,熱血飛濺。

  元楮一怔。

  城樓上的人也傻了眼。

  “他、他根本不準備要與我等談判!”城樓上的人驚叫一聲。

  其餘人盯著他手中的刀,再不敢輕視他。

  “去請示甘叔!快!”城樓上的人慌了陣腳。

  “將軍快看……”

  隆隆車馬聲,鼎沸的人聲、腳步聲,都一並湧入了他們的耳中。

  遠處塵煙滾滾。

  那才是……真正的大軍。

  “快去找甘叔!”

  “甫雨呢?甫雨何在?!”

  城門上的將領幾乎是扯著嗓子聲嘶力竭地吐出了聲音。

  城樓下。

  隋離緩緩躬身,從來人手中拿走了一物。

  那是烏晶晶失蹤那日,叛軍從她裙擺上撕下來的一截布條。

  隋離合起手指,將布條團入掌心。

  元楮目光沉沉地盯著他看了片刻,而後才失笑道:“不愧是養在太初皇帝膝下的!哈哈,咳咳……”他扯著傷口,疼得厲害,但也還是要說:“若是,若是先前見到你這副模樣……”

  無極門的預言怕是要改一改。

  辛敖父子,該是一樣的可怕。

  而眼前這位更年輕些的,甚至心智謀算遠超辛敖。更該是那個被殺死的人才對……

  “公子一馬當先,也是為了減輕他們的防備心,免了他們逃跑吧?他們想著拖咱們的時間,咱們卻也在拖他們的時間。等他們反應過來大軍已經到了跟前,跑也跑不掉了……”

  元楮的聲音很快便混入大軍的聲音聽不見了。

  他抬眸望向眼前的城樓。

  心下多少覺得有些可惜。

  “躲了那麽些年,原以為是些成氣候的東西。卻偏偏做了一樁蠢事,綁了帝姬……”

  叛軍之所以難剿滅,便是因為他們四下逃竄,設多個據點,很難一網打盡。

  而他們卻做了什麽呢?

  把帝姬帶進城,也就讓大軍順利摸到了他們的老巢。

  也不知叛軍領頭人想起此事,會不會後悔得要死?

  甘叔眼下還不知後悔是個什麽滋味。

  比起城門口,他更在乎帝姬。

  隻是帝姬的宮殿的方向走了一段,甘叔突然感覺到了一點怪異的地方。

  他驀地停住腳步,轉頭看向道路旁挎刀巡邏的士兵,問:“你們的伍長是誰?”

  士兵們猶疑了一下,才答道:“是荀進。”

  甘叔臉色一變:“不對!你們到底是誰手底下的?怎麽在這個時候在此處停留?”

  不等士兵回答。

  甘叔立時道:“把他們看住!”

  甘叔敏銳地察覺到,宮殿那頭可能出事。

  可辛敖的人根本進不來……能出什麽事?那些和尚?不。那些和尚就算再厲害,也無法策反他們的士兵!

  甘叔的心往下沉了沉。

  他將步子邁動得更大了。

  等一路趕到宮殿外,靜悄悄的,像是什麽事也沒有發生。

  但這本身就是一種異樣了。

  若是按他的計劃,此時殿內應該有些動靜的。

  沒有動靜,怎麽成婚?

  “……天羽?”

  甘叔沒得到回應。

  他便也不等了,直接率人跨進門去。

  這一進門,他便見到自己先前安插在帝姬身邊的人,已經倒在地上了。

  喜燭翻了一地。

  紙燈籠也被踏破了。

  甘叔心裏一驚,抬起頭,就見帝姬好端端地坐在榻上。

  旁邊立著天羽。

  另一邊,原本坐著的青年在看見他之後,一下站了起來,尷尬地喚了一聲:“甘叔。”

  “甫雨。”甘叔麵色一沉,“你不該在城門嗎?”

  他立時反應過來,那支巡邏的士兵應該是甫雨的手下。隻等著他發令,可能就會有動作。

  但甘叔怎麽也想不通,他為何會這樣做?又為何敢這樣做?

  是因為……

  甘叔看向了天羽:“你瘋了嗎?”

  天羽輕吐一口氣:“是您瘋了。您把她拱上王位,又想要剝奪她的權利。我們等了多少年,才等到先王的遺孤。她沒有助紂為虐,她一樣愛這裏的子民。她不該被這樣對待……”

  才見了帝姬幾麵?你便倒向她了!女色當真這樣好用?轉眼就將你迷得暈頭轉向了?

  甘叔把到了嘴邊的斥罵的話語吞了回去。

  其實甘叔心裏也清楚。

  這都是他們數年如一日,用找回先王遺孤,重振王朝來激勵眾人的結果。

  心思單純的,便真將先王遺孤當做寶。

  卻不想想大局哪有這樣簡單?

  甘叔越想心頭越火,他看向甫雨:“天羽不懂得大局為重,你也不懂嗎?我今日所為,都是為了陛下,是為了我們的光複大業!”

  甫雨麵色更見尷尬:“您知道的,我不可能拒絕天羽……”

  那日天羽找到他,就是為防甘叔動手硬逼著成婚。

  甘叔麵色一沉:“看來你們是存了心,不顧孝悌忠義,成心要與我為難了。隻可惜,甫雨手底下的士兵,已經被我攔截在外頭了。”

  甫雨臉色微變,轉頭去看天羽。

  天羽動了動唇:“我的……”

  “你手底下的人?我既然做了準備,一定要你與陛下成婚。又怎麽會不將他們看管起來?我知道你是個性情軟弱的。”甘叔涼涼道。

  這話都有幾分羞辱了。

  天羽牙關緊咬,腮幫子都因為太用力而輕輕顫抖了起來。

  他到底年輕,心思一眼就能望到底,哪裏是甘叔的對手?

  隻是這時候免不了懊悔,竟然一點也幫不了陛下。

  若甘叔一人便能隻手遮天,還要陛下做什麽?他自己何不做皇帝?

  哦,是了,他要陛下的身世,要陛下身上的金光,來作他反叛的藉口和底氣。

  天羽到此時才覺得所謂叛軍,實在笑話。

  汲汲營營不過是為自己。

  是為了不想失去在前朝的地位與權勢,又有幾個真是為王室報仇?是為百姓著想?

  天羽一時想了許多。

  他甚至想,不如我拔劍殺了甘叔罷?

  大不了便是我今日也死在這裏。

  可少保,少保。

  本就是護佑王室的啊……

  天羽還在思量中。

  甘叔倒是終於想起來了烏晶晶似的。

  他轉眸看向烏晶晶。

  她為何一直沒有開口?

  不僅沒有開口。甘叔的目光落在烏晶晶麵龐上,發現這位的表情甚至稱得上是不慌不忙了。

  甘叔心下疑惑,難道她知道辛離帶著人來了?

  不應該。

  甘叔壓下心中疑慮,又朝她躬了躬身道:“懇請陛下信我,我絕無奪權之意。我今日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陛下。我知曉陛下不大喜歡天羽,但陛下與他成婚,便能徹底摒棄與辛敖的聯係。士兵們會與陛下更親近,更願意為陛下拋卻頭顱灑幹熱血。將來,陛下要什麽樣的男寵沒有呢?”

  既然天羽這樣強,那他也隻有反手刺天羽一刀了。

  果然,天羽在聽見“陛下不大喜歡天羽”的時候,臉色就變了變。

  ===第187節===

  在聽到“男寵”之說後,就更憤怒了。

  甘叔心下輕笑。

  還是年輕沉不住氣。

  “陛下不說話,我就當陛下與我是一心的。”甘叔看了看烏晶晶,轉身吩咐道:“去將喜燭撿起來……”

  他話還沒說完。

  一個大光頭突然躥出來,手中的石刀重重砸在甘叔的後頸上。

  然而未經受專門的訓練,並無法一擊致昏。

  所以甘叔隻覺得脖頸一陣劇痛,然後身形晃了晃,咬牙切齒,萬分猙獰地瞪眼望去。

  差點忘了……還有你們……

  “來……”人。

  大和尚眼見他要張嘴,當即照他臉又拍了一下。

  不錯,是拍。

  而非是抓著石刀割上去。

  但到底是石頭鑄的呢,甘叔被拍得鼻血直流。

  那大和尚還念了聲:“阿彌陀佛,善哉。”

  甘叔氣得屈起五指,成爪狀,正要反手去捅大和尚的眼睛。

  大和尚也沒想到:“此人竟還不暈?”

  說罷,用分外強壯的胳膊將甘叔狠狠往地上一壓,二人便抱作一團滾地上去了。

  隨即便又是石刀迎麵拍來。

  一下,兩下,三四下……

  甘叔喉中發出憤怒的聲音,但還是生生被打昏了。

  再看甘叔帶來的人,也被小和尚們用同樣的方式,抱摔,打臉,生生打昏了。

  甫雨神色戒備:“城中來了些行乞的光頭?便是你們?你們好大的膽子,膽敢潛到這裏來!”

  卻見大和尚先站直了,朝著烏晶晶的方向拜了拜:“終於有幸得見帝姬,卻不想是在這樣的時候。”

  烏晶晶見了和尚就有點發怵。

  一則實在不想做尼姑,二則,花緣鏡就是從和尚那裏拿來的。她自然不會怪罪無相子啦。

  可無相子背後的金禪宗真是討人嫌。

  於是她隻抿著唇,沒有說話。

  大和尚又道:“那日本要去楚侯府上,想要與帝姬來個巧遇。誰知道當街撞見叛軍搶人。我們便一路跟到了山穀外。我們的模樣太紮眼,不敢跟進去,過了幾日才混進穀中。”

  大和尚小和尚們為了悄悄潛入,花了不少心思。

  他們的光頭確實紮眼。

  在太陽底下弄不好還反光呢。

  隻好把自己搞得灰頭土臉,翻了座山坡,手都不知道劃破了多少口子,這才來到了這座藏在山穀中的城鎮。

  甫雨此時插聲道:“你們是來救她的?”

  大和尚雙手合十,掌心抵著那把石刀,他道:“正是。”

  天羽常年跟隨甘叔在外麵輾轉,他多少也聽聞過這些和尚們的消息。

  據說他們以慈悲為懷,走到一處便救一處百姓。

  他們整日誦經,驅除戾氣。

  無論怎麽說,都不該是今日這般模樣……呃,這般威武雄壯的模樣。

  小和尚問他:“施主在瞧什麽?”

  天羽:“沒什麽。”

  這時候烏晶晶也發現了他們和金蟬宗和尚們的不同。

  金蟬宗的修士個個身形削瘦。

  年紀小的,更見纖瘦。

  他們大都有寶相莊嚴之態,走起路來,連衣角都不會飛一下。

  佛修氣質出眾。

  而眼前這些和尚。

  生得肌肉虯結,尤其大和尚分外高大,小和尚顯得有幾分虎頭虎腦,但也是十分雄壯的。

  不像是和尚。

  像打手。

  “你們打架厲害嗎?”烏晶晶好奇地問。

  小和尚愣了愣,應聲道:“尚、尚可。”

  烏晶晶點點頭:“那我們快些走罷!”

  管他做不做尼姑呢,先出去再說!

  就算他們剃了她的頭發,她也還是可以做隋離的妻子啊。也不知曉隋離會不會嫌棄她……應當……不會罷?

  大小和尚們也正有此意,當即要護衛烏晶晶離開。

  “她……她是我們的陛下。”天羽忍不住出聲。

  大和尚很堅定:“做你們的陛下,也無非是將她推上一艘早已經腐朽,連富麗堂皇的外表都早已不複存在的大船。”

  天羽沉著臉,不說話了。

  甫雨倒是往前追了兩步:“大光頭,你這說的是什麽話?”

  大和尚搖搖頭,歎道:“莫說你們,便是整個雪國……”

  言及此。

  大和尚意識到不該再往下說,於是生生頓住了。

  烏晶晶:“怎麽?”

  這廂話音落下,還不等旁人再開口,外頭突地傳來一陣嘈雜的聲響。

  兵戈聲起。

  天羽反應極快:“有外敵入侵?”

  多半還是辛敖的人。

  不然甘叔不會這樣急著要把他們送入洞房。

  烏晶晶:“外敵?”

  她雙眼騰地一下便亮了,哪裏還顧得上揪著大和尚問話。她一提裙擺,便要往殿外跑。

  誰知曉是坐久了還是什麽緣故,沒等邁出步子呢,便雙膝一軟跪坐了下去。

  烏晶晶自個兒都叫這一下摔懵了。

  天羽連忙彎腰要去扶她。

  大和尚也動了。

  “爾等勿動!”卻聽得殿外一聲厲喝。

  一個身高九尺,仿佛鐵塔一般的壯漢,當先跨過門檻,走到了眾人跟前。

  他手持大刀,背掛巨弓,衣襟沾滿了血,看著分外嚇人。

  天羽臉色劇變:“你們如何進來的?”

  甫雨也站不住了:“你們一路殺過來的?”說話間,甫雨已然握緊了懷中的匕首。

  按禮,他今日來見“陛下”,是不能帶刀劍的。也就是為了配合天羽,才暗自揣了把匕首。

  眼下看來,倒是正用上了。

  他們若是手無寸鐵,豈不要全軍覆沒在此地?

  他們嚴陣以待,那壯漢卻是看也不看他們。

  隻徑直走到了烏晶晶的跟前。

  他重重將刀往地上一插,震得地麵都冒了火星子。

  旁人看得眼皮一哆嗦。

  不等有所動作,隻見壯漢重重叩首,喉中擠出聲音:“先鋒巴揚參見帝姬!公子辛離隨後便到,請帝姬寬心……”

  說罷,這壯漢才小心翼翼地從懷裏掏出張帕子。

  隻是那帕子叫血浸透了。

  壯漢登時麵露訕訕之色,左掏右掏,大抵是實在掏不出來了,便隻好將手在一旁立著的天羽身上擦了擦。

  天羽:“……”

  他正要怒瞪。

  壯漢伸出手,將烏晶晶扶了起來。

  這樣一個大高個兒,在她跟前,也不過如同被馴化的犬。

  烏晶晶麵上喜色更濃,問他:“你是巴齊的兒子嗎?”

  “帝姬識得我父親?”巴揚也很高興,木訥的麵孔上還擠出了三分羞意。

  烏晶晶點點頭:“有一回父親帶著我到過你們家裏,我還見過你妹妹。”

  巴揚便更高興了。

  ===第188節===

  隻是高興之餘,他這才打量起天羽和甫雨一行人。

  巴揚惡聲惡氣地問:“帝姬,可要殺了他們?”

  天羽心一酸,既覺此人粗魯,又覺得此人確實勇猛。

  這便是她口中那高大英武的良人嗎?

  他憋不住看向烏晶晶道:“敢問這位壯士,便是您的心上人嗎?”

  烏晶晶:?

  巴揚:“嘎?”

  恰巧此時殿門外又一陣腳步聲近了。

  在眾人擁簇,那錦衣華服、病骨支離的年輕公子,進到了大殿中:“……心上人?”

  巴揚短暫的驚愕過後,嚇得一腦門子汗,他連連擺手:“不不不。”

  “隋……辛離!”烏晶晶歡喜極了,這下是真提了裙擺,也不管腿軟不軟了,隻憋著力氣衝向了隋離。

  一下撞入他懷中。

  隋離身形微一晃,便穩住了。

  他牢牢扣住了她的後頸皮。

  和上回不一樣了。

  他趕來時,再不是空空如也。

  而是小妖怪飛撲而來的身影。

  她在他耳邊輕輕喘著氣,溫熱的氣息烘烤得他脖頸都發燙。

  她貼著他的耳廓,悄聲道:“我站不住了,你抱抱我。”

  隋離神思恍惚一瞬,再顧不上去追究巴揚與天羽方才說的話。

  他另一隻手托住她的腰肢。

  察覺到鼻間傳遞而來的異香,不對勁。

  烏晶晶還絲毫沒察覺到,隻嘀嘀咕咕地道:“你抱得住我嗎?”

  隋離:“你說呢?”

  烏晶晶:“我擔心你身體不大行,萬一抱著我一塊兒摔一跤,在敵人的地盤上,多丟臉啊。”

  隋離:“……”他掐住她的腰,用了點力,垂眸道:“你還知曉這裏是敵人的地盤?我怎麽聽聞,再晚來一步,阿晶都要納男寵了?”

  他有很長一段時日沒有喚過她“阿晶”了。

  烏晶晶乍然聽見他這樣喚,怔了下,隱隱覺得隋離胸中好像憋了一團火。

  是怒火嗎?

  好像也是別的火。

  但小妖怪想不太分明。

  她忙匆匆別過頭去,指著隋離,與天羽等人道:“他才是我的心上人啊!”

  天羽呆立在那裏,喉嚨仿佛卡入一塊石頭。

  一旁的大小和尚。

  巴揚,還有後頭的士兵,俱都露出了驚駭之色。

  半晌,天羽才道:“可、可他是公子辛離,他是……他是你的兄長。”

  烏晶晶反問他:“不是你們告訴我,我們也不是親生的。有什麽關係?”

  天羽噎住。

  一時隻覺得心中說不出的妒忌難過。

  “可他分明……也並不英武雄壯……”

  天下誰人都能和這個詞沾上邊。

  唯獨公子辛離,世人都知道他一身病軀,苟活至今。

  烏晶晶驀地很是生氣。

  那是你們從未見過他好端端的時候,該是什麽樣的風采啦!

  我在路邊一瞧見他,就馬不停蹄把他扛回家當壓寨夫君了!

  烏晶晶氣鼓鼓的。

  隋離卻心情不錯,他掃向天羽,輕描淡寫地道:“想必在太陽心中,我便最是英武雄壯了。”

  大家還是第一次聽見公子說這樣自戀的話,一個個呆著,不知該作何反應。

  而烏晶晶隻附和道:“就是就是!辛離是天底下最好的良人!”

  大和尚目露沉痛之色,道了聲:“阿彌陀佛。”

  天羽已經說不出話來了。

  因為心生歡喜,自然見了對方最狼狽的模樣,也覺得是好看的。

  她喜歡他。

  真真喜歡極了。

  隋離也不再與他們言語,隻淡淡道:“拿下。”

  士兵們如夢初醒,紛紛凶神惡煞地湧了上去。

  “不要殺,他們是救了我。”烏晶晶連聲道。

  隋離抬眸,淡漠地與天羽對視了一眼。

  天羽陡然意識到這個男人的強大,並非是來自他的軀體,而是來自他的靈魂。

  隋離道:“可聽清了?依帝姬所言。”

  士兵們應聲。

  隋離突地低聲問:“你這些日子,都歇在哪裏?”

  烏晶晶:“這裏,後殿。”

  隋離便抱著她往後殿走去。

  烏晶晶:“要不你放我下來我自己走罷?都怪這些日子做了假皇帝,走到哪裏都有人要來抬我。走的路少了,我要變瘸子了。”

  隋離用力地捏了捏她的後頸皮,止住了她要翻下來的動作。

  烏晶晶又道:“隋離,我好熱呀。”

  隋離的目光一動,眼底露出了幾點戾意。

  尤其越往裏走,便隨處可見鋪就的紅色。

  紅燭、紅帳、紅衣裳。

  隋離眼底的戾意便越發濃了。

  小妖怪此時還問他:“隋離,你熱不熱?也不知那些宮人跑了沒有,該叫他們先給我們取些冰來吃一吃的。”

  隋離驀地掐住了她的下巴,問:“你這幾日都在吃冰?”

  烏晶晶:“嗯。太熱了啊,我還分了冰給別人吃。”

  隋離:“給那個方才站在你身邊的男人?”

  烏晶晶:“嗯?你怎麽知道?”

  隋離氣笑了。

  小妖怪不知曉聞了幾日的催-情香。

  那時叛軍就在打逼迫她的算盤了吧?隻可惜小妖怪寧肯每日吃冰。還傻乎乎地分冰給別人吃。

  隋離按住她的腹部,問:“你吃多了不覺得涼嗎?”

  烏晶晶眨著眼,帶動了睫羽輕顫,也帶動了眼底的水光瀲灩。

  她細聲軟語:“不涼。很熱。隋離,你摸得我很熱。”

  隋離呼吸一窒。

  他將她放置在床榻上。

  床榻上也鋪得一片紅。

  小妖怪有些不大自在地打了個滾兒,喉中不受控地發出嗚咽的聲音:“隋離,我想變原形。可是我變不了原形了嗚嗚。”

  她無助地望著他。

  媚態盡顯。

  這般模樣倒真讓人有些相信,她應該是一隻小狐狸了。

  “隋離,我想吃冰。”她又吚吚嗚嗚地輕聲喊叫。

  一聲一聲,勾在人的心尖上。

  她是那樣的依戀他。

  隋離:“不許吃冰。”

  他眸光深沉,像是不見底的深潭。

  像是吞吃人的野獸。

  他問:“要我的血嗎?”

  小妖怪這會兒說腦子糊塗吧,又挺清醒,她暈乎乎地晃晃腦袋:“吃你的血,那也還是熱。”

  隋離:“你嚐嚐。”

  烏晶晶:?

  ===第189節===

  不要誆我,我又不是沒有嚐過!

  可隋離在她跟前俯下了身來。

  他的身上還帶著淡淡的血腥氣,混入燃香的味道間,幾不可聞。隻讓人感覺到麵前這人強勢而淩厲。

  烏晶晶一個晃神間,發現他吻住了她唇。

  他按住她的肩,撕開了她的衣衫。他的指骨原來是那樣的有力。

  她不自覺地輕輕戰栗了下,覺得在他的目光注視下,自己好像一隻小貓啊。

  小小的,但是被隋離溫柔地捧起來的小貓。

  他親吻過她的唇瓣和鼻尖,親吻過她的麵頰和下巴。

  她恍惚聽見他問:“那個人叫什麽?”

  哪個?

  她迷迷糊糊地應道:“天羽?”

  隋離:“嗯,讓他吃冰去吧。”

  第87章 紅燭紅被

  烏晶晶是一隻素來就很會黏人的小貓。

  她會鑽隋離的被子。

  總是懶洋洋地, 黏糊糊地賴在他的身上。

  哪怕在花緣鏡中,她也習慣與他親密了。

  但這一刻的親密不是這樣的。

  這個總是神情疏離,而又拿她沒有辦法的男人, 他不再隻是垂眸看著她了。

  他強勢地撬開她的唇齒, 剝掉了她的衣衫。

  她問:“這是做什麽?”

  隋離似是無奈地頓了下, 而後才低聲同她道:“生小狐狸。”

  烏晶晶眼底亮起了光。

  積極又主動的小妖怪抱住他的脖頸, 照著他的臉一頓激烈地亂親。

  隋離叫她親得又氣又好笑,眼底的眸色隻是更深沉了些。

  他侵入。

  能清晰聽見小妖怪嘀嘀咕咕的聲音驟然變了調。

  後麵就都變成了嗚嗚咽咽。

  可她是最可愛的小妖怪啊。

  小妖怪一點也不怕,隻攀他攀得更緊了些, 還總記得沒有章法地胡亂親親他。

  他將她按在懷中,抱起來。

  小妖怪嗚嗚得更大聲了。

  隋離帶她去瞧了瞧滾了一地的喜燭,也瞧了瞧貼起來的“囍”字,他扣住她的手指, 還帶動著她,摸了摸燈籠上垂下來的紅穗子。

  烏晶晶的思緒都有些模糊了, 隻呆呆盯著道:“這樣好像是在成婚啊……”

  隋離吻在她的頸側,低聲應道:“是誰與誰成婚?”

  烏晶晶:?

  烏晶晶嬌聲道:“我和你呀。”

  隋離咬了咬她的耳朵。

  難道不對嗎?

  那也不能說我和天羽啊。

  小妖怪這會兒雖然又軟又燙,但腦子裏還有那麽一丁點兒求生欲的。

  她含含糊糊地改口道:“隋離和烏晶晶……嗎?”

  “是。”隋離狠狠掐住她的腰, 他複述道:“是隋離和烏晶晶。”

  那燈穗打了個轉兒。

  像是他輕飄飄轉走的孤高冷寂的數十年。

  從未想過結侶的隋離道君,有了要與人結發長生的念頭。

  他不再隻想要人間那幾百年。

  他要更悠長的歲月裏都有一個小妖怪。

  烏晶晶再醒來, 已經是第二日的申時。

  “天……”這十幾日養成的習慣, 生生卡在了喉嚨裏。記憶回籠。烏晶晶飛快地改口道:“隋離, 隋離!”

  腳步聲立時便近了。

  隋離換了一身衣裳。

  烏晶晶瞪大了眼:“盔甲!”

  隋離離開都城時, 辛敖怕他遇刺,特地為他備了一身盔甲。

  隻是隋離不慣穿戴, 便一直壓在箱子裏沒有動。

  偏他昨日的衣裳已經成了一片狼藉, 這幾日換下來的衣裳也都還未來得及漿洗, 自然就隻剩下盔甲可選了。

  披甲戴冠。

  他身形本又挺拔頎長,自然俊美又淩厲。

  甲胄碰撞間,有種說不出的氣勢壓人。

  還不等隋離問她方才是想喚誰,烏晶晶便先可憐兮兮地嬌聲道:“隋離,我腿軟。”

  隋離當即走到床榻前,彎腰好叫她抱住自己,再順勢將她從床上帶起來。

  他揉了揉她的後頸,又揉了揉她的腰。

  “疼不疼?”他低聲問。

  烏晶晶眼圈兒都還是紅的,昨日的豔色並未全然褪去。

  她點點頭,卻是又問隋離:“你累不累?”

  隋離:“……”

  隋離:“不累。”

  烏晶晶:“真的嗎?”

  隋離:“……嗯。”

  烏晶晶像是還有些好奇,她悄悄伸出手摸到他的腰帶處,小聲道:“能摸摸嗎?”

  隋離呼吸一熱:“……?”

  烏晶晶:“為什麽呢?”她想不通:“你在生病啊,為什麽可以……”她想了會兒,才尋到一個合適的詞:“還那麽凶呢?”

  隋離:。

  隋離:“我隻是病了,不是廢了。”他擔心小妖怪再說出些什麽話,一會兒前頭等著要處理的事務也就全泡湯了。

  他暫且按住她,冷聲道:“你方才是要找那個天羽?”

  烏晶晶眨眨眼:“唔,平日裏都是他在殿外等我吩咐的。”

  隋離語氣透出點森然味道:“為何是他?他還要管你的起居?”

  烏晶晶納悶道:“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啊。可能他喜歡伺候人的感覺吧。”

  隋離:“……”

  隋離語氣溫柔了些:“先吃些粥如何?”

  烏晶晶:“不,要吃肘子。”

  隋離沒想到她胃口這樣好,但也還是依她說的,將人喚來去準備食物了。與此同時,還命人拿來了點心先吃著。

  烏晶晶環顧一圈兒,四周還是紅彤彤的。

  她擔心地道:“我們會不會被雷劈啊?”

  隋離:?

  烏晶晶發愁道:“於禮不合哦。”

  隋離覺得她擔憂的模樣怪可愛的,也不糾正她,隻道:“嗯,若是雷劈下來,我且擋在你前頭。”

  小妖怪還真點點頭道:“反正你也挨雷劈過了,有幾分經驗了。”

  隋離哭笑不得,掐住她的麵頰,低頭咬了她一口。

  烏晶晶呆了下,突地道:“隋離,我覺得你變了許多。”

  隋離一頓,呼吸都變了變:“何處變了?”

  烏晶晶:“你變得總親我了。”

  隋離喉中發出一聲輕笑,他托住她的下巴:“不止親你了。”

  烏晶晶一下又想起來昨日。

  她臉皮有點發燒,腿也本能地軟了軟。但她還是雙眼亮晶晶地盯著他。她覺得那個“不止”也挺好的。

  她喜歡的。

  隻是……

  ===第190節===

  “你怎麽懂得那樣多啊?”烏晶晶氣悶道。

  隋離動作一滯:“……還記得你帶回來的春日訣嗎?”

  烏晶晶:!

  烏晶晶:“你偷偷看了我的書!”

  那是她之前從元楮那裏拿走的。

  隋離輕撫了下她的發絲:“生氣了?”

  烏晶晶支吾了下:“也沒有很生氣。”

  隋離又俯身吻了下她的指尖。

  烏晶晶也不知道為什麽,登時臉紅了起來。她忙蜷了蜷指尖。

  隋離低聲道:“此地倒是還是簡陋了,昨日倉促,對不起阿晶。”

  烏晶晶哪管倉促不倉促,簡陋不簡陋。

  她舔舔唇道:“我覺得這裏也很好啊。”

  隋離失笑:“嗯,該多謝他們備下紅燭紅被,為你我慶賀。”

  說到這裏,他想起來最早的時候,她將他撿回去非要同他成親。

  那時候……

  隋離眯起眼:“不成。等回去後,讓父親為你我舉行一個昏禮如何?等回到修真界,又該在師門的主持下,再舉行一個昏禮。”

  烏晶晶:“結侶大典不就是了麽?”

  隋離:“不一樣。結侶,隻是修行路上的道侶。而阿晶……”他將她耳邊的發絲別了別,低聲道:“該是漫漫人生長路中的伴侶。”

  他話音一轉:“難道你不願意?”

  烏晶晶心道收的是別人的禮,我為什麽不願意呀?

  隋離卻是眯起眼來。

  先前以為那些不重要的東西,此時卻化作了最深刻的記憶。

  他道:“最開始,還在那座荒山的時候,阿晶便隻想著潦草與我成婚。還要拿你備給季垣的婚服給我穿。喜燭、喜被更是一個也不肯浪費,還要再次利用。怎麽?在阿晶心中,我便隻能用別人的東西?”

  隋離越說,心底竟然還真生出了三分妒意。

  烏晶晶無辜地眨了眨眼:“季垣?誰?”

  隋離又掐了把她的臉頰,驀地起身將她打橫抱起。

  “我還從春日訣上看了些新鮮玩意兒,你要不要瞧一瞧?”

  小妖怪的好奇心啊,那是擋不住的。

  她巴巴地點著頭,抓著他的胳膊,期待萬分。

  那一回。

  他尋到了妖族境地,按不住綁了她的手。

  隻是到底什麽也沒做。

  “阿晶還記得嗎?”他一邊問她,一邊又抓住了絲帶。修長的手指輕輕打了個圈兒,再拽緊,便綁住了她的手。

  黑金色的絲帶,與她白皙的手腕襯在一處。

  甲胄聲又發出了碰撞的聲音。

  而小妖怪的嗚咽聲叫得還要狠一些。

  ……無極門都寫的什麽爛東西?

  小妖怪嗷嗚一口咬住了隋離的頸側。

  第88章 她更聰明!

  隋離睜開眼的時候, 烏晶晶正坐在床沿認認真真地摸自己的肚皮。

  小妖怪衣裳也不穿整齊,隻鬆鬆垮垮地掛住手臂,發絲垂落間, 露出白皙的背。

  隋離眸色暗了暗, 坐起身從後頭托住她的腰問:“不舒服?”

  烏晶晶頭也不回, 隻順勢栽倒在隋離的懷中:“我在摸小狐狸啊。”

  隋離身形僵了僵, 卻沒有推開她。他無奈地道:“哪有這樣快?”

  烏晶晶高興地眯起了眼,隻乖乖應了一個字:“哦。”

  隋離沒有推開她。

  反倒把她抱得更緊了。

  隋離真的變了。

  烏晶晶喜歡這樣的變化。

  好像有一根絲線,把他們拴到了一塊兒, 她便可以黏黏糊糊地倚著他了,怎麽樣都好,他反正也不會生氣。

  隋離將手指插-入她的發絲間,輕輕梳動她的頭發:“該回都城了, 再多等幾日,隻怕辛敖要生氣了。”

  烏晶晶點點頭。

  她一下坐直了身子, 這才想起來:“那些士兵……”

  隋離:“你是指叛軍?”

  烏晶晶連連點頭。說起來,她還有一分心虛呢。見了隋離,她便將什麽都忘了。

  算不算是耽於美色?滿腦子隻有淫-欲?

  已經讀了不少書的烏晶晶, 忍不住深刻地反省了起來。

  隋離:“若是嚴峻抵抗的,自然免不了見血。”

  他屈指輕撫了下她的耳垂:“到底都是你的‘士兵’, 總不好一口氣全殺了。大部分都被逼上了山。如今還僵持著。”

  烏晶晶不自覺地顫了顫。

  隻覺得耳垂被摸得又燙又酥麻。

  好怪。

  為什麽會這樣?

  “怎麽不說話了?”隋離動作一頓, 垂眸去看她。

  烏晶晶舔了舔唇, 小聲道:“嗯, 我在想,可不可以不殺他們呢?尤其是這裏的百姓, 很可憐的。”

  隋離:“可以。”

  “咦?真的嗎?”烏晶晶扭頭看他。

  隋離:“嗯。你先前那隻虎符還在不在?”

  烏晶晶:“還在!”她手忙腳亂地去摸, “哎呀, 裝在我衣裳的內袋裏。我衣裳呢?”

  隋離:“……”

  撕爛了。

  幸而衣裳並沒有隨意丟棄。

  他還命人拿去漿洗了,咳,準備收起來留作紀念。

  到底是“洞房花燭夜”。

  哪怕沒有正式的昏禮。

  隋離:“我去找。”說罷,他鬆開了烏晶晶,起身下床。

  烏晶晶盯著他光-裸的背。

  哦。

  我這麽凶?

  隋離的背上分布著幾道不太規則的抓痕。

  烏晶晶舔舔唇,自然是不知道害羞的。

  她隻是在想,可惜啦,現在變不成原形了。不然可以給他舔一舔傷口,舔舔就好了。

  烏晶晶這樣想著,便也從床榻上翻身下來。

  然後雙膝一軟,差點又跪倒下去。

  還是隋離聽見了動靜,眼疾手快,他轉身回來一把撈住了烏晶晶的腰。

  烏晶晶瞪大了眼,有些不可思議地道:“好酸!”

  居然會這樣酸?

  隋離動了動唇,揉了揉她的後腰,道:“是我不好。”

  烏晶晶指責他:“是你不好,下次掰我腿不要掰開那麽大。”

  隋離:“……”

  烏晶晶順勢還要多指責一句:“不可以用床帳的繩子綁我的腳。”

  隋離聲音喑啞:“……阿晶不喜歡嗎?”

  烏晶晶想了下。倒也沒有說不喜歡。但是……但是……烏晶晶輕輕地眨著眼:“回到修真界,你要賠我寶物哦。”

  不管,反正小妖怪有便宜一定要占。

  隋離:“嗯。”他低聲道:“自然,我將我儲物袋中的寶物,都予你。”

  烏晶晶:“那便好了!”

  她拍拍他的肩,美滋滋地道:“你去吧。”

  ===第191節===

  隋離見她一副占了大便宜十分歡喜的模樣,禁不住又俯身吻了下她的唇,這才轉身走遠了。

  隋離沒有去太久,等他抓著那半個虎符回來,烏晶晶還坐在原地呢。

  她屈起雙腿,衣擺不足以掩蓋美好風光。

  隋離步子一頓。

  突地覺得他怕是不能在這個世界停留太久……

  凡人的身軀到底還是太弱了些。

  烏晶晶哪裏知曉他在想什麽,見了他便高興地招呼他過去。

  她從他手中接過虎符:“我要拿著這個去命令他們原地解散嗎?”

  隋離:“不。你依舊是他們的王,隻要他們聽從你的命令,他們便能活在這世上。”

  烏晶晶問:“這樣便行了?”

  隋離:“嗯,別的事自有我和辛敖去做。”

  烏晶晶:“哦,可是他們是叛軍也沒有關係嗎?朝中的大臣會不會埋怨你沒有殺掉他們?”

  隋離淡淡道:“叛軍是什麽人?”

  烏晶晶疑惑地道:“自然是為前朝複仇,要光複前朝的人……”

  隋離否定道:“是有野心的人。複仇不過是借口。”

  烏晶晶一下便想到了那個甘叔。

  他便是隋離說的有野心的人吧。

  “因為覆滅一支叛軍,還有千千萬的叛軍再站起來。那殺了他們又有何用?不如且留著他們的性命。將來若還有企圖推翻辛敖統治的人,鮮少會有自立門戶者,他們多會前來投靠你的‘叛軍’。在你的手底下,不比藏在暗處更容易掌控嗎?”隋離低聲道來。

  烏晶晶恍然大悟。

  聽懂了!

  是聽懂了吧?烏晶晶覺得自己應當是懂了。

  她禁不住抱了下隋離的脖子,道:“隋離,你真聰明。”

  當然。

  她更聰明了!

  為什麽呢?

  因為她早早就曉得把這樣聰明厲害的隋離,扛回家當夫君啊!

  隋離抿唇,唇角蔓開一點笑意。

  他扣住她的腰肢,又親了她一下。

  他並不擅長說情話,便隻有這般來訴說自己對小妖怪的愛不釋手。

  烏晶晶被他親得兩眼都眯了起來,裏頭盛滿了燦爛的顏色。

  她覺得自己好像有一些些的舍不得了。

  等揣好了崽子,她也舍不得遠走了。

  隋離這樣好……

  唉,可以做一輩子的夫君麽?

  可是,人會喜歡一個妖怪一輩子嗎?

  烏晶晶也不知道。

  一輩子實在是太長的東西了。長到,阿俏和劍宗宗主身上互相許的白頭蠱,都變成了毒藥。

  烏晶晶摸了摸隋離的衣襟,趴在他的胸口不說話了。

  隋離不知道小妖怪現在也有煩惱了。

  他抱起她,這才叫人傳膳。

  現在伺候的都是他從都城帶來的人。

  這些人都不敢抬頭細看他與烏晶晶的親密姿態。

  想著辛敖都已經知曉這事了,旁人的想法自然算不得什麽。隋離也就不去留心這些人的神情了。

  等用完膳後,他才與烏晶晶走出宮殿去。

  外頭的太陽刺眼。

  烏晶晶這才覺得,原來她與隋離廝混了整整三日呢。三日不見陽光,這會兒都覺得不大適應了。

  烏晶晶腦中念頭飛竄,隻聽得“咻”的一聲輕響。

  隋離在她的頭上撐起了一把紙傘。

  傘麵漆成烏金色,能擋去大半刺目的陽光。

  烏晶晶高興了起來。

  她也不知道為何要高興,大抵隋離為她撐傘便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吧。

  她揪住隋離的袖子,道:“我們走。”

  隋離應聲:“嗯,我們走。”

  天羽等人被關押在一處,連同甘叔。

  隋離先帶著烏晶晶去見了他們。

  還沒進門呢,便聽見了甘叔大罵的聲音。

  “狗賊辛離,休要如此羞辱我!”

  烏晶晶聽見這句話,隻是有些好奇:“你怎麽羞辱他了?”

  隋離:“他先前不是備了催-情香給你聞嗎?”

  烏晶晶點頭。嗯,還挺好聞的。就是會腰酸腿酸。

  隋離:“我命人多喂他吃些催-情的東西。”

  烏晶晶略略琢磨了一下:“……甘叔年紀很大了吧。”

  隋離:“六十有一。”

  烏晶晶:“那他……”

  隋離:“自然隻有憋死。”

  烏晶晶咂咂嘴:“真慘。”

  她說罷,還沒忘記看向隋離:“幸好我有你。”

  隋離盯著她,被她一字一句勾得有些心癢癢。

  他抓住她的手,輕輕揉了下她的尾指,這才應了聲:“嗯。”

  說罷,二人跨門而入,終於見到了甘叔。

  甘叔的模樣可實在狼狽極了。

  這老東西頭發打了結,一綹一綹地貼著頭皮,臉上左一塊青,右一塊紫,那是先前大和尚拍出來的。

  他衣裳上頭沾的血汙都已經發了黑。

  若是仔細看的話,就能發現他一張老臉漲得通紅,四肢都牢牢貼著地麵,指甲像是都要生生抓翻了。

  天羽等人麵色就尷尬多了。

  他們呆在另一邊,幾乎不往甘叔的方向看。

  就在聽見腳步聲響起的時候,他們才齊齊抬起了頭。

  甘叔當先瞧見烏晶晶的模樣。

  他一愣。

  隻覺得這位著盛裝的少女,堪用容光照人來形容。

  辛敖的軍隊……沒有殺了她。

  “陛下!”甘叔高喝一聲,“你便眼睜睜瞧著我們陷入這樣的險境嗎?你忘了國仇?忘了父母的仇恨嗎?”

  天羽清醒許多,他看了看烏晶晶,再瞧了瞧隋離,心中已然明了。

  他嘴裏頗不是滋味地道:“辛離公子要帶她回都城嗎?可你想過沒有,辛敖會如何對她?”

  烏晶晶氣鼓鼓地道:“自然是將我捧在掌心對我啊!”這些人,不要再抹黑辛敖了。

  她已經忍了很久了!

  天羽無奈:“您心思純善,不知曉這世上人們的城府手段。您一旦回到都城,辛敖會懷疑您的身份,懷疑您投了叛軍。一旦嫌隙起,哪個帝王能容得下?他會……殺了你。”

  烏晶晶:“胡說八道。”

  她扁扁嘴:“回到都城,要挨打,也是辛離先挨打!”

  隋離:“……”不過她確實沒說錯。

  烏晶晶又道:“就算父親要生氣,也頂多是將手裏的奏折都扔給辛離,欺負欺負辛離。然後就帶著我出門打獵去了。”

  “若是他再再再生氣。我就隻好拔他胡子了!”

  天羽呆住了。

  隋離這才輕笑一聲:“貴軍綁架帝姬時,不曾打聽過陛下待帝姬究竟多麽如珠似寶嗎?”

  ……他們自然知道。

  可一個無情殘忍的帝王,表麵的寵愛,怎麽會是真真切切的父女情呢?怎麽會?

  第89章 養恩大於生恩

  ===第192節===

  “你來到這裏, 就是為了讓我們知曉你與辛敖的父女情深嗎?”甘叔的五官因為痛苦而變得猙獰。

  他再無法像一個平靜的智者那樣,端坐在那裏,慢悠悠地和其他人交談了。

  “當然不是。”烏晶晶搖頭。

  她伸出手:“另外半個虎符呢?”

  甘叔瞳孔一縮:“你說什麽?”

  烏晶晶蹲下身, 想要和他平視著說話。

  但隋離突然從後頭將她提溜了起來。

  “不要湊在他麵前, 這個人吐出來的氣息都是髒的。”隋離道。

  甘叔漲成豬肝色的臉, 一瞬間因為極度的憤怒而扭曲了。

  不過他也知道現在是階下囚, 無能狂怒並沒有什麽作用。於是他隻從喉中擠出了一句話:“虎符不在我這裏,不是在您的身上嗎?我的陛下。”

  烏晶晶搖搖頭:“我說的是另外半個。一定在你的身上。不然,你當初為什麽那麽想要我這半個呢?”

  甘叔目光一閃, 沒有說話。

  烏晶晶心道我也還是很聰明的。

  怎麽可能輕易把我糊弄過去?

  她轉頭看天羽:“你知道在哪裏嗎?”

  天羽張了張嘴。

  他還是太年輕了,叛軍中很多重要的事,他連半點風聲都聽不到。

  隋離:“他不會知道。”

  說完,他才看了天羽一眼。

  高高在上的, 冰冷的,帶著俯視情敵的姿態。

  事實上, 我連個情敵都不算。

  天羽羞愧地低下了頭。

  她的心上人,在心智城府上是高大的,遠遠勝過他的。

  烏晶晶犯難道:“那怎麽辦呢?”

  隋離隻看著她。

  烏晶晶與他短暫地對視片刻, 陡然反應過來:“哦,你是不是知道該怎麽辦?”

  烏晶晶一下便來了力氣, 她重新回到隋離的身邊, 抱住了他的胳膊, 並不在意這是在眾目睽睽之下, 毫不吝嗇地表達著與他的親近。

  “怎麽辦怎麽辦?快教教我。”

  隋離垂眸,目光定在她張合的唇瓣上。

  他看也不看甘叔, 淡淡道:“以他行事的風格, 可見他並不信任身邊的人, 也習慣於私底下使用下三濫的手段來達成目的。……虎符在他的身上。之所以不被搜羅出來,那東西或許藏在一個極為隱秘,旁人想象不到的地方。”

  烏晶晶:?

  烏晶晶:“所以是什麽地方?”

  隋離捂住了她的唇,半攬住她的腰道:“走吧,出去等。一會兒便會送過來了。”

  說罷,他朝一旁的士兵使了個眼色。

  士兵們現在雖然還沉浸在前幾天巨大的震撼之中。

  但軍令如山,他們想也不想便聽從了隋離的命令。

  “辛離!你二人為天理所不容!且等報應那一日罷!”

  甘叔憤怒地斥罵著隋離,很快被士兵拖下去了。

  在烏晶晶聽來,這話罵得實在不痛不癢。

  但凡在外麵有一兩個仇家的,誰沒被這樣罵過呢?

  她抬手去抓隋離的手指。

  他的手有些涼。

  烏晶晶怔了下,不由抬眼瞧了瞧他的臉色。隋離不是個能被輕易挑釁的人。他很少喜形於色的。

  但這一刻,她能很明顯感覺到他不悅。

  這種不悅,甚至發展成為了陰沉的戾意。

  不過戾意隻是一瞬間,很快便從隋離身上消失了。

  烏晶晶思考了一會兒,甘叔那段話是哪幾個字觸動了隋離,奈何實在思考不出結果……也就算了。

  烏晶晶牢牢抓住隋離的大拇指,隻管跟著他一塊兒往外走。

  隋離反手就握住了她的手指。

  他的手掌原來這樣大,輕輕一舒展開,再合上,便將她的手整個裹住了。

  烏晶晶好奇問他:“為什麽要帶他下去拿虎符呢?”

  隋離:“因為沒什麽好看的。”

  是嗎。

  烏晶晶想。

  她前腳邁出去,後腳就聽見了——

  “啊!”

  那是甘叔慘叫的聲音,叫得撕心裂肺,慘不忍聽。

  烏晶晶聽見之後,都本能地心悸了一下。

  “那東西到底藏在哪裏啊?藏在他的肚皮裏嗎?”不然怎麽會叫得這麽慘呢?

  沒一會兒,士兵就把虎符拿來了。

  虎符清洗得很幹淨,讓人完全無法捉摸出它到底是從哪裏取出來的。

  烏晶晶伸手便要去拿,隋離卻按住了她的手背:“……別拿了。”

  烏晶晶:“嗯?”可是今天他們來這裏不就是為了拿虎符嗎?

  隋離看向士兵,淡淡道:“拿根繩子,串起來。”

  士兵應聲。

  烏晶晶手裏的那一半也被串了起來。

  “拎繩子就好了。”隋離道。

  烏晶晶不明所以,但還是點了點頭,就這樣拿著虎符去山腰了。

  走的時候,隋離還讓人把天羽、甫雨二人也放了出來。

  “這二人的麵孔對於他們來說更熟悉。這樣便能免去他們最後的抵抗。”隋離不急不緩地說道,並不在意被他二人聽了去。

  天羽變了臉色:“你想做什麽?”

  隋離:“保你們的命。”

  天羽冷笑:“我豈會信你?”

  隋離:“信不信也是如此。若非因太陽之故,你們早就喪命了。”

  天羽疑惑道:“好罷,你因為她要留我們的性命。是要用虎符讓我們歸順辛敖是不是?”

  隋離:“不是。你們隻須歸順帝姬便是。”

  天羽更疑惑了:“辛敖知曉後,難道不會懷疑你們有反叛之心?”

  “那便不是你們該操心的事了。”

  天羽心下自己有了猜測。

  認為是辛離公子與帝姬有了私情,但若是被辛敖知曉,肯定是不被允許的。所以他們二人從現在起要與辛敖唱反調了。

  天羽等人都暗暗鬆了口氣。

  不歸順辛敖便是好的。

  要他們歸順他,還不如殺了他們。

  隋離此時也不在意天羽幾人在想什麽,他隻管將話說得不明不白,天羽幾人自然會補全其中邏輯,然後深信不疑地繼續效忠烏晶晶,也就不會想著拚死拚活了。

  眼見著太陽漸漸西沉,烏晶晶一行人方才行至半山腰。

  烏晶晶輕輕地喘了口氣,想也不想便先轉頭去看隋離:“你還好麽?累不累?”

  當著情敵的麵,偏還問他累不累。

  隋離掐了掐烏晶晶的指尖,轉而將她整個手掌都裹入掌心。他麵色泛著些許白,但氣息依舊穩當,道:“有你憂心,自然不覺疲累。”

  烏晶晶呆了一下。

  隋離說話的口吻……變了。

  變得好生肉麻啊!

  烏晶晶盯著他眨了眨眼,卻是沒有說什麽。

  落在旁人眼中,這便像是害羞一般了。

  天羽見狀,心下自然更覺苦澀。

  隋離道:“止步。”

  眾人便應聲停住。

  甫雨左顧右盼:“……並不曾瞧見士兵啊。”

  隋離沒有出聲。

  再往上便是一片茂密叢林。

  ===第193節===

  極適伏擊。

  隋離隨意點出二人:“前去查探,有異狀便及時退回來。”

  “是!”

  此舉哪裏是查探,其實隻是為了告知對方,有人來了。

  山林間。

  兵敗的叛軍倚坐在樹木下,抬頭望著天邊夕陽。

  “日薄西山,日薄西山!”有人喉中擠出了悲愴的聲音,顯然以為那夕陽便如他們的命運一般,已然走到了末路。

  他們滿腔的抱負,尚且還未來得及施展。

  心中愈想愈覺得不甘。

  可辛敖手底下的大將實在過於強悍……先前他們多次從朝廷圍剿之下逃脫,便真以為自己了不得了,能與辛敖相抗了。如今叫人家大軍找上門來,方才知曉當初的念頭何其可笑。

  “我們會死在這裏嗎?”年紀輕一些的忍不住哀聲道。

  “死在戰場上,本就是你我宿命。恨隻恨,後世史書上恐怕連我們半個姓名也沒有。”一旁的士兵扯了扯嘴角,露出譏諷的笑。

  半晌,有人弱弱問道:“不知陛下如何了。”

  旁邊的人想笑,真當她是陛下了?隻是到底也笑不出來。他們一心為尋先王遺孤。如今找到了,死期卻也來了。

  “辛敖若是知曉她做了我們的皇帝,會殺了她吧?”

  這話一出,一時眾人都沉默住了,漸漸更生出些羞愧來。

  他們跑得倒是快,卻是連陛下都沒救下來!

  再憶起那日她入城的模樣,高高在山宛如神祇,再憶起那日她要為百姓分糧,百姓便圍在她的腳邊搶著叩頭……

  她不同於那些都城中的女人。

  她是先王的血脈,長於辛敖膝下。辛敖為她起名太陽,雪國百姓對她無不崇敬愛之。

  她本該活著……好好地,耀眼地活著……

  他們本該為她鞠躬盡瘁……

  正在眾人思緒恍惚間。

  有小兵慌亂地快步跑來:“有人來了!”

  “可是甘叔他們?”

  “……恐怕更應該是辛敖的大軍追來了。”

  “不如我等拚死一搏……”他們口中說著擲地有聲的話,但麵上卻是籠著深深的絕望。

  “你二人為先鋒。”一將軍模樣的人站起來,當即點了兩名小兵。

  兩名小兵自然不敢推拒,連連應聲,並往著前頭去了。

  隻是不多時,他們便回來了。

  顫聲道:“……是、是陛下。”

  他們話音落下。

  烏晶晶這才在眾人開道之下,緩緩走入了山林間,也走入了他們的視線之中。

  尊貴的帝姬,他們的陛下,發間釵環叮當,紅緋色衣裙裙角飛揚,更甚天邊的夕陽。

  沒有半句寒暄,沒有慌亂的呐喊,沒有困惑的質問。

  烏晶晶就這樣拿出了虎符——

  兩隻虎符碰撞到一處,發出清脆的聲響。

  懸掛住它們的繩子打起了轉兒。

  夕陽為它們披上一層血色,格外奪目。

  ……虎符。

  為首的老將,當先落下淚來。

  多年未再見到的虎符,它們終於一同出現在了眼前!一時恍惚,他仿佛又回到了當年的歲月。

  “陛下……”他喃喃恍惚地喊出聲音。

  “噗通”一聲,他跪了下來。

  先有烏晶晶救濟百姓在先,再加上甘叔早早為她舉行了登基儀式,如今還有天羽、甫雨兩張熟麵孔頂在那裏。

  現在虎符也有了。

  那些茫然而又狼狽的,如同失去了頭狼而潰散萬分的士兵們,也紛紛朝著烏晶晶跪拜了下來。

  這代表著,從即日起,各地叛軍都要聽從她的調遣,且隻聽從她的調遣了。

  “願為主上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士兵們的喊聲震天響。

  烏晶晶在震天的響聲中,茫然地回過頭去看隋離,問:“然後我還要做什麽呢?”

  “再多讀幾本書吧。”

  “……?”

  “因為從今日起,你便是他們真正的主人了。你的每一個決策,都關係著他們的性命。”

  現在後悔還來得及嗎?

  烏晶晶垮了垮臉。

  想到還有無極門等著她……

  真是好大好大好大的責任哇!

  幸而想到辛敖一貫處理政務的姿態,烏晶晶才鬆了口氣。

  怕什麽?

  有隋離呢。

  烏晶晶還是小小妖怪的時候,便隱約聽得旁人說什麽“吹枕頭風”啦。

  她也要衝隋離吹吹枕頭風,自然諸事都能解決了是不是?

  當日重新整編了殘餘的叛軍後,烏晶晶便在隋離的指導下,命令他們先撤出了山穀,另尋一處作老巢。

  百姓也一同遷走了。

  同時又查抄了不少“大臣”的家,從他們那裏收來了不少金銀和糧草。

  之後還寫信交予領頭的將軍,要他率領眾人安置好後,便設下軍屯,要士兵們自給自足,而不再單單是倚靠這些百姓上交的賦稅。

  這些事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難得很。

  等處置完叛軍們的去留,已然是寅時了。

  烏晶晶哈欠連天,不知不覺便倚在隋離的身旁睡著了。

  宮人們手中提燈走在前。

  隋離抱著烏晶晶走在後。

  昏黃的油燈燈光照映下,隋離的額上滲出了一點汗珠。但他依舊牢牢地抱著烏晶晶,直至跨過門檻,來到床榻邊。

  待他將烏晶晶放上去,烏晶晶一下便驚醒了。

  她還記著吹枕頭風呢。

  烏晶晶想也不想便揪住了隋離的衣擺。

  隋離按住了她的手指,垂首道:“我去洗漱。”

  烏晶晶睜著一雙朦朧的眼,腦子還混沌著,便隻一味揪住了他,不讓他走。

  隋離伸手便去按了按她的腦袋,好叫她老老實實躺下去。

  誰曉得這一挨上去,烏晶晶登時就變本加厲了。她將腦袋靠住隋離的手臂,順勢便朝他抱了過來。

  隋離毫不設防,竟是叫她帶了個踉蹌,一下二人便一齊栽倒在了床上。

  她緊緊依偎著他,輕輕喚著他的名字:“隋離,隋離……”

  隋離眉心一跳,捂住了她的唇。

  小妖怪便咬了一口他的指尖。

  輕輕地,不帶半點凶狠的意味,便更像是捉弄了。

  隋離一下弓起手指,抵住了她的小尖牙。

  烏晶晶無意識地舔了下他的手。

  隋離眼底眸光一躍動,哪裏抵得住小妖怪這般親近?

  他按住她的腰側,勾動了衣帶。

  烏晶晶睜著眼:?

  嗯?

  她還沒吹風呢?

  烏晶晶睜著水盈盈的眸子,這下倒是清醒了許多,她巴巴地道:“隋離。”

  “嗯?”

  “你今日這樣累,會不會明日起不來?”烏晶晶發誓,她當真是關懷隋離的病體呢。

  隋離動作一頓。

  他嘴角向上扯了扯,似是露出了點笑容。

  然後便將烏晶晶按得更用力了些。

  烏晶晶張開唇,而後便怎麽也合不上了。

  ===第194節===

  最後到底是隋離帶著她一同去沐了浴。

  水聲嘩嘩。

  還伴隨著隋離低聲教她,如何驅使叛軍的聲音。

  他問她:“阿晶可記得了?”

  小妖怪將腦袋點得如小雞啄米,口中:“嗚嗚唔唔……”都分不大清楚說的是什麽了。

  轉眼第二日起床,烏晶晶便忘光了。

  呃。

  昨日隋離都教了她什麽來著?

  若遇叛軍有二心,該當如何來著?

  烏晶晶覺得那不應當是她的錯呀!

  是隋離的錯!

  隋離醒得晚些。

  他起身給烏晶晶披好了衣裳,出聲道:“該啟程了,若是沒有睡夠,一會兒馬車上再睡。”

  烏晶晶瞧著還在發呆。

  隋離心下失笑。

  不會還在想小狐狸的事吧?

  半晌,小妖怪才如夢初醒一般,舔了舔牙,也不知在想些什麽,麵頰都紅了紅。

  而後她才轉過身去:“走罷走罷!”

  他們沐浴更衣,又用了些食物,然後才啟程往都城回去。

  一路上還有不少殘留的血跡。

  烏晶晶瞧了幾眼,便將簾子扯下來遮住不看了。

  她與隋離依偎到一處,低聲道:“你的手好涼。”

  隋離:“……嗯。”

  昨夜她也這樣說。

  到底是少年人,好像一旦開了葷,便難免總想著這些記憶。

  隋離喉結滾了滾,壓下了種種翻湧的心緒。

  烏晶晶又小聲道:“我忘了你昨晚同我說的話了。”

  隋離雲淡風輕道:“忘了便忘了罷。”

  挑那個時候說給她聽,也是故意欺她記不住。

  烏晶晶有些發愁。

  見隋離沒有要再說一遍的意思,她便緊緊抱住隋離的胳膊不讓他動彈:“我忘了,我忘了。你再說一遍,就一遍,這一回一定記住了。”

  隋離好笑地推了推她的腦袋:“改日再說。”

  烏晶晶:“當真麽?那我記住了!”

  隋離:“……嗯。”

  免得再叫小妖怪纏來纏去,還不知幾時才能回都城了。

  辛敖隻怕要在都城生生等成一座石像。

  因惦記著辛敖。

  他們這一路便沒再耽擱,緊趕慢趕地往都城走。

  回程多了個烏晶晶。

  元楮自然被打發去了另一駕馬車上。

  他獨自躺在馬車內,忍受著路途顛簸,傷口因而撕裂帶來的痛苦。

  隻是轉瞬想到辛離公子的身體也好不到哪裏去,元楮便覺得心下平衡了。

  等一路行至宮門外。

  隋離卷起車簾,道:“去請姹女,將她與元楮安置在城西的宅子。”

  士兵應聲,將元楮從馬車上帶了下來。

  元楮這才又得見了烏晶晶。

  他遠遠地朝著烏晶晶拜了拜,嘶聲道:“舊傷未愈,又添新傷,幾日不曾拜見,請您諒解。”

  隋離神色淡淡地盯著他。

  這是隱晦地告他的狀啊?

  這廂烏晶晶擺擺手:“無妨。”

  哪裏聽出了元楮的弦外之音。

  元楮抬頭瞧她,見狀也不由有些失望。倒是忘了,這位帝姬似乎並無什麽複雜的城府心思。她隻聽得出一句話表麵上的意思。

  烏晶晶:“你好好歇著吧。嗯……不要死了。”烏晶晶想著還是添了後麵半句。

  他還有大用處呢!

  元楮權當是門主的祝福了,低頭應聲。

  等他再抬起頭,烏晶晶已經親昵地抓著隋離的手,一並往裏去了。

  元楮看到這裏,終於麵色微變,瞧出了點“異樣”。

  他們……二人……

  元楮本來尚算平衡的一顆心,登時生出了點咬牙切齒的味道。

  好麽。

  他是受了一路顛簸。

  這辛離公子卻是悄然抱了美人歸!

  到底隻有他受罪罷了!

  ……

  辛離公子帶著帝姬回來了的消息,很快便傳入了辛敖的耳中。

  從他們剛一踏進都城,辛敖便知曉了。

  宮人問:“陛下,可要遣出車輿去接帝姬與公子?”

  辛敖繃緊了麵容,冰冷地坐在那裏。

  元楮走時給他的兩個盒子還在他麵前,隻不過裏頭已經空了。

  有個老頭兒跪在辛敖的跟前,正顫顫巍巍地同他說起:“紀侯這兩日發了瘋病,不知何故將自己勒死在了床邊……”

  辛敖也沒有理會他。

  這個男人似是陷入了沉思。

  不知過了多久。

  隻聽得宮人又來報,說是帝姬已經要到鉤弋殿了。

  辛敖這才重重一抿唇,沉聲道:“一路辛勞,先讓公子與帝姬好生歇息吧,不必來見寡人了。”

  宮人聞聲心下驚訝。

  以陛下近日思念的情狀來說,應當是迫不及待地召見帝姬才是啊!

  隻是陛下都已下令,君王的心思自然不是宮人能隨意揣摩的。宮人躬身垂首,應聲退下。

  當他將話傳遞給帝姬時。

  果不其然,帝姬麵上也露出了驚訝之色。

  烏晶晶納悶道:“父親怎麽不見我?”

  宮人落了幾滴汗,結巴道:“便如方才所言,陛下是顧念帝姬與公子的身體呢。”

  烏晶晶還是覺得不對。

  她那父親,哪有這樣細心的時候?

  他才管不得別人累不累呢!

  一旁的隋離若有所思,但他什麽也沒有說。

  烏晶晶一提裙擺,幹脆也不叫宮人去通報了。

  她自個兒去見他不就好了?

  這廂辛敖仍舊坐在王座上。

  沉如泰山。

  他突地出聲打斷了麵前的老叟,道:“去請司伯。”

  老叟張張嘴:“臣……”

  “你明日再報。”

  “可紀侯之事……”

  “再放兩日沒那麽快臭。”

  “……”

  老叟想到辛敖的行事風格,也隻好罷了。

  司伯一早便等在外頭了。

  隻是辛敖將他喚來,卻遲遲沒有進殿。

  ===第195節===

  此時老叟退出去,司伯便與他擦肩而過,邁進了殿中。

  司伯便是當年的軍師。

  當年辛敖攻入皇宮,便始終是他跟在辛敖身側。

  辛敖這才出聲道:“寡人當年隻想著,既然妖妃都死了。她的孩子便是我的孩子了。誰人敢說什麽?卻不曾想過,終有一日,帝姬總會知曉自己的身世。”

  現在再回憶起帝姬拿了個形狀怪異的虎符給他看,莫不是一種試探吧?

  但再想想又覺得……帝姬應當沒有這樣的腦子。

  畢竟全皇宮上下,就一個辛離才有這樣聰明。

  軍師聞音知意,也不與皇帝客套寒暄,接著道:“陛下是憂心……帝姬被叛軍擄走後,知曉了身世,與您生出間隙,乃至仇恨?”

  辛敖:“……不是。”

  他緊緊皺起眉頭。

  他隻是……隻是……隻是無法想象,帝姬用傷心的目光看他,亦或是討厭的,冷漠的,總之都不行。

  既如此,那便暫且不要見好了。

  “您是擔心她反叛?”軍師又問。

  “自然不是!”辛敖眉心擰得更深。

  “那是……”

  “寡人到底不是她的生父……”

  “養恩大於生恩。”

  “若是加上殺父之仇呢?”

  “這……陛下若是猶疑,不妨先下手為快。”

  辛敖麵色一變,冰冷地盯著他:“先下手?下什麽手?”

  軍師登時便明白了陛下的心意。

  今日不是皇帝在詢問他。

  而是一個父親在詢問他。

  養在膝下多年,冷硬鐵血的帝王到底是生出了幾分父女柔情。

  他不僅不想殺了帝姬。

  他更想要彌補這一次經曆所帶來的隔閡。

  就在軍師思慮該如何如往常一樣,為陛下出謀劃策的時候。

  殿外一陣腳步聲近了。

  後頭還跟著宮人慌亂的聲音:“帝姬、帝姬……帝姬慢些……”

  他們根本不敢攔烏晶晶。

  身邊又跟著一個辛離公子為她開道,他們便更攔不住了。

  辛敖臉色大變,站起身來還不等他走開,烏晶晶便已經跨進門了。

  “拜見帝姬,辛離公子。”軍師有禮地躬了躬身。

  隋離轉頭與他頷首示意。

  烏晶晶卻並不看他,隻抬眸看向階上的辛敖。

  辛敖轉過頭。

  他行事我行我素,從來不管他人想法。

  難得一回不敢對上烏晶晶的視線。

  這位高大英武的帝王立在那裏,便好似成了一座雕塑。

  烏晶晶疑惑地問宮人:“父親怎麽不說話?”

  宮人結結巴巴答不出來。

  烏晶晶更疑惑了:“他又頭疼了?可是無極門都那樣了啊……”

  辛敖聽到此處便忍不住了。

  他轉過頭來,大步拾級而下,一把抱住了烏晶晶,再順手將隋離也抱住了。

  他臂展長,身形又魁梧,要抱住一雙兒女並不難。

  她還關心他呢。

  她還怕他頭疼呢。

  難道是叛軍沒和她說身世之謎?

  辛敖狠狠抱了抱烏晶晶,沉聲道:“可嚇死老子了!”

  烏晶晶也鬆了口氣。

  她就說嘛。

  辛敖怎麽會多疑到她的頭上呢?

  她還是他的女兒啊!

  烏晶晶忙推了推辛敖道:“憋死了,鬆開些,鬆開些。”

  辛敖拍了下她的頭:“寡人不是叫你們先去沐浴更衣歇息嗎?”

  烏晶晶癟嘴道:“我是好心,擔心父親思念我們,才趕緊來了。一路上我們都不敢停歇。辛離都累瘦了。”

  辛敖看了看隋離,還當真點了點頭:“是瘦了些,想必吃了不少苦。”

  隋離頓了下。

  吃苦倒沒有。

  甜是吃了不少,淨是小妖怪喂給他的。

  辛敖又看烏晶晶:“你也瘦了!”

  “還不快去備膳!”他瞪了一眼旁邊的宮人。

  宮人連忙道:“陛下,您忘了,早先您就吩咐了,已經備著了。”

  辛敖那會兒惦記著帝姬的身世之謎,早忘了這回事。

  估計是底下人靈巧,記得早早按帝姬和公子的喜好備下了。

  辛敖當然也不會說寡人沒吩咐。

  他看著宮人,心道是個聰明的,改日有賞。

  軍師將這一幕收入眼底,自知今日用不上他了,於是躬身往外退去。

  等宮殿中安靜下來,辛敖猶豫了下,道:“辛離,你先到偏殿去,寡人請了醫官來為你診治,看看這一路可有受傷,可有病情加重。”

  他有話要單獨與帝姬說。

  隋離什麽也沒有問,隻點點頭去了偏殿。

  不多時這裏便隻剩下了辛敖與烏晶晶二人。

  辛敖想了許多。

  不管叛軍有沒有與她說起身世之謎,誰曉得將來哪一日又被說破了呢?那時他豈不是又要憂心?何不今日便與帝姬幹脆說個清楚,有什麽都攤開來。

  她若生氣。

  他便讓帝姬插上一劍,如此便可全了她的孝道罷?

  “太陽。”

  “父親。”

  誰知曉二人同時開了口。

  二人頓時都是一愣。

  他們沉默了片刻,再度出聲:“我有一件事要告訴你,你莫要生氣。”

  “父親,有件事同你說了,你不許生氣!”

  二人又是異口同聲。

  辛敖:?

  烏晶晶:?

  辛敖:“不然你先說?”

  烏晶晶:“一起說罷!”

  辛敖:“……也好。”

  辛敖沉聲道:“寡人不是你的親生父親,你的親生父親被我一刀斬了頭。”

  烏晶晶:“我和隋離洞房啦!”

  辛敖一顆心極為忐忑。

  她聽後會如何?

  嗯等等……她說什麽?!

  辛敖騰地一下站起來,還帶翻了桌案。

  此刻用“怒發衝冠”來形容也不為過。

  “你說什麽?”“寡人的刀呢?!”

  第90章 一家三口

  ===第196節===

  烏晶晶一下栽倒下去, 牢牢抱住了辛敖的腿。

  她腦袋還在翹起來的桌子腿兒上磕了下。

  “你拿刀作什麽?”

  辛敖蹲下身把桌案扶正,麵上籠罩著怒意。

  作什麽?

  自然是……

  還不等他開口,烏晶晶便飛快地道:“我不要做寡婦!”

  辛敖噎了噎。

  他繃著臉, 大馬金刀地坐回去, 一條腿還被烏晶晶抱在懷裏呢。

  “怎麽一回事?”辛敖厲聲問。

  烏晶晶:“嗯……事是這樣的……”

  辛敖突然打斷她:“罷了, 你不要說了。此事叫辛離來親自與我說!”

  烏晶晶看了看他, 道:“反正父親一早就知曉,我們好上的事呀。”

  “那是一回事嗎?我萬沒想到,他居然敢……”

  烏晶晶隻好先倒打一耙:“父親, 你方才說什麽,你不是我的生父……”

  辛敖僵住了,一下喉中再吐不出半個字。

  這下倒顧不上與隋離算賬了。

  一牆之隔,隋離似有所覺, 他推開醫官,起身走回到主殿外。

  他隻想著多半辛敖要和烏晶晶說身世的事。

  他卻差點忘了……以烏晶晶的性子, 多半也會立即和辛敖交代他們的事。

  隋離在門口駐足,目光掃過地上的狼藉。

  ……看來辛敖已經發過火了。

  他再抬眸看辛敖。

  男人僵直地坐在那裏,臉上餘怒未消, 瞧上去正處在一種極為尷尬怪異的狀態之中。

  隋離心下登時便有了猜測。

  多半是辛敖要發火來尋他,烏晶晶便提起了身世的事, 辛敖一心虛, 便定定坐在那裏, 動也不是, 不動也不是了。

  小妖怪在維護他……

  但此事,本就應當由他來承擔。

  隋離邁入主殿, 低聲道:“父親。”

  辛敖一見他, 正要抄起手邊的大印砸他, 但拿起來,頓了頓,又放了回去。

  他繃著臉問:“醫官如何說?”

  隋離:“隻說舟車勞頓,養一養就好了。”

  “……哦。”

  氣氛越見尷尬,隋離卻是主動上前一步,道:“帝姬一早便知曉身世的事了。”

  辛敖麵色微變:“什麽?”

  隋離:“因而父親不必憂慮了,她會主動來見您,便已經說明了一切。”

  辛敖心下隱隱是有感覺的。

  隻是如今經由隋離的口說出來,他才更確定了。

  他心下浮動幾點喜色,縱使這一刻情緒複雜得很,也還是禁不住在心中道,不愧是寡人的帝姬!

  她還是知曉誰才是親爹的!

  她很愛我。

  辛敖想。

  “剩下的事,我與父親說罷。”隋離又道。

  烏晶晶張了張嘴。

  隋離看向她:“先去沐浴更衣,想必等你洗漱完,食物也該備好了。”

  烏晶晶很猶豫:“你……”

  辛敖這會兒也冷靜了許多。

  他看了看隋離。

  ……倒是極有擔當的。

  “太陽,你先去吧。”辛敖也出聲道。

  烏晶晶這才鬆開了手,緩緩站起來:“哦,那你們不要打架。”

  辛敖:“……放心吧,寡人一定不會殺了他。”

  烏晶晶:?

  辛敖為了讓自己的話顯得極有可信度,還再三強調道:“他也是寡人的孩子。”

  烏晶晶點點頭,這才走了。

  “到底怎麽回事?”辛敖拉下臉問。

  隋離這才大抵將甘叔的事說了說。

  想到甘叔竟然企圖胡亂給帝姬配一個男人,辛敖氣得肺都要炸了:“那人現在在何處?”

  “半死不活的,還有一口氣在。”

  辛敖冷笑一聲:“那便好。留著這一口氣,寡人還要好好懲治他。車裂,曝其屍。”

  隋離沒有說什麽。

  他特地留了甘叔一命,正是用作平息辛敖的怒火。

  辛敖發過了火,這才又道:“既是那燃香有異,帝姬可是自願……”

  說到這裏,辛敖又覺得多餘問了。

  帝姬的胳膊肘一向是朝辛離拐的。

  隻怕還說不清是誰先主動的……

  一想到這裏,辛敖便覺得有些頭疼。

  隻是到底是帝姬自己喜歡的。

  說來,兩個又都是他喜歡的孩子。

  冷靜下來再思考,他二人結合,除了不符禮製外,實則是最佳的選擇了。

  這樣一來,他們還是會牢牢陪伴在他的身邊。

  他們還是一齊喚他“父親”。

  他們照舊是最最親密的一家人。

  越想,倒越是美妙了起來!

  這是一段長久的沉默。

  隋離也拿不準辛敖會如何想。

  也許會動手?不過隋離已經做好了準備。

  半晌。

  隻聽得辛敖沉聲道:“寡人會再活久一些。二十年,三十年……”

  隋離怔忡地抬眸看他。

  與上一回坦白了之後,辛敖不正經的口吻全然不同。

  辛敖是經過深思熟慮才說了這樣一句話。

  可是為何……?

  隋離心中念頭剛動。

  辛敖又道:“我知你聰穎,頗有些手段。可將來若是叫你做了皇帝,隻怕不出五年,你就活活累死了。若我活得長些,你和太陽也就能活在我的庇佑下更長些。”

  辛敖未必是個英明的皇帝。

  但他以軍功起家,今日王位都是他自己殺出來的。他暴戾之名在外,除了他的親兄弟,還真沒幾個人膽敢生出異心。

  辛敖在一日,便能鎮住朝局一日。

  隋離怔了下,思緒都跟著頓了頓。

  辛敖是這樣想的啊。

  他自然不知,他們本就是外來者。

  他們不必在這個異界待上數十年,直到白頭。

  一旦修行圓滿,達成花緣鏡的條件,他們便能脫離此地……

  辛敖不知曉。

  他便隻想著庇佑他們更長一些。

  隋離想說些什麽,但喉中好似被堵住了,半晌,也隻道出來一個字:“嗯。”

  “你二人已經這樣親密,昏禮自然也該提上日程了。”辛敖沉吟片刻,“明日叫太卜擇一吉日罷。”

  隋離躬身應聲。

  “叛軍之事明日你再仔細與我道來。”辛敖將他上下一打量,道:“你也去沐浴更衣吧。”

  ===第197節===

  “是。”

  隋離直起身,目光掠過辛敖的鬢邊。一點白霜,尤為紮眼。

  這個英武的帝王,不知何時起,已經有了白發。

  他眼角淩厲的紋路也漸漸成了更深刻的皺紋。

  隋離轉身往外走。

  回首間,帝王的身影佇在那裏,依舊高大魁梧,如一座巍峨的山。

  隋離斂住目光,往外走去。

  辛敖從不知曉好父親應該是什麽模樣。

  他也沒有盡力去做個好父親。

  他隻是率性而為。

  便成了最好的父親。

  隋離漸漸加快了步子。

  ……

  烏晶晶回來得更快。

  她沐浴完,換了衣裳,頂著一頭濕發還來不及擦,便匆匆走進了鉤弋殿。

  “父親,父親。”她急聲喚。

  辛敖掀了掀眼皮:“聽見了,寡人還沒聾呢。”

  他有心想生她和辛離的氣,背著他,一個看管不住,就這樣親密了。但想到帝姬不顧身世,還一心隻認他,辛敖又覺得自己態度應當更軟和些。

  辛敖拍了拍跟前的位置:“坐過來。”

  烏晶晶連忙過去了。

  辛敖一瞧她的頭發,便擰起了眉:“怎麽還是濕的?”

  他冷笑道:“怕寡人生吃了辛離啊?”

  烏晶晶無辜地眨了眨眼,在他身邊坐好,道:“是許久不曾見父親了,這才急著過來。”

  辛敖聽了登時通體舒泰。

  帝姬說話實在動聽。

  此時宮人小心翼翼地來到殿外,手中都捧著盛食物用的器皿,高聲道:“陛下,可要擺膳?”

  “呈上來!”

  宮人們收拾了桌案,再將食物一一擺下。

  轉眼便擠得滿滿當當了。

  “餓了罷?”辛敖一笑,“吃吧。”

  烏晶晶搖搖頭:“且等辛離呢。”

  辛敖本有些醋意,但轉念一想,若是一家三口坐在一處用飯,自然更覺溫馨。

  先前辛敖是不知曉溫馨為何物的。

  如今知曉也不遲!

  辛敖再度露出笑容,抬手為烏晶晶倒了杯果子酒。

  那廂隋離更衣後,緩緩走出蒹葭宮。

  他理了理衣襟,便聽得宮人道:“陛下和帝姬正等公子去呢。”

  “等我?”隋離頓了下,“帶路。”

  隋離重回到鉤弋殿,隻見辛敖與烏晶晶坐在一處,桌案上的食物一口也未動過。

  他不由加快了步子,徑直走到桌案旁落座。

  隋離淡漠麵孔上,露出了點笑容。

  “怎麽敢叫父親等我?”

  “太陽要等你。”辛敖道。

  隋離麵上笑容更真切了些,他伸手去夠酒觴,辛敖拍開了他的手:“作什麽?你還想飲酒?且喝你的湯罷!”

  隋離點點頭:“那便斟一盞湯吧。”

  烏晶晶聞聲端起了盛湯的器皿,一下子給他倒了大半杯。

  辛敖見狀,便也知曉他心中所想了,當即先舉起了酒觴。

  “慶……”

  烏晶晶也忙舉杯。

  隋離落後半步。

  三隻青銅酒觴碰撞到一處。

  辛敖沉聲道:“慶你二人平安歸來,慶今日你們與寡人同在。”

  他說罷,仰頭一飲而盡。

  烏晶晶也學他的模樣,卻是嗆了個不輕:“咳咳咳咳……”

  辛敖見狀被逗得哈哈大笑,抬手忙不迭去拍她的背脊:“你那嘴隻有那樣大,學寡人作什麽?”

  隋離低頭也抿了一口。

  湯是甜的。是小妖怪一貫喜歡的味道。

  他目光一轉,落在另一道菜上。

  此菜名昌歜。

  也是他偏愛吃的。

  天色已經晚了。

  夜色籠住這座高大又冰冷,如趴伏的怪物一般的宮殿。

  “轟隆隆——”

  一陣巨響突地傳來,似是從天上落下,似是從地底噴出。將夜色裏的寧靜打碎了個幹淨。

  隨即磚瓦搖動。

  地與山一起奔騰。

  黑漆漆的天好似被拆分開了,燭火摔落在地。

  宮人驚叫聲起。

  器皿打翻,濕了衣襟。

  烏晶晶呆呆坐在那裏,隻覺得耳中轟鳴,腦中嗡嗡,連帶的又想吐又覺得發軟。

  辛敖神色大變,扔了酒觴,起身左手夾住烏晶晶,右手拖住隋離,狂奔而出。

  宿衛軍狂奔而來,口中疾呼:“地動了!地動了!保護陛下!”

  隋離似有所覺。

  這是本該經曆的一遭?還是花緣鏡要裂了?

  第91章 佛骨?妖骨?

  大旱、水患、地動是再常見不過的災禍了。

  走水連燒一條巷子, 疫病吞沒一座城,也是曆朝曆代總有的事。

  在這世上,無病無災活到老好似是一件極困難的事。

  因而等到地動山搖漸漸歸於平靜後, 辛敖的麵容也還是沉著冷靜的。

  “速速查看有無傷亡, 清點宮中損失。快馬去宮外, 將宋尹、司伯、太宰請來。……若是還沒死的話。”辛敖冷聲道。

  “是!”應聲的並非是傳令的內侍, 而是宿衛軍。

  地動過後,外麵想必亂得很,誰也不知還會不會再來一回地動……宿衛軍身強體壯, 又是皇帝跟前親近信任之人,眼下便是最合適的信使了。

  等吩咐完了。

  辛敖的目光才落回到了隋離的身上。

  “你一會兒與寡人一同議事。”

  然後他看向烏晶晶:“嚇壞了?”他說著鬆了鬆手。

  先前出來時,將烏晶晶抓得著實太緊了。

  烏晶晶微張著唇,搖搖頭, 緩緩從心跳飛快、發昏想吐的痛苦中抽回了思緒。

  “來人,尋一空曠處, 再去抬床榻出來。”辛敖說罷,再看烏晶晶,道:“帝姬便歇著罷。”

  烏晶晶動了動唇, 還有些茫然,不大明白這是發生了什麽事。

  她盯著隋離, 恨不能立即問問他。

  辛敖見她臉上寫著焦灼, 心思一轉, 當即又改了口:“罷了, 帝姬也與寡人待在一處吧。”

  到底還是放在眼皮子底下更安全。

  等宋尹等人從宮外匆匆趕來。

  膳房已經備了新的食物,送到了烏晶晶的麵前。

  辛敖是吃不下了, 但烏晶晶和隋離還得吃。他們還未歇息, 還未進食, 便被這突如其來的地動打斷了。若是再水米不進,恐怕一會兒該要真昏過去了。

  “參見陛下。”

  ===第198節===

  大臣們形容狼狽地躬了躬身,抬起頭,看見正慢條斯理進食的辛離公子與帝姬,他們什麽也沒有說。

  “地動會使山崩,江河倒灌,還極容易催生疫病。”宋尹憂心忡忡。

  “叛軍都膽大到敢擄走帝姬了,此時還不知會借機做出什麽樣的混賬事。”旁邊的人跟著皺眉。

  辛敖打斷他們道:“接下來的事很多,一樁樁去辦罷。這正是寡人喚你們來的作用。”

  宋尹等人當即也不再隻是陳述眼前困境了,他們先後說了起來,接下來先要處置什麽事,緊跟著再去做什麽。

  這些年下來,文官也早就成了辛敖的堅實擁躉,此時出起力氣,當然是不遺餘力!

  烏晶晶聽著聽著,便有些心不在焉了。

  她想起了還在叛軍城中時,大和尚來救她,當時說了句話,令她很是在意。

  烏晶晶伸手拽了拽隋離的袖子:“那些和尚,如今都安置在哪裏啊?”

  隋離低聲回她:“在城西的宅子。”

  隋離很不喜歡那些光頭。

  一則,花緣鏡這一遭就是佛修弄出來的,二則,這些光頭還想哄騙烏晶晶去做尼姑。

  不過,他們總歸是在營救中出了力。

  於是先前隻能住客棧的和尚們,如今住進了大宅子。

  烏晶晶猶豫了下,低聲道:“我現在能去找他們嗎?”

  隋離:“找他們作甚?”

  烏晶晶道:“地動這樣大的事,萬一砸死了一個就不好了。”

  隋離意味不明地低笑一聲:“你倒上心。”

  不過如今隋離倒不怕烏晶晶去做尼姑了。

  要她做尼姑,整日吃齋念佛,恐怕比殺了她還叫她難受呢。

  隋離:“我同你去吧。”

  地動之後便再沒有動靜了。

  花緣鏡中到底是怎麽一回事,恐怕還有些痕跡要從那些光頭的身上尋。

  “你二人嘀嘀咕咕說什麽話呢?”辛敖聲音驀地響起。

  烏晶晶轉頭看去,便見辛敖正盯著他們倆,眼底透出一分酸意。

  “說上街去瞧一瞧。”回話的是隋離。

  “有什麽好瞧的?黑燈瞎火的。”

  “父親,街上想必已是大亂,您要坐鎮宮中。但外頭須得有一人前往安撫,平定人心。”隋離道。

  辛敖想來也是。

  連一旁的大臣也出聲道:“公子仁德,是國之大幸。”

  自打他們發現辛離公子能行走,甚至還有點健步如飛的味道之後,心下便隱隱意識到辛離公子並非常人了。縱使他不是陛下親子,但到底是親自教養大的,多半要做將來的儲君。

  辛敖掃視過這些個大臣,沉聲道:“去罷,帶上宿衛軍。”

  隋離點頭起身。

  烏晶晶也跟著一塊兒動了。

  辛敖不爽地道:“她也去?”

  大臣們倒沒覺得哪裏不對。

  身負金光的帝姬,出現在絕望的黑夜之中,那不正是希望嗎?

  辛敖瞪了隋離一眼,到底還是放他們走了。

  出宮後。

  烏晶晶方才瞧見一路上的慘狀。

  房屋倒塌。

  哀嚎聲響徹耳際。

  塵土的味道,混著血腥味兒鑽入烏晶晶的鼻間。

  搬山填海之術,對修士來說並不是什麽陌生的法術。

  隋離抬手一擊,也能生生轟掉半座山。

  但那哪裏有眼前這般模樣來得震撼呢?

  被摧毀過後的建築底下,是血肉鑄就的軀體。

  修真界高高在上了太多年了。

  隋離目光微動。

  他也是來此一遭,方才見識到了這些。遠勝當初下山曆練時所見的那一隅。

  烏晶晶抿了下唇,問:“能幫他們嗎?”

  隋離:“……能。”

  到城西宅子去的這一路,他們生生走了兩個時辰。

  到後頭小妖怪的手指都磨破了。

  不過正如大臣們說的那樣,當沿途幸存的百姓,見到烏晶晶後,他們的確是漸漸平靜了下來。

  車輿朝著和尚們的住處行去。

  烏晶晶回過頭去,都還能瞧見那些人跪下來,朝她的方向一拜再拜。他們喊著“求上天庇佑”,“求陛下,求帝姬庇佑”。

  烏晶晶回過頭來。

  發現隋離麵上飛快地掠過了一絲譏諷之色。

  烏晶晶疑惑地眨了眨眼。

  嗯?

  是因為那句“求上天庇佑”嗎?隻可能是這句了。

  可是為什麽呢?

  烏晶晶很快便沒機會去憂心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了。

  他們進了門。

  小和尚見了隋離,臉一垮,但等見了烏晶晶,他便立時高興了起來。

  “師父被砸傷了。”小和尚愁眉苦臉地同烏晶晶道。

  烏晶晶跨進門,見到了倚坐在床榻上的大和尚。

  當然,床榻也被搬到了院子裏頭來。

  大和尚牢牢捂著頭,見到烏晶晶也很是高興:“帝姬可是來探望我們?”

  烏晶晶點點頭,環顧一圈兒,問:“其他人呢?”

  小和尚道:“去救附近的百姓去了。”

  烏晶晶再看這兩個光頭,頓時覺得順眼了許多。

  唔,他們還是比金禪宗要好的。

  當然,除了和無相子不能比!

  把金光分她一撮的無相子,也是極好的!

  大和尚的目光一垂,盯著烏晶晶的裙擺道:“帝姬受傷了?”

  “嗯?”烏晶晶也低頭去看。

  原來是裙擺髒了。

  上頭又是泥灰又是血汙。

  烏晶晶道:“不是我的血。”

  她說罷,便想起了正事來,不客氣地挨著坐下,問那大和尚:“你先前是不是知曉會有地動啊?”

  大和尚一怔,隨即搖頭道:“若我知曉,便不會被砸傷了。不過……”

  他看了看隋離。

  隋離眯起眼:?

  大和尚重重歎氣:“帝姬想是還惦記著我上回沒說完的話吧。不錯,我隻是預感到,雪國將有大災。但沒想到來得這樣快,而且是這樣要命的事。”

  說罷,他神色複雜地看著隋離道:“多謝辛離公子為我們換了一個住處,若是在那客棧……那邊應當已經塌了。”

  烏晶晶聽見“塌了”二字,心中便不覺地緊緊揪了下。

  大和尚又道:“佛門中有三災八難之說。”

  隋離目光一動:“……早在幾年前,雪國各地便多見水災、饑饉、疫癘。”

  大和尚看著他的目光有了點變化:“不錯,水災即大三災之一,饑饉、疫癘乃是小三災之二。”他沒有問隋離為何會知道這些,緊跟著又道:“其中還有刀兵之災,火災、風災。八難也指作惡多端、凶神惡煞,心中沒有慈悲,重殺戮的人。”

  大和尚定定地看著隋離:“那日上殿拜見,我驚覺一日竟見了兩個世間難見的惡徒。”

  烏晶晶已經聽了太多辛敖的壞話了。

  尤其無極門連預言都說了。

  所以其中一個必然是指辛敖了。

  可是怎麽會有兩個呢?

  第二個是誰?

  烏晶晶麵露茫然。

  大和尚再度出聲:“公子不好奇是誰嗎?”

  ===第199節===

  隋離掀了掀眼皮,隻問:“三災八難又如何?”

  大和尚道:“在佛門中,三災八難齊現時,便是瀕臨滅亡之時。”他沉痛地道:“所以……那一日我便心知,雪國注定走向滅亡。”

  他頓了頓:“公子這樣聰穎,應當知曉我口中惡徒是何人吧?”

  隋離笑道:“嗯。”

  烏晶晶隱隱約約回過味兒來了。

  好嘛。

  你是說隋離是惡徒嗎?

  太過分了!

  罵完辛敖,現在又來罵隋離了嗎!

  烏晶晶不滿地道:“你說的惡徒是作惡多端、凶神惡煞、沒有慈悲、重殺戮的人。你瞧他,豐神俊朗,哪裏凶了?他沒有殺過一個人,哪裏又有殺戮呢?”

  他還養妖怪呢!

  豈不是很慈悲!

  “前世業障,今生還。”大和尚道了聲阿彌陀佛,雙手合十。

  沒了手去捂,他額上傷口登時又流出了血。

  隋離依舊隻帶麵帶淺淡笑意,看著大和尚不發一言。

  像是對他所謂的“前世業障”半點也不在意。

  又或者是……他早就知曉自己的前世是什麽模樣了,因而也不必旁人來說了。

  大和尚抬眸對上他的目光,沒由來的打了個寒戰。

  烏晶晶覺得自己就不應當來瞧大和尚。

  她氣憤起身,踹了一腳床榻道:“三災八難齊聚,雪國便要滅亡嗎?憑什麽?”

  大和尚溫聲道:“天災人禍難擋,到時餓殍遍地,叛軍四起,百姓對陛下失去敬仰。當人不能再稱作是人的時候。國家便滅亡了。這是自然的規則,並非是我等胡亂書寫出來的。”

  烏晶晶抓了下隋離的袖子,道:“走吧走吧。”

  大和尚垂首見她指尖血跡斑斑。

  想是方才也去救困在廢墟之中的百姓了。

  大和尚神色微動,真切地道:“帝姬心懷大慈悲,應當是一副天生的佛骨,若入我門修行,便成佛。”

  烏晶晶才不聽他的話。

  她心道,你是不是瞎掉啦?

  隋離才是正道弟子,第一大宗伏羲宗的首席弟子啊!

  她隻有一副妖骨!

  “你且等著瞧罷,雪國不會滅亡的!”烏晶晶凶巴巴地說完,這下是真使了力氣要拽著隋離走。

  走到一半,她還沒忘記同大和尚道:“哦,你們是要濟世救人的,你們也不許走。你們好好救那些百姓罷。他們才不想滅亡呢,他們拚了命也會活下去的!”

  隋離反握住烏晶晶的手。

  他回過頭去,神色淡漠地掃過了大和尚。

  大和尚垂眸。

  見他二人雙手交握。

  斑斑血跡好似也塗到了青年公子的指骨上。又或者,他本來手上也帶了血。他也去救了人。

  大和尚怔怔心想,為何呢?

  因為在她跟前。

  一念是魔,一念也是佛嗎?

  第92章 重鑄雪國(一)

  這場地動從都城一路波及到了五個郡縣。

  山河移位。

  人力難抗。

  正如那日的宋尹所說, 地動帶來了一係列的次生災患,波及更廣。

  一時間朝堂上下都忙碌了起來。

  隋離也終於正式進入了群臣的視線中。

  他們還不由私底下暗暗感慨:“沒成想陛下如此英明。原先隻坐山觀虎鬥,瞧著楚侯與紀侯使出百般手段。實際一早便屬意公子辛離了。偏他體弱, 誰也沒將他記在心上。”

  “是啊, 著實好手段啊!如今紀侯身死。楚侯恐怕也……”

  他們暗自搖頭, 沒有再往下說。

  薛公聽聞如今朝政, 已經有大半都交於公子辛離來處置了,他心下先是一喜,但很快就又皺起了眉。

  原先清姬要他奉上大量金銀, 以改換辛離公子在宮中的地位。那時薛公也頗有意動,是取了些金銀交予清姬。後頭清姬與無極門元君過從甚密,再後來無極門倒台,薛公心有餘悸, 再不敢有任何動作。

  他也不知清姬在辛離公子得陛下看重一事中,是否出上了力氣。

  想來恐怕是沒有的……

  否則她怎麽還關在牢獄中呢?

  薛公歎氣。

  一個救了帝姬, 一個得罪了權貴。

  不知薛家的將來在何方……

  卻說這廂清凝,倚著柵欄,臉色發白, 她道:“回去吧。”

  越姬蹲坐在柵欄外,神色還有些呆滯。

  想是還沒能從地動的威懾之中回過神來。

  她能下地了以後, 便忙不迭地來瞧清凝了。

  初時, 越姬以為會很難才能見到清姬。

  但把守在門口的獄卒, 待她很是和顏悅色, 聽她說要見清姬,便忙將她帶了進來。

  而後便遇上了地動。

  越姬嚇得半條命都去了, 四肢也是軟得半天都爬不起來。

  幸而監牢本就修得牢固無比, 裏頭的人除了那嚇死的, 別的人幾乎沒受什麽傷。

  越姬禁不住顫聲同獄卒道:“我、我能帶她出去嗎?眼下出了大事,四處都亂得很。我、我就想帶她回家。”

  先前還和顏悅色的獄卒,登時拉下了臉:“不可。”

  越姬麵露失望之色。

  隻能盼帝姬了……可帝姬方才回到朝中,也不知她與辛敖的關係又如何了。不知她與叛軍如何了。反正應當是顧不到這裏來了。

  清凝抬眼:“我叫你走,你沒有聽見嗎?”

  獄卒立馬又變回了和顏悅色的模樣,笑嗬嗬地道:“是啊,此地陰寒潮濕,豈不是傷了貴人的貴體?”

  清凝都覺得有幾分諷刺。

  “他說的沒錯,你何必留下?”那日越姬不是都聽見了嗎?隋離說烏晶晶是她害的。

  她害了越姬放在心尖尖上的帝姬啊。

  清凝心下冷笑。

  她的便宜母親應當恨極她才是。

  越姬憔悴起身:“我明日再給你送吃食來。我會尋機會去見帝姬的,我會求她放了你。”

  清凝:“沒用的。”

  她回想起那日隋離的姿態,隻覺得骨頭縫裏都發著冷。

  修真界中的人們知曉隋離道君是這般模樣嗎?

  這樣的……冷酷且殘忍。

  “會有法子的……無極門的元君不是都放出去了嗎?你也會的,你也能的。”越姬低低念叨著,緩緩起了身。

  “我說了沒用的!”清凝情緒失控吼出了聲,“你究竟是在裝傻?還是在說些漂亮話糊弄我?那天的話你都聽見了不是嗎?帝姬不可能救我的。我心裏清楚,你心裏也清楚!”

  越姬別開目光:“……她很善良的。”

  “是,是,在你心中,她是最最善良,最最好的。而我心思惡毒,我憎惡她,我妒忌她,我想殺了她。你現在該恨我了。你恨我啊!”這段時日的牢獄生活,叫在縹緲宗從未吃過半點苦頭的清凝幾乎發瘋。那些堆積如海的情緒,都在此刻傾瀉了出來。

  越姬麵色一變:“不,你說的都是胡話。”

  獄卒冷笑一聲:“好了,您該走了。”

  好大的膽子,還想殺帝姬?

  你算什麽東西?

  越姬垂首,再不看清凝。

  似是為了免去再刺激她。

  “我走了。”越姬說道。

  第二日。

  越姬沒有等到烏晶晶。

  她便隻好又去牢獄探望清姬。

  今日她帶了些自己親手做的吃食。

  ===第200節===

  獄卒掃一眼,也不會管她。

  反正除了把清姬帶出去,她做什麽都行。這是她這個帝姬的“救命恩人”獨享的待遇。

  越姬心下苦笑。

  可誰知曉,原來要殺帝姬的就是她的女兒呢。她救了帝姬,不過是分內之事,是償還。並算不得恩情。帝姬沒有將她也下獄,的確算得是極善良的。

  “清姬,你吃一些……”越姬將食物穿過柵欄遞了過去。

  清凝抬眸。

  那張清麗麵龐上了無生氣。

  她麵無表情一抬手,竟是將食物全打翻了。

  清凝道:“滾。”

  “不要再來了。”她又道。

  她住在這裏,如廁都隻能用恭桶。

  吃喝與排泄都在這小小牢房之中完成。

  隋離實在太狠了。

  他剝去了她所有的尊嚴……

  也許他就在等她自殺那一日吧。

  到時候縹緲宗也不會去找那妖怪的麻煩了!

  清凝的目光越發尖銳。

  越姬扶著腰緩緩站起身,什麽也沒說。隻是陪在一旁坐了會兒方才離開。

  接下來的幾日,都是如此。

  越姬也愈發絕望了,隻是不敢顯露在清凝麵前。

  帝姬許久沒來瞧她了……

  帝姬不肯見她了嗎?

  烏晶晶坐在簷下,打了個噴嚏。

  “受涼了?”一旁的葉芷君問。

  烏晶晶苦著臉:“興許吧。”

  “近來天氣是有幾分詭譎。昨夜突然下了一場雨,又不知一時要死多少人了。”葉芷君道。

  烏晶晶點點頭,當即忍住了鼻頭發癢的滋味兒,繼續低頭看手中的信函。

  這是天羽送來的信函。

  如今叛軍還得聽她的麽。

  於是烏晶晶便讓他們也一並去救濟災民,為災後重建出一份力。

  無極門、大小和尚們,也都沒逃過。

  偏偏,他們這些人呢,又隻聽烏晶晶一個人的話。

  所以麽,這些事務便都砸在烏晶晶的手裏了。

  小妖怪從來沒想過,有一日她手中會握有這麽大的權柄。

  真是累死妖了。

  烏晶晶翻動信函,發出簌簌的聲響。

  葉芷君聞聲,耳朵輕輕抖了下,道:“可惜我雙目失明,也幫不上你什麽忙。”

  “原來你的耳朵也會動啊。”烏晶晶感歎出聲。

  葉芷君:“……嗯,眼盲,聽力自然就要靈敏一些。有時聽見什麽細微的聲音,就會有所反應。”

  烏晶晶:“我的耳朵也會動。”她問:“你要摸摸嗎?”

  葉芷君倒抽了一口氣:“可以摸?”

  烏晶晶:“當然可以啊。隋離就總摸!”

  她經常邀請他摸自己的耳朵。

  哦,還不止耳朵。

  葉芷君更更倒抽了一口氣。

  隋離。

  真有你的!

  看不出來,平日裏冷淡自持,拒人於千裏外,私底下居然是這樣的!還總摸貓貓!

  葉芷君小心翼翼抬起手。

  她看不見啊。烏晶晶想了想,主動歪了歪腦袋,往她手底下遞了遞。

  “摸到了嗎?”烏晶晶問。

  葉芷君摸到了她柔軟的發絲,手指動一動,就摸到了耳朵。

  耳垂軟軟的。

  烏晶晶:“我動給你看哦。”

  她說著,耳朵尖就抖了抖。

  這是與生俱來的本領,不會因為她無法變回本體就改變。

  葉芷君察覺到指尖傳遞來的微弱的觸感。

  她一顆心都要炸開了。

  隋離為什麽會喜歡烏晶晶呢?

  因為沒有人可以抵擋她的可愛吧。

  那廂元楮跨進門來,步子一頓:“我在外頭為門主拋頭顱、灑熱血,門主卻與姹女玩得很是開心啊。”

  烏晶晶這才縮回腦袋:“正巧,快來,快來,我問你,這個怎麽辦?”

  元楮肩傷未愈,走路難免要慢一些。

  葉芷君不願意叫貓貓多等,便起身去扶了元楮一把。

  等將人扶到麵前,葉芷君立即收了手。

  元楮一個不設防,差點摔一跤。

  “……也太無情了些,下回收手,至少先告訴我一聲。”元楮搖搖頭,坐了下來。

  話是這樣說,他麵上倒沒什麽怒意。

  元楮這個人隻有在別人要奪走他的權利和野心時,才會生氣。

  烏晶晶將手邊的東西全都推給了元楮。

  元楮垂眸一看,登時表情凝固:“都……給我?”

  烏晶晶點頭。

  元楮:“門主若是遇到疑難處,何不問一問辛離公子?”

  烏晶晶歎氣:“他也正忙著呢,怎麽好再叫他勞累呢?”

  元楮:“……門主便決定叫我勞累了?”

  烏晶晶:“唔,我是門主。我叫你幹,你能不幹嗎?”

  “……不能。”

  “那不就好了。”

  “你快些做吧,晚一些我還要和大和尚上街去。”

  大和尚念經,她當吉祥物。

  小妖怪歎氣。

  真不容易。

  可她還是鐵了心地想要大和尚,想要無極門知道。

  雪國是不會滅亡的。

  “罷了,公子病軀難當,這些活兒便還是由我來做吧。”元楮說著,任勞任怨地幹了起來。

  不得不說,這些事雖然繁瑣。但他從來不畏懼繁瑣。烏晶晶放權予他,除了他如今做不了皇帝外,他的權力並不小。

  不少人還得舔他的鞋底呢。

  這種掌握權力,處置事務,並從中獲得成就感的滋味兒,便是元楮最喜歡的了。

  將手裏的東西大半都打發給了元楮。

  烏晶晶才接著看信了。

  啊對了……

  烏晶晶轉頭看葉芷君,道:“師姐已經幫了我很多了,隋離都和我說了。隋離來找我的時候,你守著那個尋人的陣法對不對?那個陣法我回來也瞧見了。要用好多好多血……”

  元楮扯了扯嘴角:“……是啊,好多好多血,全是我的血。”

  烏晶晶:“……?”

  元楮又不冷不熱地道:“你那好夫君怕我半途跑了,最後找不著你。還叫人鎖了我的琵琶骨。”

  說到底,受傷的隻有他一個人罷了。

  烏晶晶動了動唇,欲言又止,幹巴巴地道:“誰叫你先前那麽壞的?還差點害死我們父親。”

  元楮:“……您說的都對。”

  說罷,他才又嘴角一勾,道:“用我的血也好,若真要用姹女的血,才叫人舍不得呢。”

  ===第201節===

  葉芷君掀了掀眼皮。

  照他肩上掐了一把。

  元楮:“……嘶,疼,疼。”

  這才消停了再沒說話。

  又說另一廂。

  天羽端坐在主位,打扮老成,已隱隱有了幾分甘叔昔日的風采。

  仆人將幾個壯漢引到了他跟前。

  為首者頭戴白花,當先躬身道:“聽聞甘叔殞命於太初皇帝之手,他有踔絕之能,大中至正,世人皆仰之。我等特地前來憑吊,可有衣冠塚容我等上一炷香?”

  天羽:“有。”

  接下來,便多次有人特地來吊唁。

  個個開口必先誇讚甘叔一番,再表達一下對他率領叛軍,企圖推翻辛敖暴-政的行為的向往與肯定。

  天羽如今也長了些腦子。

  他能聽出來他們話裏潛藏的意思。

  雪國遭此大災,正是叛軍趁虛而入的好時機。

  那些個心中有反叛之心的人們,便找到了他們,言語間或是要合作,或是要投誠。反正目的都是為了掀翻辛敖的統治。

  他們要去做那王城之中的貴族!

  天羽沒有拒絕,一一應下。

  又提及他們已經尋到前朝遺孤,將來要擁立為王。

  其他人並不知這個所謂前朝遺孤,便是當今帝姬。

  他們心下大喜,心道若有前朝的血脈在,自然可以舉起一杆大旗來,順理成章地反叛,以求光複前朝了。

  至於到時候光複的是什麽嘛。

  那便是誰手中握的權利大,誰說了算了。

  眾人一時間各自都露出了喜色。

  各自也都揣著不同的算盤。

  有人道:“既要反辛敖,那咱們這第一步……”

  天羽麵不改色地拍了拍手,道:“來人,呈上來。”

  有人呈上鋤頭、鏨子、楔子、扁子等物。

  眾人疑惑。

  天羽道:“便從種地、砌房開始吧。”

  她將重建與糧草的重任交予了他呢。

  第93章 重鑄雪國(二)

  前來投奔叛軍的人們, 就這樣開始了他們漫長的苦役生涯。

  一日複一日。

  小半個月過去了。

  這些人終於隱隱約約感覺到了不對勁。

  有人當先找到了天羽。

  大抵是被苦役生活磋磨得不輕,這人也不複先前的克己複禮了。沉著臉便怒聲道:“恕我直言,貴軍為何遲遲沒能成功推翻太初皇帝的統治, 正是礙於現在的行事!實在拖遝!滿眼淨是些無用之事!”

  天羽聞聲, 本來要發怒。

  但想到甘叔一貫的做派, 他便也學著不急不緩地道:“閣下可還記得先前來時, 是如何說的?”

  那人稍作回憶,臉色頓時鐵青:“是,我當時是說過願聽差遣。可那是建立在你我有共同的抱負之上。而如今……貴軍的抱負是什麽?便是在此地麵朝黃土, 背朝土坯嗎?”

  “你以為辛敖用兵如何?”

  這人乍然聽見辛敖的大名,還有些不大適應。

  辛敖凶名在外,以至於那些憎惡他的人,也都多是隻口稱“太初皇帝”, 仿佛若是直呼了他的姓名,便要傳到他的耳朵裏去, 會立即被他斬了腦袋似的。

  這人不自在地道:“他在戰場上驍勇善戰,坐在帳子裏,能指揮士兵於千裏外決勝。……若非是有這般厲害, 哪裏輪得到他來做皇帝?他登基時鬧的笑話還少了嗎?不知多少先生都私下裏說他鄙俚淺陋,難當大才!”

  天羽從前也是這樣的認為的。

  現在當然也對辛敖沒甚好感。

  但他們與太初皇帝中間多了一位帝姬……

  天羽沉聲道:“既然如你說的這樣不堪, 你可敢率一千人, 即刻殺入王城, 斬了辛敖的頭顱?”

  這人脫口而出:“率一千人?這不是去送死嗎?”

  說完, 他也意識到天羽的意思了。

  不管辛敖山不擅長做皇帝,至少他很擅長打仗, 很擅長殺人。他們要想反叛, 率軍打到辛敖麵前去, 也不過是個被斬下頭顱的下場。

  既如此……

  難道他們此生都無法推翻辛敖的統治了嗎?

  要等辛敖活活老死?

  這聽上去是個很可行的法子。

  可若是真等到那時候,他也已是暮年,又與誰去爭奪權利?

  權利到手又有何用?

  這人一時麵上神色變幻,擠出聲音道:“以你之見,那我等都解散自行歸去好了?還與太初皇帝作對幹什麽?”

  天羽露出責備的目光。

  每當甘叔露出這樣的神情,眾人都會倍覺羞恥。

  “諸位目光都如此短淺嗎?反叛並非一日之功,而當徐徐圖之。”天羽道。

  這人還想諷刺地道,你們圖出什麽了?甘叔都死了。

  還是被車裂的。

  天羽緊跟著又道:“既然武力上占不了先鋒,何不從人心上入手?你們應當也聽聞過無極門吧?”

  “知道,被下大獄了。隻因帝姬看重無極門中一個瞎眼女人,無極門的人才沒被砍腦袋。”這人頓了頓,“我要說無極門是有幾分本事的,難道你想拉攏他們?”

  天羽搖頭:“無極門抵達都城時,想的也是從人心入手。於是他們先在王公貴族間獲得了足夠的威望。可最後結果呢?失敗了。王公貴族們貪戀錢財與富貴,畏懼王權,在辛敖麵前就如老鼠一樣。所以他們無法為無極門提供足夠的支撐。”

  “所以?”

  “所以我們何不搏一搏百姓的心呢?我們要在他們中間獲得威望。”

  “百姓?皆為奴仆。他們有何用?”

  “他們所求,隻為不被餓死,不被凍死。前年姬城大旱,一路易子而食有多少人?這些人,為了活下去,無所不用其極。他們才是所向披靡。你再看一城百姓有多少?你我手下士兵有多少?若有他們攻城略地,先後造反。要再推翻辛敖統治,豈不容易?”

  這人麵色越聽便雙眼越亮。

  不錯,不錯!

  唯有此法才可取勝!

  百姓們都全造反了。

  要拿下一座座城池豈不容易?

  天羽道:“來人,將郭先生的鋤頭取來。”

  這人欲言又止,到底還是又拎著鋤頭走了。

  天羽見狀重重舒了一口氣。

  甫雨在一旁也不由得道:“此法竟然真有效,能將這些人安撫住,一心為咱們出力。”

  天羽心道,來信上寫的,將要還要這些“叛軍”出錢呢。

  可他覺得那恐怕很難做到,絕不是三言兩語便能忽悠得住的。

  甫雨在一旁感歎道:“帝姬竟然有這樣的巧思,辛敖又這樣疼她,我看將來真要她做皇帝也說不準……”

  天羽:“不是帝姬寫的法子。”

  甫雨:“那是誰?”

  天羽搖頭:“不知。”興許是那位辛離公子吧。

  天羽眼底掠過一點黯淡之色。那位公子雖然身形並不魁梧。但那人的氣度、手腕,依舊是他怎麽也追不上的了。

  “走罷,去田間看一看他們種植得如何了。”天羽起身,遂不再去想那些。

  他隻要為她做好這邊的事就夠了。

  是出自傾慕。

  也是出自為臣者的忠義。

  ……

  如今雪國中的人被分作了幾類。

  一類誓死效忠太初皇帝,他們敬仰著、敬畏著他,這一類人受災後,便是由辛離率人處置;

  一類則認定天災乃是人禍引起的,那無極門是有大本事的,是陛下不識好歹,將他們下獄,才招來了災禍,這一類人便暗自由元楮等人接手了;

  再一類同樣認定天災乃是人禍引起的,隻不過他們認為是無極門請來的邪祟,害得雪國遭此大災,他們極憎惡無極門,一麵又乞求通過祭祀上天來解決災患,這一類人便由大小和尚接手了;

  最後便是那些意圖趁機反叛的人,他們被天羽等人牢牢按住了。

  可以說是這麽些人,竟是將雪國那些個不管有異心無異心的,都“一網打盡”了。

  ===第202節===

  雪國上下,並非是萬眾一心。

  但他們所做所為,卻是朝著一條大道在努力。

  他們要重鑄災後的雪國。

  他們殊途同歸。

  烏晶晶便是這個將他們串聯起來的人。

  她是雪國的希望。

  ……

  “阿彌陀佛。”石階之上,大和尚雙手合十。

  階下眾人便也還之以:“阿彌陀佛。多謝大師為我等誦經,安撫了枉死的魂靈。”

  這些人麵色平靜,不見一點戾氣。

  這便是經文的力量。

  大和尚心知他們並非是真心向佛,隻是在災難來臨時,向佛成為了他們心間的支柱。

  他們麻木地借用經文安撫自身的恐懼與悲痛。

  這聽上去並不是成功的傳教。

  可是……當他們從痛苦中解脫出來,又何嚐不是一種善事呢?

  王公貴族與百姓們得到了安撫。

  重建與賑災有條不紊地進行。

  無人借機作亂,街巷依舊安寧。

  完成了今日的講經,大和尚便離開了。

  小和尚陪在他的身側,二人踩在泥濘的青石板路上,小和尚忍不住問:“師父,這樣的事我們還要做多久啊?”

  “這便耐不住了?”

  “不是。我隻是覺得,我們應當去做更大的事啊。”

  “什麽叫做更大的事呢?”大和尚說罷,目光望向了遠方。

  “我們總想著救眾生於狂瀾,眼下不正是在做這樣的事嗎?”

  大和尚怎麽也沒想到會走入這樣一條道路。

  換一個和尚,也許會先勸服辛敖父子拜入佛門吧?而後再大興佛寺,廣傳佛法。更勸誡辛敖父子少造殺孽,多誦經書,以求改換天地吧?

  大和尚失笑。

  佛門也沒什麽了不起,所做之事有限。

  但當他們放下身段,繼續從微末處行事,成為重鑄雪國中必不可少的一環,佛門便還會了不起的。

  另一廂。

  兩個無極門人推門走了出來。

  “這人實在好糊弄。”

  “是啊。好糊弄到我都覺得無趣了。……我們一身本領,不為陛下煉丹求長生,又不為百姓占卜祭祀,隻用來應付這些愚蠢的貴族,實在大材小用啊。”

  “急什麽?咱們門主總有掌握雪國大權那一日,到那時不就是無極門翻身的時候了?”

  “正是,正是。若非門主,我們這會兒隻怕要被那辛離公子弄死了。”

  二人聊著聊著,便也不敢再說手中活計枯燥的話。

  若他們有元君半分能幹,這時候也是在門主跟前做事呢。

  說到底,他們勝愚鈍的世人許多,但放在無極門中,便不夠看了!

  “明日又該到誰家中去了?”

  “我看那王卿近來多有不服,不如便先嚇嚇他吧。”

  “哎,此事還要先上報門主。”

  “自然,自然。”

  這二人相攜遠去。

  塵埃浮動間,再聞不見那屍骸腐臭氣了。

  今日烏晶晶早早返回了宮中。

  隋離已經在等她了。

  “過來。”隋離招了招手。

  烏晶晶走上前去,才發覺他麵頰又削瘦了些,眉眼便愈顯得冷厲了,甚至還夾雜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陰鬱之色。

  他的皮膚蒼白得近乎透明。

  嗯……他們已有幾日不曾睡在一起了。

  哦,妖怪腦子裏也不總是那些事的。

  但……但是還沒揣上小狐狸,總要想一想的嘛。

  烏晶晶壓住心頭的心虛,坐下來,抓住了隋離的手腕:“你怎麽不多吃些呢?”

  隋離:“顧不上。”

  明明隻是這麽三個字,但烏晶晶聽了,總覺得心尖尖像是被人揪了一下。

  有點疼。

  唉。

  烏晶晶垮著臉道:“那若是你病死了,我怎麽辦?”

  隋離道:“這副軀體便是用到油盡燈枯也無妨了。”

  烏晶晶張嘴剛想問為什麽,突然間,她又意識到了什麽。

  “是……是我們要離開花緣鏡了嗎?”她小心翼翼地問。

  隋離看出了她眼裏的緊張、害怕、不舍。

  小妖怪向來什麽也不怕。

  連他都敢扛回家做夫君。

  但這下她是有一點怕了。

  隋離低低應聲:“嗯。”

  烏晶晶舔了下唇,幹巴巴地道:“為什麽啊?”

  隋離這些日子已然將思緒梳理清楚了。

  “辛敖殘暴無情,連手足親情也不顧。

  “叛軍盤踞民間,不肯後退半步,時刻等著掀起戰亂。

  “元楮野心勃勃,借無極門中的命令欲控製帝王,更要用巫道之術令王公貴族聽命於他,讓無極門淩駕於世人之上。他們敵視佛門,因為一山不容二虎。推行巫道,便不能再有佛教。因而佛門中人,見必殺之。

  “天災、人禍,世人都想從亂世之中分一杯羹。

  “雪國朽矣。”

  隋離說到此處,話音一轉:“這便是花緣鏡中,這些人本來的模樣。”

  “若無你,前朝的遺孤會在辛敖闖入殿中後,活活摔死。辛離公子自然也病死宮中。隨後無極門入都城,王公貴族都跟著一同修煉‘春日訣’,一旦修煉後,便被元楮所控製。此時辛敖因頭疾難忍,脾氣暴戾,朝中文臣本就不服他,自然在政事上處處與他悖逆。辛敖難免要砍一些人的腦袋。此後暴君之名更甚……”

  烏晶晶連忙道:“別說了。”

  聽起來好生恐怖。

  她後背都覺得涼涼的。

  “阿晶,你還不明白嗎?先前入花緣鏡的和尚,不過在困苦之中,遠揚佛法,以渡世人。而你……”隋離凝視著她,“阿晶,你做了一件最大的事。你渡了辛敖。渡了一個本該成為暴君的帝王。而後一切就都變了。

  “於是你也渡了元楮。”

  “渡了叛軍。”

  “渡了大小和尚,渡了世人。”

  “佛法得以宣揚,人們在天災之下展現出了非凡的力量。他們一同重鑄雪國,是真真正正的救世。”

  “啪嗒”。

  淚珠從眼眶裏滾落。

  烏晶晶有些無措,麵上全無拯救了這麽多人,完成了這樣一項壯舉的歡喜。

  “那辛敖呢?”

  “我們走了,那辛敖呢?”

  她怯怯地問。

  “重鑄雪國後,他的威望會達到鼎盛。載入史冊時,他將是一位英明神武的帝王。”

  “……哦。”烏晶晶擦了擦眼淚,“可是,我們就沒有父親了。”

  隋離身形挺拔地坐在那裏,他麵上沒有什麽表情。

  他也抬起手來,為烏晶晶擦了擦眼淚。

  “我想了許久。”隋離低聲道。

  烏晶晶:“嗯?”

  “他是強大的帝王,但他也是凡人。終有一日,他會死去。病死、老死,總會死去。”

  烏晶晶一瞬間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她紮進隋離的懷裏,撞得他挺拔筆直的身形晃了晃。她揪住他的衣襟,哭得傷心:“沒有……沒有不死的辦法嗎?這個世界不可以修仙嗎?”

  “靈氣稀薄,不可以。”

  “那,那我們怎麽可以把他帶走呢?”烏晶晶很傷心,“如果可以將他裝入妖族境地隨身帶著走就好了。可是,可是在這裏,妖族境地是打不開的。”

  ===第203節===

  “不錯,我便仔細想了想,為何這裏也會有一個無極門?為何這個無極門,便是修真界中的無極門?”隋離一邊緩聲道,一邊屈指擦了擦她眼角的淚水。

  烏晶晶一下便不哭了,她抬起臉,臉都哭花了:“為什麽呢?”

  小妖怪想破腦袋也想不出來是為什麽。

  她這才覺得自己好像、大抵,是有一點笨的。

  第94章 離開花緣鏡

  “此時的無極門尚且繁榮, 而你在修真界遇到的無極門,已經隻剩下最後一個門人了。那人甚至連築基都未能築成。這說明……”

  “無極門經曆了繁榮鼎盛,到消亡的曆程。”烏晶晶喃喃接聲, “是這樣嗎?”

  隋離:“嗯。”

  他頓了下, 接著道:“我們若是將花緣鏡隻看作一個媒介。”

  “媒介?”

  “嗯, 通往某一段曆史碎片的媒介。”

  烏晶晶小聲道:“你的意思是……雪國應該是存在於千年前的某一段真實的曆史裏嗎?”

  隋離:“不錯。”“進入花緣鏡, 會去往無數個不同的小世界。這些小世界,興許正是截取自漫漫曆史長河中,隨意的那麽一小片。”

  烏晶晶還是有些發愁。

  “那……那也不過是證明, 辛敖是生活在千年前的人。我們回到修真界中,與他也相隔著千年呀!”烏晶晶眉眼又耷拉了下來,小聲道:“他已經死在千年前了。”

  這樣想著,倒是更覺得傷心了。

  好像這隻是一段注定留不住的曆史的光影。

  “我想過很多辦法。扣留花緣鏡, 以便我們隨時進出雪國,那依舊改變不了他是凡人的事實。用上古神器, 將那段曆史偷走,那我們和他依然還是兩個世界的人。”隋離頓了下,語氣放得很緩, “後來我想到……我們大可尋到他的墳前。”

  烏晶晶不大喜歡聽“墳前”兩個字,可她還是忍住了, 繼續往下聽。

  “招魂。”隋離道。

  “有一法門, 招魂、塑骨, 形同活死人。外表與常人無異。”隋離說到這裏又頓住了。

  烏晶晶呆了呆, 也覺得這法門聽著不太正道。

  像是……邪修們喜好的。

  “罷了。……此法隻是讓本該死去的人,看起來像是一個正常人。實際他並非活人。他再也嚐不到食物的甘甜與酸苦, 他不必入眠, 不必呼吸……這不是人。”隋離沉聲道。

  “還有別的辦法嗎?”烏晶晶的眉眼再度往下耷了耷。

  “還有一法, ……人死後該去往冥界,若破開冥界,也許會見到他。也許……他又投胎轉世,成為另一個人了。此法遠不如招魂。因為修真界中眾人,從未有人見過冥界。”隋離語氣沉沉。

  也就是說……隻剩下招魂塑骨了。

  烏晶晶頓時如同霜打了的茄子,蔫蔫道:“你是正道弟子,若是行邪修的法門,也不大好是不是?”

  隋離卻突地道:“正邪有何分別?”

  烏晶晶歪頭疑惑地看了看他,總覺得隋離進了花緣鏡後,好像有了不一樣的體會。

  烏晶晶趴在他的膝頭,歎氣道:“再想想罷。”

  不過小妖怪縱使不夠聰明,也知曉要將辛敖帶出去是一件極難的事。否則花緣鏡的三千世界不是早亂了套啦?

  他不是花緣鏡隨手捏出來的一個虛假的人。

  而是一個真實存在過的人。

  大抵……已經算得上是一個好消息了罷?

  “你二人又悄悄背著寡人作什麽呢?”辛敖大步跨進門來,不快地道,“連飯也不吃了?”

  烏晶晶聽見他的聲音,便沒由來的浮動起一分心虛。

  她慌忙從隋離膝上抬起臉,低低喚了聲:“父親。”

  辛敖覺得她語氣聽著不大對。

  等走近了,再瞧她眼眶微紅,便更覺得不大對了。

  “怎麽?辛離惹你生氣了?”辛敖口中說著這話,語氣卻是帶了三分笑意。

  他深知以辛離那個聰明的腦子,怎麽可能惹帝姬生氣?

  他得罪帝姬的可能性還大一點!

  辛敖一撩衣袍,在他們跟前坐下來,道:“還是近來太累了?”

  烏晶晶動了動唇,隻指著隋離的手腕道:“他瘦了。”

  辛敖恍然大悟。

  原來是怕辛離病死了。

  可此法……無解啊。

  辛敖歎氣:“那無極門歪門邪道一向多,也不知有沒有法子能改一改辛離的身軀。”

  隋離緩緩道:“無妨。不必活那樣久。”

  “說的什麽屁話?!”辛敖當即暴怒地斥了一聲,隨即他又緩和了語氣,“你們……不會想的是,等寡人老了的時候,就和寡人一塊兒死吧?”

  這猜測很荒唐。

  但辛敖又覺得很有可能。

  想想吧,有點高興,但又有點不高興。

  反正這是說明,他的孩子都很愛他。

  他們離不開他。

  辛敖整了整神色,難得擺出慈父的姿態,語重心長地道:“你還是要活長一些的,別老子還沒死,你就死了。那帝姬的眼睛不得哭瞎?”

  隋離:“嗯。”

  辛敖聽他應得十分乖巧,一時禁不住多看了他兩眼。

  辛離這小子平日裏隻是看著乖,實則是有些反骨在的。今日怎麽這麽乖覺?

  他再轉頭看烏晶晶。

  帝姬也眼巴巴地望著他。

  眼底透出點親近留念。

  辛敖覺得怪。

  太怪了。

  他一琢磨,哦,難道是因為叫太卜擇了吉日後,他們怕以後成了婚,因為於禮不合,就不在宮中住了?怕想他是吧?

  辛敖咂咂嘴,又覺得有點高興。

  不過又覺得這倆小孩兒太傻了。

  哈哈,難得辛離比他蠢!

  辛敖拍了拍隋離的肩,沉聲道:“怕離開寡人是吧?”

  烏晶晶身形一僵,難道他猜到啦?

  不應當啊……

  辛敖一笑:“你們瞧寡人何時遵循過那些勞什子的規矩?等你們成了婚,到時候還是一樣要住在王宮。哪裏會離開我呢?辛離便搬到白虎殿來。到時候離著寡人也更近了。”

  辛敖高興地說著。

  烏晶晶卻險些繃不住又掉兩顆淚珠子。

  最後還是隋離應了聲:“嗯。”

  “走吧,去吃飯。你們兩個真想要餓死啊?”辛敖站起身,順勢把烏晶晶從隋離膝上拎了起來。

  辛敖有點酸。

  帝姬小時候都是趴他膝蓋上呢。

  不過想到辛離現在也很愛他。

  辛敖也就沒那麽酸了。

  唉,都是一家人,一家人。

  隋離很快也一同起了身。

  他們一起去用了飯。

  辛敖還要忙著去處理政務,他站起身,道:“下午辛離不用隨我去了,好生歇息吧。”

  隋離點頭,也沒有拒絕他。

  這廂辛敖跨出門去,麵色當即就沉了下來。

  他想了很多可能。

  但他還是覺得,帝姬與辛離有事瞞著他。

  而且……是一樁大事。

  這事恐怕……還與他有關。

  這廂烏晶晶歪頭看隋離:“咱們還接著想法子嗎?”

  隋離望著辛敖離去的方向,道:“他應當有所察覺了。”

  烏晶晶一呆:“察覺什麽?”

  隋離撫了撫烏晶晶的麵頰:“你的難過都快要從眼眶裏流出來變成江河了,他怎麽會沒有察覺呢?”

  烏晶晶蔫了蔫,便更覺得難過了。

  也許等他們消失那一日,辛敖才會驚覺今日他們為何會這般。然後那時候,辛敖會不會難過呢?

  ===第204節===

  烏晶晶想了又想,禁不住出聲道:“我們不如……”

  隋離幾乎與她一同開口:“我們將這件事告訴他罷。”

  嗯。

  想得一樣!

  但是……烏晶晶又揪住了隋離的袖子:“能說嗎?”

  “父親行事粗魯,實則在你我的事上,分外心細。與其將來叫他痛苦疑惑於我們為何突然消失,不如告知他事情本來的原委。”

  現在已經不再是剛到這個世界的時候,還總要擔心別人以為他們是怪物了。

  烏晶晶抿了下唇:“我是說,花緣鏡……會不會不許我們說這樣的話?”

  隋離:“試試。交給我。”

  烏晶晶點了點頭。隋離向來是值得被倚靠的。很多事他好像都能做到。

  另一廂的辛敖還在擔憂於,要怎麽才能從這二人口中挖出真話來。

  辛離心思重,城府深。辛敖都自覺,兩個他還不一定有一個辛離的城府深。哦,當然那也可能應該是叫做腦子好使。

  反正從辛離這裏是挖不出什麽來的。

  帝姬呢?

  天真爛漫,倒是好套話一些。

  但辛離若是囑咐了她,她就定然守口如瓶。

  辛敖發愁了半日。

  等熟練地處理完手頭的政務,他也才驚覺,自己好像愈來愈像是一個合格的帝王了。

  雖說如今提到政務頭疼還是一樣頭疼,但處理起來也有幾分遊刃有餘了。

  他站起身,轉念一想。

  對啊。

  寡人是皇帝!還是他們的父親!

  寡人可以當麵逼問他們二人究竟怎麽一回事啊!

  辛敖當即也不發愁了,邁步如飛,直衝著白虎殿而去。

  白虎殿裏已經點起了燭火。

  辛敖一進門,便見帝姬二人端坐在桌案前,像是……在等他?

  氣氛登時便顯得有些肅穆了起來。

  辛敖心裏一淩。

  寡人還未逼問他們呢,他們這般模樣倒像是要逼問寡人一樣。難不成還是為前朝的事?不不,帝姬既然不提了,那便說明那些事過去了。

  辛敖走過去,當即擺出父親的凶悍姿態,踢了踢他們的屁股:“坐下去,讓你爹坐上頭。”

  烏晶晶麵頰鼓了鼓,還是乖乖往下挪了挪。

  辛敖便如願坐在了二人中間。

  不過他心更沉了。

  帝姬這麽聽話,可不是什麽好兆頭啊。

  “有一件事,極為重大,思前想後,決定告知父親。”隋離起了個頭。

  辛敖麵色一肅:“說吧。”

  他還是很高興的。

  他們竟然要主動告知他!

  果真是事事都離不開父親吧?

  “我們本是修真界中的修士。”

  “……哈,哈哈!”辛敖猝不及防地笑出了聲,等目光一轉,觸及到烏晶晶二人嚴肅的眸子,辛敖的笑容頓住,再慢慢收斂,消失殆盡。

  “你們……接著說。”辛敖沉聲道。

  隋離將所有經曆,都一一與辛敖說了。

  辛敖麵色沉沉,半晌都沒有再開口。

  烏晶晶乖乖趴在一旁,望著辛敖的模樣,心下禁不住又開始擔心另一件事了。

  唔。

  辛敖不會覺得,他們對他的感情不夠真誠吧?

  哎,總之煩惱的事真是太多了。

  就在烏晶晶禁不住要歎氣的時候。

  辛敖驀地道:“那個所謂金禪宗為何要害帝姬?”

  隋離一怔,隨即仔細與他說了。

  辛敖盯著隋離:“哦,原來還算是你惹的禍。”

  隋離:“……是。”

  辛敖又問他:“你在那個什麽修真界中,可有親人?”

  隋離:“隻有師長同門。”

  辛敖看向烏晶晶。

  烏晶晶忙道:“本該有的,我是從蛋裏孵出來的。可是孵我的那個人……最後把我趕走了。就沒有了。”

  她又嘀嘀咕咕地說了自己的侍女阿俏。

  還有後來交的朋友無相子,連同戈夜星,伏羲宗的陽十、陽九,她都提到了。

  辛敖倒也耐心地聽著。

  最後暗暗在心中作了個總結——

  反正,都是無父無母的罷。

  反正,他還是他們親爹!

  辛敖哼笑一聲,道:“你們到此地來,倒成緣分了。”

  烏晶晶此時已經困倦得快要撐不住了。

  她艱難地抬頭朝外頭瞧了瞧。

  ……天都堪堪要亮了。

  她的腦袋往下點了點,然後被辛敖和隋離同時伸出手去扶住了。

  烏晶晶一下驚醒:“……嗯?”

  辛敖道:“睡吧,不早了。”

  隋離也應了聲,起身就要繞到後頭去抱烏晶晶。

  辛敖又輕歎了一聲:“難怪當初帝姬一心要去蒹葭宮找你。寡人還吃味得很,如今一想,原是你們一早便認識了。”

  倒是沒那麽酸了。

  辛敖也起身,看著隋離將烏晶晶抱上床榻。

  眼見著帝姬實在撐不住,眼皮打架,打啊打啊,到底是閉上睡過去了。辛敖沉聲道:“你們放心罷,若哪一日你們突然走了,寡人不會發瘋殺人的。”

  隋離背對著他,低低應聲。

  “你們告訴我是好的。……你也睡吧。”辛敖便隻說了這兩句,隨即轉身出去。

  他今日沒有再去計較,隋離在不在白虎殿留宿,是不是同帝姬睡在一起。

  辛敖走出門後,當即喚來了一人。

  “去傳寡人令,……那個,牢獄之中有一人名叫清姬。殺了吧。”

  方才隋離的敘述之中提到了她。

  此人居心不良。

  又早早被辛離下了大獄,想必一定是有什麽地方觸怒了他。多半是仍企圖謀害帝姬。

  既如此……

  不必牽入修真界中那勞什子的因果去,他來殺。

  俯首在辛敖跟前的人,當即應了聲,而後便朝著宮外去了。

  吩咐完後,辛敖本該回鉤弋殿。

  他在殿外站了一會兒,似是在賞月色,也似是在沉思,立在一旁的宮人倍覺惶然,但又弄不清楚大家為何都變得怪異了起來。

  半晌。

  辛敖突然轉身回到殿中。

  卻見隋離仍坐在那裏。

  二人遙遙相望。

  辛敖幽幽道:“還沒睡啊?”

  隋離:“嗯,父親也睡不著?”

  “睡不著。”

  他們一並在床榻邊席地而坐。

  辛敖低聲納悶道:“她怎麽還是蛋生呢?”

  隋離一怔:“……我也不知道。”

  辛敖:“哦,她本來長得什麽樣子?”

  ===第205節===

  “是一樣的。”

  “你呢?”

  “也是一樣的。”

  二人聲音壓得極低,又胡亂聊了些細碎的話。

  今日皇帝不朝。

  但政務卻一樣搬到了鉤弋殿中來,由辛敖和隋離一同處置。

  辛敖再沒有問隋離的病體扛不抗得住的話了。

  另一廂。

  天剛蒙蒙亮。

  一個內侍模樣的人來到了牢獄中。

  他穿著一身黑衣,沉著臉,緩緩向前行去。

  積水濺起,打濕了他的衣擺。

  噠、噠、噠。

  他緩緩地近了。

  越姬就倚坐在清凝的牢房之外。

  她想救清姬,卻遲遲見不到帝姬。沒辦法,她便隻有去尋楚侯。誰曉得楚侯尚且自顧不暇,反過來還求她在帝姬麵前為自己說兩句好話。一問,越姬才知道,原來是那紀侯死了,死狀淒慘,把楚侯嚇得不輕。

  越姬也怕清凝落個不得好死的下場,便又回到薛家,想問問薛公可有法子。

  誰曉得薛公怕事,思慮再三,還是將越姬請出了門。薛公不想得罪公子辛離,但又怕冷落“救了帝姬的有功之人”,所以另置了一處宅子給越姬。

  越姬自然不肯住。

  想來想去,便幹脆來這裏守著清凝了。

  清凝還譏諷了她兩句:“那些個男人本就是貪圖你的美色。以色侍人能幾何?你如今才看清嗎?”

  越姬也不生氣,隻是歎道:“若非如此,你我難道要去吃觀音土?吃樹皮嗎?清姬,你長大到如今不易,我一定會救你出去的。”

  烏晶晶怎麽可能會放過我?清凝心下冷笑。

  這時候腳步聲愈近了。

  獄卒恭恭敬敬地朝來人躬了躬身。

  越姬此時本能地抬眸朝那人看了一眼。

  這人穿著長靴,腰間鼓囊,一手輕搭在腰側,身形瘦高,但卻看得出來底下肌肉緊繃。

  也許是出自本能吧。

  也許是因為她曾經也是一位將軍夫人,沒少見過動刀動槍的吧。

  越姬一下便站了起來,緊張地盯著對方,舔了舔唇,小聲問道:“閣下是?”

  來人並不看她,隻衝獄卒道:“將人帶走。”

  越姬初時以為是要帶走清姬,但很快她反應過來,不,不是……

  兩個獄卒朝越姬走來。

  同時還有人去打開牢門。

  越姬想也不想便朝黑衣人撲了上去,同時伸出手去拚命地夠這人的腰側。

  那裏!

  揣著刀!

  “做什麽?”黑衣人怒喝,想也不想便去推越姬。他倒是想用踹的,但這人和清姬不同。這人救過帝姬呢。

  “您是不是得了什麽命令,……要殺她?”越姬顫聲道。

  “這不是你該管的。”

  “可……可我是她的母親啊。”

  清凝倒是半點也不意外。

  來了。

  終於還是來了。

  又何必在那裏拉拉扯扯?清凝盯著越姬心想。若是越姬不去救烏晶晶,她今日又怎麽會落得如此下場呢?

  清凝起身,迎向來人。

  殺了我!

  有本事便殺了我!

  看他伏羲宗如何向縹緲宗交代!

  黑衣人麵容冷酷,沉聲道:“你意圖謀害帝姬,當判車裂之刑。”

  清凝瞳孔一張,驚懼地往後退了半步。

  “念在你母親有功……”

  越姬與清凝的心同時高高吊了起來。

  旁邊的人忙上來拿住了越姬。

  “予你全屍。”黑衣人話音落下,上前,抽刀,一送。

  越姬卻是在電光石火間,突然掙脫了獄卒,往前一撞,正撞在牢門處,也撞上了那把刀。

  “不要……不要……求求帝姬。”

  她扯著喉嚨,艱難地擠出聲音。

  也隻有這點聲音了。

  越姬如上了岸的魚,軟倒下去,緊合雙眼,再沒了氣息。

  甚至沒有功夫回頭看一眼清凝。

  清凝先是片刻的呆滯,而後才活過來一般,突然蹲下身去,將越姬翻了過來。

  她沒有睜開眼。

  她也沒有動。

  甚至沒有喊疼。

  “越姬!”她壓低了聲音喊。

  越姬並不理會。

  就如她方才不理會越姬不一樣。

  黑衣人皺了皺眉,似是對遇見這樣的變故倍感為難。

  “越姬!”清凝又抬高了聲音。

  清凝的腦子很亂。

  她的師父、師叔們都很強大,是啊,她們都是修真者,怎麽會不強大呢?所以她才那麽的看不起越姬。

  縹緲宗的師長揮一揮手,便能解救她。

  而越姬卻要用命。

  清凝死死盯著她,身軀難以抑製地顫抖了起來。

  你救過烏晶晶。

  你說帝姬的命比你我的都重要。

  那現在呢……

  我的命比你的也更重要嗎?

  你不要保護你的帝姬了嗎?

  清凝死死壓住牙關,嘴裏都彌漫開了血氣。

  她憎惡又悲慟地瞪視著越姬的屍身。

  你這輩子,如貨物一般,四處輾轉。

  曾經的將軍夫人,你不覺得悲苦嗎?

  你為什麽……要替我擋刀?

  你死了,我也活不下去的。

  他一樣會殺了我的!

  你甚至……你甚至連死了,都不知曉我本不該是你的女兒。

  我根本就不是你的女兒。

  我是那麽的瞧不起你……

  你錯付了!你錯付了!

  清凝喉中發出嘶啞的聲音:“越姬、越姬……”

  她流下淚來。

  “我好恨你,烏晶晶。我要生啖你的肉,你這個妖怪!是因為你,都是因為你……”

  清凝隻有師父。

  她也沒有過母親。

  她現在有了。

  但隻擁有了一下,隻一下……

  黑衣人聞聲皺眉,他擦拭刀刃,再不猶豫。

  ===第206節===

  出了意外,也總要收拾……

  他揮刀。

  再落下。

  清凝應聲倒地。

  她瞪大了眼,眼球突出,眼底血絲密布,像是死也帶著恨與詛咒死去。

  清凝死了的消息傳來時。

  隋離短暫地驚訝了一下。

  ……是辛敖動的手?

  不過其實是誰動手都沒什麽區別了。

  縹緲宗痛失愛徒,總要算在他們身上的。誰叫他們是一同進花緣鏡的?

  本來是留著清凝發瘋自殺的。

  隋離垂下眼眸,神色淡淡。

  ……罷了。

  倒是在底下人小心翼翼地與他說起越姬也身亡的時候,隋離皺了皺眉。

  小妖怪聽了,會為她掉兩顆眼淚吧?

  可惜了越姬。

  清凝不尊重她。

  她也不會知曉,清凝本不該是她的女兒。她或許應當有個更貼心的孩子。

  見隋離陷入沉默。

  底下人不由小心地問道:“越姬身死,不如補償一下她的家裏人?”

  隋離:“家裏人?”

  “就是薛家。”

  隋離:“薛家?薛公家中?……他們哪裏算得是她的家人。若她身死,換來無數金銀給薛家,恐怕才真要死不瞑目呢。好生安葬,命人日後記得要打理她的墳塋。香燭供奉不可少。再尋個人認她做幹娘,日後這人的後代便也算作是她的後代了,百年千年,都要令她墳前香火不絕。”

  “……是。”

  隋離隨即又淡淡補了一句:“清姬另埋它處。”

  生前冷淡。

  死後何必同穴?

  那人又應了聲:“是。”

  而後才退下了。

  烏晶晶這時候方才醒來,先問:“辛敖呢?”

  隋離道:“他去準備食物了。”

  “嗯?怎麽是他去?”烏晶晶扁扁嘴,“哦,是不是舍不得我們走,所以現在連食物也要親自去做了?可是、可是……父親做的食物實在有些難吃。”

  隋離失笑:“那你一會兒同他說。”

  烏晶晶點了點頭。

  隋離又與她說了越姬身死的事。

  烏晶晶呆呆怔住,半晌,隻能吐出來一句歎息。

  “越姬是個很好的母親。”烏晶晶懨懨道。

  隋離應聲:“是啊。”

  他眼底飛快地掠過一點光芒,也不知是想到了什麽。

  隋離冷聲道:“若她不是清凝的母親,想必會活得更好。”

  烏晶晶猶豫了一下。

  她雖然討厭清凝,但還是道:“也不一定吧……也許都是有緣分在的。辛敖給別人做父親,是一定做不好的。但給我們做,那就正正好了。”

  隋離輕輕應了聲:“嗯。”

  他低聲道:“阿晶,你替我記住一句話。”

  烏晶晶:“什麽話?”

  她眨眨眼,疑惑地望著他。

  他的記性遠遠勝過她,他自己記住不好嗎?

  隋離沉聲道:“不要相信天。”

  烏晶晶:?

  什麽意思?

  她不明白。

  但她還是點了點頭:“好哦,我幫你記住了。”這句話很簡單啊,他難道會忘記嗎?

  隋離眸色沉沉地注視著她,他抬手撫過她的眉眼:“若有一日,我離開了太久,等你再見到我時,你一定要記得與我說這句話。要避開所有人,隻能與我一個人說。”

  烏晶晶聽完就更一頭霧水了。

  但她也還是乖乖點了頭。

  不就是記得這些嗎?

  很容易便能記住啦!

  烏晶晶剛點完頭。

  她眼前驟然一花,恍惚間仿佛又瞧見了花緣鏡的形狀。

  多年未見,已顯得有些陌生。

  她張開嘴,隻來得及喊了一聲:“隋離——”

  修真界中。

  放置在大殿中央的花緣鏡終於動了。

  白光乍亮。

  “快!快去告知長老!”

  花緣鏡旁已經有許久沒有長老再護衛著了。

  原本的金禪宗人,縹緲宗人,一個也不見。

  隻剩下幾個耷拉著臉的弟子,他們匆匆起身,狂奔而去。

  雪國。

  辛敖再走入白虎殿。

  殿中空空如也。

  他轉眸問起宮人:“帝姬與公子呢?”

  宮人茫然:“不曾見到。”

  辛敖落座。

  從桌上拾起一枚玉玨。

  那是他賞給辛離的。

  玉玨下壓著兩封信。

  一封歪歪扭扭地寫著,給辛敖。

  一封恭恭敬敬地寫著,給父親。

  他屈指捏住那兩封信。

  “寡人不會發瘋的。”他低聲道。

  像是說給已經消失不見的人聽,也像是說給自己聽。

  第95章 天人五衰

  “師尊。……隋離回來了。”戈夜星站在跟前, 朝座上的寧胤劍尊望去。

  ……回來了?

  寧胤臉色微變,不過很快便又歸於了平靜。

  “你見到他了?”寧胤問。

  “還不曾,隻是伏羲宗那邊傳來消息, 說是花緣鏡有動靜了。”

  “哦, 隻是有動靜了啊。”寧胤緩緩起身, “這樣的大喜事, 自然要恭賀伏羲宗。”

  戈夜星眼底掠過一點複雜神色,到底是沒有說什麽。

  師尊送了他們入花緣鏡。

  若他們當真平安歸來,師尊真的會為他們恭賀嗎?

  此時縹緲宗也得了消息。

  “清凝回來了!?……師尊分身乏術, 隻有請二長老前去了。”

  烏晶晶呆坐在地上。

  轉過臉,左邊是隋離,再轉過臉,右邊是葉芷君。

  烏晶晶登時狠狠鬆了口氣。

  ===第207節===

  不過, 清凝是真的死了啊……

  烏晶晶暗暗皺眉。

  她對對方處心積慮要殺她,還沒有什麽實質性的感受。大抵是因為她身邊的人都在好好地保護她吧, 以至於她並沒有直接地見到過對方展露的惡意。

  正在發怔間。

  左邊伸來一隻手,右邊也伸來一隻手。

  烏晶晶:“嗯?”

  “起來吧。”隋離啞聲道。

  烏晶晶隻好一邊攀住隋離的手,一邊又攀住葉芷君的手, 然後站起身。

  她撣了撣衣衫。

  “……好險,還沒有臭。”烏晶晶聳了聳鼻尖道。

  葉芷君差點繃不住笑出聲。

  從進入花緣鏡後, 她的時間便被凝固了。身上的衣衫又怎麽會因為時間的推移而變臭呢?

  葉芷君忍住笑意。

  便還是那個脾氣怪異的大師姐。

  烏晶晶這時候察覺到, 隋離攥著她的手變得更用力了一些。

  不僅更用力了。

  他好像還在輕輕發顫。

  烏晶晶連忙回過頭去。

  隋離的確在顫抖。

  他的表情沒什麽變化, 但麵色卻有些發白。仿佛還是雪國的辛離, 沒有變回來一般。烏晶晶發現他眼底的顏色黑沉沉的,像是攪不開的墨。

  “隋離。”她禁不住輕輕喚了他一聲。

  隋離卻沒有應聲。

  似乎有某種巨大的痛苦降臨在了他的身上。

  他就這樣猝不及防地跪倒了下去。

  連帶著將烏晶晶都扯了個踉蹌。

  葉芷君有所覺, 扭頭出聲:“隋離?”

  隋離重新抬起臉, 唇間沾了兩點血珠。他渾不在意地抬手抹去, 這才又緩緩站了起來。再看他的目光,已然恢複了平靜。

  他道:“無事。”

  烏晶晶有些忐忑,一時都顧不上去盯他唇邊的血有沒有浪費這回事了。

  她摸了摸他的手腕。

  然後被隋離抓得更緊了。

  “無事。”隋離又說了一遍,這話隻說給烏晶晶聽。

  烏晶晶幹巴巴地應了聲:“哦。”

  她覺得隋離身上好像有什麽變化,可又好像沒有。

  他整了整神色,麵色漸漸脫離蒼白,便又是伏羲宗威風的大弟子了。

  這時候去叫人的弟子也回來了。

  眾人腳步匆匆,不多時便將大殿填了個滿。

  但並不如隋離的想象中那樣多人……

  伏羲宗隻來了三長老,縹緲宗也隻有個二長老,金禪宗不見無相子,也不見那位濟空上師。門下弟子倒是來得多。除此外,便不見旁人了。

  這不奇怪,當時各個宗門是來參加他與烏晶晶的結侶大典的,而後他們入了花緣鏡,一時半會兒出不來,其他人自然也就紛紛返回宗門了。

  但伏羲宗、縹緲宗斷不該隻來這麽些人。

  隋離麵色微凜,心知多半是出了什麽事。

  “隋離!”

  “芷君!”

  三長老登時長長地舒了口氣,等目光再落到烏晶晶的身上:“烏姑娘,萬幸烏姑娘也平安歸來。”

  這話一出,周圍的人表情就各有異狀了。

  劍尊寧胤、濟空上師非要指她為妖。

  如今她平安歸來,不正說明對她的指摘是無端的嗎?

  “清凝呢?!”縹緲宗人一聲怒喝,頓時把眾人的思緒拉了回來。

  是啊。

  清凝仙子呢?

  大家這才發覺這個驚人的結果。

  清凝仙子……居然還在裏頭嗎?

  不應當啊!

  花緣鏡的曆練是難,但是連這位烏姑娘都出來了,清凝仙子怎麽會出不來呢?

  縹緲宗也是這樣想的。

  怎麽可能呢?

  除非清凝出大事了!

  “敢問隋離道君,清凝去了何處?為何沒有與你們一同歸來?”縹緲宗的人上前一步,沉聲道。

  隋離淡淡道:“清凝仙子?怎麽?她也一同入了花緣鏡嗎?”

  縹緲宗的人一怔,這才意識到,當時隋離先投入鏡中,清凝是後麵跟進去的。別說隋離不知道了,當時他們也沒想到清凝會有這樣的舉動啊。

  “……道君沒有見過她嗎?”縹緲宗自知理虧,問話的聲音也就少了一分底氣。

  隋離:“閣下以為呢?”

  縹緲宗再度語塞,她轉頭看向烏晶晶,心下有些不快,道:“道君好本事,能將烏姑娘與葉姑娘都完好無損地帶回來。”

  隋離:“不過是她們自己修行圓滿了。”

  他說完,看向了金禪宗的人:“這位是?”

  金禪宗的人還盯著花緣鏡出神呢,聽見隋離的聲音,才忙回神道:“濟明。道君稱我濟明就是。”

  “濟明上師一直在看花緣鏡,可看出什麽端倪了?”隋離不冷不熱地問。

  濟明比濟空年輕許多,有幾分秀麗和尚的味道。

  濟明忙道:“不敢稱上師。”他緊跟著話音一轉:“這花緣鏡……”

  “嗯?”

  “不知是哪一位完成了這等普世渡人的壯舉?修了萬千功德!”濟明的口吻略有些激動,“上一位累積下這樣功德的,還是我宗門之中,已故的大若上師。”

  烏晶晶麵露茫然。

  這又是誰?

  伏羲宗的三長老似是看出了烏晶晶的困惑,便開口道:“大若上師,以救世渡人為先,以致修行阻滯。到圓寂時,也才堪堪到化神。他是真正心懷大慈悲的人。傳聞他曾救下一整個大陸之上的人。數以千萬計。他沒能等來飛升,也是修真界中一大遺憾。”

  如此也算是順勢捧了金禪宗一波。

  不過剛說完,三長老就後悔了。金禪宗這樣陰損,騙隋離的媳婦兒進花緣鏡,還捧他們做什麽?

  這廂烏晶晶聞聲,心道,那怎麽能和這個大若上師比呢?

  他救的是千萬人啊。

  雪國……雪國遠遠沒有這麽大吧?

  “不愧是隋離道君!”這時候旁邊有人開口了。

  來人壓低了聲音,語氣低沉:“竟是將金禪宗的弟子比下去了。”

  金禪宗弟子麵上有些掛不住。

  還是濟明出聲道:“的確不及隋離道君。”答得分外坦蕩。

  而烏晶晶這會兒根本顧不上去聽他們你來我往的推讓寒暄了。

  她瞪圓了眼,緊盯著緩緩走入殿中的人……寧胤!他怎麽還沒有死?!

  隋離也不著痕跡地皺了下眉。

  他沒有急著問寧胤為何還在,隻是淡淡道:“究竟是誰得了這般大功德?濟明上師看出來了嗎?”

  怎麽……?

  不是隋離道君嗎?

  濟明心頭疑惑更甚。

  “容我再仔細分辨……”濟明上前兩步。

  其餘人此時也不由露出了困惑的神色。

  哦……難道是葉芷君?

  這倒也不奇怪。

  葉芷君天分雖不及隋離,但她前世可不是什麽仙君。她天生眼盲,年幼時活得比旁人更艱難。能走到今日的地步,也稱得上一聲驚才絕豔了。

  入到花緣鏡中,興許眼盲會使她心下更清明,行事更堅定吧?

  濟明小心翼翼端詳著花緣鏡,再抬眸端詳麵前三人。

  此舉是為觀氣。

  ===第208節===

  古書中記載,真龍天子觀之有龍氣,德高望重者觀之有瑞氣,作奸犯科者觀之有惡氣。

  一個人的修為、功德,旁人看不出來,濟明卻能通過望氣分辨。

  這一辨,濟明的臉色便陡然難看了起來,而後便如見著了什麽極其驚駭的事一般,他臉上先後掠過驚色、喜色,再是敬佩,最後歸於平靜。

  這下把周圍人的好奇心全都勾了起來。

  他究竟看見了什麽?

  烏晶晶倒是被盯得有些緊張了。

  她不自覺地勾了勾隋離的掌心。

  眾人垂眸,這才發覺這二人親密如斯……倒好似,好似比入花緣鏡前還要親密了。

  就在此時,濟明突地朝烏晶晶的方向躬身一拜:“烏姑娘修得大圓滿,金禪宗上下欽佩不已,更覺得羞愧難當。”

  ……哈?

  眾人緩緩回神,將極不可思議的目光投向了烏晶晶。

  眼下濟明的態度說明了一切。

  修了大功德的人,不是隋離,也不是葉芷君,而是這名不見經傳的烏姑娘。哦,倒也不是說名不見經傳。她先前不是還說,自己是出自什麽無極門嗎?

  雖然那無極門也全然沒聽說過。

  此時以寧胤和縹緲宗人的臉色最為難看。

  前者是覺得荒謬。

  後者是覺得清凝被比下去了,縹緲宗丟了大臉。

  若是隋離,那也無妨。

  因為修真界中人人皆知他是天才。

  偏偏是她!

  這廂烏晶晶輕輕抿了下唇,受了濟明一禮。

  濟明又看了看隋離,似是還有話想說。

  但這時候烏晶晶脆生生地開口了,她問:“無相子呢?”

  濟明道:“他此時正分身乏術呢,前頭少不得他。”

  烏晶晶:“前頭?”

  濟明忙道:“還沒來得及與你們說呢,你們入花緣鏡後不久。邪修猖獗,禍害百姓無數。許多外門弟子都叛出了各自的宗門。那些本來沒有修行根骨的人,一朝修為突飛猛進。許多正道修士都因此亂了道心,更有大批人士爭相投向邪修……”

  濟明皺眉:“修真界已然大亂了。”

  烏晶晶麵露茫然。

  可是……可是那個邪修頭頭苗楓於,至今都還被她裝在妖族境地裏呢。

  她入了花緣鏡,難道妖族境地就開了嗎?

  不應當啊。

  烏晶晶連忙摸了摸腰間。

  三長老送她的儲物袋還在呢。

  那承載著妖族境地的東西,應當也還在裏頭揣著。

  隋離代烏晶晶問出了疑問。

  “先前邪修擄走了我的道侶,我與幾位師叔師伯,便殺入了邪宗,肅清了許多邪修敗類。此後邪宗便一蹶不振。為何如今又卷土重來了?”

  還未舉行大典……這便道侶了?

  大家愣了愣,不過眼下顯然不是關心這等細節的時候。

  伏羲宗的三長老上前一步,道:“那些人手中有一樣神異之物,先前我們都見過。那是一種藤蔓,侵入人的血肉之後,會將之改造成絕佳的根骨。再輔以邪修法門。要不了多少日便是元嬰遍地走。正道修士如何與之相比?再有。那些人身上一旦被種下邪藤,火燒不死,水淹不死,刀劍不入……”

  “魔藤……”烏晶晶喃喃出聲。

  她已經許久不曾想過那些舊人了。

  這會兒聽三長老一說,她便想起了季垣。

  季垣身上便有魔藤。

  “不錯,邪修猖獗,一時殺不盡。他們更提出什麽,與妖魔同修,一並飛升的鬼話。弄得四下的妖魔,也要與他們做同盟,一起來反正道修士。”濟明眉頭緊鎖,顯然是覺得極為棘手。

  想來他方才口中所謂的“前頭”,指的應當是正道修士與邪修的戰場了。

  隋離看向寧胤,若有所思。

  濟明見狀,便道:“劍宗的劍氣霸道,寧胤劍尊在戰場上,著實出了不少力。”

  這才是……為何修真界中眾人仍然容忍了他的緣故。

  劍宗為改先前的惡名,衝殺都在最前頭,受了不知多少傷。

  他們還有何話可說呢?

  佛門不都還講一個“立地成佛”嗎?

  縱使伏羲宗心有不喜,其餘人也都當失憶一般,不再提起先前寧胤身上的種種。

  以修真界大局為重嘛。

  寧胤此時哼笑一聲:“如今隋離道君歸來,想必戰場之上,又能得一大助力了!”

  烏晶晶禁不住皺了皺眉。

  大抵是在雪國呆久了罷,她便總覺得隋離應當是要好好歇息的。若是和邪修打起來了……隋離不會受傷罷?

  寧胤再看向烏晶晶,目光便流露出一絲陰沉了,他道:“烏姑娘既得了大功德,想必修為也有進益。改日也可為修真界出一份力啊。”

  不等隋離出聲,伏羲宗的三長老就先不快地開口道:“劍尊為修真界做出的貢獻,自然是不可否認的。如今隋離和芷君,還有烏姑娘方才從花緣鏡中回來,倒不該劍尊來指手畫腳伏羲宗的事。”

  寧胤冷笑一聲,也不與他多言。

  “伏羲宗既然不大歡迎我,我便走吧。”

  寧胤半邊臉隱隱又湧現了蒼老、猙獰的痕跡。

  但眾人已經見怪不怪了。

  前些日子在戰場上,白頭蠱在他身上呈現出的異狀,猝不及防地顯現出來。眾人初見還覺得驚駭。可寧胤不畏生死,力扛邪修入侵。

  他們便不好說什麽。

  甚至慢慢地,也有人覺得寧胤劍尊挺慘的嘛。

  被迫和一個會巫術的女子捆綁到了一起。那女子又不是什麽修真者。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凡人。

  隻是礙於伏羲宗的關係,才沒有人敢這樣說。

  寧胤很快從大殿中消失了。

  濟明對烏晶晶倒是很敬服的,開口自然也沒那些個陰陽怪氣的味道。

  他說道:“不敢攪擾貴宗團聚,我先回去稟報濟空上師,改日還要將佛子帶來與烏姑娘相敘。”

  連金禪宗也走了。

  縹緲宗倒是不想走,但伏羲宗的三長老已經拉長了臉了,何況,他們眼下又找不到清凝的失蹤和隋離幾人有關係。

  於是隻好也先離去了。

  心道等回去稟報了師尊再說。

  等眾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三長老又屏退了其他弟子。

  他這才麵色一肅,道:“道尊要見你。”

  隋離察覺到他神色有異,低聲問:“還是與邪修有關?”

  三長老搖頭。

  他看了看葉芷君,又看了看烏晶晶,重重歎了口氣,道:“罷了,這裏也不是外人了。……隋離,道尊要走入天人五衰了。”

  隋離眼皮一跳,胸中那顆“死物”鑄的心,都跟著重重撞擊了下胸口。

  葉芷君的麵色也淩了淩。

  隻有烏晶晶的表情略顯出一絲茫然,她小聲問:“天人五衰是什麽?”

  三長老知她自幼無人教養,不知也實屬正常。

  三長老低聲解釋道:“這是佛家的說法。但在修真界中,那些達到渡劫期,離飛升隻差一步之遙的修士們,遲遲等不來飛升,壽命也在歲月的流逝下,漸漸走向了末路,便是天人五衰。”

  修真者的命總是比普通人更長一些的。

  但長一些,並不代表就可以永生了。

  神仙固然有死的時候,何況是區區一修士?

  烏晶晶一下便明白了。

  伏羲宗的宗主,聲名煊赫的羿升道尊,要死去了。

  烏晶晶忙扭頭去看隋離。

  她光是想到辛敖已經是死在千年前的人,就難過得不行了。

  隋離的師尊要死了,他一定也很難過吧。

  隋離麵上沒甚麽表情,他沉默片刻,道:“我知曉了。”

  他帶著烏晶晶往殿外走。

  烏晶晶慌忙問道:“我也去嗎?”

  隋離:“嗯。”

  烏晶晶不由道:“你的師尊會不會隻想見你呀?”

  隋離:“他會很高興看見你的。”

  烏晶晶點了兩下頭,也不再說什麽了,隻乖乖跟著隋離去見羿升道尊。

  ===第209節===

  這廂三長老又轉過頭,同葉芷君:“等隋離出來了,你也去見見道尊吧。”

  葉芷君怔了下,隨即點了頭。

  這仿佛是在告訴她,道尊待她與隋離,並無區別。

  這廂隋離帶著烏晶晶來到了羿升道尊居住的主殿。

  大門因他們的到來而自己打開了。

  邁入殿中,不等抬頭,烏晶晶便察覺到了一股極其強烈的威壓。

  這時候隋離捏了捏她的掌心。

  烏晶晶覺得有些癢,不過那股威壓好像也沒那麽厲害了。

  她順勢抬起頭,瞧見了座上的羿升道尊。

  他的模樣極平凡,並不似其他修真者那樣花了大功夫來改變自己的容顏。他的眼角甚至還有長長的細紋。大抵是因為這樣可以讓他看上去更有一宗之主的沉穩。

  他穿著一襲墨色衣袍,袍子上有暗色的竹子紋路。頭發也整齊地冠起。

  完全沒有“衰老”的跡象。

  他也很強大。

  烏晶晶悄聲在心頭道。

  哎呀,她還是第一回 見這樣厲害的大人物呢。

  羿升道尊驀地睜開雙眼,先是盯著隋離仔細瞧了瞧,道:“你能平安歸來,便是極好的事。”

  隋離應聲道:“叫師尊為我擔憂了。”

  羿升乍然聽見他這話,眼底飛快地掠過一絲詫異。

  不過他很快便壓下了這點情緒,說了聲“無妨”,然後再轉頭看向了烏晶晶。

  烏晶晶也在看他。

  羿升道尊說話時,原來也是這樣寡言少語、不急不緩的。

  唔。

  隋離有幾分像他呀。

  羿升盯著她,且等了片刻,方才開口道:“烏姑娘不怕我?”

  “為何要怕?你不是隋離的師尊嗎?”烏晶晶如今可不是那個沒見過世麵的小妖怪了。她挺挺胸脯道:“那便也是我的師尊呀。……是、是吧?”

  羿升緩緩點了下頭,道:“恭賀烏姑娘在花緣鏡中修得圓滿。金禪宗見了,也當奉你為尊才是。”這後半句話,方才顯露出一點第一大宗宗主的鋒芒來。

  不等烏晶晶接他的話。

  羿升隨即便正色道:“隋離,我喚你來,並非是要你來問候探望我。”

  他抬手一揮,一物從他身前的桌案上飛了下來,直直落入隋離的掌中。

  “這些年裏,修真界中多有傳聞,想必你也知曉。二十餘年前,天界打破了與人界的壁壘,仙人下凡,將你交予伏羲宗,並要求伏羲宗將你撫養長大,授你修真術,又提及你是清源仙君轉世,一時人人都對伏羲宗又羨又妒。”羿升緩緩道來。

  烏晶晶聽到這裏,心道這些她都聽說啦!

  “那布帛之上,記載的便是仙人留下的隻字片語。”羿升頓了下,陡然一轉話音,“其實並不止伏羲宗得了仙人的神諭。金禪宗、劍宗,也各有神諭。神諭中的內容,彼此互不知曉。我想其中差異可能極大。”

  隋離動了動唇,已然明白了羿升道尊的用意。

  “師尊要我……”

  “想辦法取走金禪宗和劍宗的神諭,親自看見其中的內容,總會更放心不是嗎?”羿升淡淡道。

  烏晶晶也差不多聽明白了,隻是心下還禁不住有些迷惑。

  聽道尊的口吻,怎麽好像、好像那些神諭之中留下的,都是對隋離有害的東西呢?

  他不是仙君轉世嗎?仙人們怎麽要害他呢?

  隋離躬身一拜:“我知曉了,多謝師尊。”

  “去吧。”羿升說罷,便不再多言。

  “弟子告退。”隋離道。

  “嗯,我也告退啦。”烏晶晶連忙跟著學了一句。

  隋離抿了下唇角,又道:“請師尊保重。”

  烏晶晶鸚鵡學舌之餘又多添了兩句:“嗯嗯,請師尊保重,嗯,不要總坐在這裏,會累的。嗯……多泡一泡靈泉舒展筋骨。那裏很好的。”她就很喜歡,現下想想,恨不能立即一頭紮進去呢。

  她已經不知曉有多久沒有嚐過靈泉的氣息了。

  羿升認認真真聽她說完,應了聲:“好。”

  他這時才又多說了兩句話:“小妖怪,把你的尾巴藏好了。”

  烏晶晶霎地瞪圓了眼。

  ……他怎麽瞧出來的?

  隋離麵上倒是沒有露出什麽異色。

  羿升道尊實在是不知活了多少年的老怪物了,能一眼瞧出來也並不稀奇。

  隋離溫聲道:“便請師尊助我一同將她庇佑得更長久些吧。”

  羿升又應了聲:“好。”

  烏晶晶:“我們走啦?”

  羿升:“嗯。”

  烏晶晶說道:“真的走了。”如此說完,才和隋離一同退出去了。

  他們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羿升的視線之中。

  不多時,葉芷君也來了殿中。

  羿升似是同她閑談道:“隋離似是變得溫柔了些。”

  葉芷君應道:“興許吧。”

  她哪裏有關心過隋離溫不溫柔?

  羿升看她:“你也有了些變化。”

  葉芷君還要沉默寡言些,半晌隻擠出來兩個字:“是嗎?”

  羿升後來又平靜地說了幾句話,的確是瞧不出像是要死了的人。

  等說完話,葉芷君也就退出去了。

  這廂隋離並未走出多遠。

  陽九、陽十迎了上來,高興地與烏晶晶說起了話,顯然對她能回來很是慶幸。

  兼之陽九是無相子的兄長,那花緣鏡又是經由無相子的手送給烏晶晶的。眼下無相子暫且來不了,陽九便免不了又向烏晶晶好一番告罪。

  隋離立在回廊前,望著烏晶晶的方向,瞧著她與旁人歡歡喜喜地說話。

  而他卻是在與三長老低聲交談。

  “伏羲宗的地位似是有了些變化?是因為師尊嗎?”

  三長老重重歎氣:“不錯。自從邪修入侵後,道尊便不再閉關。寧胤在戰場上雖然凶悍,但又哪裏比得上道尊呢?可即便如此。也難免有些修為不低的老東西,瞧出了道尊身上的異狀,懷疑他已進入了天人五衰。懷疑心一起,自然的也就有人動了異心,想要取代伏羲宗第一大宗的位置。這為首的,便是縹緲宗。”

  不止。

  劍宗也結下了仇怨。

  金禪宗除卻一個無相子外,也是態度不明。

  而無相子雖為佛子,但到底年幼,當不得大事。

  隋離腦中種種念頭掠過。

  從雪國回來,並不代表著高枕無憂了。

  相反,還有更多的麻煩亟待解決。

  冥冥中,隋離甚至察覺到將有影響到整個修真界的大事到來……隻是這念頭好似來得莫名其妙。

  不,也不是莫名其妙。

  隋離垂下眼眸。

  那念頭好像伴隨著什麽記憶,曾經深深紮入過他的腦海,但當他脫離花緣鏡時,那些東西便隨之一同剝離了。

  此時烏晶晶回過頭來,她脆聲道:“我先去見阿俏了。”

  隋離唇邊覺了一絲酸意。

  眼下倒是知曉辛敖看烏晶晶整日隻與他親密的那絲酸,究竟是怎麽個味道了。

  另一廂。

  戈夜星推開了廂房的門。

  寧胤驟然睜開雙目,冰冷地看向他:“為何不稟報便推門而入?連規矩都丟了?”

  戈夜星驟然抬眸。

  卻見他雙目雪白一片,看向寧胤時,比寧胤方才還要冰冷萬分。

  寧胤立即意識到……

  他被什麽東西上身了!

  寧胤縱身而起。

  不等他有所動作,對方緩緩抬手,好似隻是動了動指頭。

  寧胤登時便察覺到他一身的靈力,頓如泥牛入海一般。

  “我乃五重天仙人巴淩,貴宗青靈劍尊曾得我手諭,上麵有我的姓名。”

  寧胤麵色一變。

  仙人!

  ===第210節===

  傳說天界共有九重天,仙人的修為、地位,便是依其居住在幾重天來判定。

  神君住在九重天。

  仙君住在八重天。

  其餘隻敢自稱仙人。

  仙人為何突然在今日再度打破壁壘,又來到修真界?

  不過是來自五重天……卻已經強悍如斯,叫他連一絲反抗也生不起。

  這便是無數修士俱向往的飛升仙界。

  “邪修一事,天界可相助於你們。”仙人緩緩道。

  那麽,條件呢?

  第96章 沒用的金禪宗

  雪國。

  元楮在那裏枯坐已有兩日。

  “元君。”無極門人嗓音艱澀地道。

  元楮一動也不動。

  他隻是垂眸盯著自己的手。

  他肩上的傷還未好, 加上先前失血過多,近來又要幫著門主處理各項事務,如此一來, 自然恢複起來很慢。因而回到門中, 他多是要靠姹女來扶著他的。

  隻是如今……

  空空蕩蕩, 哪裏還有姹女的蹤影。

  他親眼看著她的身影消散在他的麵前。

  就如書卷中記載的, 一朝化為神仙一般……

  元楮知曉巫蠱的力量,但他從未想過這樣一幕會真切地發生在他的眼前。一個人,說不見便不見了。

  “元君?”

  “元君, 門主交代下來的事,您已經有兩日不曾處理了。”

  無極門人忐忑道。

  元楮這才緩緩回神,道:“你不覺得目光所及之處……隻是井底所能窺見的一隅嗎?”

  什、什麽?

  門人呆愣地站在那裏,全然不懂元楮說的是什麽意思。

  “無極門算什麽?雪國算什麽?這裏無上的權柄, 又算得什麽?”元楮望向更遠處的天,“天外是什麽?”

  門人覺得元君像是修煉得瘋魔了。

  字字句句他們竟然一個字都聽不明白了。

  元楮驟然起身, 一邊低聲喃喃,一邊大步往外行去:“若這裏本是虛假,何處又是真實?姹女, 姹女……”

  他忽然扯動唇角,露出了笑容來。

  “原來你身上還有這般奇異之處。”

  “元君?”門人回神, 匆匆追了上去, “您這是要去作什麽?”

  元楮:“你聽聞了嗎?帝姬和辛離公子都跟隨那些大和尚遠渡重洋了。”

  門人點頭:“聽聞了。”

  這是那日, 陛下突然下的聖旨告知了天下。

  陛下說, 帝姬要為佛國百姓求來更好的生活。

  公子辛離也要去尋治理災患之法。

  百姓們聞聲,無不感恩戴德。

  “我若此時再下蠱奪權如何?”元楮笑問門人, “反正門主也不在了。”

  那門人被這話嚇得臉色一白。

  萬一, 萬一他們又轉身回來了呢?

  無極門豈不是又要被下大獄?到時候門主說不定都懶得搭救他們這些“叛徒”了。

  元楮將他驚懼的表情收入眼底:“我說著玩兒的。我答應門主的話, 又怎麽會違背呢?”

  門人頓時長長舒了口氣。

  元楮見狀心下失笑。

  帝姬、辛離應當與姹女一樣消失了吧。

  太初皇帝並不直言他們失蹤,是推到那些和尚頭上,為的便是依舊震懾眾人吧?

  他沒撒謊。

  他答應了帝姬的話,他一定會做到。

  他會盡全力為太初皇帝鞍前馬後。

  將來有一日……他還會想法子再見到姹女,再見到他那門主的。

  他對另一片天,充滿了更濃厚的興趣與向往。

  他死也要見到那一片天是什麽顏色。

  ……

  伏羲宗。

  “阿俏。”

  “阿俏……”

  坐在窗前身著煙紫色衣衫的女子,乍然聽見這樣的聲音,緩緩回過了頭。

  她恍惚了一瞬,一時還以為是什麽精怪學了烏晶晶的聲音。

  但轉念一想,這裏可是伏羲宗,何來精怪呢?

  她騰地一下站起來,匆匆打開門。

  外頭立著的少女,身上穿的還是走時的衣衫,頭發鬆鬆挽起來一點發髻,隻眉眼間多了一點嫵媚,冰肌玉魄,好生美麗。

  阿俏禁不住又恍惚了一下,然後一步踏出去,喃喃喚了聲:“阿晶!”

  烏晶晶雙眸一亮,又喚了聲:“阿俏。”

  阿俏伸出手,像是怕自己還在做夢一般,小心翼翼地點了點烏晶晶的衣襟,等觸到實物了,她方才一下將烏晶晶抱在了懷中。

  阿俏的心跳飛快。

  她本該有很多話要說的,隻是到了嘴邊,到底也隻擠出來一句嘶啞的:“對不起……”

  阿俏自覺是因為她與寧胤的糾葛,才引來了寧胤對烏晶晶的報複,最終害得烏晶晶和隋離也中了白頭蠱,烏晶晶更被那老和尚騙進了鏡子裏去。

  “你高興哭了嗎?”烏晶晶問她。

  少女的口吻還是一如既往,帶著些天真爛漫的味道。

  沒有絲毫的怨懟。

  阿俏覺得胸口壓著的大石好像終於輕了幾分。

  她緊緊扣住烏晶晶的手腕,張張嘴,半晌還是說不出更多的話來。

  倒是烏晶晶拉著她往裏走,隨意尋了處位置坐下,問:“你在伏羲宗過得還好嗎?”烏晶晶皺起臉道:“我又見到寧胤啦,他竟然還沒有死。哦……我險些忘了,他自然是不能死的,他死了,你也要死了。”

  阿俏終於拾回了自己的聲音。

  “寧胤……他本就是個有城府心機,又手腕狠辣的人。他今日還能在修真界中逍遙快活,我倒也不覺得奇怪。”阿俏冷著臉道。

  若是想不通這其中關節,隻怕隻有自己活活慪死。那又有什麽用呢?

  阿俏說完,連忙又道:“伏羲宗待我極好,你與隋離道君走後,也半點不曾短我吃穿,此後又獨自劃了個院子出來給我住。寧胤如今極風光,多次來到伏羲宗想要見我,伏羲宗始終沒有給他半點機會。”

  阿俏皺眉,露出極厭憎的表情來:“以他這個人的狹隘之心,隻怕如今連伏羲宗也一塊兒恨上了。”

  她喃喃道:“有時候真忍不住想,若是我死得透一些,是不是也能帶著他一塊兒去死了。也免了禍害旁人。”

  烏晶晶想了想,認認真真地勸她道:“像寧胤那樣的人,那樣那樣壞,一定有許多手段。你就算拿刀插-入自己的心髒,也可能是疼,不是死。……阿俏,你還是不要試了。好疼的。”

  阿俏眼眶發酸,悶聲應道:“好。”

  烏晶晶還是沒有變。

  哪怕從花緣鏡走了一遭出來,她也還是那般的。

  “不論有沒有你,寧胤都不喜歡伏羲宗的。”烏晶晶又道。

  阿俏聞聲,驚訝地看了看她。

  不,還是變了一些的。

  烏晶晶竟然能說出這樣的話了。

  烏晶晶並未察覺到阿俏的訝異,她接著道:“很多人一定都不喜歡伏羲宗,因為伏羲宗太厲害了。所以,也不全是因為你的關係呀。”

  “阿晶,你怎麽會想到這些的?”

  “嗯?……就這樣想到了啊。”烏晶晶一頭霧水,這不是一下子就能想到的事嗎?

  阿俏低聲道:“你在花緣鏡吃了不少苦吧?如今都學會縱觀大局了。”

  烏晶晶喃喃道:“這便叫做縱觀大局嗎?”

  她好像隻是,聽辛敖和隋離說得多了,隱隱約約地,也就有自己的想法和念頭了。

  這算是變得極聰明了嗎?

  ===第211節===

  烏晶晶不由自主地便有一絲想辛敖了。

  她悄悄歎氣。

  人呀,為什麽總是有用不完的思念呢?她在花緣鏡裏會想念阿俏。在花緣鏡外,又會想念辛敖。

  一時間,烏晶晶都忘了自己不是人這件事。

  她回過神來,衝阿俏搖了搖頭:“我沒有吃苦。”

  阿俏自然不信:“我知曉你是為了寬慰我的心。”

  烏晶晶也很納悶,怎麽一個個都不信她說的大實話呢?

  她扁了扁嘴,隻好不再提花緣鏡中的事,轉聲問起:“小狐狸呢?”

  阿俏知道她問的是誰。

  那隻四尾靈狐!

  阿俏這才揮去了方才的憂愁,笑道:“伏羲宗每日都要送些靈植來給它吃,如今養得大一些了。我帶你去瞧。”

  烏晶晶點了點頭。

  雖然小狐狸遠遠不如阿俏他們叫她思念,但總歸是她養的,嗯,也要負起來一些些責任的。

  阿俏帶著烏晶晶拐了兩個彎兒,繞過屏風,來到了床榻邊。一隻巨大的籠子就擺放在床頭邊上。

  籠中,狐狸緩緩站了起來,眼底飛快地掠過一點驚異之色。他沒想到烏晶晶還能活著回來!

  狐狸四足伏地,脊背微微弓起,四條尾巴格外厚實,從籠子的縫隙探出。

  這頭烏晶晶也驚訝地瞪大了眼。

  它怎麽……

  “長得這麽大了?”

  足有一丈高!

  籠子都快要關不下它啦!

  當它看向烏晶晶時,這便當真有了一分獸類的氣息,自然地帶出了點點壓迫感。

  “想是因著伏羲宗內,靈氣濃鬱,又有天材地寶……便是養一頭豬,也該要養大了。”阿俏道。

  “……”四尾靈狐容夷聞聲,嘴角似是抽搐了下。

  怎敢將他與豬相比?!

  不,是怎敢將豬與他妖族之王相比?

  烏晶晶輕歎了口氣,倒似是有些可惜了:“原來要蹲下身去摸它,如今都不用了。這樣瞧著,哪裏還像是我的兒子呢?我像是它的兒子還差不多。”

  看起來像是有點兒因為他不夠可愛,多多少少有一分想棄養的意思了。

  四尾靈狐的嘴角登時繃不住又抽搐了下。

  如今身在屋簷下,焉能不低頭?

  這頭龐大的公狐狸,勉勉強強地低下了他大妖的高貴頭顱,蹭了下烏晶晶的指尖。

  烏晶晶倒也沒順勢摸摸他。

  因為想摸的話,摸摸自己不就好了嗎?

  烏晶晶眨眨眼,留意到了另一件事:“阿俏,你一直把它養在床頭嗎?”

  烏晶晶話音一出,容夷的表情還有一分怪異。

  是……一直將他養在床頭。

  多少年一心隻想搞死人類修士,直到死也沒拿正眼瞧過母狐狸的上古妖王,被迫日日與人類女子吃住在一起。

  到底是真將它當做未開智的靈狐幼崽吧,阿俏換衣裳也不避著它。

  容夷為此還合著眼,裝了好幾日的死,將阿俏生生嚇哭了。

  阿俏很少哭的。

  寧胤要殺她她也不哭。

  隻那日她坐在籠子旁,喃喃道:“阿晶回不來了,她的狐狸也死了,什麽都沒有了,沒有了……”說著說著,阿俏的眼淚便下來了。

  而此時的阿俏呢。

  她自然不知這公狐狸不過是妖王重塑後的身體。

  她隻看著烏晶晶,點頭解釋道:“我不大摸得清那些和尚是怎麽回事,還有那個清凝仙子的縹緲宗又是怎麽回事,更別提還有寧胤虎視眈眈。我怕有人對狐狸下手,將來你你回來看見它死了肯定是要傷心的。想來想去,隻有安置在身邊最穩當了。”

  原來是因為惦記著“小狐狸”,方才對他好的。

  容夷的獸瞳閃爍著冰冷的光。

  這廂烏晶晶忙低頭蹭了下阿俏的肩頭道:“阿俏真好。”

  雖然她現在已經不大需要養個狐狸崽崽了。

  她一定很快就可以和隋離有自己的崽崽了。

  但是、但是阿俏這樣用心照料它……那還是好好養著叭。

  阿俏嘴角彎了彎,心中的煩悶愈少了,她道:“不及你。”

  烏晶晶不想與她誇來誇去,便大言不慚的地應了,隨後與阿俏坐在一處,又說了會兒話。

  不多時,陽九來了。

  “烏姑娘在嗎?道君等你回去呢。”陽九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阿俏都有些詫異。

  他們在花緣鏡中獨自相處了那麽久,聽烏晶晶說起,都近二十年了,還沒相處夠嗎?

  烏晶晶才來了這裏多久的功夫?隋離道君便要將人喚走了?

  阿俏稍作回憶,隻覺過去的隋離也實在不像是這樣離不開烏晶晶的人。

  烏晶晶倒是半點沒多想。

  她和隋離在雪國時,動不動便要找尋對方,有時候是辛敖到處捉他們,早已習慣了。

  想到這裏,烏晶晶甩了甩腦袋,暫時甩掉了心頭的悲傷。

  她站起身:“那我將四尾靈狐帶回去。”“但是……要怎麽拎回去呢?”

  披就一身厚重毛皮的公狐狸,如今瞧著比她還要大隻。

  早就不是能輕輕鬆鬆拎回去的東西了。

  烏晶晶暫時發了會兒愁。

  然後她驀地抬頭問:“阿俏,你喜歡它麽?”她指著籠子裏的大狐狸問。

  阿俏怔了下,猶豫片刻,還是點了頭。

  她本是人類,後來更愛烏晶晶這樣的妖物。妖族她不大喜歡,可烏晶晶養的……

  愛屋及烏。

  烏晶晶一拍手掌:“那便送給你吧阿俏!”

  容夷立在籠中,一雙獸瞳都驟然間瞪大了。

  阿俏也很震驚,等回過神來,她連忙道:“那怎麽行?它是四尾靈狐!”

  這是禦獸宗贈給隋離道君,再被隋離轉贈給烏晶晶的。

  當時禦獸宗的人都說了,這東西若是能養起來,等到將來興許會媲美化神期修士,這樣珍貴……當初隋離將它給了烏晶晶,想的也是給烏晶晶做護身之用吧?

  阿俏自然不肯要。

  烏晶晶急著回去與隋離說話,忙反問道:“為何不行啊?”

  “它……太貴重了。”

  小妖怪腦子裏早沒了貴重的概念。

  這要怪自打認識了隋離之後,她手裏收的盡是些好東西,又哪裏缺一隻狐狸呢?

  “唔,很貴重嗎?”

  “是,很貴重。它能用來保護你。”

  “那更要給你了,這樣,除了我之外,就有更多的東西保護阿俏了。”

  阿俏動了動唇,喉中好似哽塞住了,一時倒說不出反駁推拒的話了。

  烏晶晶一錘定音:“就這樣決定了,這樣就算下次遇見了寧胤……你還可以放它去咬寧胤呢!”

  阿俏一下笑出了聲:“……嗯。”

  烏晶晶艱難地夠了夠容夷的腦袋,她伸手拍了拍,認真地道:“你要聽阿俏的話,要好好保護阿俏,我先走啦……”

  容夷喉中發出了一聲吼叫。

  有了點威嚴震懾的味道。

  烏晶晶嘀嘀咕咕道:“真的像狗狗叫……”

  然後才轉身走了。

  等她一走,阿俏才又默默地流下了眼淚。

  烏晶晶沒回來時她哭。

  回來了,也哭。

  妖王容夷實在弄不大明白人類是怎麽一回事。但他猶疑片刻,還是從縫隙間伸出舌頭舔去了阿俏麵頰上的眼淚。哦,原來淚是鹹的。從未流過淚的妖王如是想。

  阿俏推開他的大腦袋:“……別舔,會舔花我的臉。”

  不過這下倒是沒勁兒再哭了。

  她隻是盯著容夷道:“什麽時候才會開靈智,化人形呢?”

  現在就可以。

  ===第212節===

  容夷心道。

  隻不過變成瘦弱少年沒什麽意思。

  等他重回妖王強壯威武的模樣,他自然化形,好叫她瞧瞧妖王的威嚴。

  可不是烏晶晶那種小妖怪能比擬的!

  這廂烏晶晶在陽九引路下,回到了隋離居住的大殿。

  隻見隋離坐在桌案之後,手中執朱筆,麵前擺著書……一個恍惚間,仿佛又回到了雪國。

  再往裏走幾步,烏晶晶便瞧見了殿中堆積的大小盒子。

  陽九道:“那都是先前結侶大典的賀禮,因烏姑娘和道君消失在了花緣鏡中,便一直放在殿中,無人拆,也就無人動了。”

  若是先前,烏晶晶看見這些東西一定高興死了,恨不得一頭紮進去,一直拆到天荒地老才好。

  但如今,她舔了下唇,懨懨地掃過兩眼,隨後便徑直走到了隋離的身邊,坐下。

  陽九見狀都不由一怔。

  原來不止是道君身上有了些變化,連烏姑娘也有了變化啊。

  想必在鏡中,他們與大師姐定是相依為命,過得分外艱苦,如此才養出了這般情誼吧?

  此時隋離抬眸看了陽九一眼,陽九立時會意,自覺地退出了大殿。

  等大殿歸於寂靜,隋離抬手將麵前的東西推到了烏晶晶手邊。

  那是一隻極厚重的書簡,書簡外刻有“州誌”的字樣。

  “州誌?”

  “嗯,……上麵有雪國的記載。”

  烏晶晶雙眼一亮,連忙將書簡打開來。

  一行行字登時漂浮在了半空中。

  烏晶晶有些緊張,她突地不大敢看了。

  州誌上會怎麽寫雪國呢?

  大抵是因為想到了“雪國”二字,那些漂浮的字登時化作一道光,鑽入了烏晶晶雙眸之中,於是與雪國相關的記載就這樣進入到了她的腦中。

  ……太初皇帝,仁君也。

  烏晶晶驀地瞪大了眼。

  哎?

  書中記載他廢除了人祭的製度,記載他在天災人禍時減輕了賦稅,記載他從一個武將到一個仁君的轉變……

  冰冷的文字提及他膝下無子無女。

  興許是太過強悍的人,總會存在著某方麵的缺憾。

  他舊疾發作,薨逝於太初三十九年。

  烏晶晶的眼淚霎地落了下來。

  她哽咽道:“那、那我們還要去找他的墳塋嗎?”

  隋離眉心緊鎖:“……來不及了。”

  “來不及?”烏晶晶扭頭看他。

  “邪修與正道修士的大戰,會變得更加激烈。”隋離道。

  那還不如就留在雪國呢。

  不過這念頭終究也隻是一閃而過。

  因為這裏……還有阿俏他們啊,還有隋離的師長啊……

  隋離抬起手,按住烏晶晶的頭頂,輕輕撫弄兩下,他道:“我會想法子讓你再見他的。”

  烏晶晶很相信他。

  她點點頭,遂不再提辛敖的事了,隻與隋離道:“我將四尾靈狐送給阿俏了。”

  那倒是極好。

  隋離目光一閃,嘴上沒有這樣說。

  他隻道:“如此也好,大戰在即,也要有東西護住阿俏。”

  那公狐狸終於不用被烏晶晶拎進房裏要一起睡了。

  “早些洗漱了歇息吧。”隋離道。

  烏晶晶知曉第二日應該還有許多事要做,於是連忙去洗漱了,早早鑽進了被子裏。

  隋離不必再幫著辛敖處理事務了,如今他身體也恢複了,一時倒好像空餘下了時間。他走到床榻邊,揭開了被子,修長的指骨貼住了小妖怪的背脊。

  向上可劃過她雪白的脖頸。

  向下便會撫到更為幽秘之所。

  小妖怪動也不動,半點也不覺得癢。

  隋離眸光一閃,將她翻轉過來。

  ……竟是已經睡著了。

  隋離心頭飛快地掠過一點失落,不過很快便被按了下去。

  他輕捏了下她的麵頰,又為她整了整衣衫,這才與她一並躺下了。

  翌日。

  陽九早早地就來請二人了。

  到了大殿,今日來的便是濟空上師本人了,他身邊還站著無相子。接替他們去前線的便是昨日的濟明上師。

  濟空那老和尚見烏晶晶一進門,便朝她深深拜了拜:“實有對不住烏姑娘,我已聽濟明說清楚了。”濟空也不臉紅,他本就是遵神諭而為。於是眼下還能說出:“烏姑娘是難得的與佛有緣的人物,何不入金禪宗?日後我等慢慢彌補烏姑娘。”

  無相子聞聲站在一旁漲紅了臉。

  他緊緊咬著下唇,像是有什麽極難忍受的事一般。

  此時三長老驀地出聲打斷道:“濟空,你這是要道君失了道侶啊!若與佛有緣,也該是去法音門。與你們混在一處算什麽?”

  濟空這才道:“是我唐突了。”

  “且先說說你要如何補償烏姑娘吧。”三長老冷聲道。

  濟空當即命人取了東西來。

  “三萬上品靈石,二十萬下品靈石。再有法寶一件,靈器三件,上品靈藥三十七丸,下品靈藥九十九瓶。更有我金禪宗特製的傳音符三枚,此三枚,可隨時隨地召喚我金禪宗中供奉的上師前往相助……”

  三長老麵色稍霽。

  但當濟空看向烏晶晶時,卻發現這位出身小門派,沒什麽來曆的女修,狠狠瞪了他一眼。

  濟空不由道:“烏姑娘若還有不滿,大可向金禪宗提出,隻要能辦到的,金禪宗一定辦到。”

  烏晶晶討厭死他了。

  她更用力地瞪了瞪他,道:“這些東西哪裏能賠得了呢?”

  哪裏賠得了一個辛敖呢!

  她和隋離都沒爹了!

  隋離淡淡道:“那就請濟空上師將花緣鏡給我們。”

  濟空:“不可!此物是金禪宗的神器!”

  若給出去了,以後佛修還上哪裏曆練去?

  隋離抬眸,語氣平淡,但話語裏分明是譏諷的意思,他道:“不是你讓無相子送給阿晶的嗎?既然一早就送了,依我看,那物本就該是阿晶的。”

  濟空麵色一肅,一時也說不出反駁的話。

  無相子終於開口了:“不錯,給出去的便該歸烏姑娘所有。來人,去取鏡。”

  “佛子不可!”濟空再度脫口而出。

  無相子垂眸。

  他本純善之人,此時出口卻是語帶自嘲:“爾等既稱我佛子,便該知曉我是身懷大功德轉世的佛。可金禪宗上下,當真尊敬我嗎?上師借我手,要除去異己。如今我開口,也一律做不得準。既然無人聽我言語,又何必叫我做佛子?”

  濟空聞言,連同他身後的佛修們也個個變了臉色。

  “不。”濟空的身形晃了晃,艱難地吐出這個字來。

  他隨即轉身道:“爾等還不依照佛子所言行事?”

  身後人從怔忡回神,連忙轉身去取鏡子了。

  神器啊……

  金禪宗的神器啊……當真就要這樣贈給伏羲宗嗎?

  無相子依舊垂著眼。

  他方才咬住下唇的動作,在他唇上留下了深深的牙印。而他自己也恍然未覺一般。

  烏晶晶看了看他。

  想說本來也不關他的事……隻是這裏人太多了。小妖怪現在也懂得了什麽叫做“大局”。大局便是,她不僅是烏晶晶,她現在還代表伏羲宗了。她若出聲幫無相子說話,那金禪宗該要以為伏羲宗好欺負啦。

  這都是她在雪國每日裏打瞌睡時,辛敖與隋離當她麵談論朝政,耳濡目染來的。

  烏晶晶隻好衝他眨了眨眼。

  然後屈指做了個從身上捏金光的動作。

  無相子原本緊繃的身軀,怔怔望著她的動作,慢慢也舒緩下來了。

  花緣鏡就這樣又被捧到了烏晶晶麵前。

  而這次它被封得嚴嚴實實,再也不會不慎被吸進去了。

  金禪宗中有些佛修麵露不解,但濟空開了口,他們也無法將這東西搶回來了。

  ===第213節===

  這邊的動靜很快也傳到了前線寧胤的耳朵裏。

  寧胤麵色一變:“金禪宗瘋了?還把自己的神器搭進去了?”

  宗門的底蘊除了多修士大能外,其實也有一部分來自於鎮宗神器。

  像縹緲宗的三生石也一樣是鎮宗的神器。

  這樣的東西,流入到別的門派……實在難以想象後果。

  “沒用的東西。”寧胤沉聲道。

  不過他沒有太生氣,因為他已與仙人達成了一致。

  眼下金禪宗這樣露拙,能入仙人眼的,隻怕就剩劍宗了。

  到時候再無別的門派與劍宗相爭,劍宗一躍成為第一大宗,他那師姐青靈劍尊又算什麽?人人都誇青靈劍尊是難尋的天才。可她生來就不是做宗主的料。

  隻有他!

  隻有他寧胤才能帶領劍宗攀上頂峰,升入仙界,成為一段傳說!

  與此同時。

  花緣鏡落入烏晶晶手的消息,也一樣傳到了縹緲宗。

  長老們定定地盯著座上宗主。

  宗主抬手一揮。

  隻見三生石上緩緩顯露出了一段文字……

  半晌。

  他沉聲道:“……清凝死了。她的命格,被篡改了。”

  “什麽?”其餘人個個麵露震驚之色,“怎麽可能?”

  他們不舍責怪清凝,實則是因為,他們一早便從三生石上看過清凝的命運了,比清凝自己還要早。

  他們知曉她的天分,知曉她的未來,於是將縹緲宗的寶都壓在了她的身上。可誰知曉她自己也去瞧了三生石,此後她的命運便有了變化。

  “花緣鏡中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我們一無所知。我疑心隋離說了謊。可他……是仙君轉世。”

  “伏羲宗毀了我們縹緲宗的未來……此仇如何能善罷甘休?”

  “既然不敢對仙君動手,何不先搜那烏晶晶的魂?弄清楚究竟怎麽一回事?”

  第97章 奪人所愛

  翌日三長老來到了隋離殿中, 等見到了烏晶晶,他禁不住麵露難色,道:“眼下隻怕顧不上舉行結侶大典了……”

  烏晶晶點點頭, 嘴裏還咬著一隻油酥過的雞翅。

  她並不在意結侶大典。

  在她看來, 舉行成親的儀式就是為了能名正言順滾上床去生崽子嘛。

  她已經與隋離滾過了, 自然不拘泥這樣的儀式了。

  何況……

  烏晶晶掃過角落裏那些還未拆完的禮物, 心道,連禮都收好了!

  三長老見她混不在意,卻也沒有就此放鬆, 轉頭又朝隋離看了過去。

  隋離道:“無妨,大事為先。此後再補就是。”

  三長老這才放心了。

  隋離馬上又問他:“如今在前頭與邪修交手的伏羲宗人都有誰?”

  三長老道:“這一輩除了我和二長老、五長老都去了。內門弟子去了二十三個。明日道尊也要親往。”

  羿升道尊也要去?

  烏晶晶頓時覺得手裏的雞翅不太香了。

  她丟開雞翅,抬臉低聲道:“這樣嚴峻了嗎?”

  伏羲宗的宗主,那麽厲害的人物呀, 也要去前頭了。

  隋離拿過帕子打濕,擦了擦她的手指。他動作細致, 且極富耐心。一時把三長老都看傻了,差點忘了下麵該說什麽。

  “連無相子都要去……”隋離放下帕子,才想起來如今不是在雪國了, 其實輕輕一抬手,就能引水來洗手了。但隋離捏了捏指尖, 那裏還殘留著一點烏晶晶肌膚的溫柔。隋離又覺得, 倒不是什麽事都能用法術來解決的。

  隋離道:“我與葉芷君, 總要去一個。”

  三長老:“是……”

  隋離:“我去吧。”

  三長老錯愕地看了看他, 道:“但是道尊說你回來之後有很重要的事要做,所以芷君已經說了她去。”

  隋離知道弈升道尊是指那些仙人到底給劍宗、金禪宗幾個大宗留下了什麽訊息, 這是他最要緊的事。

  但寧胤、濟空這些人都在戰場上。

  難道他要趁虛而入去他們宗門找訊息嗎?

  隋離覺得那應當沒甚麽用。

  對於修士來說, 仙人的地位實在太高了。

  仙人留下的手諭, 哪怕隻是隻字片語,他們也會隨身攜帶。又或者,更幹脆些……那些訊息隻刻在他們的腦子裏,除非讓寧胤跪在地上,生不如死,才會把自己腦子剖開給隋離看。

  “我得去。”隋離低聲道。

  三長老:“好吧。”他從來沒辦法做隋離的主。

  “那你和芷君一起……”三長老改口。

  隋離:“她得留在伏羲宗,如果有人要借機對伏羲宗對手,隻有她能辨認出來人的善惡。”

  葉芷君的眼睛能透過皮囊,看穿對方的靈魂。

  三長老想想也是。

  在戰場上,葉芷君的這個天賦幾乎沒有可以施展的地方。

  因為那些邪修根本不需要用什麽手段辨別,腦袋上冒藤蔓葉子就知道是個什麽東西了。

  雖然現在修真界亂了,但隋離歸來,該有的接風還是要有的。

  他們沒有再提邪修的事,帶著烏晶晶一塊兒便去往了主峰。

  主峰的大殿中簡單擺了一桌宴。

  “縹緲宗、金禪宗的人都還未走,等晚一些再和他們坐下來一同宴飲。”三長老說道。

  烏晶晶聞聲,朝殿內望去。

  也就是說,現在在裏頭的,都是伏羲宗的人了。

  這邊進了門,門內的人聞聲立即站了起來。

  “這是烏姑娘,你們見過的,沒見過的弟子,也應當聽說過。她是隋離的道侶。”三長老的聲音不高不低,但這才算是真正介紹了烏晶晶的身份。

  因為邪修搞出的亂子,結侶大典眼看是舉辦不成了,但道侶的身份要先坐實了。

  這並不是說來好聽的,而是代表著即日起烏晶晶也算是伏羲宗的人了。

  隋離能用的,她便能用,若她遇險,伏羲宗的弟子還要竭力保護她。

  隻要寧胤腦子沒被驢踢過,他就該知道,他是不能殺,也殺不了烏晶晶的。

  三長老心道。

  此時眾人恭恭敬敬地朝烏晶晶拜了拜,口中改稱:“夫人。”

  烏晶晶若是個正兒八經的女修士,修為也高的話,那麽他們也會像稱呼隋離一樣,稱呼她“道君”,又或者,像是旁人稱呼清凝那樣,稱作“仙子”。

  現在麽。

  還是沒多少人知道無極門的存在,烏晶晶瞧上去也不是很厲害的樣子。

  他們便隻有從“烏姑娘”變為“夫人”了。

  烏晶晶倒是覺得很新鮮。

  她緩慢地眨著眼,瞧了瞧他們,然後又扭頭去瞧隋離。

  興許是因為邪修的緣故吧,從昨日開始,隋離的眉眼便顯得有些過分的冷酷了。不過這會兒好像又重新變得柔和了起來?唔。

  這時候隋離突然有了動作。

  他抓住了烏晶晶的手,帶著一分熟稔,他分開了她的五指,幾乎與她十指相扣。

  這一幕可實在驚呆了所有人。

  是……先前就已經見識過隋離道君對烏姑娘的偏愛了,可、可那時怎麽比得上現在透出來的親近意味呢?

  不再單單是道侶。

  不再單單是修行路上作伴的人……

  隋離在他們心中淡漠疏離,好像永遠都是那個高高在上的仙君的模樣,驟然有了變化。

  這才有人想起來。

  他修的……不是無情道嗎?

  眾人咽下了心中的驚疑。

  而這時候,葉芷君也已經在殿內的那一頭朝烏晶晶招手了。

  隋離就這樣牽著烏晶晶進了門。

  這是他的接風宴。

  也算得上是伏羲宗自己的一場“家宴”。

  眾人慢慢放鬆許多,等落座後,再飲上兩口靈酒,再開口便大膽了許多:“大師哥都有道侶了,我什麽時候才能有呢?”

  ===第214節===

  “什麽叫大師哥都有了?”立時有人反問了回去。

  方才開口的人頓時麵露訕訕之色,心虛得看也不敢往隋離的方向看一眼。

  隻囁喏道:“大師哥,我……”

  隋離卻沒有出聲,隻是看了他一眼。

  那人半晌聽不見聲音,心裏更覺得怕了,隻好小心翼翼轉頭去看隋離。

  隋離坐在那裏,八風不動,麵上並沒有冰冷的神情,一絲怒意也找不到。他甚至……甚至好像從隋離的眼底,窺見了一點笑意。

  葉芷君這時候開口了:“你說的倒也沒錯,以隋離的性情,本來是這輩子都找不到道侶的。”

  這話聽著好像是為他解圍。

  但那個內門弟子聽完隻覺得更慌了。

  因為他覺得這好像在拱火啊……

  其他人頓時也不敢開口了。

  要知道在進入花緣鏡之前,葉芷君和隋離幾乎沒什麽來往。沒有來往,那便說明……關係應當、或許不大好罷?眼下似乎更佐證了眾人的猜測。

  就在氣氛怪異時,唯獨沒有感覺到氣氛的烏晶晶開口了,她好奇地道:“你為什麽找不到道侶?”

  問的是最早開口說話的那個內門弟子。

  此人名叫虞凡。

  虞凡愣了下,又小心翼翼地瞧了瞧隋離,隨即認真地答道:“因為……伏羲宗太大了。”

  “太大了?”

  “嗯。”虞凡點點頭,見周圍的人都沒有要開口的意思,便放心大膽地往下說了,“伏羲宗盛名在外,沒有哪個女修敢輕易來接近我們。”

  烏晶晶不解:“那你們主動去與她們說話不就好了嗎?”

  虞凡年紀算是輕的,他麵上飛快地掠過兩抹薄紅,道:“伏羲宗的人極少出現在人前,在修真界中自然有幾分神秘。我們又哪裏好丟了伏羲宗的臉麵?”

  簡而言之,便是他們要強作出一副高高在上不好接近的模樣,來維持伏羲宗的神秘,來展現大宗的地位。

  烏晶晶咂咂嘴。

  好叭。

  這是一個小妖怪不太能理解的。

  不過虞凡的話卻是一下引起了眾人的好奇,眼見隋離絲毫沒有要發火的跡象,餘下的人便又壯了壯膽子,出聲道:“我們都知曉,道君是外出曆練時,意外渡雷劫受了傷,然後被烏姑娘,不,是被夫人救了。……但是,夫人是怎麽與道君,嗯……兩情相悅的呢?”

  烏晶晶:“拜堂還需要兩情相悅嗎?”

  眾人聞聲瞪大了眼。

  不、不需要嗎?

  隋離驀地輕笑了一聲。

  回想當初烏晶晶將他撿回去,硬要他做夫君的事,已好似是上輩子的事了一般。

  少言寡語的葉芷君也突地開了口,她道:“她這樣可愛,怎會不喜歡呢?哪裏還需要有兩情相悅的過程?”

  隋離聞聲,竟還真應了聲:“嗯。”

  一時所有人都呆住了。

  不僅是因為葉芷君這樣的人,竟然也會出聲誇烏晶晶可愛。

  更因為隋離竟然附和了葉芷君的話。

  他們目光恍惚地瞧了瞧烏晶晶。

  腦子裏稀裏糊塗地想著……

  是、是很可愛啊。

  不不。

  他們怎麽敢這樣想?

  這是道君的道侶。

  眾人連忙按住了思緒。

  最後他們也沒能從唯一有媳婦的隋離道君身上,學到什麽行之有效的經驗。

  還不等接風宴結束呢,便有弟子匆匆來到殿門外,躬身道:“長老,道君……寧胤劍尊匆匆趕來,要見道君一麵,說是有極重要的事相告。”

  三長老當先皺起了眉頭:“他想做什麽?”

  這話自然無人能應答得上。

  三長老便轉頭去看隋離。

  此事還須得隋離自己做主才是。

  “既然要見我,那便引來吧。”隋離放下手中杯盞,淡淡道。

  此時殿中坐的盡是伏羲宗弟子,這裏本又是伏羲宗的地盤,他們又豈會怕見一個寧胤?

  眾人紛紛放下手中杯盞,一齊朝門口望去。

  寧胤來得匆忙,身後除了個麵生的劍宗弟子外,便不再見其他人了。

  他一進門,便笑了起來。

  隻是他如今麵容被白頭蠱折磨得有幾分猙獰,一笑便愈顯得怪異了。

  “打攪諸位了。”他難得用這樣客氣的口吻。

  不等三長老開口。

  “我長話短說吧。”寧胤頓了下,“今日我們終於見到那些邪修背後的首領了。”

  三長老不緊不慢地問道:“如何?莫非是已經將人拿下了?”

  寧胤搖頭:“此人凶悍,手段陰毒狠辣,殺了不少修士。金禪宗與縹緲宗也有幾人折在他手下。眼下縹緲宗正恨毒了他。隻是他渾然不懼,更指名要見隋離道君……”

  三長老插聲嗤笑:“他也配?”

  寧胤隻自顧自地往下道:“他要隋離道君將他的未婚妻還給他。”

  什麽?!

  殿內滿堂皆驚。

  三長老擰眉:“宵小之徒,胡說八道!”

  寧胤眸光陰沉,麵上笑容卻是更甚:“這可不是胡說,那人說話時,不少正道修士都聽了個清清楚楚。”

  寧胤再不掩蓋自己的陰陽怪氣:“不曾想啊,隋離道君這般人物,竟然也有奪人所愛的嗜好啊……今日修真界中的大戰,不會是因道君而起吧?”

  伏羲宗弟子們一時震驚至極,又若有所思。

  原來道侶……要靠搶的嗎?

  第98章 驚變(上)

  三長老怒不可遏, 覺得那邪修實在是滿嘴放屁。

  而寧胤登門傳話,更是用心甚毒!

  這時候唯獨隋離還神色不變。

  而烏晶晶……烏晶晶還茫然著呢。邪修首領?新的邪修頭頭嗎?……季垣?她都快忘記季垣這個人了。

  “劍尊聽風就是雨。改日若有一老嫗登門,說是劍尊失散多年的生母, 劍尊也信嗎?”隋離的聲音響起, 一如既往的口吻冷淡。

  但好像隱約有點陰陽怪氣。

  可比剛才寧胤開口的姿態, 要委婉多了, 也氣人多了。

  寧胤臉色變了變,但很快便搖頭道:“隋離道君何必與我逞口舌之爭,那邪修所說是真是假, 你我說了可不算。不如請道君先行奔赴前線吧,若是道君能處置好這樁事,免了修真界中的爭鬥,也是一樁大功德啊。”

  說白了, 就是想忽悠隋離過去,他好旁觀這出“奪妻之仇”的戲碼要怎麽收場。

  隋離:“免了爭鬥?”

  他緩緩起身, 身上氣勢並不似寧胤那樣銳氣外露,但一襲白衣,正似那高高在上的神仙, 牢牢壓了寧胤一頭。

  “劍尊這話說的不對。正邪如水火不兩融。劍尊難道再等那些邪修大發慈悲放過正道修士嗎?不論那邪修想要做什麽,除魔衛道本是你我職責所在。劍尊這是怕了?”

  寧胤沒成想隋離三言兩語, 竟然挑回到了他的身上去。

  “我怎會怕?”寧胤咬牙擠出聲音。

  “嗯, 想來也是。劍尊身上還帶著傷吧?是邪修傷的?”隋離反問他。

  寧胤抿唇不語。

  他妄自尊大, 怎麽肯承認邪修傷到了他。

  在旁人麵前也就算了, 在隋離和烏晶晶麵前,他死也不會表露出半點弱勢。

  寧胤實在不甘心在隋離麵前落了下風, 他目光一轉, 重新落到烏晶晶的身上:“烏姑娘該知道那未婚夫是真是假吧?到時候還請烏姑娘一同去辨認。”

  烏晶晶:“你不要再說了。”

  寧胤聞聲, 隻當她是受不住了。

  果然還是欺負這小妖怪好欺負些。

  寧胤笑道:“勾起烏姑娘不好的回憶了?”

  烏晶晶搖頭,盯著他道:“你也不要笑了。因為你說的話,臭不可聞。你笑起來,也很是難看,還有些可怖呢。”

  寧胤的表情僵住了。

  這小妖怪!

  這該死的小妖怪!

  沒用的和尚,沒用的清凝仙子,竟然沒有一個人能弄死這樣一個小妖怪!

  ===第215節===

  寧胤五指緊攥成拳,實在想將烏晶晶的腦袋都擰下來。

  她竟敢如此羞辱他……

  三長老輕咳一聲:“阿晶年紀小,說起話也是天真爛漫……劍尊莫往心裏去。劍尊請先去歇息吧。”

  年紀小?

  都他媽做隋離的道侶了!

  你現在跟我說年紀小?

  寧胤胸中怒火翻騰,麵上也越顯陰沉。

  “罷了,本尊不與她計較。”寧胤拂袖而去。

  等到了晚上,伏羲宗又擺了宴,將金禪宗與縹緲宗一並宴請了。

  烏晶晶想著無相子恐怕有許多話要和她說。

  她不耐煩與這些正道修士客套,便獨自鑽到角落裏去了。誰知曉,等了一晚上,無相子也沒來找她說話。

  好吧。

  她是個大度的妖怪。

  烏晶晶從草叢裏站起身,拍了拍裙擺上的灰,大步朝金禪宗的方向走去。

  無相子似有所覺,匆匆起身,轉身離去。

  烏晶晶一時呆了呆。

  他……不想見她?

  金禪宗的小佛修忙站起身來,朝著烏晶晶雙手合十,道:“近來佛子多有體悟,時不時便要閉關修行。眼下正是急著回去閉關呢。”

  烏晶晶:“哦。”

  小佛修過去見這位烏姑娘,倒是沒甚麽感覺。不覺得喜歡,也不覺得厭惡。但如今烏晶晶從花緣鏡走了一遭,哪怕現在花緣鏡都歸人家了,小佛修也不覺得生氣,隻覺得親近了些。

  從花緣鏡中曆練出來,沾染了佛緣,那便是與金禪宗一派的啦!

  小佛修怕烏晶晶生氣,還又同她道:“等消滅了那些邪修,將來烏姑娘多到金禪宗來做客吧。”

  烏晶晶“唔”了一聲,轉頭就走。

  等走出去兩步,她又突然想起來什麽似的,駐足道:“不是烏姑娘了,是夫人。”

  小佛修愣愣地看著她:“嗯?嗯……夫人。”

  烏晶晶滿意了。

  葉芷君聽力極佳,聽到這裏,簡直要被烏晶晶可愛死了。

  她不由轉眸去看隋離。

  她當然看不見隋離的神情,但她能瞥見他的魂火躍動不已。

  哈。

  肯定也被甜到了。

  葉芷君心道。

  隻有寧胤掃過一圈兒,心下冷笑道,那無相子也與這妖怪疏遠了?那倒是極好。

  ……

  因著第二日大部分人都要離開伏羲宗,因而酒宴早早就結束了。

  等翌日烏晶晶再醒來,她發現山在動。

  劍宗禦劍飛行。

  金禪宗腳踩蓮花。

  縹緲宗乘大舟。

  伏羲宗卻是直接馭山而行。

  如此一來,倒不像是要去打邪修了,像是要去周遊列國般閑適。

  烏晶晶也不急著起身了,她趴在床頭,低聲與隋離道:“無相子不理我了。”

  無相子自然是離得越遠越好。

  隋離心道。

  但他嘴上還是耐心地解釋道:“想是不敢見你。”

  烏晶晶:“有什麽好不敢的呢。”

  隋離:“世上無幾人能像你這樣坦率。”

  烏晶晶:“好叭。”

  隋離動了動唇,突地道:“總想著別人做什麽?”

  “嗯?”烏晶晶疑惑地看向他,“那我該想誰?”

  隋離別開目光:“你想一想。”

  烏晶晶:“哦,我該想著你是不是?”

  隋離唇角抿起,卻沒應聲。

  烏晶晶卻是一大套歪理,她道:“不用想啊。因為你時時刻刻在我心中放著啊。”

  隋離嘴角抿起的弧度登時揚得更高。

  他將目光轉回來,一手托住了烏晶晶的後腰,低聲道:“我瞧一瞧,是真是假。”

  烏晶晶眉眼一彎便笑了:“你怎麽瞧?總不能剖開我的心瞧啊。”

  隋離抬手,按在她的胸口。

  烏晶晶小聲道:“癢。”

  隋離頓了下:“……你心跳怎麽這樣雜亂無章?”

  烏晶晶納悶道:“我也不知啊。是因為見了你麽?”

  隋離:“……”他吻住她的唇,用力啃咬了兩下,這才鬆開來。小妖怪怎麽張口便是情話。

  伏羲宗以山為器,行進很快。

  他們並未親密上多久,便有人來報,說是到了。

  隋離這才放開烏晶晶,又為她整了整衣衫,隨後一並走了出去。

  他們離開山峰後,便見到了各個宗門安營紮寨之所。

  如今在前頭主持大局的正是羿升道尊。

  他若不在時,便是縹緲宗的宗主做主。

  眼下縹緲宗的宗主將眾人都集齊到了一處來。

  眾人乍見隋離與烏晶晶,再想到邪修所言,一個個的表情都不免有些怪異。

  不過也就隻是怪異罷了。

  一早寧胤打的算盤是,把這把火引到隋離的身上,讓正派修士們遷怒隋離。

  正因為你搶了人家的老婆,所以人家邪修才這麽不依不饒。

  奈何那日隋離在殿上反駁他那一席話,不知怎麽也傳開了。

  眾人自然不再遷怒隋離。

  因為既然是邪修,不管怎麽樣,他們都注定要與邪修為敵,勢要除魔衛道。

  邪修行事殘忍,是因為他們是邪修。

  而不是因為隋離道君搶了他們首領的老婆。

  這個因果關係,大家已經捋得很清楚了。

  當然……不免心中還有一絲八卦——

  隋離道君這樣冷心冷情的人物,他的道侶當真是從別人那裏搶來的……嗎?

  “本尊欲擺下一個除魔大陣,先將邪修首領誘入陣中除之,再擊破他座下幾大護法。諸位以為如何?”縹緲宗宗主的聲音響起。

  眾人頓時收斂了八卦的心思,紛紛轉回到正事上來。

  “那邪修首領並不愚笨,幾次交鋒下來,都說明此人還有幾分排兵布陣的才能。就算布下大陣,又如何引他入陣?”法音門的人當先發問。

  縹緲宗主卻是突然看向了烏晶晶。

  眾人見狀,心中咯噔一聲。

  不會吧?

  縹緲宗主竟然是想以隋離的道侶作誘餌嗎?

  烏晶晶:?

  怎麽都在看她?

  “生死存亡之際,恐怕要請隋離道君作些許犧牲了。”縹緲宗主道。

  隋離的麵色冰冷,眼含慍怒。

  眾人少見他這樣發怒的時刻,一時都畏懼地往後頭退了半步。

  伏羲宗的人自然也不滿,冷笑道:“縹緲宗這是何意?伏羲宗上下,也不過隻隋離一人才有道侶。卻要被你縹緲宗如此利用,你們竟也張得開這個口?”

  “舍小為大,人人如此。我們都做得,伏羲宗卻做不得嗎?”今日縹緲宗主一改常態,態度分外堅硬。

  小宗門的人頓時噤若寒蟬。

  生怕這兩大宗門打起架來,叫他們遭殃。

  “除魔大陣如何擺?”隋離驀地插聲道。

  縹緲宗主隻當他態度有所鬆動,出聲道:“縹緲宗記載的除魔大陣是由……”

  ===第216節===

  “朱雀、白虎、玄武、青龍四陣組成是不是?”隋離搶聲道。

  “不錯……道君見多識廣。”

  “此陣不成。”隋離否定道。

  “為何不成?”

  “我聽聞離火島島主俞鳴失蹤已久,何人能擺朱雀陣?”

  俞鳴失蹤了?

  烏晶晶歪頭,一下想起了狐族族長。

  他不會死了罷?

  烏晶晶忙將思緒從腦子裏扔了出去。

  不不,她如今才不會再關心族長了。

  “俞鳴雖然不在,但並非隻他一人能引火。”

  “何人能及俞鳴?”隋離又問。

  隋離雖然厭憎三番五次跟蹤烏晶晶的俞鳴。

  但他誇讚俞鳴的話倒是分外客觀。

  引火之法,無人勝過俞鳴。

  “若是朱雀陣威力不成,除魔大陣也就不成。我可以去做誘餌。但大陣一旦失敗,宗主要我在陣中陪葬嗎?”隋離反問。

  縹緲宗主麵色難看地道:“不敢。道君若是殉陣,我等如何向仙人交代?”

  他及時退步道:“此事再議吧。”

  眾人一時也拿不出什麽好的辦法,隻好暫且退下了。

  等回到山中。

  四長老氣得罵罵咧咧:“縹緲宗連掩飾都不加掩飾了!眼下還想著設計與伏羲宗爭奪大權……”

  隋離麵上不見怒色。

  他道:“我一會兒去前頭看看。”

  四長老陰著臉點了下頭。

  隋離捏了下烏晶晶的手,道:“你就不必與我同去了。”

  烏晶晶覺得無趣:“為什麽呀?我想與你一起。”

  隋離垂下眼,難得如此剖白地緩緩道:“我不願你見季垣。”

  烏晶晶:“哦,我也不想見他。一見他,我就會想起來,他在郡王府裏還有個郡王妃,在癡癡地等著他回去呢,很可憐的。”

  隋離:“那在此地等我。”

  烏晶晶:“唔,好吧,你去吧。小心些,我等你回來。”她乖乖地坐了下來。

  隋離點頭轉身。

  隻是沒等他走出多遠,便收到了葉芷君的傳音。

  “縹緲宗人在尋烏晶晶。”

  隋離眸光微動。

  因為伏羲宗是攜山而動,其餘人並不知都有誰一同來了。也就是方才,伏羲宗宗主才見著了他和烏晶晶。

  沒有來到這裏的人,是不清楚的。

  那些人隻以為烏晶晶被留在了宗門裏……他們想做什麽?

  為了清凝嗎?

  隋離頓時改了主意。

  哪怕去見季垣也無妨。

  季垣算什麽東西?

  但小妖怪的安全他要護佑住。

  伏羲宗再如何厲害,也要小妖怪待在他的身旁最為安心。

  烏晶晶屁股還沒坐熱呢,就又見到隋離回來了。

  她訝異地抬頭看他:“你怎麽又回來了?”她歪頭抿唇笑道:“你這麽快便想我啦?”

  誰曉得隋離真應了聲:“嗯。”

  他走到她的身邊,抓住她的手將她拉起來:“儲物袋還在身上嗎?”

  烏晶晶拍了拍腰間鼓鼓囊囊的儲物袋:“在呢。”

  隋離這就放心了。

  烏晶晶如今身上的金光仍在。

  又有昔日劍塚裏的那些劍,還乖乖呆在她的儲物袋裏,若有危險,也能立即放出來。

  ……

  等真正到了戰場上,卻並沒有見到季垣。

  隋離也不在意,祭出法寶就開始斬殺邪修。他當初是怎麽屠殺苗楓於宗門上下的,今日便還是一樣的路子。

  當他站上去,立時便有了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味道。

  那些邪修登時便朝烏晶晶撲了上來。

  隋離道君他們惹不起。

  可這個小姑娘,他們難道還惹不起嗎?

  烏晶晶身上頓時金光大盛。

  “草,燙燙燙……”

  他們身上的藤蔓雖然毀壞不了,但叫金光一燙,竟是蔫了一些。

  “這不會也是金禪宗的佛修吧?”

  邪修們在無相子那裏可沒少吃苦頭,乍見烏晶晶身上也往外冒金光,便也將她當做了尼姑。

  一時齜牙咧嘴,不敢再貿然上前。

  另一廂。

  寧胤並未歇息養傷,他去見了濟空。

  濟空這老和尚今日卻將他拒之門外,歎氣道:“老衲悔之晚矣,先前便不該與劍尊聯手將隋離道君送入花緣鏡去。”

  “你這是何意?現在竟埋怨起我來了?”寧胤冷笑一聲,“你遵從的是仙人的神諭不是嗎?現在為何退縮了?金禪宗的佛修都似你這樣膽小嗎?”

  濟空麵上閃過些許掙紮之色,但轉瞬便歸於了一片堅定。

  他沉聲道:“劍尊不必再說,等到大戰結束後,金禪宗自會隱匿而去,不再現世。”

  寧胤麵露錯愕之色:“你這老和尚到底發的什麽瘋?這就要隱匿遁世了?神諭你不遵從了?”

  “是。神諭貴重,莫敢不從。但與佛子比起來……便當做金禪宗短視吧。我宗門當以佛子為先,此後神諭之事,金禪宗再不插手。”

  濟空說罷,抬手打出一道術法,將寧胤推到了百丈之外。

  寧胤憤怒至極。

  但慢慢地,他臉上的怒色就消失了,最後他甚至譏諷地笑出了聲。

  “蠢貨,哈哈,金禪宗滿宗都是蠢貨!既如此,便隻有我一人來享仙人的賜福了。”

  寧胤轉身離去。

  而這廂濟空轉身往裏走,沒走幾步,便見到了坐在蓮花台上的無相子。

  本在打坐的無相子此時睜開了眼。

  濟空不敢在他跟前歎氣,隻跟著坐下來,合上了眼。

  烏晶晶與隋離回來後,那日無相子再見他們,說話的口吻,行事的姿態,與過往大相徑庭。

  那時濟空之所以飛快地送出了花緣鏡,不敢再與伏羲宗爭辯,並非是他怕了伏羲宗。

  而是……他發現佛子的心亂了。

  他一時的舉動,竟然險些毀了佛子的修行!

  那日過後,濟空後悔不迭,之後便堅定了心思,再不管那些俗事,他隻管護衛住佛子,保他修行無阻。

  仙君轉世一事固然重要。

  神諭也不可違抗。

  但哪裏比得上佛子呢?

  濟空雙手合十,他願以己渡佛子。

  這日入夜。

  寧胤終於又見到了仙人。

  今日仙人依舊是降臨在戈夜星的身上。

  “燃香請本尊來,是為何事?”仙人撐著戈夜星的麵容,冷聲問,“你已殺了羿升道尊了?”

  寧胤:“快了。我有另外一事告知仙人。”

  “說。”

  寧胤這才將烏晶晶的存在仔細說了。

  他一邊窺著仙人的麵色,一邊低聲道:“她不該存在是嗎?”

  之所以沒有在上次說。

  寧胤就是為了確保,仙人隻會來找他,而不是得了消息之後,就讓金禪宗或者縹緲宗去動手。

  ===第217節===

  “不錯。你很聰明。”仙人沉聲道。

  寧胤又問:“殺羿升道尊,是為了讓仙君失去師長。殺烏晶晶,是為了讓仙君失去愛人。如此才能保持心中潔淨,沒有塵埃,圓滿飛升是嗎?”

  “不錯。”仙人冷冷道,“伏羲宗實在太可笑了,不過養了仙君一些年頭,便真將自己當做是仙君的師友了。”

  “可……我實話與您說了吧,現如今無人能殺得了羿升道尊。要殺烏晶晶,也須得先過仙君那一關。所以……”

  仙人麵露不屑之色:“我知曉了,你是希望我傳你一些秘術是嗎?”

  “正是。既然伏羲宗自恃甚高,如今也膽敢不聽從仙人的命令了。仙人何不另外扶持一個宗門,取而代之,成為新的第一大宗?”

  “哈,你的心思倒是活泛。……不過若是他們個個都似你這樣聰明,仙君眼下已經能飛升了。他們擅作主張,實則是擋了仙君回天界的路。”仙人越說語氣越見沉痛,似是極為不滿。

  “這樣吧。”仙人正色道,“我授你斬魔三法。你若再點香請我,我可以親自降臨在你的凡軀之上。你知曉這意味著什麽嗎?意味著你將會在那段時間裏,擁有仙人之力,什麽羿升道尊,你一樣能殺。”

  寧胤深深拜下:“多謝仙人。”

  等抬起頭來,戈夜星已經離去了。

  而寧胤眼底的陰翳之色更濃了。

  他怎麽能讓隋離飛升天界呢?

  仙人雖然無法直接降臨人間,但能借肉體凡胎一用,就如這位仙人一樣。

  隋離若又變回了清源仙君,將來還不得將他生剮了?

  何況他是當真恨極了隋離。

  就是自從隋離指認他為妖之後,他便再不是那個人人敬畏的劍尊了。

  這一切……須得隋離來償還。

  還有烏晶晶,一個都別想跑,哈哈。

  這會兒縹緲宗也在頭疼。

  因為有隋離在,他們根本找不到對烏晶晶下手的機會。

  “難道就讓清凝這樣白死了嗎?”

  “莫急,再等一等。”

  縹緲宗宗主麵露冷色。

  旁人看不出來,但她知曉,羿升道尊就要死了。

  又是幾日過去。

  隋離殺了不少邪修,而季垣仍舊不見蹤影。

  烏晶晶每日跟隨隋離上戰場,再回到山中,半點傷也沒有受。

  隻是邪修屠殺凡人屠殺得更多了。

  而除卻幾個大宗門外,小宗門的死傷也越來越多。慢慢地,有人對烏晶晶有了微詞。

  她若真是那邪修首領的未婚妻,便舍身做誘餌又如何呢?

  旁人不是死了,便是傷了,她至今毫發無損……卻連這點貢獻也不肯做出來嗎?

  縹緲宗主對眾人的微詞絲毫不意外。

  因為她那日提出讓烏晶晶做誘餌,本來就不是真要她去。有隋離和背後的伏羲宗擋在前麵,烏晶晶怎麽做得成這個誘餌?

  但正是因為做不成。

  眾人才會心生怨懟啊。

  “等不了太久了。”縹緲宗主淡淡道。

  要麽伏羲宗退讓一步,讓烏晶晶入大陣,那麽他們也有法子可以搜她的魂。

  要麽就是生生等到羿升道尊身死。

  她等得起!

  ……

  羿升道尊不知哪一日聽聞了小宗門間的傳聞,他將眾人召到一處來,坐在高階之上,垂眸,淡淡道:“聽聞諸位近來對伏羲宗多有不滿?”

  階下眾人張了張嘴。

  他們隻是對烏晶晶有那麽些許的不滿……

  哪裏敢對伏羲宗不滿呢?

  一股淡淡的威壓在殿中彌漫開來,眾人登時將頭埋得更低。

  好吧,這下對烏晶晶的不滿也煙消雲散了。

  主要是不敢不消。

  “伏羲宗在戰場上素來是走在最前頭,截止今日也不知殺了多少邪修,千人應當是有的罷?這等緊要關頭,本尊特特出關前來一並相助。爾等卻還在互相埋怨……”

  眾人聞聲,不敢言語,頓時將頭埋得更低了。

  “罷了,都是一心為修真界籌謀。”羿升道尊話音一轉,又喚來四長老,“近日諸位修士都已是筋疲力竭,將宗門中的靈藥都分下去罷……”

  如此先敲打,再分好處。

  小宗門的修士們自然再不敢有半點怨懟,還連聲感謝不已。

  寧胤見狀,心中重重冷嗤了一聲。

  但他也不得不承認,這些收買人心的手段,他的確不如羿升會使!

  眾人領了靈藥靈石,才各自散去。

  殿中很快便變得安靜極了。

  直到一聲突兀的咳嗽響起。

  烏晶晶一提裙擺,拾級而上。

  她蹲在羿升道尊跟前,喃喃道:“道尊……”

  羿升道尊咳血了。

  四長老臉色大變,眼底漸漸透出了些許悲慟之色。

  他們這些親近的人,一早便知曉羿升道尊進入天人五衰了,因而對這一日的到來也有了心理準備。

  隻是等真正見到羿升道尊咳血,見到他如凡人一般,麵上漸漸透出了衰老的朽氣,還是會覺得心中如刀尖紮過去一般……

  隋離也奔到了羿升道尊的身邊。

  他麵色冰冷,甚至稱得上有幾分難看。

  他的師尊一旦撐不住,縹緲宗、劍宗便會發難……

  那些人可不會管什麽邪修與正道修士大戰,正生死存亡之際,應該一致對外。

  第一大宗的名頭……對他們來說,有著致命的吸引力。

  隋離從袖中取出帕子,擦去了羿升道尊唇邊的血絲。

  羿升道尊的麵色倒是很平靜,他推開隋離的手,道:“無妨。我隻是沒想到……比我預想中還要來得快一些。隋離,你隻怕要早做準備了。”

  隋離似有所覺:“師尊的意思是……”

  羿升道尊抬手屈指,他指了指天。

  這日羿升道尊吐血的事,還是沒什麽人知曉。

  羿升道尊看上去更蒼老了些,也無人發覺。因為他一貫並不以年輕俊美的模樣示人,所以眾人覺得和過往沒什麽兩樣。

  隻是寧胤在戰場上越發地勇猛了。

  私底下有人悄悄議論起來:“你們覺不覺得,寧胤劍尊似乎比羿升道尊還要厲害了?”

  “胡言亂語。羿升道尊的大威能還未完全展露出來呢。”

  有人不同意這般說法。

  但也有人覺得,寧胤真的越來越厲害了。

  有一日,寧胤更是一招擊殺了邪修首領座下一名大護法,登時技驚四座。

  漸漸地,眾人不再記得寧胤當初做下的混賬事了。

  也好像不再記得伏羲宗與劍宗的恩怨了。

  氣氛在一片肅殺之中變得愈發緊繃,烏晶晶都禁不住跟著發起了愁。

  “我覺得我好像幫不上什麽忙。”烏晶晶在隋離耳邊歎氣道。

  隋離撫了撫她的發絲。

  他的眼底好似也透出了點沉鬱悲慟之色,這是入花緣鏡前,隋離絕不會出現的情緒。

  他低聲道:“你隻要待在我身邊,便是極好的了。”

  烏晶晶眉頭皺得更緊,她小聲問:“若是師尊不出手的話,會不會活得更長一些呢?”

  隋離:“……不會。”“他不會不出手的。邪修大舉入侵修真界,更聯合了魔將……他們眼下已經不知殺了多少凡人,將來一旦得逞,人間更要化作煉獄。師尊做不到袖手旁觀。正因為他是修真界中第一人,他便愈要出手,穩住人心。”

  烏晶晶突地想起來一事,她疑惑地道:“那日師尊要你小心……”

  她話還未說完,便被隋離堵住了唇。

  “噓。”隋離輕聲附在她耳邊道。

  烏晶晶抿了抿唇,心下茫然。

  是……不能說出來嗎?

  因為……天會聽見嗎?

  烏晶晶驀地有一點害怕,她牢牢捉住了隋離的手指,她想說點什麽,可喉中好似堵住了一般,半晌什麽都沒能說出來。

  今日他們還是要去戰場上的。

  隻是今日不一樣……

  邪修們舉起了旌旗,招搖而過。

  ===第218節===

  一道身著青色衣衫的身影,出現在了戰場之上。

  那人長身玉立,麵上戴著一張白玉麵。

  烏晶晶恍惚了一下,不知道的還當是見著了俞鳴呢。

  “是邪修的首領!他終於又出現了!”眾人吼叫出聲,聲音裏透著淡淡的恐懼。

  那人開了口:“阿晶,許久不見。”

  烏晶晶抿了下唇,有些不高興地後退了半步。

  還真是季垣的聲音啊。

  他怎麽也學俞鳴戴上麵具了?

  季垣看著隋離,問:“道君能把她還給我了嗎?”

  不知道寧胤發了什麽瘋,竟然第一個站出來斥罵道:“道君的道侶,豈是你這等肮髒東西能染指的?”

  季垣不急不緩,上前一步,身後驟然飛起一根藤蔓,竟然將寧胤穿胸而過。

  眾人看傻了眼。

  寧胤劍尊不是很厲害的麽……

  隋離立在那裏,麵色不變,還是八風不動。

  有些奇怪。

  這頭的烏晶晶望著戰場上的一幕,並不為季垣這番行徑所震動,也不為當先站出去的寧胤所感動。

  唔,反正就是有點怪。烏晶晶心想。

  第99章 恐亂道心

  隋離也察覺到了詭異之處。

  人的修為可以從高境界壓製到低境界, 可修為低下的人,無論如何也無法強裝成高境界。

  近來寧胤身上的變化,眾人都看在眼裏。

  為何突然之間, 就這樣毫無預兆地傷在了邪修手下?還是這樣嚴重的傷。

  除非……他近來的修為大提升, 本就不屬於他自己。

  隋離不著痕跡地皺了下眉。

  是有仙人破界降臨?

  寧胤成了仙人的容器?

  似乎隻有這一推測方才說得通了。

  但寧胤未免表現得太明顯了一些……修為上的強大蒙蔽了他的冷靜?

  這其中還有許多怪異的地方, 但一時是無法梳理清楚了。

  隋離與烏晶晶動也不動, 對季垣的喊話沒有半點反應。但其餘人卻是立即動了。

  他們都是衝上前去救寧胤的。

  “快,快,擺陣!”

  前幾日都還不算什麽, 今日季垣一出現,再到寧胤受傷,眾修士便顯露出了一種群龍無首的慌亂。

  他們習慣倚靠強大的修為來解決一切麻煩,當修為不頂用的時候, 他們就沒法子了。

  反倒是隋離,因為有過雪國的經曆, 多少在辛敖身邊有了些耳濡目染,一眼便瞧出來了戰場上的亂象。

  “令旗在何人手中?”隋離沉聲問。

  他身邊的修士步子一頓,有些不可思議地看了看他, 大抵是沒想到,怎麽這個時候了, 隋離道君還在問令旗的事。

  這人雖然震驚, 但還是磕磕巴巴地答道:“應當是在天一門、玄冰樓弟子的手中。”

  隋離稍作回憶。

  這兩個宗門都不大有名氣。

  他們難道以為令旗隨便交到幾個弟子手中, 搖旗呐喊、找準方位就成了嗎?

  隋離放眼望去, 很快便找到了天一門弟子所在的位置,他也不再廢話, 一抬手。

  那手握令旗的天一門弟子一晃神, 令旗脫手, 徑直朝隋離飛來。

  “諸修士聽令,金禪宗弟子緊隨劍宗,伏羲宗即刻起陣,玄冰樓去東麵,引瓊河之水,法音門弟子施攝魂之法……”

  無人知曉隋離讀過多少典籍,又清楚各大宗門多少秘術陣法。總之,他能飛快地叫各個宗門拿出行之有效的手段來。而不是一個個都往前頭擠,拚了命地隻管往邪修身上砸法術。

  “隋離,你不敢應聲嗎?”遠處季垣再度高喝了一聲。

  上一回見麵,季垣還全然不是隋離的對手,數月後再見,季垣已然變了副模樣。

  他的聲音輕鬆地傳到了伏羲宗這一頭來,同時還伴隨著淡淡的威壓。

  但隋離依舊連分給他半點目光也無。

  “爾等隨時隨我手中令旗變化。”隋離嗓音冰冷,不急不緩地道。

  他的聲音也輕輕鬆鬆傳入了每一個修士的耳中,唯獨沒有傳到邪修大軍那邊去。

  可以說將分寸拿捏得正正好。

  令旗是有旗語的。

  這在凡人軍隊中最為常見,到了修真界中,反倒沒幾個人學這東西。

  隋離便隻有受點累,多以傳音之法,好叫這些人聽他的指揮,而不是如一盤散沙。

  那廂戈夜星衝在前,他手中長劍既冷且銳,挾著萬鈞之力,力破邪修先鋒。

  隨後他從後麵扶住了寧胤。

  隨即金禪宗人也趕了上去,一邊口中誦經,一邊一同去扶寧胤。

  在隋離的調度之下,寧胤很快在眾修士的保護下撤離了戰場。

  而這時候伏羲宗的大陣也成了。

  邪修困頓其中,為幻象所迷,很快發起了瘋。

  季垣已經被隋離無視了許久,這顯然並不符合季垣預期中的情景。

  “隋離,你連親自上前與我交手也不敢嗎?”

  季垣的聲音再度悠悠傳來。

  隋離本就因為氣質的緣故,多顯得高高在上。此時更是帶著一種俯視的姿態,他不緊不慢:“你算什麽東西?也配與我對戰?”

  他沒有生氣。

  烏晶晶卻是很生氣。

  而各大宗門的表情就各有怪異之處了,一個個跟打翻了五彩染坊一樣。

  “他好煩。”烏晶晶不高興地說道。

  季垣想要讓她做寡婦嗎?

  “此人好大的口氣,竟敢如此羞辱您。他還當修真界是過去的修真界,可以壓著邪修打嗎?”

  這廂季垣座下幾個護法變了臉色,紛紛嚷著要維護季垣的尊嚴,叫伏羲宗的人好看!

  “蠢貨,莫忘了他是仙君轉世。”季垣斥道。

  “那又如何?他如今還是凡人之軀……”

  “我的意思是,一旦有人對他動手,不止是伏羲宗的,其他幾個大宗也會飛撲上來,拚命護住隋離。你們別說想殺了隋離,能保住自己的小命都不錯了。”

  “那您為何還要隋離來和您過招?”

  “他若應戰,到底隻是為情愛之事才打起來,其他人好插手嗎?他若不應戰,那便是他懦弱。”季垣扯了扯嘴角。

  “您說的極是!還是尊上英明!”

  季垣聽見護法們討好追捧的話語,麵上譏諷之色一閃而過。

  他們都沒想到吧,他不僅活下來了,更成為了邪修的頭領。

  昔日苗楓於又算得什麽?

  等再過上一些時日,苗楓於都不是他的對手。

  季垣不再多話,他分開跟前的護法,縱身一躍殺入修士中間,掌風淩厲,劍宗與金禪宗硬扛之,卻也不敵他的鋒芒。

  一個閃避不及的小宗門的修士,在他的威壓之下,生生被碾作了肉泥。

  金禪宗的弟子一怔,也顧不上與季垣抗衡,隻管從他手底下救人。

  光是這一茬,便將他們累了個夠嗆。

  “去請縹緲宗、金禪宗和伏羲宗的長老!”有人高喝一聲。

  平日裏多是寧胤在戰場上帶頭與邪修對戰,今日寧胤突然受傷,一下便將局勢全打亂了,隻得趕緊求援。

  此時隋離不高不低地道了一聲:“閃開。”

  是叫何人閃開?

  眾人腦中剛湧現這個念頭,身體便更先一步往旁邊閃避過去了。

  隻見一陣白光大盛,迎麵與季垣撞上。

  隋離抬手,祭出一物。

  那物通體青黑之色,質地堅硬,花紋遍布,三足雙耳。這東西,烏晶晶可再熟悉不過啦。在雪國時,祭祀用的大鼎便是生得這個模樣。

  隻是眼前這個小了許多。

  烏晶晶剛想到這裏,正覺得它小呢。

  那鼎在半空之中陡然暴漲數倍,一晃眼,便成了三人也難合抱住的大小,登時落下一大片陰影,同時一股強烈的威勢在空中彌漫開。

  ===第219節===

  修為低下者,隻覺得肩上一沉,雙腳都陷入了泥土中。

  就好像那鼎重重壓在了他們的身上。

  季垣一時不察,被撞飛了出去。

  “伏羲宗的手段果然不少!”季垣冷笑一聲,穩住身軀,喉中湧起一點腥甜。

  不過也隻是一點罷了。

  護法連忙扶住了季垣:“尊上可有大礙?”

  “無事。”

  “隋離手裏竟然有這樣的寶物,那是方天鼎,重比泰山,若是叫它碰一下,能叫人筋骨盡碎……”季垣手下的護法還是有幾分見識的,說著說著便不由露出了憂心之色。

  “這便被嚇住了?”季垣斜睨他一眼。

  這些邪修被正道修士壓著打得久了,如今得了一身力量,也還總是畏首畏尾,絲毫沒有自己已經變得強大的自覺。

  季垣:“一樣法器再如何厲害,它也是有限製的。你們隻管去消磨它的法力,等這些正道修士手中的天材地寶一個個都消耗殆盡了,那時他們又能用什麽東西來阻擋我們占領各大宗門的步伐呢?”

  季垣的口吻平靜,多多少少撫平了眾邪修心頭的隱憂。

  季垣退後半步,冷聲下令:“烽火堂弟子迎著鼎上前,殺死正道修士後,他們身上的靈石法寶,誰拿到便歸誰。幾日後我不想再見到方天鼎壓陣在前。”

  邪修怕死。

  但想到魔藤水火不侵,再想到殺死修士之後可以得到多少東西,一個個便不再推拒,迎著方天鼎就衝了上去。

  季垣轉身,隱入了旌旗間。

  隻是他的視線若有若無地落在了烏晶晶身上,半晌都沒有要收斂起來的意思。

  他遭隋離一擊,她連看都沒有看她一眼。

  不過,她看上去似乎也並不大關心隋離。她隻是皺著眉,似是極不開心。

  季垣驀地笑了。

  她誰也不在乎嗎?

  大抵妖怪就是如此吧……

  這已經比他預想的好了太多。

  若她一心牽掛隋離,為隋離擰眉落淚、擔憂不已,他心底恐怕真要忍不住冒出酸意來的。

  隋離生來天之驕子,更甚於他。

  隋離已經得到了一切……怎麽能連烏晶晶也拿走呢?

  季垣扯了扯嘴角,低頭看著皮膚底下的藤蔓紋路,隱隱透著烏黑之色。

  於是他的眼底也冒出了一分瘋狂的色彩。

  季垣最終還是沒能和隋離正麵交手。

  隋離並未將他放在心上,隻有條不紊地“排兵布陣”,並要求修士們牢記各自的站位,使出的法術,擺下的陣法等等……

  隋離的從容調度,的確起了極大的作用。

  前些日子裏,無數年輕的修士在邪修跟前,就如被砍瓜切菜一般,輕易便被殺死了。

  而如今多方協作之下,總算死得沒那麽快了。

  修士們得以喘息,想要投向邪修、心境不穩的人也大大減少了。

  等到天色漸晚,隋離方才有了歇息的時候。

  他緩步回到烏晶晶的身邊,低聲道:“久等了。”

  烏晶晶搖了搖頭。

  隋離又問她:“等在戰場上是不是有些無趣?”

  烏晶晶舔了舔唇:“是有些。”她麵頰鼓了鼓,有幾分氣悶道:“我剛來的時候,還能起到幾分作用。到了後頭,那些邪修也不知是瞧見了我身上的金光,還是因著怎麽一回事,一個個見了我都跑。到最後,我便是什麽忙也幫不上了……”

  隋離不自覺地用力抿了下唇,他沉聲道:“我在前頭出力氣,你在這裏安全無虞就夠了。”

  邪修見了烏晶晶就躲,隋離差不多猜到了一些原因。

  ……因為季垣吧。

  隋離壓下心頭零星的酸意,溫聲問:“回去歇息?”

  烏晶晶點點頭,與他走在了一處。

  其餘修士此時倒也不覺得累了,他們眼底填充著濃濃的訝異。

  雖然打從隋離有了道侶開始,他們就大驚失色了。但也不及此時,親眼目睹隋離對待烏晶晶的溫柔來得更叫人震撼。

  就好像那本該高高立在雲端上的人物,突然一步步走了下來。

  等烏晶晶和隋離相攜離去,半點伏羲宗弟子的蹤影都瞧不見了,方才有人重重吐出一口氣來,道:“這位烏姑娘倒是輕鬆,也不知方才那邪修頭頭開口時,她是個什麽心情。”

  “萬萬沒想到,今日大戰,竟然還攪合進了這樣的愛恨情仇……”

  法音門弟子原先與烏晶晶有些齟齬,但一早弄清楚怎麽回事之後,便不再記恨烏晶晶了。

  此時法音門弟子禁不住道:“聽你們的口吻,倒好似對烏姑娘有些怨懟?”

  “怨懟談不上,隻是我們宗門死了十來人,再看這位烏姑娘,一則是隋離道君的道侶,二則又是那邪修首領的前未婚妻,誰人都不敢為難她,她一下就成了最輕鬆的人……這兩相對比,我們的心中難免會生出點不平來。”答話這人倒也坦蕩。

  法音門沉默片刻,道:“你要這樣想,若非是烏姑娘的關係,隋離道君豈會以身涉險?道君願意出手,我等心下也有了一分依仗不是嗎?”

  “這話何意?”

  “哎,還不明白嗎?天上仙人豈會袖手旁觀,坐看道君落入危險境地呢?”

  “可已數年不見仙人蹤跡,他們當真會現身幫助修真界嗎?”

  這問題無人能答得上來,但不得不說,經由法音門這樣一開解,眾人心中望不到頭的壓力減輕了不少。

  興許……興許會有仙人降臨那一日吧?

  轉眼第二日。

  戰場上不見寧胤蹤影。

  寧胤劍尊近日為修真界出了大力氣,可謂是奮不顧身,拚殺在前,力敵無數邪修。

  修真界中本就是以強弱論地位,因而不少修士都漸漸推崇起了寧胤。如今寧胤受傷,還當真牽動了許多修士的心。

  “是近來太累了吧,這才以致靈力耗盡,竟然中了那邪修的暗算!”

  “隻是眼下分不出身去探望劍尊了。”

  “也不知那一擊厲不厲害……”

  眾人暗暗議論著,不多時見了戈夜星,便連忙上前去問了問。

  戈夜星氣質本就冷銳,這會兒五官都繃緊了,嘴角下垂,就更顯得冷厲了。

  眾人見他臉色就心覺不好。

  果然……

  隻聽得戈夜星啞聲道:“魔藤的威力你們是見識過的,再偏一分,便會洞穿師尊的心。但就算沒有傷及心肺,魔藤造成的傷口也極難愈合,是各種靈藥都無法解決的。”

  眾人的臉色也不由跟著一變,忙問道:“那該如何是好?這傷……難道好不了了?”

  戈夜星:“師尊試圖用突破時引動的天地靈氣,來撫平魔藤留下的創傷。”

  眾人忙又露出了欣喜之色:“劍尊要突破了?”

  戈夜星點了下頭。

  “那便好。” 他們不由得長舒了一口氣,紛紛道:“以劍尊的天賦卓絕,想必很快就能突破境界,傷也會無虞的。”

  若寧胤劍尊自此不能再上戰場,那正道修士的力量無疑又被削弱了許多,他們心裏實在沒有底啊!

  於是,這會兒沒有比他們更盼著寧胤好起來的了。

  戈夜星再度點了下頭,謝過了他們的關心。

  眾人目送著戈夜星轉身遠去,低聲感歎道:“自從劍宗大變之後,戈夜星都變得禮貌了。”

  “隋離道君也多有變化啊。”

  “正是正是……”說到隋離,眾人心中一淩,頓時又打起了精神。今日恐怕還要隋離道君主持大局……縹緲宗與伏羲宗宗主這兩日都不再露麵,也不知是不是存心要為隋離道君造勢?

  原先伏羲宗的羿升道尊沒有出關時,便是由縹緲宗的宗主前來主持大局。

  他們哪裏知曉,羿升因為身體衰弱,再無法出現在人前。

  而縹緲宗的那位,則是冷眼旁觀隋離頂在前頭。

  這位可是仙君轉世,有他在前頭,又何懼正邪大戰?除非那些個仙人不在乎這位的死活了。

  既然如此,縹緲宗又何必自耗呢?其餘修士死在前頭就是。他們縹緲宗自要保存力量。

  如此態勢下。

  隋離在陣前的風頭愈發強勁了。

  季垣也好似認準了他,生生纏著隋離對戰。

  隋離忙了起來。

  伏羲宗中人生怕烏晶晶無趣,還問她喜歡什麽,可以買來給她。

  烏晶晶聽了隻搖頭。

  三長老露出幾分慈和之色。

  近日烏晶晶不是與隋離一並上戰場,便是守在道尊的身側,替隋離全了徒弟的孝心。

  興許是因為她身上還有金光的緣故罷?

  道尊與她在一處時,連身體衰弱的痛苦也漸漸被撫平了。

  三長老如何能不感激她呢?

  “鄰近的鎮子上,還有些貓貓狗狗賣。先前你將那隻靈狐給了阿俏養,恐怕你無趣,不如再買一隻?”三長老相勸的聲音甚至顯得有些溫柔了。

  讓伏羲宗以外的人聽見了,恐怕也是要忍不住驚詫的。

  ===第220節===

  烏晶晶本來還想拒絕。

  但驀地想起來。

  唔……他們不是說自從邪修橫行之後,許多城鎮中的百姓都深受其害嗎?她能……去救救他們嗎?

  小妖怪本來是想不到這些的。

  但興許是在雪國待得久了吧。

  她是辛敖的太陽帝姬。

  帝姬身上總也肩負著國家的興亡之責,更不提後頭還做了幾天的“皇帝”,小妖怪慢慢也與那些凡人一般,將百姓的生死擱在了心間,而不再是修真界中視人類如螻蟻的心態。

  “我能自己去鎮子上嗎?”小妖怪問。

  她不願拖了伏羲宗的後腿,所以還是要將這些問清楚的。

  三長老有些遲疑:“依我看,自然是可以的。隻怕……隻怕隋離師侄不肯答應。”

  也不知是犯了什麽毛病,如今隋離總要將烏晶晶帶在身邊。除非是烏晶晶陪著道尊的時候,隋離才會鬆口。

  烏晶晶想想也是。

  “那還是算了罷。”

  萬一她又被哪個不長眼的給抓走了,不還是要隋離來救她?

  怪麻煩的。

  當日等隋離回來,三長老就同他商量了此事。

  隋離直接拒絕了。

  雖然在意料之中……

  三長老試圖勸他:“別忘了阿晶並非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她厲害著呢。”

  如今大家都關係親近了,三長老便也學著親近的叫法,跟著叫起了阿晶。

  隋離仍舊麵色漠然:“不可。”

  三長老歎了口氣。

  隋離還是解釋給了他聽:“我疑心有仙人下界了。”

  “什麽?”三長老一怔,隨即麵露喜色道:“當真?”

  隋離卻道:“並不是什麽好事。”

  三長老皺眉,但很快,他便道:“你是疑心……仙人會對阿晶動手?”

  隋離:“嗯。”

  三長老笑道:“怎麽會?隋離師侄,你多慮了。”

  但隋離麵上一點笑意也無。

  三長老慢慢也收斂了笑意:“你不要想太多,我真怕……真怕亂了你的道心。你……你心中的道法,還在嗎?”

  隋離輕描淡寫:“無須擔憂。”

  三長老:“好吧,我也不問了。你自小便極有主意。你放心,就算你飛升了,伏羲宗也會竭盡全力護住阿晶的。”

  隋離想說,他會帶著烏晶晶一同飛升。

  但話說出來,三長老定然會大為震驚,然後又反駁他。於是隋離想了想,便沒有再往下說了。

  二人簡短地說了話,隋離便去羿升道尊那裏接烏晶晶了。

  羿升道尊在教烏晶晶下棋。

  這小妖怪最不耐煩這些複雜的玩意兒,在雪國的時候,隋離也試圖教她,但烏晶晶才學了沒兩日便不同他玩兒了。辛敖也是個不愛學的,總在烏晶晶身邊幫腔,可助長了小妖怪貪玩的脾性。

  而今日……

  “你已想了足足半炷香了,如何?還未想出來,下一子該下在哪裏嗎?”羿升道尊聲音響起。

  他的聲音總是自帶一股子悲天憫人的味道。

  悲憫,卻又顯得疏遠神秘,高高在上。

  隻是如今聽來,倒也好似個尋常的慈祥長輩一般。

  語氣平靜的,半點不和小妖怪的舉棋不定計較。

  而小妖怪也穩穩當當地坐在凳子上,沒有下著下著就扔棋子不玩兒了。

  隋離抿了下唇角,是師尊的氣勢壓住了她嗎?

  卻聽得烏晶晶道:“想不出來。”她不開心地翹起腳,“師尊說該下哪裏?”

  哪裏有半點懼怕師尊的意思?

  羿升道尊指了一處。

  烏晶晶也當真把棋子下在那裏了。

  然後她手執的白子一下就吃掉了羿升道尊的黑子。

  偏偏烏晶晶自個兒還完全沒反應過來,隻道:“好了,該師尊了。”

  羿升道尊屈指拿走棋盤上幾枚黑子。

  烏晶晶忙問:“這是什麽意思?”

  羿升道尊道:“這是你吃掉了我的黑子的意思。”

  烏晶晶恍然大悟:“原來是我贏了麽?”

  羿升道尊:“贏了一點點。”

  烏晶晶:“那是還要繼續下嗎?”

  羿升道尊:“當然還要繼續,不過隋離來了……他在瞧你。”

  隋離步子一頓,沒由來覺得麵上熱了熱,隻是神色依舊半點不顯露。

  他緩步朝烏晶晶和師尊走去。

  心道難怪小妖怪今天耐得住性子了。

  師尊這是極耐心地教她吃自己的棋子呢。

  烏晶晶見了隋離還是很高興的。

  她抬頭看了看他,屈起手指來:“我贏了四回了。”

  隋離哄她道:“嗯,極厲害。”

  烏晶晶腦子裏便想著那該如何獎勵我呢?

  隻是師尊在一旁,烏晶晶也不好想些奇奇怪怪諸如雙-修之類的事啦。

  隋離躬身拜見道:“師尊。”“有勞師尊教阿晶下棋。”

  羿升道尊笑了下:“你的棋是我教的,今日便還是我來教你的妻子。”

  隋離動了下唇,本想問他師尊今日身體如何了,隻是話到唇邊,竟被堵在了喉嚨中。

  好似有無邊抑塞。

  第100章 驚變(中)

  入夜。

  隋離已經接了烏晶晶回去歇息了, 沒再留在那裏打攪羿升道尊。

  等洗漱後,二人一同躺在床上。

  烏晶晶躺了會兒,有種說不出的焦躁難耐。她按不住翻了個身, 手掌托住半邊臉, 盯著隋離, 卻是什麽話也說不出來。

  她不懂得該如何寬慰人。

  窗外的月光稀稀落落地灑進來, 烏晶晶不由出神地想,那些邪修此時還在與正道修士拚殺嗎?

  “明日師尊便要回伏羲宗了。”隋離的聲音驀地響起。

  烏晶晶忙問:“回去養病嗎?”

  隋離:“嗯,撐不住了。”

  烏晶晶憋了好久, 雖然這問題顯得有些傻,但她還是問了出來:“師尊是不是成了仙,一切毛病就都好了?”

  隋離:“是。”

  烏晶晶苦著臉:“那為什麽師尊遲遲飛升不了呢?”

  “早從數百年前起,修真界中就再無飛升的修士了。無數大能嚐盡了各種法子, 也始終無法跨越那道鴻溝。”

  “那大家不會疑心修真之法,都是虛妄嗎?”烏晶晶瞪大了眼。

  “僅有的疑心, 也在我出現之後,悉數被打消了。除了寧胤,旁人不敢輕易得罪我, 也不敢見我落入險境,隻因在他們眼中, 我是那個唯一的, 或許能讓他們飛升的存在。因為我是仙人送來的。”

  “那你飛升的時候, 能不能帶上師尊呢?”烏晶晶好奇地問。

  “我會想法子。隻怕師尊等不到那個時候……”

  烏晶晶聞聲, 不由皺了皺臉。

  小妖怪在伏羲宗很是快活,哪怕師尊是近日才玩在一處的, 心下也舍不得師尊死掉。

  卻見隋離抬手蒙住了她的雙眼, 道:“莫想了, 睡吧。”

  烏晶晶覺得有些癢,但還是閉上了眼。

  她是很清楚自己的。

  反正她的腦袋想破天,也想不出什麽解決的辦法來,還是要指望隋離才行。唔,能者多勞嘛。烏晶晶半點也沒有因為自己不夠聰明而臉紅。

  做妖怪的,夠厲害就行啦!

  隋離的聲音輕輕在她耳邊再響起:“明日我讓陽九拿一冊功法來給你。”

  ===第221節===

  烏晶晶:“給我……練?”

  “嗯。”

  “為什麽?”

  “修仙之法,你一點也不通。將來如何飛升?”

  就算隋離有心要揠苗助長,也總得先有苗才是。

  先前三長老也說過要親自來教烏晶晶修真,但那會兒烏晶晶隻當個閑話聽,聽過就算了。

  誰知道這是真要學啊?

  那是不是也要開始勤學苦練、日日閉關?

  烏晶晶先前見過伏羲宗弟子修行,很苦的。

  烏晶晶連忙推開了隋離的手,睜開眼看著他,反問道:“我為何要飛升啊?”

  隋離:“……?”

  刹那之間,隋離突然意識到了一個極嚴重的問題。

  他原先不肯應下小妖怪成親拜堂的話,便是想著,他將是要飛升回天界的。

  後來肯應了,便是想著,走也要帶著小妖怪一起走。

  可是聽她的口吻……她好似從來沒想過要與他一同飛升?!

  “我若飛升走了,你待如何?”隋離沒好氣地問她。

  “唔,可以賴在伏羲宗嗎?不能賴也算了。沒準兒那時候我都死掉了。你飛升還要等些年歲的吧?”烏晶晶說著說著,突然一下慌亂了起來,“不會馬上就要飛升了吧?”

  她要做寡婦啦?

  隋離氣笑了:“你舍不得辛敖,舍不得師尊,卻舍得下我?”

  烏晶晶扭捏道:“眼下還是舍不得的。”

  不消她說,隋離就已然識破了她的心思。

  想必是因為還沒正經雙-修過呢。

  在雪國時哪裏算雙-修呢?

  隋離也不睡了,登時坐起身來,還拎住了貓貓的後頸皮,把她也拎了起來:“你且說說。”

  烏晶晶:“不睡了嗎?”

  “說完再睡。”

  “哦……”烏晶晶舔了舔唇,“那……說什麽呀?”

  隋離咬牙切齒:“你說呢?”

  烏晶晶盯著他一向淡漠的眉梢眼角,湧出了點點憤怒。

  她恍然大悟,連忙說:“可是,可是你注定要飛升的啊,所有人都這樣說。你之前也是這樣和我說的。所以我早早就想好啦,你走之後我要怎麽生活……”

  隋離一頓。

  所以……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源頭還在他身上?

  “若是我希望你同我一起呢。”隋離直白地道。

  烏晶晶想了想,還是搖了搖頭:“我……我做不來神仙的。混在修真界裏,已經有些怕了。哪裏有妖怪做神仙的呢?萬一被人發現了,我就死定了。”

  她雖然心底已經知道,自己不是狐狸了。

  但妖怪應當是不會錯的。

  “離開辛敖的時候,你都會落淚。我走的時候,你會哭嗎?”隋離神色晦暗不明地低聲問。

  烏晶晶小聲道:“自然會的。”

  她與他的相識,已經超越了幾個月,被雪國生生拉長到了十幾年的光陰。

  隋離抬手按住她的麵頰:“可我不願你哭。”

  烏晶晶呆了下:“那我……到時候要忍住嗎?”

  隋離沒有說話。

  那一刻。

  烏晶晶覺得自己好似從他的眼底窺見了一絲悲傷。

  但那絲悲傷轉瞬即逝。

  隋離的目光深邃,他望著她,像是想要仔細地將她看清楚:“阿晶,你如今究竟有幾分愛我?”

  隋離從不會問這樣的問題。

  烏晶晶隻是還做小狐狸的時候,見過那些富家小姐,在愛上一個男子之後,會執著於問對方愛不愛她。

  季垣這樣問過她嗎?

  好像沒有。

  她好像也沒有問過誰。

  烏晶晶呆了下,囁喏道:“和辛敖……一樣?”

  隋離:“那是不同的。”

  “不同嗎?”

  隋離本來也是個不通情愛的人,要他來說清楚情愛是什麽樣的,也著實為難住了他,於是他一時啞然,沒能再吐出更多的聲音。

  烏晶晶倒是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她想啊想啊,想著想著便睡著了。這一回,隋離沒有再將她提溜起來了。

  等到第二日一早。

  隋離正要先行離去,烏晶晶突然從後頭爬起來,一把抱住了他的腰身。她小聲道:“我小時候總這樣告訴我自己……”

  隋離頓住身形,耐心地聽她往下說。

  “不要太在乎一樣東西,太在乎的時候,它要是丟了,我會哭的。不是隻掉眼淚的哭。是會五髒六腑都痛起來。哭到沒有力氣了,抬起頭來,天上的太陽也好像都消失了。隻有喘不過氣來的難受,手是涼的,腳也是涼的,好涼好涼……”

  她亂七八糟地說著。

  像是在敘述她過去曾經的某個時刻,又像是在說別的……

  像是在說。

  如果她太在乎隋離的話,當隋離注定要離開的時候,她就會這樣難受的。

  隋離驀地回身,一把將烏晶晶扣入了懷中。

  烏晶晶埋在他的胸前,小聲道:“我不想那樣難過,好像要死了一樣。”

  她揪了揪他的衣襟:“你也不要擔心我,不要想念我。”她說著說著,好像還真哭了:“我會好好養崽崽的……”

  “……崽崽?”隋離本來繃緊的五官,驟然一鬆,方才悲傷的氣氛全然被打碎了。

  烏晶晶:“唔。我應該能懷崽崽的啊。等你走了,我就一個人養崽崽啊。”

  隋離沒好氣地一把按住了她的腦袋,用力搓了兩下。

  這下算是知道葉芷君為什麽這般愛不釋手了。

  隋離咬牙道:“隻怕你的打算要落空了。”

  他死也不可能留她一個人在這裏養什麽崽崽。

  烏晶晶掙紮了兩下,勉強抬起頭來,雙眼都還是紅的。

  她像是有點驚訝,問:“難道……難道你不行麽?不能讓我有崽崽麽?!”

  隋離捏了兩下她的後頸皮,將她抓起來:“胡說八道什麽?趕緊洗漱了,今日不要去陪師尊了,隨我去前頭。”

  隻是隋離到底還是沒能把小妖怪揣兜裏帶著走。

  三長老過來,把烏晶晶帶到了羿升道尊那裏去,道尊聽聞烏晶晶有意去山鎮瞧一瞧那些受難的凡人。

  “有我同她前往,隋離也可以放心了。”道尊輕描淡寫地道。

  三長老當時聽了這話,還覺得驚駭不已呢。

  他心下覺得,道尊應當好生歇息,而不該如此勞累。但何人能隨意忤逆道尊呢?三長老便隻好乖乖照著辦,過來請烏晶晶了。

  而隋離確實放心了許多。

  想著近來有些拘著烏晶晶了,不如讓她跟師尊去放放風,若能順手救三兩個凡人,也算是無極門的老傳統了。

  這廂烏晶晶跟著羿升道尊走了。

  那廂隋離也帶著伏羲宗弟子奔赴了正邪戰場。

  今日戈夜星的麵色更見難看了。

  隋離從人群中走過,聽聞正道修士們語氣沉痛地道:“劍尊突破失敗了,如今傷勢更重了……”

  “也不知伏羲宗可有什麽法子?”

  “伏羲宗恐怕是不肯救劍尊的。”

  “那縹緲宗……”

  隋離皺了下眉。

  遠在千裏之外的伏羲宗本宗內。

  守在宗內的弟子訝異地望著眼前的男子:“寧胤劍尊?”

  寧胤抬眸:“其餘長老可在?”

  “劍尊是有什麽事嗎?”

  “煩請將他們請到一處來,我有一樁大事要與他們商談。”

  “如今宗門中的事務多是由大師姐負責,我去請大師姐吧。”

  ===第222節===

  “這樣的大事,葉芷君一人擔得起嗎?”

  弟子露出為難之色:“那我去請四長老。”

  寧胤似是有些不耐,他驟然站起身來,身軀驟然傳遞出一種威嚴高大的氣息,他冰冷地彎了彎嘴角:“本想省些功夫,卻不成想你這小弟子這樣愚笨。罷了,大不了麻煩些,本尊親自一個個挖出來就是……”

  他說罷,驟然舉手,連劍也沒有拔,一掌拍在那弟子的額上。

  弟子瞬間身散魂消。

  隻餘一點血,沾染了寧胤的衣擺。

  寧胤皺了下眉:“弄髒了……”

  他抬起頭來,再看四周金光驟起,顯然是觸發了什麽大陣。

  他更為不快了:“不過一螻蟻,還敢啟動護山大陣。”

  多名弟子連同長老都察覺到了異樣,飛快趕來。

  眼見無數身影近了。

  其中一道更是怒喝道:“寧胤!你這是作甚?你劍宗要與伏羲宗為敵嗎?”

  寧胤眼底連一絲往日的狂傲也無,隻餘無邊的漠然。

  若是烏晶晶在此,看見這樣的眼神,她便會想起來,第一回 見到還在修無情道的隋離時,便是這般模樣。

  寧胤並不應聲,隻是一揮袖。

  天邊驟起一團白色漩渦,無數靈氣都被卷入其中。

  半座山的靈氣好似被抽空了。

  二長老穩住身形,麵色淩厲。

  這是什麽秘法?

  寧胤淡淡道:“你是不是在想,這是用的什麽法術?爾等修士,平日裏搬山填海,禦風而行,便真將自己當做至高無上的存在了?修真法術,在本尊眼中,便如小兒科一般……你不必費心想了。我什麽法術也沒用。我一抬手,一跺腳,便是你們承受不住的。”

  葉芷君的身影也緩緩出現了。

  她啞聲道:“你是神仙。”

  “不錯。還有個聰明的。……哦?我瞧瞧。原來你是先天慧眼。”

  那廂二長老也很快反應了過來:“請神上身?仙人何故上了寧胤的身?來到伏羲宗開殺戒?”

  “你們知道嗎?我很痛心。仙君在你們伏羲宗,竟是被教成了這般凡夫俗子的模樣。你們如何對得起上天對你們的恩賜?”“寧胤”冷聲問責道。

  “何為凡夫俗子?”二長老反問。

  “七情六欲加身,與凡夫俗子何異?”“寧胤”麵色稍緩,“你們辦事不利,今日我來,是為懲處你們。”

  伏羲宗弟子向來天之驕子,萬沒想到在這個“仙人”口中,他們卻好似輕易能被碾死的螞蟻一般。

  一個個都露出了憤怒之色。

  憤怒?

  “寧胤”將他們的神色收入眼底。

  他們不該是羞愧畏懼嗎?

  看來是他展露得還不夠多。

  “寧胤”麵色一淩,再度抬手。一座山驟然脫離地麵,飛起來,遙遙懸在了眾人的頭頂,落下一大片陰影。

  屬於神仙的威壓也跟著落了下來。

  比之羿升道尊,還要強盛數倍。

  伏羲宗弟子麵色一青,幾乎要被巨力壓得跪下去。

  “寧胤”道:“你們還有一補救之法。本尊知曉如今羿升道尊應該和那個妖怪在一起,你們速速傳信給道尊,要他殺了那妖怪,本尊便可饒恕你們。”

  “妖怪?什麽妖怪?”二長老眉心緊皺。

  “寧胤”:“你們竟然不知曉?那個姓烏的女子,是妖怪。”

  葉芷君打斷他道:“你胡言亂語!”

  “寧胤”萬沒想到竟然還有區區一修士,膽敢駁斥自己!

  “你知道你麵對的是什麽嗎?膽敢冒犯仙人。我要帶走你,將你製成一個爐鼎。”“寧胤”冷聲道。

  “為什麽要殺了烏姑娘?”二長老驀地打斷道。

  “除魔衛道,不該是你修士職責所在嗎?”“寧胤”麵露一絲不耐。

  二長老搖了搖頭:“不……仙人是要斬去隋離所愛。之所以要我們傳信道尊動手,是為了叫隋離與道尊反目。”

  “寧胤”:“不錯。修士本當絕情棄愛,方才能飛升。你修真界中百年無人飛升,便是被這些情-欲攪亂了心神。”

  伏羲宗弟子麵露一絲茫然。

  不、不錯……

  這仙人倒也沒說錯。

  過去隋離道君修的都是無情道,隻是後來才變了。

  二長老素來嚴肅冷酷。

  他此時聲音也是擲地有聲的:“修道,修的究竟是什麽?”

  “你是何意?”“寧胤”更加不耐了。

  這人站在仙人跟前,還如此廢話?

  “寧胤”一不快,那威壓便更重了。

  眾人都感覺到胸口氣血翻湧,筋骨都傳來了像是被碾壓的喀拉聲。

  但伏羲宗弟子們仍是不自覺地心道。

  修的是心境,修的是長生,修的是功法……

  “自戰國始,無數方士遠渡尋仙山求長生。他們修的並非是長生,而是我命在我不在天。他們逆天而行,與天爭勝。是凡人不屈於命運的反抗。

  “以這般拙劣手法,剝去一個人的七情六欲,便從此連人也算不得了。”二長老一聲怒喝,“那他還修的什麽仙?”

  伏羲宗弟子心頭一震,靈台清明,頓如醍醐灌頂。

  高高在上的仙人“寧胤”麵色一變,用一種不可置信的口吻問道:“我隻是要你們殺一個妖怪,……你這般言語,便是不肯了?”

  “不錯……不肯。”二長老仰麵直視他。

  “寧胤”身後已經有一道虛影漸漸升騰而起。

  他們知道,那是仙人的本相。

  “何必呢?你可知我動一動手指便能碾死你伏羲宗上下?”“寧胤”反倒放緩了語氣。

  伏羲宗弟子眼底飛快地掠過一點懼色,但很快又被冷硬之色取代了。

  伏羲宗是第一大宗。

  焉能沒有傲骨?

  他們算是聽清了,原來那些所謂仙人,對待仙君轉世的隋離道君,也並沒有那樣好……

  “人生在世,有可為,有不可為。”說這話的卻是葉芷君。

  “寧胤”臉色更難看:“那妖怪與你們有何幹係?若是殺了她,本是一樁大家都歡喜的事,不是嗎?要不了多少日,仙君便能回歸天界了。你們這是在阻礙仙君回天界的路。你們以為他將來會感謝你們?不會。他隻會厭惡你們這些凡人的自以為是,自作主張。”

  “他不會。”二長老語氣篤定。

  “你們伏羲宗實在是不知好歹,……你們真將自己當做是仙君的師友了嗎?你們也配?”仙人怒意磅礴,從他口中吐出的每個字都好似驚雷落下。

  法力低微者,當場便吐了血。

  四長老嗬嗬一笑:“我們本來也覺得不配。仙君是何身份?我們不過是占了長輩的名罷了。可是啊……我們是看著仙君長大的。仙君有了道侶,也要特地帶來給我們看。我不知曉那烏姑娘是什麽妖怪。左右是仙君帶來給我們看過了,連道尊都認可了。她是仙君的道侶,是仙君的妻子。”

  葉芷君語氣淡漠地接聲:“修士修行本就是在與天鬥。隻不過今日,仙人便是這個天。”

  “讓仙人見笑了,今日我們真要鬥膽一擔仙君的師友了。”二長老一抬手。

  第101章 驚變(下)

  山腳下的城鎮已然荒了。

  烏晶晶一腳踩上大道, 濕潤的泥土當即便弄髒了她的鞋襪。

  她近來也學了些小法術,垂眸正要將那些髒汙都祛除,但念頭剛湧起來便被按下去了。

  她繼續向前行。

  血液融入泥土間, 一日一日過去, 便化作了幹涸的褐色。堆積得多了, 踩上去便發出了粘稠的聲音。

  令人不適。

  “是邪修……”烏晶晶小聲道。

  還不等進到鎮上, 遠遠地烏晶晶便瞧見了一行身著綠衫的人。

  正是邪修。

  有人手中拿著子午鉞,比尋常見到的兵器還要大上四五分,刀刃鋒利, 長勾尖銳。

  烏晶晶隻看見那人一動手腕,子午鉞的長勾便輕輕勾動起來了一個人形。

  那已經不能稱之為人了。

  皮囊內空空,隻有一點骨頭緊緊貼住了皮膚,這才依稀能分辨出人形。

  烏晶晶皺緊鼻子, 差點哇一聲吐出來。

  “他們拿凡人的血……養魔藤。”烏晶晶弱聲道。

  說罷,她才一邊扭頭去看羿升道尊。

  頗有幾分告長輩的味道。

  ===第223節===

  羿升道尊常年不是在閉關, 就是在去閉關的路上。此次離開伏羲宗已是難得,下到山鎮就更是難得了。

  他抬眸望去。

  將殘破的房屋、荒蕪的農田都一並收入眼中。

  是與世隔絕太久了嗎?

  再見這般俗世的情景,竟是覺得陌生。畫麵都好似蒙了一層灰。

  羿升道尊順著烏晶晶的目光望去, 很快,他便也瞧見了那被子午鉞掛住的“人皮”。

  對於邪修如何作惡, 羿升道尊也有耳聞。

  他們從人間大肆挑選所謂“根骨佳”的人, 引領他們修仙, 入邪道。

  但天底下的天才哪裏有那麽多?

  對於邪修們來說, 出得起錢來供奉邪修老爺們的便是根骨佳者,舍得性命、忍得苦楚的, 就是根骨佳者。

  那餘下的呢?

  便成了魔藤的肥料。

  魔藤以血肉精氣為食, 這些邪修不找些替代的肥料來, 死的就是他們自己。

  仙人打架,殃及池魚。

  民間的官員將士無人敢管,但凡是被邪修盯上的城鎮,他們便會立即識趣地退走,將整座城拱手讓人。

  皇帝難道就沒有半點骨氣嗎?

  有,倒也不多。

  比起無足輕重的城池,和城中的平民百姓。皇帝更是腆著臉,先拜了季垣為師。

  如此一來……

  民間慘狀可想而知。

  羿升道尊放眼望去,遠遠便瞧見邪修順手捉拿去一個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的身後,茅草和木頭勉強搭起一個棚子。棚子裏還有許多人,他們或坐或站,見狀連恐懼也無。

  興許是不敢有罷。

  他們隻麻木地瞪著眼,一陣風送來了他們低低的聲音。

  年長的老嫗將女童往跟前拽了拽:“莫怕,莫怕,待你有了靈根就好了,我們就不用為大人獻祭了。”

  但他們當真知曉靈根是什麽東西嗎?

  羿升道尊輕歎一聲,心下有所觸動。

  “早該有正道修士來瞧一瞧的。”羿升道尊嗓音微沉。

  “想是分-身乏術了吧。”烏晶晶道。

  她一早就聽說了,因為要做邪修實在太容易了,以至於遍地都是邪修,還輕易死不了……

  正道宗門收弟子,又喜歡講究一個天分。以致正道修士的人數遠遠不及邪修。

  自然而然的,也就沒多少人能到各個城鎮上去做救世主了。

  說來說去,還是應當怪季垣。

  烏晶晶暗暗皺眉。

  他也曾是沒有半點法力的人,還有,他不是什麽小郡王嗎?那應當更懂得這些百姓的苦楚啊……

  烏晶晶的念頭剛行至這裏。

  羿升道尊的聲音響起:“躲到我身後去。”

  烏晶晶想說那些邪修並傷不到她,她也不怕眼前的情景。

  隻是想了想……

  烏晶晶還是乖巧地退了半步,當做全了師尊一片長輩的慈心。

  而烏晶晶剛躲好。

  “什麽東西?”那廂邪修發出一聲驚疑的呼喝。

  好像不過是一眨眼,再一睜眼的功夫。

  “好了。”羿升道尊的聲音重新響起。

  嗯?這麽快便好了嗎?

  烏晶晶跟隨羿升道尊往前走去,城鎮之中再不見一個邪修的影子。

  隻餘下鎮中的人,茫然無措,更甚至是恐懼地望著他們。

  烏晶晶驚訝極了:“師尊這麽快就將他們都殺了嗎?”

  羿升道尊笑道:“若是能這樣容易就殺了他們,各個宗門也不會覺得這樣棘手了。不過是一個折中之法,將他們從此地轉移到了伏羲宗的禁地去。禁地中多有禁製,他們或許不會死,但也很難從那裏走出來。若是撞了大運走出來了,正撞上伏羲宗弟子,自然也有宗門中的人來料理他們。”

  原來還有這樣的辦法!

  烏晶晶喃喃道:“若是能將他們都轉移到海裏就好了,一眼連盡頭也望不到,他們遊也遊不出來……總能耗死的吧?”

  羿升道尊還真點了下頭:“也是個法子。但要將人挪走,可並非是手一揮便能成事的。還須得在另一個地方,打上自己的印記才行。無人能在海中打上自己的印記。”

  難怪呢。

  若是人人都能這樣做,邪修也就不成煩憂了。

  烏晶晶望著空蕩下來的巷道,一時覺得正邪相爭之路,恐怕還長著……好像望不到頭。

  烏晶晶沒太多的功夫去惦念這些愁苦的事,羿升道尊在這座城鎮設下禁製,不再允邪修進入後,便又與她一並趕往下一個城鎮了。

  烏晶晶在其中唯一做的事,便是努努力,從指尖逼出來一點金光。

  在雪國的時候,無相子給她的金光是想收收不起來。等回到修真界,那些金光自然就收斂住了,如今想逼出來反倒又不容易了。

  好在金光不管有多少都有點用。

  烏晶晶探出指尖從這些人的額間輕輕一點而過,這些膽戰心驚的人們便立即覺得一股暖意,從額頭竄向了全身。

  他們不知是何緣故,隻覺得是神仙大人賜了福。

  方才的惶然和恐懼頓時去了大半。

  烏晶晶收回手,不再看他們的神色,隻管跟著羿升道尊走。

  等他們的身影徹底看不見了,這些人才回過神來,不可置信地道:“走、走了?”

  “我們不必再獻祭……了?”

  “這是什麽好事嗎?我們家的狗蛋豈不是沒法子跟著那些大人去修仙了?”

  “胡二你放屁!狗蛋哪裏有那個根骨?”老嫗氣得連佝僂的背都挺直了,“都是些泥腿子,拿血肉去獻祭,那些大人都嫌腥臭!這麽多天過去,死的人還不夠多嗎?你還要上趕著把你兒子也送去?”

  “是啊,有命活才好。”有人喃喃說道,打了個激靈,然後頭也不回地往家的方向跑了過去。

  生怕跑得慢了,又被那些穿綠衫的大人抓了。

  其餘人也受了刺激,立即作鳥獸散。

  倒是不記得謝已經離去的羿升道尊和烏晶晶。

  不過羿升道尊也並未放在心上。

  他們又走了一段路,沿途救了許多人。

  對於修士來說,不過是隨手而為,但於那些掙紮在生死中的百姓來說,卻是莫大的恩澤。

  當真是脫離塵世太久了吧……

  這般小事一樁樁做起來,羿升道尊反有種心胸愈見開闊的感覺。

  冥冥之中,另有開悟。

  “師尊不覺得累嗎?”烏晶晶翻越過一座山,輕聲問羿升道尊。

  “不覺累。”羿升道尊分了些目光給她,道:“還應當要謝一謝你。”

  謝我?

  為什麽呀?

  烏晶晶困惑地眨了下眼。

  就在他們將要趕至下一座更為龐大的城池時,羿升道尊突然頓住了步子。

  烏晶晶問他:“師尊看見了什麽嗎?”

  “我要回伏羲宗了。”他驀地道。

  烏晶晶麵上流露出一絲緊張來:“是因為病加重了嗎?”

  羿升道尊雲淡風輕地笑了下:“是啊。”

  烏晶晶看了看遠處已經隱隱能瞥見一點城郭形狀的建築:“那您先走吧……唔,要帶上人嗎?要帶上三長老他們嗎?”

  “不必,不過我還是要先將你送回去。”

  烏晶晶想說自己無妨,但也確實怕中途再出點什麽意外。

  萬一季垣突然竄出來了怎麽辦?

  “好吧。”烏晶晶應了聲,忙又道:“還要師尊送我,還是我不夠厲害的緣故……”她悄悄歎了口氣。

  羿升道尊麵色如常,隻道:“心性強大,已勝過數人。”

  “是這樣嗎?”

  “是這樣。沒準有一日,你便是隋離身邊唯一的清明了。”

  羿升道尊目送著烏晶晶往隋離的身邊奔去,他沒有露麵,連三長老等人都沒見,便轉身返伏羲宗了。

  伏羲宗自有傳信的秘法。

  從二長老手中傳出的訊息,已然到了羿升道尊這裏。

  “仙人登門,欲殺烏,速藏之!”

  ===第224節===

  隻言片語,潦草焦灼。

  ……

  “怎麽回來得這樣早?”隋離走入了烏晶晶的視線中。

  烏晶晶嗅見了他身上的血氣,鼻尖抽動了兩下:“唔,師尊回伏羲宗了。”她沒有說師尊似是身體撐不住了。

  畢竟如今羿升道尊身體的狀況,除了親近倚重的人,其餘人還一概不知呢。

  隋離點了點頭。

  但心中又升起了一點怪異。

  走得這樣急嗎?

  隋離心一沉。

  師尊的身體已經糟糕到這般地步了?

  隋離還待問她今日跟著師尊,都做了些什麽。

  烏晶晶也好奇地問:“邪修退了?”

  不然隋離怎麽突然回到她身邊來了?

  一旁的陽九笑道:“道君今日連斬那季垣三個護法,邪修氣焰被折,這下撤了個幹淨。”

  烏晶晶:“哎?”

  陽九:“夫人一定覺得奇怪吧,那些邪修不是仗著身有魔藤,刀槍不入嗎?今日道君卻是使了一手,將那三個護法身上的魔藤生生抽了出來。便如抽人筋骨一般。那三人活活疼死了哈哈。這東西雖然是刀劍水火都傷不了分毫,但沒人說不能直接扒出來啊哈哈。一旦抽出來,它離了血肉,不多時也就枯萎了。”

  陽九麵上喜色之盛,一邊比劃著,一邊眉眼都像是要飛起來了。

  “隻可惜……不是人人都能將那些東西抽出來……目前隻有道君能辦到。”陽九搖頭道。

  不過也正因為如此,如今那些正道修士麵對隋離道君時,更顯恭敬了。

  陽九心道,寧胤打的算盤怕是要落空了。君不見我們道君方才十來日的功夫,便頂替了他在前頭拚殺積累下來的名聲?

  烏晶晶聞聲,不由得道:“那豈不是會將隋離累死?”

  一旁的隋離,眉眼仿佛被揉入了三分笑意。

  而陽九一怔,失笑道:“夫人說得也有幾分道理。……不過總沒有隻道君一人出力的道理。”

  隋離突然打斷了陽九的聲音:“你去三長老那裏,匯報一下今日的事。”

  陽九識趣地垂下頭退了出去。

  等陽九走了,隋離才問起烏晶晶,今日她和師尊都說了什麽。

  “師尊教你什麽口訣法術了嗎?”

  烏晶晶應道:“教了一些。”

  她說著便將今日對話都照搬給了隋離聽。

  隋離聽到師尊說要謝一謝她時,隋離麵上的訝異之色一閃而過,最後定格在了一點欣喜之色上,他低聲道:“師尊也許是有新的體悟了,若是有助他修為……”

  烏晶晶反應過來,小心翼翼地道:“興許,會延續一些壽命嗎?”

  “有這個可能。”隋離晦暗的眉眼,又多了一分熠熠光華。

  近日修真界中人大都頹靡,以致烏晶晶都感覺到了那一絲絲的壓抑。

  伏羲宗內就更不必說了。

  因為羿升道尊的身體原因,莫說是本就不大愛笑的隋離了,幾位長老也都沉鬱了臉色。

  眼下隋離難得展露出一分輕鬆之色來,他慢條斯理地問道:“該要獎勵阿晶才是……”

  隋離話及此。

  陽九驀地撞開門衝了進來。

  隋離轉過頭,麵色微淩,並沒有立即出聲斥責他。

  陽九是懂規矩的。

  前腳剛走不久,後腳便又匆匆回來,還是撞門而入……

  方才輕快了一分的氣氛刹那消失了個幹淨。

  室內安靜極了。

  陽九輕喘著氣,身形輕輕顫抖,像是要跪坐下來。他抬眼,望著隋離,一雙眸子仿佛填入了望不到底的墨色。

  “道君。……宗門上下被屠,不知……”他喉間哽咽了一下,“不知何人所為。三長老急著要回去……”

  陽九又喘了喘,像是借力將胸中壓抑的情緒艱難地傾吐出來。

  “我不知發生了何事,但此時,若那賊人未走,連二長老都抵不住他,三長老……不能回去。”陽九瞪著眼,眼底湧現點點血色。

  然後他才撐不住似的,一下跪倒在隋離跟前。

  隋離上前一步,沒有扶起陽九。

  他立在那裏。

  像是一片清寂的葉。

  第102章 要剜隋離的心

  烏晶晶是第一個奔出門去的, 其餘人頓時如夢初醒一般,也跟著跨出門,朝三長老的住所行去。

  連跪坐在地上的陽九都爬了起來。

  等他們趕到時, 三長老正抓著他的本命法器要回伏羲宗。

  幾個弟子都攔不下來。

  或者應當說, 他們不敢攔, 甚至有些還想要同三長老一並回去。

  烏晶晶就這樣進入了他的視線中。

  三長老匆匆的步伐猛地一頓, 瞳孔也跟著一張,本能地一把抓住了烏晶晶的手腕。

  “快……”三長老喉中擠出單個字。

  快躲起來。

  羿升道尊得到宗門消息的時候,三長老也得到了, 前後兩則訊息,相隔時間不長。前者是提及仙人要殺烏晶晶,後者便是喪報了。

  守著大殿的童子眼睜睜看著一盞又一盞命燈熄滅。

  也不知那童子是否也已經殞命於山門之中……

  三長老忙壓下心中的悲痛與憤恨。

  現在最重要的是麵前的烏晶晶……

  隻是不等三長老再開口,隋離已經三步並作兩步到了跟前。

  “先進去。”

  隋離道。

  語氣冰冷強硬。

  三長老對上他的目光, 登時冷靜了許多。

  他嘴唇顫了顫,這才發出聲音:“好……先進去。”

  弟子們茫然四顧, 隻能先目送著他們幾人又回到屋內。

  隨著門合上。

  禁製生效,他們自然就無法聽清裏麵的動靜了。

  “阿晶她……”三長老一回到門內,就忍不住指著烏晶晶開口。

  “眼下不重要。”隋離截斷道。

  三長老不解:“可是你師伯……”

  隋離大抵能猜到從伏羲宗傳來的訊息, 應該是什麽樣的。他沉聲道:“興許藏到妖族境地有用,若是無用, 那麽躲到哪裏都是一樣的結果。”

  三長老的身形頹唐許多, 他點點頭, 啞聲道:“是。”

  妖族境地就隨身捏在烏晶晶的手中, 時刻都能躲進去。

  陽九緩緩從巨大的悲慟中回神,輕輕插聲道:“躲進花緣鏡呢?”

  不錯。

  仙人縱使有再大的本事, 還能破開佛門神器?他們不怕得罪佛門?

  烏晶晶搖了搖頭:“那我不去。”

  不是每個小世界都有辛敖的。

  再去到一個陌生的世界獨自度過十幾年二十年, ……還不如與伏羲宗的人同生共死呀。

  烏晶晶悄然歎氣。

  這裏有太多她牽掛的人了。

  隋離又仔細問了問三長老, 從伏羲宗傳來的訊息還有什麽。

  三長老便將命燈熄滅的事說了。

  “後麵再發傳訊,二長老和道尊也都無回應了……我起卦看了看。”三長老攥緊了手指,“伏羲宗便好似從世間隱沒了一般,卦象上再尋不到半點痕跡。”

  三長老話音落下。

  室內一時寂靜極了。

  烏晶晶怔怔道:“師尊急著回伏羲宗,是那時就已經收到宗門的來信了嗎?”

  三長老也呆了下,麵色黯然,氣息都微弱了許多。

  他道:“應當是吧。”

  ===第225節===

  烏晶晶回想了一下當時羿升道尊的模樣。

  他……他那時實在看不出半點的異樣來,連語氣都仍是溫和的,沒有半分焦躁。

  他甚至還先將她送了回來。

  “道尊為什麽不慢行一步,等我們一同回去伏羲宗呢?”陽九喃喃道。

  但答案似乎是極為明晰的。

  羿升道尊知曉此去千難萬難,所以不必再徒增幾條性命。

  烏晶晶輕輕地吸了口氣,總覺得喉間阻塞,像是雨後一樣,空氣中布滿了粘稠。

  “我就想知道,我們即刻趕回去,還來得及嗎?”三長老咬牙擠出聲音。

  隋離麵無表情地道:“來不及。”

  三長老不死心:“若是叫上金禪宗、縹緲宗、法音門……諸多修士……”

  隋離看著他,雙眼像是深潭,深沉、冰冷,會將人吞噬進去。

  “您心下應該很清楚,在仙人麵前,他們無人敢動手。更不提縹緲宗之流,本就在等著伏羲宗失勢這一日。”

  隋離看上去冷靜極了。

  但烏晶晶覺得他杵在那裏,像是被抽走了什麽。

  光是這樣瞧著他,都會有種喘不過氣的感覺。

  “是啊……我很清楚……”三長老顫聲道:“我隻是不甘心,不甘心……”

  陽九再難忍受這般痛苦的氛圍,他脫口而出:“那怎麽辦?我們要就這樣……徹底等到伏羲宗最後一個噩耗傳來嗎?”他說完,忍不住轉頭去窺探隋離的臉色。

  “那些仙人為何如此行事,道君知曉嗎?他們究竟是來接道君回天的,還是,還是揣著惡意來的?”陽九到底還是大著膽子問出了心中最大的困惑。

  對於修士來說,仙人的地位是高不可攀的。

  往日他們哪裏敢在背後妄議仙人呢?

  但如今卻是顧不上那些了。

  仙人,仙人。

  如今再念到這二字,陽九心下再無半點激動敬仰之情了。

  隻餘下憤怒和驚疑。

  “你這是說的什麽話?隋離哪裏會知曉?”三長老麵色難看地搖著頭,道:“已經轉了一道世,怎麽還會有上輩子的記憶?當然也弄不明白這些仙人怎麽回事了。”

  隋離突地道:“我去一趟劍宗。”

  “劍宗?”

  “寧胤可能請過仙人上身。他如今又稱病不出,不覺得太巧了些嗎?”隋離越往下說,臉色越見難看。

  三長老又不是愚鈍之人,他心一沉,也與隋離想到了一處去。

  “你一個人去?”三長老忙問。

  “隻有我一人能去。”隋離道,“無論那些仙人打的什麽算盤,總不會殺了我。若是與我有仇,一早又何必將我送到伏羲宗?一轉世就可以殺了我。”

  “是,是這個道理,可是……”三長老心中惴惴不安,興許是因為伏羲宗飛來橫禍吧,他總覺得不好,但眼下隋離的處置,顯然是最妥當的。

  他們不能坐以待斃。

  不能糊裏糊塗。

  所以總要找到寧胤……

  三長老張張嘴,最後隻擠出來一句:“去吧。路上……小心。”

  “花緣鏡在阿晶的儲物袋中,若再逢意外。你們便入花緣鏡吧。”隋離沉聲道。

  三長老隻得點了點頭。

  而烏晶晶縱使想要陪隋離同去,但也知道眼下最重要的是剩下的伏羲宗門人的安危。隋離一走,便要靠她來“保護”他們了。

  小妖怪這輩子還沒幹過這麽大的事。

  但她深吸了一口氣,穩住心神,好好地坐了下去,一手把住儲物袋。她會替隋離好好保護他們的!來的是神仙,她也不會怕的!

  隋離顧不上再囑咐烏晶晶。

  他的目光匆匆從她麵上掠過,瞥見她極乖巧的神情,隋離心中一軟。待轉過身去,眼底的光卻是更冷了。

  隋離離開後。

  烏晶晶便做主將剩餘弟子全部召到了一處來。

  陽九壓不住心中的憤懣,望著跟前剩下的弟子,咬牙切齒地道:“還是早該狠狠心請道尊親手殺了那寧胤的。”

  三長老垂首坐在那裏,心底如螞蟻爬過。

  他勉強打起點精神來,道:“越是大宗門,越要講究個公正道義。若非是他在與邪修的對戰之中立下了大功勞,這世上早沒有寧胤這個人了。”

  烏晶晶小聲道:“還會有別人。”

  三長老一怔,驚訝地看了看她。

  他點頭道:“是。其實死一個寧胤也沒什麽用。因為操縱這個棋盤的,是仙人。隻要仙人有意屠戮伏羲宗,不論哪個宗門,哪個修士,都可以變成仙人手下那把刀。”

  眾人聞聲,心中更覺得驚疑和頹唐。

  怕隻怕後麵整個修真界得了仙人的恩惠,都來與他們為敵……

  曾經的第一大宗,竟行至此!

  前路昏暗渺茫……

  修真界對於仙人來說究竟算什麽呢?

  屈指便可碾死的螻蟻嗎?

  ……

  隋離登門。

  劍宗上下大為驚異。

  隋離和寧胤之間的仇怨是如何來的,當初大家都親眼目睹了。

  隋離道君怎麽會登門來探望劍尊呢?

  弟子們紛紛疑惑地迎上了前。

  但因為先前在劍塚幻境之中,烏晶晶曾因著戈夜星的緣故,在劍宗被眾人排擠鄙夷之時,對他們有所幫助。

  因而哪怕劍尊恨極了隋離,但他們這些人,待隋離道君還是保有幾分尊敬。

  “您是來探望劍尊的?”弟子問。

  “嗯。”

  劍宗弟子隻覺得今日道君身上莫名多了幾分煞氣,但道君素來高高在上,顯得冷漠強勢些,也不奇怪。

  弟子匆匆轉身去通報。

  “我隨你前去。”隋離道。

  口吻不容置喙。

  那弟子頓了下,倒也不敢拒絕,隻好任由隋離跟著他往裏走。

  等走入劍宗宗主居住的大殿。

  弟子麵露為難之色道:“恐怕宗主還在閉關……您也知曉宗主近來受了重傷……”

  隋離抬手,掐了個法訣,麵無表情地就要將這座宮殿轟碎成渣。

  弟子見狀,眼皮一跳,心道這位今日是怎麽了?怎麽手段比宗主還要狠辣了?

  “道君!道君且慢!”弟子連聲喊道。

  隋離哪裏管他?

  “道君……”寧胤陰沉沉的聲音驟然響起。

  一道人影出現在了玉屏後。

  “道君今日打上門來,是我寧胤哪裏又得罪了你嗎?”寧胤陰沉著臉,將到了唇邊的一口血用力咽了回去。

  隋離並未應聲。

  隻是驟然拾級而上。

  他身形如電,轉眼便到了寧胤跟前。

  他竟然還敢在我麵前用威壓?

  寧胤麵色一變,抵擋不住地軟倒了下去。

  再抬頭。

  隻見寧胤麵色慘白,的確像是身負重傷,後又突破失敗亂了道行的模樣。

  二人目光相接。

  一個陰沉。

  一個冰冷。

  誰也沒有先開口。

  寧胤知道隋離是來問罪什麽。

  可他早早就想好了藉口,眾人都知他在劍宗養病……

  伏羲宗死了多少人又與他何幹?

  隻是……

  寧胤的表情更陰沉了些。

  隻是他去了這一趟,是真真切切地重傷得厲害。

  誰會想到呢?

  ===第226節===

  那本該因為無法飛升而自然死亡的羿升道尊,偏偏老不死的撐到了現在,更孤身回到伏羲宗,一心要與仙人抗衡。

  羿升道尊雖然離飛升還有一步之遙,但畢竟是修真界中首屈一指的大能,他鐵了心不肯認輸,也還真有一分難纏……

  這也就罷了。

  那伏羲宗中原來養了頭狐狸。

  那狐狸不過三尾,靈力也稀薄,卻不知何故竟能現出法身來。

  他那時隻是想將阿俏帶走圈起來。

  那狐狸囚在籠中,一掌拍死便可了事。

  可他甫一抓住阿俏的頭發……

  籠子發出扭曲的令人牙酸的聲音。

  一道巨大的虛影驟然膨出。

  仙人見之。

  神色大變。

  借用寧胤的身體,艱難地吐出二字:“容夷。”

  寧胤並未聽清那二字具體是什麽。

  隻是能叫仙人都變臉的……哦他想起來了,這狐狸原先好像是烏晶晶養的吧?

  烏晶晶自己便是妖!

  也不知她哪裏來的好運,弄來這麽個玩意兒!

  那法身比仙人上他的身,還要高上一個等級。

  法身算是本尊的分-身,更加強悍。

  那雜毛狐狸衝撞開鐵籠,直逼寧胤的麵。

  仙人大喝一聲:“點香!快!聽我口令,再請幾路神仙……”

  狐狸與羿升攜手,竟生生抗住了仙人之力。

  寧胤首當其衝。

  受他們一擊,五髒六腑都要被拍碎了。

  仙人還要反過來埋怨他是廢物。

  後來又請得另一位更凶悍的神仙上身,寧胤這才重展鋒芒。

  隻是仙人上身哪裏是那麽容易的?

  本就重傷的寧胤,之後從腦子到身體再到靈魂,都像是要被擠得炸開了。

  他瞪著一雙紅澄澄的眼。

  發狂之下,如砍瓜切菜一般。

  高不可攀的第一大宗的弟子們,輕易被他斬下了頭顱,輪到二長老時……

  他生生踏碎了對方的胸膛,更掏出了對方的丹田。

  寧胤從未有這般的意氣風發……

  可眼下。

  寧胤忍住了咳嗽的欲-望。

  他知道,自己一咳,恐怕會將髒腑的碎片都吐出來。

  若是落在隋離的眼中……當真不管不顧,也要與他拚個生死。隋離恐怕還真能殺了他。

  寧胤剛想到這裏。

  隋離便動了。

  隋離掐住了他的頸骨。

  用力,發出了喀拉的聲響。

  寧胤渾身脫力,掙脫不得,一腳踹翻了玉屏。

  嚇得劍宗弟子臉色大變,連聲喊著往外跑去:“來人啊!隋離在我劍宗意圖謀殺宗主!”

  “殺了我……也沒用。”寧胤臉漲成青紫色,眼前陣陣眩暈,脖子像是要被生生撕裂一般。

  他隻得以傳音之法與隋離溝通。

  寧胤絲毫沒有要和隋離辯解的意思。

  他們之間的仇怨本就深得很!

  何況……若是矢口否認了,還拿什麽來剜隋離的心?

  他還在伏羲宗的時候便想過了。他要尋個機會,見到隋離,仔仔細細地將隋離的師長、師兄弟們,一個個如何死的,死狀如何慘烈,都講給隋離聽。

  “還有……還有縹緲宗……仙人已經見過他們了。”寧胤抬眸盯著他,“修真界中,人人都可作仙人降臨的容器。”

  隋離眸色一沉。

  捏碎了寧胤的頸骨。

  寧胤喉中發出破碎的聲響,如同爛了的風箱一般。

  劇烈的疼痛席卷了他。

  他難以自已地在地上打了個滾兒。

  但他卻沒有死。

  像他這般修士大能被折斷脖子,腰斬之,都不會輕易死亡。

  除非捏碎了內丹,毀其元嬰,將其識海也生生撞碎……那便當真死了。

  否則,魂魄還可寄生,還可重塑肉-體……

  但也正因為如此。

  死不了之後,加諸在肉-體上的痛苦,才更叫人覺得難以忍受。

  “我要將你五馬分屍。”隋離麵無表情地道。

  “你就不想知道仙人為什麽執著於殺死烏晶晶嗎?你就不想知道,他們為何要屠戮伏羲宗嗎?”寧胤嘶嘶地笑著,“更何況你殺不了我的。我隨時可借仙人之力。而道君你呢?你若是想要殺了我,想要為伏羲宗複仇。你須得先重回天上,重新做你的仙君。

  “可你恐怕不會願意做回仙君的。……我曾偶然聽見了仙人的對話。他們說,你若要飛升,要麽斬斷身邊所有情緣。也就是說,你要親手殺了烏晶晶才行。你倒不必謝我了,我已經幫你斬斷你與師友的羈絆了,哈哈。

  “若你舍不得殺烏晶晶,那你就隻有挖出自己的記憶。不記得,自然也就沒有諸多羈絆了。可如果你都不記得這凡間種種了,伏羲宗也好,烏晶晶也罷,他們對你來說都是陌生人了。你又何須再找我報仇呢?

  “隋離道君,你要如何選呢?”

  隋離上前一步。

  抬手抽出了懸掛在玉屏上的,屬於寧胤的劍。

  那劍認過主,不甘受隋離驅使,便震顫不已,試圖掙脫。

  但隋離死死地壓住了。

  他垂眸,揮劍。

  斬斷了寧胤的四肢。

  寧胤疼得喉中發出尖銳且破碎的一聲長喝。

  隋離:“我選先讓你五馬分屍。”

  血濺起。

  順著玉屏再緩緩滑下。

  寧胤不會死。

  可這比死還難忍受。

  寧胤整個人都浸入了血汙之中,形狀狼狽猙獰。

  匆匆闖進來的劍宗弟子見到這一幕,都傻住了。

  哈。

  哈哈……

  不愧是隋離。

  “道君原來比我還狠。”

  寧胤沒有看自己的劍宗弟子,他隻盯著隋離那浸血的下擺,一邊覺得毛骨悚然,但一邊又忍不住覺得快意。

  他極力忍住渾噩之態,艱難傳音:“道君,你不該來的。你走了,羿升死了,誰還守著烏晶晶呢?”

  另一廂。

  疲於與邪修對戰的修士們,抬起頭,他們麻木而疲累的眸子裏,映出了漫天霞光。

  “那是什麽?”有人問。

  “修為突破?不,不該是這樣。”

  年歲長一些的,修為高一些的,當年曾有幸目睹過那震撼場麵的修士,喃喃道:“……是仙人降臨了。”

  烏晶晶等人也看見了這一幕。

  “進花緣鏡!”她想也不想就先去掏儲物袋。

  但烏晶晶才剛說完。

  來人似乎並沒有要講禮儀的意思,他屈指拈葉,葉子挾著萬鈞之力,直衝烏晶晶而來。

  烏晶晶本能起身後退,堪堪要變出原形了。

  但就在那一刹間。

  隻聽得一聲錚鳴之音。

  眾人隻覺眼花繚亂。

  ===第227節===

  再定神時。

  無數把劍奪袋而出,劍意銳利,勢不可擋。

  凡佩劍者,身上的劍也悉數被吸到了此處,浮動在空中,環成一圈兒,將烏晶晶牢牢圍在了其中。

  而為首的劍更是倒轉劍尖,直指來人。

  第103章 這一劍

  修士們聞聲趕來時, 瞧見的便是這樣一幕。

  “是劍塚裏的那些劍!”

  一聲驚呼過後,眾人不自覺地噤了聲,連呼吸都放輕了。

  因為劍尖所向那人。

  身上穿的是縹緲宗的衣裳, 同時身上披就霞光, 有見識些的, 立即便知曉, 這人身上沾了仙氣。又或者說,是直接請了仙人上身?

  眾人驚疑不定。

  烏晶晶膽子可真大啊……不,那劍的膽子可真大啊……

  “……七殺劍。”來人緩緩從口中吐出了聲音。

  他的聲音明明是響在跟前, 但卻聽著又像是從天際傳來,有種隔著一層迷霧的縹緲感。

  “七殺劍怎麽會在你這裏?仙君送你的?”來人麵色微沉,厲聲問。

  但那把劍卻沒有要同他客氣的意思,不等烏晶晶開口, 七殺劍已然一躍而出,姿勢之疾, 劍柄在半空中劃出了一道淺淡的弧線。

  “該死!”來人這下臉色大變,連退幾步。

  伏羲宗弟子此時已經擺好了攻擊的姿勢,乍見這樣一幕, 不由皺起了眉。

  三長老快步走到烏晶晶身旁,想要伸手去抓她的胳膊。

  但這劍組成的屏風實在密實, 三長老別說插手進去了, 就連和烏晶晶說話, 他覺得都得靠傳音。

  “我們先走!”三長老急聲道。

  知曉了仙人們想要殺烏晶晶, 三長老卻並未將伏羲宗滅宗的起因算在烏晶晶頭上。

  三長老很清楚。

  從發現仙人們送仙君轉世來到人間是個陰謀後,伏羲宗就拋不開這個因果了。

  隻不過, 先前是猜測, 現在是坐實了猜測。

  既然他的師兄弟們。

  他的徒子徒孫們。

  連同他伏羲宗的宗主, 都不曾在仙人麵前後退半步。

  那他也絕不會後退!

  不止是烏晶晶,還有隋離,他們伏羲宗都護定了!

  短短一瞬間,三長老已經將最糟糕的情況都想過了。無非是也死在這裏……

  但烏晶晶的聲音悄然響起:“我不能走。”

  “為何……你是擔心隋離?你不必……”

  “不是呀,是……”烏晶晶尷尬道:“我一走,劍也跟著走了。”

  三長老一下沉默住了。

  若是這樣的話……

  那走與不走,確實沒什麽分別了。

  眼下烏晶晶站在這裏,手中七殺劍還能抵住一時。

  三長老抬眼掃過眾修士臉上的震驚和遺憾之色。

  他們都沒想到,這把劍竟然連仙人都要避其鋒芒。

  恐怕這會兒正在後悔當初沒能從烏晶晶手中奪走吧……

  七殺劍無風自動,戾氣頓現。

  就好似有人握住它一般,它在空中輕巧地挽了個劍花,劍刃破空。

  一道無形的風劃破了來人的衣裳,切入了肌體。

  來人疼得悶哼一聲,麵上閃過一點訝異之色。

  像是全然沒想過,他竟然有一日也會受傷。

  七殺劍並不給他喘息之機。

  劍尖再度逼近,直刺他心口。

  來人方才醒過神,冷笑一聲,縱身飛起:“好哇,還想取我的心頭血?如今可沒有握你的人了!”

  烏晶晶聽見這句話,一下想起來,方才這人先問“是仙君送你的嗎”。

  仙君自然是指隋離。

  她分明記得,這把劍是由鑄劍師兀轅打鑄而成。

  唔……

  難道上輩子,它曾是清源仙君的佩劍嗎?

  不過就算是這樣,烏晶晶也還是想不明白,當初為何七殺劍直奔她而來。她什麽也沒有做,它便好似被她降服了一樣。

  不不,不去想這些了。

  隋離不在這裏……

  那我能不能握它呢?

  烏晶晶腦中驀地跳出了這個念頭。

  這時候來人手中泛起點點霞光,也不知他施了什麽法術,眾人隻覺得四周的空氣都變得凝滯了許多。

  他們呼吸艱難。

  連抬手都覺得困難。

  再看七殺劍。

  果然,它的攻勢也被阻滯了。

  那人微微一笑,抬手欲握住七殺劍的劍柄。

  再開口,語氣還帶著點高高在上的意味:“你這東西,今日也該彎一彎你的骨頭了。……你想殺我便殺。這副軀體任你切割。”

  七殺劍似有意識一般,大怒地發出震顫的嗡嗡聲。

  它脫手而出。

  凶煞之氣引得天地都變了色。

  來人的表情也漸漸沒了輕鬆之色。

  但他仍試圖去抓七殺劍。

  仿佛若是能馴服此物,對仙人來說也是一樁了不得的大事!

  七殺劍哪裏肯容它?

  它劃過那人肩頭,再從他腋下穿過,掉轉一刺,直入後心。

  若非是有仙力護體,那人當場就要變成對穿。

  來人越發惱怒。

  “看來要動點真格了。”

  他雙手抬起,飛快結印。

  而此時烏晶晶飛身一躍,直撲七殺劍。

  眾人全然沒想過,烏晶晶不避反迎,連三長老和伏羲宗弟子喉中都發出了一聲驚呼。

  烏晶晶沒正經學過法術。

  禦劍之術更是一竅不通。

  但她學著那說書先生的故事裏,遊走天下的劍客一般……她脆聲道:“劍來!”

  無數把劍匆匆跟隨,碰撞發出響亮的兵戈聲。

  而七殺劍就這樣抽身,破開群劍包圍,落入了烏晶晶之手。

  來人的動作一頓,盯著烏晶晶,實在忍不住露出了好笑之色:“主動迎上來?你若留在那裏,這些破銅爛鐵興許還真能護住你一時。”

  說罷,他還忍不住盯著七殺劍罵了句:“沒骨頭的東西,到你手裏倒是乖覺!”

  他重新看向烏晶晶:“你膽敢與我對戰,可知下場?”

  烏晶晶輕輕吸了一口氣,道:“那又如何?”

  她覺得自己此時的口吻一定厲害極了。

  很吊吧?

  “不過一妖物……”來人嗤道,“你會劍術嗎你?”

  我……不會……

  但是……

  烏晶晶打開儲物袋,取出一物來,牢牢攥在掌中。

  眾人隻見金光一現,便不知那是什麽東西了。

  來人卻是識貨的,變了臉色道:“佛門舍利?佛門怎麽將這東西都給你了?”

  ===第228節===

  不等烏晶晶開口,那人又平靜了些,道:“不過縱使手握舍利又如何?你又並非佛門弟子。舍利在你手中跟那些破銅爛鐵一樣,實在是投錯了主人。除了拿出來顯露一番你的花架子,再無他用。”

  其餘的劍似有所覺。

  這可是第二遍罵他們是破銅爛鐵了啊!

  無數把劍都震顫了起來。

  擰成一股劍意,威勢濃烈。

  其餘修士見狀,早變了臉色。

  獨來人依舊姿態高傲:“這般動靜嚇得住別人,嚇不住我。你一手舍利,一手持七殺劍,舍利主善,七殺主惡。你這不是左右互搏嗎……”

  他最後一個字的話音輕飄飄落下。

  但也就到這裏了。

  他的話音驟然一變:“那又是什麽?”

  眾人都不由屏了屏呼吸。

  卻見烏晶晶跟前驟然出現一道身影。

  那身影當是個妙齡女子。

  女子身穿藍色衣衫,頭發挽起,麵容冰冷,如籠煞氣。

  她一抬手,挽出淩厲殺招。

  一招一式,凝滯的空氣重新流動起來。

  烏晶晶當即也舉劍,學著她的模樣笨拙地挽起劍花。

  女子出劍,引風而動,風淩厲如刀,挾著劈天開地之力。

  烏晶晶出劍,天地靈氣如漩渦一般瘋狂聚於劍尖,似要傾覆天地。

  眾人舌尖發麻,腦中嗡嗡。

  這般情景……

  比之正邪大戰還要震懾人心。

  “劍魂!”來人口中脫出二字,“你怎會有劍魂?!還是上古遺留下來的……一心向劍,盡是殺招的劍魂!”

  烏晶晶死死咬住牙關,以身軀抗住七殺劍傳遞來的巨大力量,朝著來人再度攻去。

  而這一擊。

  雷霆萬鈞。

  她吐出聲音來,嗓音依舊清脆,帶著少女的天真爛漫。

  “世上最好的劍修與劍招都在劍宗。”

  劍宗弟子聞聲,都不由動容。

  宗主雖然與她有諸多矛盾,但她口吻卻是這樣推崇劍宗……

  “我今日使的便是劍宗之術。”烏晶晶的聲音清脆有力,“你記住了,你口中的劍魂她名饒冰韻!曾是劍宗最有天分的劍修!”

  語畢。

  殘魂的劍招,與烏晶晶使出的劍招都一同重重落在了來人的身上。

  地動山搖。

  轟隆作響。

  第104章 回伏羲宗

  天地寂靜。

  仿佛在那一劍揮下時, 天地都回到了初開的時分。

  人們的耳邊漸漸恢複了一點聲音。

  先是風聲。

  再是彼此的呼吸聲。

  五感終於悉數回籠。

  他們匆匆定神,連喉中的口水都來不及咽下,便朝先前“仙人”的位置看了過去。

  那人……

  那穿著縹緲宗衣衫, 請了仙人上身的人……

  被橫劈作兩半, 丹田都碾成了一團泥。

  一團藍色煙霧, 從屍身中膨出, 繚繞四周。

  眾人倒吸一口涼氣,腦門都直抽抽,連半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三長老還有點理智在, 喃喃道:“仙人的神魂都被劈出來了?……雖然看上去,應當隻有三分之一。其餘都還留在天界罷?”

  烏晶晶緩緩吐了口氣,收住姿勢。

  手臂都是一陣酸軟。

  她緩緩走上前去,無數把劍也跟著她動。

  眾人眼睜睜看著她走到那屍首旁, 抬手一觸那團藍色的煙霧,煙霧登時消散於天地間, 再尋不到半點痕跡。

  與此同時,四重天上的神庭。

  一人口中嘔出血來,不受控地一頭栽倒下去。

  一旁的仙童忙扶住了他:“真人!真人這是怎麽了?”

  真人仰倒在地, 隻來得及擠出一句:“去、去五重天……不,去八重天, 求見仙君明亦, 告知、告知事有變。清源仙君已、已找回七殺劍, 落入女子手。殺不得。”

  說罷, 便沒聲息了。

  仙童被嚇得呆立在那裏,半晌連動都不敢動一下。

  天庭數年來都極為寧靜和平。

  除了清源仙君遲遲不歸外, 再沒什麽煩憂事了。

  仙人們安逸日子過慣了, 哪裏見過這般陣仗?

  何況就算是一重天的仙人, 拿到人間去,也足夠叫那些修士畏懼了……四重天的怎麽還會落到這個下場?

  仙童戰戰兢兢,一時有種凡間的惡人要打上天來的錯覺。

  他忙晃晃腦袋,將這種錯覺擠出去,這才趕緊翻出來真人的手令,牢牢攥在手中便朝八重天去了。

  人間。

  眾人眼睜睜看著那團神魂消散……

  良久,他們拾回了自己的聲音。

  先開口的是劍宗弟子:“那……那的確是我們劍宗極厲害的劍修天才。”

  他們猶豫片刻,還是朝饒冰韻的殘魂拜了拜:“拜見前輩。”

  因弄不清具體輩分,便也隻有這樣稱呼了。

  當初跟著一塊兒去劍塚的,慢慢也被喚起了點記憶:“是不是那個碑林裏的前輩?”

  “方才那顆舍利,是枉真法師的舍利吧?金禪宗居然沒有帶走嗎?”

  他們說著,連忙回頭去看金禪宗弟子。

  這麽重要的東西,居然沒帶走?

  金禪宗弟子愣了下,忙道:“應是佛子贈給烏姑娘的。既是佛子相贈,此後怎麽使用,都是烏姑娘的事。”

  金禪宗可欠了烏晶晶不少呢,眼下自然要放低姿態。

  而且……萬不能再讓佛子亂了修佛之心了。

  好嘛。

  烏晶晶什麽好東西都撈著了!

  你金禪宗可真是大度!

  大家麵上或多或少閃過了羨慕嫉妒之色。

  尤其是現在……

  大家這才感覺到了後怕。

  有人就這樣指著烏晶晶,顫聲道:“你、你與劍宗的人,殺了仙人!你們殺了仙人!”

  是啊……

  眾人恍惚地心道,她們竟然敢對仙人動手,這、這太可怕了,這太……忤逆犯上了!

  他們胸中的震驚來回衝刷著,一時之間很難去描述心情。

  劍宗臉一扭,剛想說,那可隻是一道殘魂啊!

  殘魂能幹什麽?

  跟我們劍宗無關啊!

  殺仙人是烏晶晶的個人行為!

  但念頭在他們腦中過了一圈兒,又想起來剛才烏晶晶是如何誇他們劍宗的。

  當饒冰韻使出那一劍時,他們害怕得罪仙人嗎?

  不。

  那一刻,他們胸中澎湃的是萬丈豪情,是與有榮焉。

  劍宗的劍修本就該是這世上最最好的!

  ===第229節===

  劍宗弟子對視一眼,咬咬牙,認下了這口鍋!

  當然嘴上還是要辯解一句:“誰說這是仙人了?凡人之力能斬仙?說出去誰信?”

  其餘人登時沉默了。

  倒也是這麽個道理……

  可是剛才那動靜,說那不是仙人,你信?

  劍宗弟子一不做二不休,垂首一看,道:“我看是縹緲宗的人膽大包天,光天化日襲擊伏羲宗……這是要亂了修真界啊!”

  其餘人瞪大眼。

  是這麽回事嗎?

  ……好像這麽說也沒錯。

  不然仙人降臨在誰的身上不好,偏偏挑了他縹緲宗!

  大家越想心越沉。

  先有寧胤,後有隋離。

  自打隋離接手戰場事務後,便很少再見到縹緲宗的長老了。他們是不是有意保留力量,他們又是不是早就和仙人在暗地裏達成了某種協議呢?

  這麽一想,一時竟然安靜了下來,再無人指責烏晶晶膽敢對仙人動手的事。

  三長老見狀緩緩舒了口氣,但心下又不由覺得有幾分譏諷。

  修真修心,但又有幾人當真能做到修心?便是修真界中,也逃脫不開人間的派係林立、爭權奪利。

  也怪縹緲宗的人自恃大宗,全然沒有要小心行事的意思。

  否則這兒多留幾個縹緲宗弟子,再出聲帶一帶節奏……未必會這樣輕易結束。

  不知是誰先帶了個頭,低聲道:“依我看,應當先去問責縹緲宗監管弟子不力的罪責。”

  “不錯……”

  其餘人先後點頭。

  還有些不大聰明的,但到底年紀輕,這裏也輪不上他們插話,所以隻管乖乖聽自個兒宗門的長輩的話就是。

  他們先後朝烏晶晶等人拜過,然後便忙不迭地走了。

  廢話,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萬一待會兒又請了個仙人來……那豈不是將眾人堵個正著?他們縱然是旁觀者,但以仙人高高在上、殺伐果決的心性,誰也別想逃脫了罪責去。也就是隨手多殺幾個人罷了。

  劍宗弟子有些猶豫,轉頭遙遙望著那道殘魂以及烏晶晶道:“烏姑娘,不如我們在此守衛一番……”

  烏晶晶搖了搖頭。

  三長老也老不樂意呢。

  那寧胤身上的嫌疑都還沒洗清,誰稀罕你劍宗這會兒來做好人呢?

  劍宗弟子還欲說些什麽,卻見金禪宗弟子上前一步,道:“不必勞煩劍宗弟子,金禪宗欠烏姑娘和伏羲宗良多,便由金禪宗在此守候吧。”

  他們畢竟是佛門弟子,修行的法門與其餘宗門大相徑庭。

  簡而言之呢,他們就算修行圓滿,將來飛升後也鮮少有歸天界管的。所以說,佛修是極少數的,可以不那麽畏懼天界的人。

  三長老目光一動,沒說什麽。

  劍宗弟子一打量,也隻好點點頭先行離去了。

  唉,他們都還沒來得及仔細瞧一瞧那位前輩呢。前輩的風采也未能細細領略。更重要的是……上古的劍招啊!現學都沒能現學上!

  劍宗弟子揣著滿心遺憾離去。

  走出不遠便接到來自宗門的傳訊。

  “怎麽呆住不走了?”

  “宗門傳來消息,說是隋離道君突然殺入我劍宗,要趁虛而入,直取宗主性命!”

  “什麽?!”

  弟子們紛紛色變,咬牙埋怨道:“隋離道君怎麽如此蠻橫?”

  “要不回轉身去,咱們也拿住他伏羲宗的人?”

  他們到底沒敢亂來。

  前腳烏晶晶才誇過劍宗呢……

  烏晶晶都能做到毫無芥蒂,將寧胤劍尊與劍宗分開來看待,他們如何做不到呢?

  “走罷!先回劍宗!”

  其餘修士此時還真往縹緲宗去了。

  當然,他們不是真要去問責。

  畢竟縹緲宗的幾位長老也不是吃素的,何況他們的宗主如今也在呢。

  他們隻是擺出姿態,洗脫嫌疑。

  這廂三長老才有機會問起來:“這劍修的殘魂為何會在你那裏?為何會聽你號令?還有那舍利子……”

  烏晶晶道:“這是枉真法師的舍利,他與劍修前輩饒冰韻引為知己。枉真法師身在何處,劍修前輩便在何處。因而,我先取舍利子,自然的,劍修前輩的殘魂也從儲物袋中出來了。修習劍法是她的本能,不必另行驅使。當初無相子將舍利留給我,殘魂也無處安置,於是戈夜星就把殘魂也給我了。正巧今日用上。”

  三長老麵色感慨:“當初在劍塚之中,唯獨你得了機緣。又唯獨你和隋離將那封枉真法師的信帶給了劍修饒冰韻是不是?因而結下善緣,才又有今日的結果……”

  烏晶晶還從旁補充道:“還有師叔給的儲物袋,不然裝不了這樣多的東西。”

  三長老緊繃的情緒緩和了些,一時心下更為感慨,應聲道:“是啊……”伏羲宗對烏晶晶的好,如今又從她的手中反哺到伏羲宗身上了。

  一旁的陽十從震顫中回神,道:“隻是不曾想到,七殺劍竟有這般威勢!不知用來斬殺魔藤又如何?”

  三長老道:“恐怕是不成的。早有傳言,說魔藤乃是上古流傳下來的。既然同為上古之物,恐怕難以製約彼此。”

  陽十不由麵露失望之色。

  陽九的情緒低沉,聞聲隻道:“眼下哪裏還有心思去管勞什子的邪修?”

  “好了,眼下已走到這一步,若就此消沉,這些年都白修煉了嗎?”三長老慍怒道。

  先前最激動的是他,難以抑製胸中憤怒的是他。但當一個個小輩表露出消沉時,三長老便反倒又支棱起來了。

  弟子們挺直身軀,打起精神。

  但……

  下麵該怎麽辦,仍是頭疼的問題。

  “我們就這樣等著?等道君歸來?”弟子問。

  伏羲宗做了太久的第一大宗,鮮少有人膽敢冒犯。也正因為如此,碰上這樣的變故,弟子們難免顯得無措了些。

  “回伏羲宗。”三長老咬咬牙道。

  “可是隻怕碰上仙人……”

  “先前是怕。但方才你們也瞧見了,就算我們不回去,仙人也會找過來……修真界中,何人不能做仙人的眼線?隻怕接下來,仙人要許諾他們,為修真界斬除邪修。交換條件便是要修真界再不容我們伏羲宗……”

  “他們敢?”

  “他們為何不敢?”

  “先傳訊隋離吧,總要告知他一聲的……他此去多半問不出個什麽結果。我們若能回宗門找到些線索,才好處置後續。”三長老猶豫片刻,“阿晶……還是隨我們一起吧?如何?”

  烏晶晶也猶豫了起來。

  不過如今她倒不是怕危險……

  “嗯,走吧!我保護你們!”小妖怪拍拍胸脯道。

  “好。”三長老憔悴的臉上露出了點笑容。

  沒有人覺得烏晶晶是在說大話。

  他們要回伏羲宗,金禪宗的人倒是不大好跟著了,隻將他們送遠了些,然後便眼看著三長老馭動這座山,朝伏羲宗的方向而去。

  “伏羲宗遇襲的事,遲早會傳遍整個修真界……”三長老歎息一聲,掩去眼底悲色,彎腰扶起宗門主峰山門前的石碑。

  石碑上書“伏羲宗”三個大字。

  但如今卻裂作兩半,中間那個字無法再辨認。

  石碑是東陵玉製。

  玉有靈,碎後便很難再複原。

  三長老抬手,花了大量的靈力注入進去,方才使得石碑堪堪複原成原先的模樣,被他手扶住,穩穩當當地立在那裏。

  “伏羲宗的尊嚴,不可輕易叫他人踏碎。”三長老吐出一口氣,抬眸淩厲,當先走在了前麵。

  若是仙人還未走,大不了便是他頭一個死。

  烏晶晶見狀,忙也抬腿跟了上去。

  她按了按胸口,隻覺得那處發悶得厲害。

  她多麽希望,回到主峰,伏羲宗上下還是如往昔一般一樣啊……大家也就不會這樣憂傷了。

  烏晶晶沒走兩步。

  “您沒事吧?”伏羲宗弟子三兩步跨過石階,一把扶住了烏晶晶。

  烏晶晶晃了晃腦袋,更覺得胸悶氣短了。

  陽九走在前頭,聽見動靜回頭問:“怎麽了?”

  弟子道:“險些摔了。”

  陽九吸了口氣,忙問:“是不是先前和那人交手時受傷了?”

  烏晶晶抿了下唇,並未覺得哪裏受了傷,她匆匆邁步,正要拾級而上。

  但肺腑間突然抽動了下。

  她全然並不受控製地張開嘴,本能地吐了東西出來。鮮紅的,立刻濺濕了一點鞋襪衣擺。

  烏晶晶眨眨眼,連眼睛好像也花了。

  ===第230節===

  一時耳邊的聲音都模糊了許多。

  她慌慌張張地道:“我將心吐出來了嗎?”

  陽九飛快奔到她身邊,將她另一隻手扶住了:“沒!不是!隻是吐了血……”

  三長老也頓住了腳步,他麵色一凜,咬了咬牙,方才長歎了一口氣:“我早該想到的。如小兒手持利刃,如果不付出點代價,怎麽能驅使手中的利刃呢?想必這便是使用七殺劍後的反噬了。阿晶你的修為還是不夠高,難以駕馭住這把劍啊。”

  烏晶晶晃晃腦袋,又揉了揉耳朵,這才把三長老的話聽清楚了。

  她有幾分泄氣地耷了耷肩膀。

  她才說要保護所有人呢!

  三長老見她眉眼間露出一分頹色。

  少女即便是如此,也隻是更顯得美麗罷了。唇邊沾著點點血跡,猶如那被風雨打碎了的花朵。

  “你不要想別的事了,伏羲宗的人沒那麽容易死絕的。”三長老忙問她:“你身上可有哪裏疼得厲害?益元丹、回靈丹吃不吃得?”

  烏晶晶點了點頭:“吃得的。”

  三長老忙將自己儲物袋裏恢複靈氣和血氣的丹藥全掏了出來。

  烏晶晶接過去,也並不客氣,一口氣全吃下去了。

  呃。

  就是有幾分噎。

  若是有靈泉佐以就好了。

  烏晶晶又用力咽了兩下。

  再抬頭,發現眾人都呆住了。

  烏晶晶疑惑地看了看他們,小心地問道:“怎麽了?我看上去快死了嗎?”

  三長老回神,連聲道:“怎麽會?!死不了的!”

  伏羲宗弟子訕訕道:“隻是頭回見吃丹藥如吃飯喝水一般……這麽多丸吃下去,也不知消化得了不。”

  他們年少輕狂時,也不是沒幹過這樣的事。

  後果便是……腹痛得要死。

  那些洶湧的靈氣如同活物一樣,在他們五髒六腑裏鑽來鑽去。運氣不好的,反要大病一場。

  烏晶晶渾不在意,擺擺手:“習慣了,不用擔心我。”

  她吃隋離的血都已然吃出幾分經驗來了。

  唉。

  也不知隋離現在如何了。他拿寧胤有辦法嗎?

  烏晶晶咬住唇,忍住身體的疲累,和丹藥裏蘊含的氣力飛快從她血液裏竄過的癢意,繼續往前。

  大家的心思都不在這裏,見她堅持也就不勸她歇息了。

  他們隻是隱隱約約地走到了前頭去,像是想要烏晶晶包在其中。

  七殺劍若不能濫用的話……

  自然還是要由他們來保護烏晶晶才是!

  終於,他們登上了主峰。

  山間積年圍繞的煙雲消散殆盡,被摧毀了大半的主殿就此映入他們的眼簾。

  “此地靈氣幾被揮霍一空。”三長老咬牙道。

  “幸而我們伏羲宗開宗立派時,選的乃是一先天福地。年歲一久,靈氣自然又能回籠。”陽九恨聲道。

  “快,四下尋找還有沒有活著弟子,若有散落的殘魂,也一並收起來。”三長老抬手,分給眾人一些靈器。

  靈器珍貴,本不該這樣大肆分下去。也得虧伏羲宗還有些家底經得起折騰。

  “先前教過,都還記得如何使吧?”三長老嗓音冰冷有力,“若遇上不軌者,直接殺之。不必有任何忌憚!若殺不了的,趕緊往主殿逃。遇上殘魂,就收在靈器中。”

  頹唐的伏羲宗弟子精神一震,應聲道:“是!”

  此時無人會生出退縮之心。

  從他們入伏羲宗起,他們便和伏羲宗榮辱與共。

  他們昔日得以享受風光,功法、丹藥、法器所用都是最好的。

  今日便是他們該要為伏羲宗奉獻的時候了。

  縱使全宗上下將要麵臨的是深不可測的仙人……

  先前寧胤失勢,劍宗便也多受排擠。弟子與宗門是拴在一起的。可想而知將來他們又會受到什麽樣的對待。

  弟子們死死抿住下唇,揣著一顆必死的心,四散開去。

  “阿晶你……”三長老轉過頭,隻見烏晶晶麵上已經顯露出了一絲焦灼。

  烏晶晶飛快地道:“我去找阿俏和大師姐!”

  “可你的身體……”

  “死不了的!”

  三長老張張嘴,到底沒有勸阻她。

  此時隻恨伏羲宗的人手不夠用,倒也不必這樣矯情了。

  烏晶晶縱身躍入山林間,她淺淺吸了口氣,想來想去,還是化作了原形。

  她原形更敏捷不說,五感也更加厲害。

  雪白的“狐狸”接連躍過山峰,鑽天入地,分外靈活。

  可比伏羲宗弟子們尋起人來快多了。

  伏羲宗除了殘垣斷壁外,其實並無想象中那樣的場麵猙獰可怕。

  一路行去,烏晶晶甚至沒看見半點血跡。

  但同樣的,她連一點蟲鳴聲鳥啼聲也不曾聽見,仿佛那頂頂厲害的仙人,隻不過是輕輕一彈指,便輕描淡寫地摧毀了這裏的人和物。摧毀到連一點痕跡都可以不留下……

  這種如高山如巨浪般的力量,比起滿地血跡還要叫人心尖發顫。

  烏晶晶禁不住開始想……

  做神仙都是這樣的嗎?

  隋離飛升後,最終也會變成這樣的“人”嗎?

  那……多可怕啊。

  烏晶晶深深吸了一口氣。

  心底的畏懼並沒有影響到烏晶晶搜查的動作。

  她熟門熟路地來到了阿俏居住的地方,哪怕知曉裏麵不會有人應答自己,她也還是小心翼翼地喊了一聲:“阿俏?”

  伏羲宗實在太過死寂了。

  死寂到連一陣回應的風都吹不起來。

  烏晶晶輕輕地呼吸著倒也沒有哭。

  隻是伏羲宗遭受屠戮這樣的訊息,在此刻方才變得真切起來。真切到她的胸口好像又有些悶,有些痛了。

  烏晶晶推門進去。

  門大開的弧度終於帶動起了一絲風,風吹動,滿地的赤色毛發跟著飛揚起來。

  是那隻靈狐的毛。

  掉了這麽多毛,它一定被打得很疼吧。

  烏晶晶眉心皺起。

  不過想到那隻狐狸應該會在危險來臨的時候,護衛在阿俏的身前,烏晶晶的胸口總算沒那麽疼了。

  可是大師姐呢?

  沒有人保護她呀。

  她會不會很疼呢?

  這樣一想,烏晶晶的胸口就又疼了。

  烏晶晶小心翼翼地撿起地上的狐狸毛,如果阿俏沒死的話,之後要追蹤她的足跡須得靠這東西。

  同類的氣味對於她來說,是很難被蓋住的。

  等收好狐狸毛,烏晶晶便當即轉身朝葉芷君的住處奔去。

  原先她是不知道葉芷君住哪裏的,可是從花緣鏡回來以後,她與大師姐的關係便親近了許多,於是少說往葉芷君那裏跑了三四趟吧。

  走在熟悉的路上。

  往日裏該是歡喜的。

  但今日走著,隻覺得說不出的涼意。

  烏晶晶輕輕吸了下鼻子,柔軟的肉墊踩在地麵上,……沒出意料,這裏也同樣沒有人。

  甚至連一點毛發之類可供追蹤的物品都沒有。

  葉芷君居住的廳室冷冷清清、空空蕩蕩,除了常見的家具外,便再沒有任何的東西了。更不提能找到什麽貼身之物了。

  烏晶晶有些發愁了。

  她怔怔地坐在門檻上,有些說不出的失望和難過。

  怎麽會什麽都沒有呢。

  那一刻……

  她們是怎麽消失在仙人手下的呢?

  她……討厭仙人。

  ===第231節===

  ……

  阿俏睜開眼,第一時間看見的是漆黑的天。

  漆黑得像是整個天空都要朝她掉下來了。

  她心悸了下,本能地又閉上了眼。

  等再睜開,她才終於反應過來……

  她剛剛看見的原來不是天空啊,而是漆黑的洞頂。她在一個山洞中。水霧在洞頂凝成水珠,淅淅瀝瀝地滴落下來,打濕了她的頭發。

  阿俏不自覺地打了個寒戰。

  不過她並未感覺到不適。

  相反,這讓她有種原來我活下來了啊的真實感……

  就在她不自覺地蜷了蜷肢體時。

  一點茸茸的觸感,傳遞到了她的指尖。

  阿俏一顫,脫口而出:“阿晶?”

  那毛茸茸的東西晃了晃,艱難地抬起了巨大的頭顱。

  阿俏:“……是你啊,狐狸。”

  她拖著一身的疲累,重新倚靠回了山壁,同時心底長舒了一口氣。

  是她糊塗了。

  阿晶怎麽也不可能在這裏。

  隻可能是阿晶送給她的這隻四尾靈狐。哦不過現在隻剩下一尾了。

  她或許還得感謝這東西……

  “如果不是你,我們恐怕沒辦法帶著葉姑娘逃掉。”阿俏語氣裏帶著一絲誇讚的意味。

  這東西一向是能聽懂她的話的。

  它是靈狐,開了靈智。

  它既出了大力氣,眼下自然要好好哄著它。

  容夷聽了阿俏的聲音,卻隻是甩了甩尾巴,轉了個身。

  似是頗為不屑。

  她將他當做什麽了?

  他可不是狗。

  他轉動著巨大的腦袋,當目光落在自己獨剩一根的,甚至還顯得有些禿的尾巴上時,才深深擰起了眉。

  誰能想到伏羲宗這樣的大宗,竟然也能把那幫子狗日的仙人給得罪了!

  他原以為自己能在伏羲宗,占盡便利,汲取天地靈氣,兼之享用天材地寶,早日修行圓滿,重回昔日巔峰。

  誰曉得……方才起了個頭,就又要重頭再來了!

  容夷磨了磨尖利的獸齒。

  隻是他如今以獸形,再猙獰不快的神情,也都被絨絨毛發給遮蓋住了。

  “葉師姐呢?”阿俏的聲音驀地響起。

  她如今穩穩當當倚著山壁,卻也還是有兩分提不上氣。

  容夷皺眉。

  還記得這不相幹的人哪?

  “葉師姐救了我們。”阿俏低聲道。

  語氣裏已經有一絲不悅了。

  若無他作犧牲,光靠羿升和姓葉的有用?

  容夷別過腦袋,甩動尾巴,點了點一個方向。

  阿俏順著看過去,看到了倚倒在地上的葉芷君。

  她身上的衣衫被血色浸透,在昏暗的洞裏,一眼望過去,隻能瞥見大團大團如墨滋一般的印記。

  阿俏知曉,那是厚重的血凝到一處去了。

  阿俏喉間一緊,隻覺得渾身上下都疼了起來。

  她甚至不敢看葉芷君。

  阿晶與葉師姐在花緣鏡中結下情誼,若是葉師姐死在了這裏……

  阿晶會哭吧?

  她又怎麽對得起伏羲宗頂著寧胤的壓力,收留她這麽多日?

  阿俏張了張嘴,喉中越發艱澀。

  “葉……”

  “臭。”葉芷君艱難地撐開眼皮,擠出了一個字。

  她氣若遊絲,但語氣一如既往的冷冰冰。

  似是哪怕墮入再難堪的境地,也挫不去她半分冷鐵似的傲骨。

  臭?

  這裏昔日是他洞府!哪裏輪得到這麽個小修士來嫌棄此處臭?

  容夷登時站直了起來,龐大身軀很快將洞頂都堵滿了。他垂首俯視著葉芷君,然而葉芷君並不理會他。

  也許是快死了?

  “葉師姐……”阿俏忙將葉芷君扶住,想要將她扶起來。

  葉芷君:“別動。”

  阿俏忙頓住。

  “我……骨頭……碎了。”

  阿俏在聽見這句話的一瞬間,渾身的血液都凍住了。

  她眨動了下發酸的眼,抬起手,但又無措地放下。

  “我們沒有丹藥了。”阿俏的語氣裏透出了一分絕望。

  她死死地咬住了牙。

  但也不是完全沒有辦法。

  她恨毒了寧胤。

  可若是為葉芷君去寧胤那裏交換一條生路……不不,也還是不成的。並非是她貪生怕死,而是以寧胤其人的秉性,怎麽會給生路?恨不能斷絕伏羲宗上下所有生機才是!

  “我們……要找到隋離道君才行,也不知曉他們在前頭怎麽樣了,是否也遭了寧胤毒手……”

  葉芷君合著眼沒有說話。

  “問題是,逃命的時候隻顧著逃了,我們如今在哪裏都不知曉,又怎麽能尋找得到方向?”阿俏喃喃道。

  天下之大,傳送陣外也許便相隔數萬裏了。

  “早知如此身上該準備些尋蹤的法寶,可當時的情形全然想不到這些了……”阿俏眉心皺得很緊,“怎麽辦?葉師姐你身上的傷是萬萬不能拖的。”

  阿俏轉頭問容夷:“我們能出洞嗎?能就點點頭。”

  沒等容夷出聲,葉芷君先開口了:“憑物尋蹤……即可。”

  “可我們身上哪裏有隋離道君的信物?葉師姐身上有?”

  “無。”

  在入花緣鏡前,葉芷君和隋離幾不來往,又哪裏會有什麽信物?以隋離的性子,也不可能把這樣的東西隨意給別人。

  這一點不用葉芷君說,阿俏其實也能隱約猜到了。

  “但我有……這個。”葉芷君艱難地撐開眼皮,挪動手指,掏啊掏,從懷中貼身藏的儲物袋裏,掏出來……一撮毛絨絨的……毛???

  還細心地用一小段絲帶紮了起來。

  阿俏傻了眼:“這是?”

  葉芷君又閉上了眼,仿佛哪怕隻是這樣一個簡單的動作都耗盡了她的氣力。

  “阿晶的毛。”她道。

  阿俏:“哪、哪來的?”

  葉芷君:“偷偷薅的。”

  阿俏:?

  葉芷君:“用它作憑證,就能找到阿晶,或者隋離。”

  阿俏:“……能嗎?”

  葉芷君:“隋離渾身應該都是……阿晶的氣息。”

  阿俏:?

  第105章 陌生的青年道君

  “夫人!”

  “阿晶!”

  “烏姑娘!”

  四麵八方都傳來了呼喚的聲音, 稱呼五花八門。但烏晶晶知道那是伏羲宗的弟子在找她。

  ===第232節===

  烏晶晶飛快站起身,又不死心地在山頭躥了一遍,然後才變回人形回到了主峰與大家匯合。

  所幸她獸形竄起來也快, 倒沒怎麽耽誤時間。

  等一回到主峰上的大殿前, 烏晶晶便發覺氣氛愈發凝重了。

  三長老轉身看向她。

  烏晶晶先開了口:“我沒有找到大師姐……”

  三長老勉強笑了笑:“嗯, 一早就知道的結果。隻是我們不肯死心罷了。倒也收了三兩殘魂, 用器皿溫養著,已是大善。”

  陽九麵色難看地道:“他們連我伏羲宗的藏書閣和煉器室都未曾放過。幸而因著正邪大戰的緣故,弟子們帶了不少法器出門。否則都要悉數毀在這裏了。此舉是要將伏羲宗徹底斬盡殺絕。”

  烏晶晶咬緊了牙, 說不出話。

  “道君還沒有回信嗎?”陽十問。

  “沒有。”三長老搖頭,隨即看向烏晶晶。

  他方才好像就有什麽話想和自己說了,為何遲遲不說呢?

  烏晶晶壓下又翻湧到喉嚨口的血,抬眸盯住了三長老。

  三長老道:“但是寧胤傳了信來。”

  陽九攥緊拳頭, 捏得咯咯作響:“他還敢傳信與我們?炫耀賣弄?還是想要推脫罪責?還是說……道君出事了?”

  “畢竟還未抓著寧胤殺人的真憑實據,人人皆知他回劍宗養病了。也未必就真是他……”陽十忍下心頭憤怒, 還是客觀地勸道。

  陽九還欲爭辯。

  三長老緊跟著便又出了聲:“寧胤說,數位仙人降臨,欲迎隋離回到天界。”

  這下所有人都愣住了。

  有弟子小聲問:“不用等修行圓滿便能飛升嗎?”

  三長老沉默片刻, 道:“仙人自有仙人手段。”

  “那……不回伏羲宗了嗎?”

  “道君是如何說的?”

  “是啊,大師哥一句話也沒有傳回來?”

  眾人再按捺不住, 七嘴八舌地開了口。

  三長老沒有回答, 因為他也不知道該如何回應。

  半晌。

  陽十低低問道:“他要和仙人走了嗎?”

  隋離道君的身份眾人一早就知道, 他要回天界也是遲早的事。道君自己大抵也清楚這一點, 加上他修煉的功法本就不同,平日裏也並不怎麽和宗門中其他人來往。

  可那是以前。

  自打道君從花緣鏡歸來後, 他與他們便親近了許多, 與大師姐的關係都深厚了起來。

  正邪大戰時, 更是在一同禦敵之中積累起了親近的感情。

  眼下……

  仙人無理屠戮他們伏羲宗上下,道君還能就此毫無嫌隙地與那些仙人一同離去嗎?

  不止陽十。

  他們心下都驟然湧起了一股被背叛丟棄的委屈和憤懣。

  三長老繃著臉道:“好了,一個個的,這是作什麽?我等速速將伏羲宗休整出來……”

  “我們不去見道君了嗎?”陽九嗓音喑啞。

  三長老長歎了一口氣:“我們又何必前往,令他為難呢?”

  眾人垂首不語。

  風無力地拂過山頭,他們隻覺得無邊的涼意,和無邊的頹唐。

  “那……烏姑娘也不能去嗎?”陽十驀地道。

  三長老皺著眉,還是沒說話。

  而其他人卻忍不住紛紛抬起頭來,看向了一直沉默不語的烏晶晶。

  是啊。

  道君自己結的道侶,情深幾許他們這些日子以來看得清清楚楚。難道連道侶也不要了嗎?

  若是這樣……

  不不,不能是這樣,也不該是這樣。

  隋離道君,伏羲宗的驕傲,不該是這樣。

  烏晶晶抬起臉來,臉上的表情有些怔忡,還有些悵惘。

  她的眉眼都好似披了一層霜。

  她喃喃道:“我去見他吧。總要問一問的……”

  三長老沉吟許久。

  但誰也沒有不耐。

  他們在悲慟和憤懣中望著三長老,等待著那麽一點微末的希望。

  三長老:“不行。”

  縱使隋離要走了,但三長老還是沒有忘記自己答應過的。

  “你去見隋離,就必然會見到那些仙人。這太危險了。”三長老堅決地否定了。

  “可是總不該這樣稀裏糊塗的……”陽十恍惚地道。

  伏羲宗弟子有不少崇拜隋離者。

  陽十便是其中之一。

  “也許道君並非是丟棄伏羲宗,而是……仙人的力量太過強大,若要為宗門複仇,隻有先將自己拔高到與他們同等力量呢?”陽十激動地猜測道。

  “不錯!也有這種可能!”其餘弟子雙眼重新亮了起來。

  “若真是這樣……”三長老麵色沉沉道:“那我倒希望道君不要這樣做。”

  陽十怔怔道:“為何?”

  三長老歎氣道:“倒也不妨同你們說一說,幾個月前道尊曾與我們細說起道君回天的事。道尊曾猜測……”

  三長老並不敢直言,隻能抬手屈指朝上一點,道:“對道君懷有惡意。”

  “怎麽可能?!”弟子們不可置信地脫口而出。

  “一群本就心懷惡意的人,至今我們都未能弄清楚中間到底是怎麽一回事。若道君再獨自與他們對上……結果恐怕正稱了那些人的意。經此覆滅,我隻希望你們心中的火種不要滅,修行路漫漫,……我們要走的路還很長,而不隻爭一時的朝夕。”三長老語重心長地道。

  眾人心下震顫不已,他們張了張嘴,一時卻說不出更多的話了。

  “好了。先不說此事了。”三長老收住臉色,打發眾人去收拾這滿地的狼藉。

  烏晶晶想了想,也沒有再開口。

  他們在伏羲宗宿了一晚。

  入夜後的伏羲宗格外死寂。

  烏晶晶輾轉反側,開始思考……那些仙人那麽壞……她可以去把隋離救出來嗎?

  她要怎麽樣才可以厲害到把隋離救出來呢?

  烏晶晶迷迷糊糊地睡去。

  翌日再醒來,三長老重新將他們召集到了大殿之中。

  “走吧,我們去見隋離。”三長老沉聲道。

  眾人驚訝地抬起眼看他。

  “總要再見最後一麵的。”三長老道。

  他們沉默地低下了頭。

  一行人不曾收拾疲憊,便又這樣匆匆上了路。

  另一廂。

  寧胤趴伏在大殿中央,衣衫被血浸透。如果不是他半抬著臉,看起來會讓人以為他已經死了。

  一時殿內無聲。

  隻有分立在兩旁的縹緲宗人壓抑的呼吸聲隱隱約約落入耳中。

  一殿相隔之外,前來問責縹緲宗的修士們,此時正被留在那裏歇息。

  他們也是先不管不顧一通問責之後,才知曉仙人降臨了,且如今就在縹緲宗。

  眼下不得不商量起來,一會兒若是見著了仙人,該要怎麽撇清罪責。

  “方才我聽縹緲宗的童子說起,隋離道君也在。”

  “什麽?”“那仙人為何……”為何對烏晶晶一行人下手呢?

  那可是隋離道君的道侶和同門啊。

  被他們提及的隋離,正端坐在大殿之上。

  他的衣襟和衣擺都被血染透,糊作一團。但無損他半點風采。

  他挺直背脊坐在那裏,如峭立的山峰,冰冷銳利。饒是縹緲宗的宗主,也不免第一次生出不敢直視的感覺。

  “道君。”坐在下首的戈夜星驀地開了口。

  隻不過如今操縱這具軀體的,乃是從八重天下來的仙君明亦。

  聽見明亦的聲音後,隋離突然站起身來,款款走到寧胤的跟前,親手將他扶了起來。

  “真人請上座。”隋離口中吐出這幾個字,用詞客氣,但口吻聽來卻是冰冷的。

  ===第233節===

  寧胤步履踉蹌,猙獰的麵孔上竟擠出了笑容來,更連聲道:“不敢,不敢。”

  現在操縱這具身軀的,並非是寧胤自己。而是從五重天來的玄陽真人。

  前一個仙人被烏晶晶一劍斬去大半魂魄後,他身邊的童子傳信到了八重天。

  之後那些眼高於頂的仙人們吸取教訓,這次再降臨到凡間就不是單打獨鬥了,而是足足湊夠了四個人,為的就是避免再出意外。

  隋離在劍宗弟子眾目睽睽之下,挖出了寧胤一截手骨。

  就在他挖到第三截的時候,玄陽真人恰好降臨。

  多少年沒嚐過的劇烈的疼痛,驀地席卷而來,玄陽真人差點暈過去。

  這時仙君明亦及時趕到。

  不然玄陽真人怕是要留半截魂魄在凡間了。

  隨後不等玄陽休整,他們便從劍宗來到了縹緲宗。

  入殿後,隋離一腳踩在玄陽真人的頭上,寧胤這具軀體抵擋不住趴伏下去,再度疼得渾身抽搐。

  直到隋離登上高階落座,玄陽都沒能爬起來。

  當然也不敢爬起來。

  他們能肆意斬殺隋離身邊的人,但對隋離本人,隻有恭恭敬敬下跪的份兒。否則搞砸了上頭的大事,他們會死無葬身之地。

  何況……

  真人、仙君,單看稱呼就可以分辨出地位高低。

  玄陽真人的地位,自然不比隋離。

  “仙君請你上座,上座便是。”明亦仙君突然出聲道。

  “是。”玄陽真人僵硬地扯了扯嘴角,連忙躲開了隋離的手,“不敢勞煩仙君。”

  隋離越是放下身段,仿佛展露“親和”一麵,他就越覺得恐怖。

  清源仙君走了多年,但他留給天界的陰影如今都還籠在眾人頭上。

  隋離見他害怕,也不再動作,甩袖返身。

  他淡淡道:“先前不知是真人,叫真人受委屈了。”

  玄陽真人頓時又生惶恐,齜牙咧嘴的,也顧不上扯動了傷口,躬身道:“不敢不敢。”

  縹緲宗人將這一幕收入眼中,頓時恍惚了起來。

  他們實在分辨不清楚這些仙人到底是怎麽回事了。

  殺伏羲宗人的事,寧胤已經和他們通過氣了。既然對隋離的宗門這樣不客氣,又為何這麽懼怕隋離?

  “我等方才知曉仙君在人間結了道侶。”那位明亦仙君突然又開了口。

  縹緲宗的長老不由心間一顫。

  方才其他修士逼上門來,從他們口中,縹緲宗長老得知了他們那個弟子,被仙人加身之後,就跑去刺殺了烏晶晶。

  結果烏晶晶沒死成就算了,弟子當場暴斃,仙人魂魄都給打散了幾分。

  他們顧不上咬牙切齒烏晶晶禍害遺千年。

  因為說這話的時候,隋離也在。

  現在就怕仙人把鍋甩給他們……

  說是他們縹緲宗想要殺烏晶晶。

  那隋離焉能不怒?

  再嚴重些,這些仙人幹脆直接拿他們開刀,就為向隋離賣個好呢?

  縹緲宗不得不往深了想!

  其實這會兒明亦仙君也在小心翼翼地窺探著隋離的情緒變化。

  隋離麵容冰冷,高高在上。

  和昔日天界的清源仙君沒有半點分別。

  明亦接著道:“仙君既然要回天了,不如去見最後一麵吧,再留下些靈器、丹藥,又或者傳授些仙術也好。將來百餘年夠她用了。也算是全了這一場情誼。”

  隋離麵上還是沒甚麽表情,連眼皮都未曾掀動一下。

  縹緲宗懸著的心緩緩放了下來。

  區區一烏晶晶怎麽比得上回天做仙君重要呢?

  他們是如此想。

  自然由己及人,覺得隋離應該也是如此。

  隋離不會和仙人們撕破臉皮的。

  “來人。”明亦出聲道。

  縹緲宗的宗主忙上前一步,躬身道:“請仙君吩咐。”

  雖然是頂著戈夜星的皮囊,讓宗主心下有些不快。但該低頭時當低頭。

  明亦抬手,取一竹簡,隨即屈指。

  他的指頭就如杵入泥中一樣容易,輕輕鬆鬆在竹簡上刻下了字符。

  隨即一道金光閃過,這便是成了。

  “竹簡上記載的乃是仙術。這便拿去送給那位烏姑娘吧,等她收下,便請她立即前來。”明亦仙君說道。

  伏羲宗的人早在聽說上麵記的是仙術時,便忍不住從眼中迸射出了炙熱的光芒,眼下聽他說這東西是要送給烏晶晶的,胸中不由翻騰了一陣不甘與豔羨。

  出手這樣大方……

  明明是要殺烏晶晶,卻也舍得給出去這樣的寶貝!

  不知寧胤又從仙人手裏得到了多少好處!肯定更多罷!

  這樣的好運氣,怎麽偏偏就落在劍宗的頭上?

  縹緲宗宗主屈身,抬手接過了竹簡。

  “仙君,我親自去送?”

  “宗主身份之尊,怎麽能來做這樣的小事?”明亦笑道。

  縹緲宗宗主聽罷,心頭頓時如飲了蜜一樣。

  仙人雖然看著高高在上,但對縹緲宗還是頗有幾分抬愛的嘛!

  “不必了。”這回出聲的卻是隋離。

  “您的意思是……”明亦看向他。

  “我若要傳她仙術,何須旁人?”隋離語氣冰冷地道,帶著一股子仙人與生俱來的傲意。

  “您的意思是……”明亦頓了頓,沒有再往下問,失笑道:“是我多事了。”

  到這裏。

  試探便就此結束了。

  明亦仙君再沒有提起烏晶晶此人。

  縹緲宗宗主隻好又退了回去。

  饒他在修真界中縱橫多年,卻也猜不透這段話是怎麽個意思。

  明亦指著玄陽真人道:“這具軀殼的主人,對我等恭敬萬分,又一心想助你回天界。仙君不如放他一馬吧。”

  寧胤的死活對仙人來說當然不算什麽。

  若隋離真要殺,那也就算了。

  若是能留下一條命,也好讓其他修士知道,為仙人辦事是有優待的。方便將來驅使他們。

  玄陽真人也趕緊道:“還請仙君手下留情,我如今還在這軀殼裏呢。仙君要殺,不如等回了天界,哪一日您心情好,大可再以分-身降臨,殺了就是。”

  隋離掃他一眼,沒有說什麽。

  縹緲宗人見狀,也隻得感歎一句。

  修的不愧是無情道,到頭來這伏羲宗和那烏晶晶,於隋離來說什麽都不是。

  “我觀你縹緲宗選在一處靈秀之地,在回天之前,我等便陪同清源仙君,暫且歇在你處吧。”

  明亦一句話,叫縹緲宗歡喜不已。

  原以為隻有寧胤一人獨占功績,現在他們也能沾沾光了。

  縹緲宗的人很快領命退下。

  而明亦仙君也終於徹底放下了心,看來這回的任務不會再出什麽岔子了。

  縹緲宗的主峰被讓出來供仙人居住。

  次峰上,縹緲宗宗主緩步走入大殿中,他已然又換了副麵孔,沉著臉問道:“招魂可有結果了?”

  殿中擺下了一個粗糙的陣法,他們所要招的正是清凝的魂魄。

  自從發現清凝沒出花緣鏡,而他們又無法對烏晶晶搜魂之後,縹緲宗便用上了這個古老的法子。

  “招魂”在民間其實是極為常見的,各路神婆都會這樣的招數。

  輪到修士,反而不敢輕易動用招魂。所謂無知者無畏,他們就是因為太清楚,招魂誰知道招來的是哪路孤魂野鬼?所以才有所忌憚。

  何況這法子不遵循輪回,有傷天和。修士最怕的可就是背負天道了。

  縹緲宗宗主幾次來問,長老們回稟的都是沒能招回。

  但今日……

  “回宗主,幸不辱命,我們招回了一點殘魂,已經用容器溫養著了。”

  “將她叫出來。”

  “可、可那殘魂虛弱癡愚,將養著,等再多招回些靈魂碎片,將來不是還有補救可能嗎?若此時召出來……”

  ===第234節===

  縹緲宗主斜睨了一眼麵前的長老。

  長老立即改了口:“好吧,自然是聽宗主的。”

  她話音落下不久,隻見一縷青煙緩緩升起,很快便化作了一道婀娜人形。

  宗主將人形的麵容收入眼中。

  不錯,正是清凝。

  “清凝,是何人殺了你?”宗主厲聲問。

  殘魂不僅未向他行禮,卻是連動也不動。昔日姣美的麵容上盡是呆滯之色。

  “你召回來便是這副模樣?”宗主皺眉。

  “是,所以說是魂魄不全……”

  “怎麽不全到了這種地步?”

  “那花緣鏡中容納佛門三千世界,能喚回這麽一點兒已是不易了。”

  宗主自然也知道這個道理,但眼下正是需要清凝的時候,最後卻隻招回來一點殘魂。殘得不能再殘了。

  他免不了要發發怒,好叫底下人知道辦事要竭盡全力、絞盡腦汁完成宗主下達的命令。

  “取凝神香來。”宗主驀地道。

  長老麵上飛快地閃過猶豫之色,到底還是沒有拒絕宗主的命令。眼下縹緲宗得了仙人的看重,何必在這個時候去違抗宗主的意思呢?

  隻是……

  隻是若用過凝神香後,清凝的殘魂無疑會變得更加殘破。

  到底師徒情深一場。

  清凝自幼就極有天賦,在縹緲宗內受盡寵愛,這般情誼,這般情誼……到底是宗主太無情了些。

  凝神香很快便點燃了。

  青煙嫋嫋而起,和清凝的殘魂交織纏繞,最終慢慢凝實。

  這次宗主沒有再問是誰殺了她,而是開口先問:“你當初究竟在三生石上看見了什麽?”

  “宗主?!”長老轉過頭,不可置信地看著宗主。

  當初清凝偷看三生石,宗主震怒不已。當時他們都認為這會亂了一個人的道心。當從知曉命運的那一刻起,命運其實就發生了變化。

  宗主今日卻為何又要問起三生石?

  原來連宗主也擋不住其中的誘-惑嗎?自以為隻要不是自己親眼所見,便可以不擔因果?

  何其……何其荒唐!

  長老落入震撼中,久久都無法回神。

  “清凝,清凝說話。你要告訴我們,我們方才能為你報仇啊。”宗主放低了聲音。

  似乎是他的呼喚終於起了作用,清凝緩緩扭過臉,混亂的目光像是落在了宗主的身上,又像是落在了更遠的地方。

  她終於是開了口,喃喃喚道:“越姬……越姬……”

  “什麽?”宗主皺眉。

  宗主與清凝之間的親近程度遠不及長老,宗主當即揮手道:“你過來,你聽聽她在說什麽。”

  他們在此地聽了好一會兒工夫。

  直到宗主再度麵露不耐了,長老遲疑道:“應當是個人名。”

  宗主再度皺眉:“是殺她的人的名字?”

  他話音落下,清凝卻驟然轉頭,恨恨地盯住了他,像是他說了什麽罪大惡極的話。

  宗主倍覺冒犯,語氣慍怒道:“清凝莫不是瘋了吧?”

  長老麵色微變:“誰人能下這樣的手?隋離?”

  她心底還是有些惱恨的。

  清凝的麵容登時猙獰起來,更惡狠狠地瞪住了縹緲宗主。

  “她對這個名字有反應,難道真是隋離害了她?”

  長老話音落下,清凝麵頰上卻又緩緩流下清淚,一時叫人實在弄不明白她到底是怎麽回事。

  “看來真是瘋了。”縹緲宗主皺著眉,也不知該高興還是該憤怒。

  他不希望在這個節骨眼上,清凝指證隋離,挑動起縹緲宗對隋離的憤怒。畢竟仙人當前呢。

  但他又希望能從清凝口中挖出三生石的事。

  “罷了,我知曉你與清凝師徒情深,你若舍不得,就在此地照料她的殘魂吧。”宗主揮袖離去,心頭卻是恨恨罵了句無用!枉費縹緲宗養她數年!

  而長老在原地停歇了一會兒。

  她給清凝打了個固魂咒上去,再收起凝神香,轉而點上特製的貢香。

  她望著清凝,重重歎了一聲,隨即還是離去了。

  她知曉宗主方才那話是何意。

  若她要為清凝覺得不值,一心要為徒兒複仇,那就留在這裏罷。縹緲宗將來會在仙人那裏得到什麽恩賜,都斷然沒有她的份兒了。

  清凝啊,並非是我與你師徒情不夠深,而是麵對機緣,誰會客氣禮讓呢?若是最後我什麽撈不到,修為停滯,又怎麽能為你報仇?

  長老的身影走遠,清凝的雙眸裏登時卻是流出了更多的淚水。

  “越姬,越姬……”

  這世上愛她,隻有越姬。

  另一廂,明亦仙君與隋離對坐,正是要助他修行。

  “這是仙君修行的道法的最後一卷,唯有修行了此卷,方才能飛升。”明亦笑眯眯地將手中玉簡一拋。

  玉簡騰空而起,在空中緩緩鋪陳開,逸散出點點白光。

  白光鑽入隋離的身軀,最終在他識海之中化作一個個字塊,字塊又凝作強大的靈力,融於紫府。

  隋離本就天生的仙人之軀,修行就該如吃飯喝水一樣簡練。

  無人知曉在這座大殿之中,隋離身上的修為正以何等可怖的速度在往上攀升著。

  但一轉瞬的功夫。

  那些鑽入的點點白光,突地又爭先奔逃了出來。

  “怎會如此?”明亦麵色大變。

  但很快他便恢複了正常的麵色,慨歎道:“莫非是仙君心中還有什麽感情難以割舍,以致道心不純,功法失效?”

  隋離自然知道是怎麽一回事,但他麵不改色淡淡道:“寧胤多次開罪我,遲早要斬斷這份恩怨。”

  明亦麵色古怪,心說是嗎?

  這難道不是因為你心中牽掛那個妖怪嗎?

  但幾次試探下來,結果都不盡人意。

  “這樣吧。”明亦沒有說我這就去殺了寧胤,而是突地道:“我鬥膽為仙君獻上一計。”

  “說。”

  “施一個小小禁咒,暫且壓製住七情六欲,想必對仙君來說並不是什麽難事。”

  隋離掀了掀眼皮:“可。”

  明亦笑了。

  入夜後,本該宿在屋內,或歇息或盤腿打坐的“寧胤”,也就是玄陽真人,這會兒卻是緩緩起身。

  他立於夜色下,眼底閃爍的卻是瘋狂的光芒。

  仙人破界降臨,哪怕隻是借別人的身軀,也並不是什麽容易的事。

  玄陽真人白日裏受了點苦楚,夜晚難免要將神識挪回去修養一二。

  因而此時站在這裏的正是寧胤無疑。

  “我怎麽會讓你回去呢……”寧胤喃喃自語。

  從一開始,他就沒打算要隋離順利回天。

  ……

  伏羲宗一行人去尋隋離的路上,得知了人在縹緲宗的消息。

  “怎麽會在縹緲宗?”

  “總比在劍宗好。”

  眾人一時都沒了聲音。

  是啊。

  若是在劍宗,恐怕他們便要壓不住心中的憤懣,不管證據,直接與劍宗開戰了。

  而這時候,伏羲宗幾遭滅門的消息也差不多傳遍了。

  這樣大的事畢竟是瞞不住的。

  “聽聞連羿升道尊都下落不明了。”

  “什麽下落不明?不過是好聽些的說法罷了。連羿升道尊這樣的人都抵擋不住,多半是身死道消了。”

  “可修真界中何時有這樣厲害的……”

  “噓。”

  議論的修士對視一眼,頓時心知肚明。

  隻是隋離養在伏羲宗數年,仙人破界而來,說殺就殺……是,伏羲宗殞滅,是給了他們許多複起振興的機會。

  可同為修真界人士,就這樣輕易死在仙人手中,心頭也難免升起一絲恐懼,更甚至是狐死兔悲、唇亡齒寒之意。

  “不知隋離道君得知後,是何心情?”

  ===第235節===

  “不必猜測。伏羲宗人已到山門外,正是來為隋離道君送行的。一會兒咱們就知道究竟是怎麽一回事了。”

  這消息傳開後,修士們立即往縹緲宗的主殿去了。

  人,應當是要在那裏見的。

  這廂烏晶晶一路走來,又吐了兩回血。再望著那把七殺劍,這下心底是真的有兩分怵了。

  用一次,直奔著要掉半條命的架勢去,用不起用不起。

  等到了縹緲宗,幸而一路上無事。

  烏晶晶往喉嚨裏咽了咽那股子直往外冒的腥氣,然後放鬆了下來。

  三長老等人卻仍未放鬆。

  這一路上沒遇襲,隻怕是仙人背地裏還攢著別的事兒呢。

  “原來是伏羲宗的諸位到了。”縹緲宗弟子將他們迎進了門。

  眼下瞧著倒是沒什麽輕慢之意。

  隻是來往的修士,投注來的目光起了變化。

  伏羲宗弟子緊抿住唇,一律隻當瞧不見。

  這幾日連著衝擊下來,心上已近麻木,又豈會在意旁人的視線?

  不多時,眾人先後被引入了大殿中。

  縹緲宗主殿的威嚴並不比伏羲宗的少,隻是近年人人多是隻知第一大宗,縹緲宗也少露於人前了。

  誰能想到呢?

  如今這二者竟是對調了際遇。

  修士們心生感歎,也說不清是對縹緲宗羨慕多,還是對伏羲宗的幸災樂禍多。

  眾人按下紛繁的心思,抬臉朝座上人望去。

  隋離獨坐中央。

  下首是戈夜星,再次是寧胤,隨即方才是縹緲宗主。隻聽得縹緲宗主道:“諸位應當也已經知曉了,上座這二位分別是明亦仙君和玄陽真人降臨。”

  眾人躬身見禮後,便悄然打量起了烏晶晶。

  他們的目光隱晦地從烏晶晶身上,流轉到了隋離身上去。道君冷酷,更勝從前。

  今日……會如何?

  而烏晶晶還聽得糊裏糊塗呢。

  她撇撇嘴,隻抬頭往隋離的方向望去。

  麵容冷漠的青年道君端坐在最高位上,竟顯得有幾分陌生。

  烏晶晶登時覺得喉中又有幾分癢癢了。

  隻是還不等她先吐血呢,座上正襟危坐的隋離驀地身形一委頓,張嘴吐出一物來。

  那似是活物,脫口一出便驟然張牙舞爪起來。

  眾人紛紛變了臉色。

  “魔藤!”

  這東西他們再熟悉不過了,可怎麽會從隋離道君的口中吐出來?

  第106章 我來救你啦!

  明亦仙君卻是最先變臉色的那一個。

  “怎麽回事?”他厲喝一聲, 隨即隻眾人一個眨眼間,他便已經來到了隋離的身邊。

  明亦一把扶住了隋離,盯著那些怪異的魔藤, 隻覺得頭皮一陣發麻。

  到底還是出了錯!

  若是事情無法順利進行, 他一樣要被問罪!就算他是在這些人眼裏高不可攀的仙君, 那又算得什麽?

  明亦抬起頭, 目光冰冷地掃視過跟前的眾人,顯然是在懷疑這些人身上出了紕漏。

  眾人反應過來,也知曉是出了大事。

  隻聽得明亦借著戈夜星那張麵孔, 冷冰冰地吐出幾個字來:“將他們立即看管起來,無我應準,誰人都不得離開此地!”

  縹緲宗主隻得應聲。

  這是個苦差事。

  縹緲宗還並未真正頂替伏羲宗成為第一大宗門,但現在卻要行第一大宗的事, 這些人或許會買賬,心底的不滿卻是少不了的。

  “咚”一聲巨響。

  大殿的門重重合上, 與此同時,縹緲宗的大陣開始運轉,一道無形的網就這樣將所有人都籠罩在了其中。

  烏晶晶隻上前走了一步, 便被三長老牢牢揪住了:“別去。”

  “可隋離……”

  “此事是我們眼下管不了的。”三長老的臉色同樣難看,他語氣沉沉:“至少看起來, 那些個仙人是不希望隋離出事的。所以, 你不必憂心。”

  烏晶晶緊緊咬住了唇。

  是季垣動了什麽手腳嗎?可這裏是縹緲宗啊, 季垣怎麽進得來呢?

  除非是縹緲宗, 又或者寧胤和季垣做了交易?

  可也不對啊。

  隋離那樣聰明,怎麽會這樣輕易就著了別人的道?

  烏晶晶有些著急, 想來想去怎麽都覺得這中間不大對勁。

  “怎麽臉色又白了?”三長老看著她, 透出一分關切。

  烏晶晶搖了搖頭, 又把到了嗓子眼兒的血意往回咽了咽。

  後殿中。

  明亦仙君臉色難看至極。

  縹緲宗主垂首立在他麵前,一時連辯駁的話都不知道該從何說起。因為他想破腦袋,也想不清楚這東西怎麽會出現在隋離的身上。

  “一定是那邪宗頭子,處心積慮謀害道君!他與道君有宿怨在……”哪怕這段話邏輯並不成立。因為那邪宗頭頭膽子再大,也不敢在這時候潛入吧?但縹緲宗主還是這樣說了。

  “不錯,我也曾聽寧胤提起過,說是那些邪修為禍人間。”玄陽真人忙補充道。

  “邪修?”明亦臉色陰沉,“好大的膽子!”

  縹緲宗主望著他的模樣,心道原來仙人遇見了極為煩心的事,也會露出這樣的一麵來啊。

  他壓住心頭的思緒,連忙又同明亦仔細說了魔藤是個什麽東西,邪修又是如何利用此物在修真界中為非作歹的……

  “不必再說了,我已知曉了。”明亦麵容古怪地打斷道。

  縹緲宗主見狀,試探著出聲道:“仙君知曉這魔藤是什麽來曆?”

  “知曉?不,我並不知曉。但依你們所說,此物幾近無敵,這世上哪有這樣的東西?就算是有,也應該是從天上流落到人間來的。”明亦皺眉道。

  “是是,您說的不錯。我們一早也猜想著,這魔藤應當是上古的神魔遺物。”

  “這世界上怎麽會有這樣的東西呢?”明亦喃喃自語。

  連仙人都不知道,那他們就更不知道了。

  所以一時也沒什麽人能接上明亦這句話。

  就在其餘人按捺不住,要問咱們下麵是不是要前往征伐那些邪修的時候。

  隋離睜開了眼皮。

  他語氣冰冷,問:“季垣欲害我?”

  明亦自然也就得知,原來那邪修頭子名叫季垣。

  可他一時頓在那裏,遲遲沒有開口。

  明亦怎麽會不知道邪修作亂的事?

  此事天界都心知肚明。

  但天界認為這正是一個好時機,便於敲打那些修士們。若是要借天界的力,那就要老老實實聽上頭的話。

  為了徹底斬滅伏羲宗和那個妖怪,他們一早就打好了算盤,將這拿來和人間修士做交易。

  到時候,天界都不必動手,該除掉的人自然就會除掉。

  這口黑鍋也就如願扔到了人間修士的頭上。

  可眼下交易都還沒開始做呢……那該死的邪修為何偏如此不長眼,竟敢主動招惹隋離!

  為了維護隋離的“尊嚴”,以示他身份的貴重,不出手倒顯得奇怪了……

  若是說成天道不可違,神仙不該輕易管凡間的事呢?不,不妥。若是敢說這話,他就真要承擔天道的因果了。

  而那些邪修搞砸了他的事,明亦心裏也確實窩火得很。

  明亦這一番心中的糾結拉扯,外人並不知曉。

  一時殿內寂靜。

  隻聽得隋離重重咳了一聲,隨即躬下腰,脖頸間青筋突出,那魔藤再一次從他喉間竄了出來,張牙舞爪,分外囂張。

  便如一記狠狠抽在明亦臉上的耳光。

  實在……實在難以容忍!

  明亦厲聲喝道:“本尊親自率人,前往斬殺邪修,務必要拿下那季垣,要他說出解決的辦法來!”

  “是。”縹緲宗主躬身應道,與此同時,心下湧起的,是和明亦一樣的失望。

  若是諸位仙人在他縹緲宗的“說服”之下,決定出手懲治邪修,豈不是更好?

  ===第236節===

  現在卻是完全阻斷這個可能了!

  “我願為仙君的先鋒!”宗主忙道。

  他此時不僅不能表露不滿,還得表現更積極。

  明亦點頭,打發他下去統率其餘修士。

  “是,我這就去。”縹緲宗主忙不迭地轉身去了。

  明亦仙君命令他統率其餘修士,也算是為他在修真界中奠定了新的地位。

  這樣一來,也不算全無收獲!

  不多時,消息就傳遍了。

  其餘宗門聽聞後,也是神色各異。

  小宗門自然是希望快快結束戰局,他們在這場大戰之中早就消耗不起了。

  但稍大些的宗門……俗話說得好嘛,亂世出英雄。這話用在修真界中也是有幾分道理的。正邪大戰,也是一次重新清洗各大勢力的“機遇”。

  不過不論眾人是如何想的……

  這事已成定局。

  烏晶晶這頭還在呆愣愣地往喉頭咽血,三長老卻是不免麵露憂色,回頭又看了她兩眼。

  烏晶晶:?

  眼下不是更應該擔心隋離嗎?怎麽好像都很擔心她?

  ……

  縹緲宗就這樣作為了統帥大本營。

  隋離也開始“養病”了。至少對外都是這樣說的。

  伏羲宗被安置在了另一座山峰上。

  它是主峰之外的第三座山峰,這樣看來,仿佛伏羲宗昔日的地位仍在,縹緲宗沒有絲毫怠慢的意思。

  除此外,縹緲宗還吩咐下去,旁人不得輕易來打攪了貴客的清淨。

  自然而然的,山峰上也就不見幾個縹緲宗弟子和仆役了。

  出入皆是伏羲宗的弟子,一時倒也叫人說不上是好是壞。

  烏晶晶此時便坐在第三峰的偏殿之中,她盤著腿,認認真真地在三長老的教導之下,學習伏羲宗的修行之法。

  “如何?可有感知到靈氣運轉自如,事半功倍?”三長老問。

  烏晶晶點了點頭。

  這是她昔日獨自在荒山修行,所全然無法體會到的修煉速度。

  不過就算是如此,也到底還是不如雙-修來得快……

  烏晶晶很是覺得惋惜。

  早知今日要輪到她想法子救隋離,當初從花緣鏡出來後,就該先多多和隋離雙-修啊!

  她記得那個《春日訣》上就有極不錯的雙-修之法!

  這樣一想,倒又是極極可惜了。

  因為這東西就沒能從花緣鏡中帶出來!

  當時她怎麽就沒背下來呢?

  “還在想隋離?”三長老的聲音打斷了烏晶晶越奔越遠的思緒。

  “隻想了一點。”烏晶晶道。

  三長老本來沉重的麵容,聽見這句話倒是憋不住一下多了點笑意。

  他長歎了一口氣:“來,咱們繼續修行,你且聽我念一念此卷的口訣……”

  “長老。”門外卻是響起了陽九的聲音。

  三長老隻得暫且停下教授,說了聲:“進來。”

  陽九進門,將手中一個不及巴掌大的玉瓶,放在了烏晶晶的跟前,道:“請。”

  烏晶晶半點也不意外,隻問:“又吃藥?”

  陽九點了下頭。

  三長老也道:“是要再吃一些,我看你身上的傷至今未愈。那七殺劍竟然難駕馭到了這種地步……”三長老說著便皺起了眉。

  烏晶晶隻好老老實實地打開玉瓶,往外倒藥丸。

  一粒,兩粒,三粒……小小玉瓶,卻仿若無底洞一般,一口氣往外倒出了幾十粒藥丸,生生在桌案上堆出一個小山丘的形狀。

  人家吃丹藥是按顆吃,她差不多按碗吃了。

  烏晶晶抓起一把便往嘴裏喂。

  幸而丹藥不似凡塵俗世間的藥丸子一般,這東西沾了津液,便會立即化入喉間。

  否則她一早噎死了。

  烏晶晶一邊吃還一邊問呢:“不是說我們身上帶的丹藥快吃完了麽?”

  伏羲宗的煉丹室被毀,至今都還無法恢複往日煉藥的水平呢。

  “這是從別的宗麗嘉門拿的。”陽九道。

  “你去打劫啦?”烏晶晶說完,唇一下抿住了。

  陽九的神情難得輕鬆了些,他也抿了下唇角,露出點笑意來,道:“打劫倒也容易,不過這些卻是別人主動送上門來的。”

  三長老插聲道:“金禪宗?”

  陽九搖頭:“法音門。”

  “怎麽會是法音門呢?”烏晶晶喃喃道。

  “你忘了在論劍大會山腳下客棧的時候,法音門冤枉你的事了?”陽九頓了下,語氣多出一分感慨,“她們還是有幾分良心,如今還曉得來補償你。”

  三長老也頓生感歎:“昔日不知多少與伏羲宗交好的宗門。比起同是隻有女修的素心閣,法音門的女修平日裏脾氣多古怪,此時卻是很講道義的。”

  烏晶晶頗為認同地點了點頭。

  先前與劍宗寧胤,還有金禪宗的老禿子起齟齬的時候,法音門也有為伏羲宗說話,唔,便也是為她說話了。這一下,那些個細枝末節登時都在腦海的記憶中清晰起來了。

  她將法音門牢牢記在心中,心道將來要報答的!

  法音門這邊的動靜並未瞞過明亦仙君。

  他沉下臉來:“這些人不知伏羲宗為何滅門嗎?”

  縹緲宗主遲疑道:“應當是知曉的。”

  據說那日,那烏晶晶提劍斬仙人,那時眾人便知曉伏羲宗不知何故,得罪了天上的仙人。

  後頭伏羲宗近乎滅門的消息傳開,眾修士心裏應該就更有數了。

  “那這些女修好大的膽子……還敢明目張膽地往伏羲宗送東西?”明亦不快地道。

  送了些什麽倒是不重要。

  因為伏羲宗現在已經不成氣候了。

  但這一舉動,卻顯得沒將仙人放在眼裏。明亦豈能容忍?

  “法音門在百年前,也是修真界中赫赫有名的大宗門。到底是不肯放下身段,還抓著那點可笑的堅持,強裝出大宗風範,以示頑強不屈罷了。”縹緲宗主說著說著,突然察覺到自己這段話不太對。

  似是譏諷了自己的縹緲宗沒有大宗風範,又似是譏諷了仙人在作惡。

  否則,那怎麽能用頑強不屈這個詞呢?

  但話一出,收也收不回來了。

  縹緲宗主連忙低下頭,表情登時垮了下來。

  偏偏就在這時候,有長老求見。

  一進門便道:“興水峰那邊傳了消息過來,說是今日有金禪宗弟子前往……”

  興水峰正是如今伏羲宗下榻之所。

  顯然,金禪宗多半也是去送東西的。

  縹緲宗主頓時覺得呼吸一窒,一種無形的壓力緩緩落了下來。

  明亦仙君臉色晦暗不明。

  半晌,才聽見他的聲音緩緩吐出來:“到底是佛修啊……”

  縹緲宗主一愣。

  不錯。

  法音門、金禪宗和他們的最大區別,就是彼此的修行與信仰全然不同。

  所以……這是要放過他們的意思?

  仙人也不便與佛門作對嗎?

  這下輪到縹緲宗主擔憂了。

  若伏羲宗一擊未死,到時候麻煩的可就是他們了……

  ……

  一座巍峨洞府之中。

  慘叫聲突兀地響起,再落下。

  修長身影佇立在門口,門頭落下來的陰影籠住了他大半張臉。抬眼恍惚望去,便會瞥見他那張臉的皮膚,被底下肆虐的藤蔓頂得展露出了猙獰的模樣。

  他不知在那裏站了有多久。

  “尊上……”

  護法的聲音響起。

  ===第237節===

  季垣側耳聽著不斷的慘叫聲,這才出聲問:“今日死了幾個?”

  “十、十三個。近來魔藤不知何故,抽幹人的精血越來越快了。”

  “這東西大抵當真是活物,當它發現供養它的軀體取之不竭、用之不盡的時候,自然也不必再愛惜這些血肉,隻管肆意取用。”季垣緩緩道。

  護法抖了下,禁不住有些背脊發涼。

  不過很快他就顧不上去害怕了,他驀地睜大了眼,盯著遠處的天,驚異道:“黑雲壓頂,大凶之兆!”

  季垣很快也變了臉色:“有什麽東西在逼近。”

  護法困惑道:“不該如此啊,我聽聞那伏羲宗幾遭滅門,如今那些正道修士都偃旗息鼓,無心與我們對戰了,紛紛撤到縹緲宗去了……等等,他們不會是將伏羲宗的事算到咱們頭上了,這是氣勢洶洶報仇來了吧?”

  護法的口吻這時候都還帶著不以為意。

  因為那些正道修士在戰場之上,可大都表現得不怎麽樣。

  季垣也覺得此事透著詭譎。

  但若要知道怎麽一回事……

  “傳信給寧胤,問一問他就是。”

  護法應聲,立即傳了信。

  但轉過身來,還是忍不住道:“您當真相信那寧胤是誠心要與我們結為同盟嗎?”

  “我們有共同的敵人。……你以為我們當真能殺死所有正道修士嗎?幾大宗門的底蘊深厚,絕不是那麽容易就能連根拔起的。我們予寧胤一些便宜,讓他在戰場上出盡風頭,得到人心,成為修真界展臂一呼便能號令眾人的領頭人物。我們從此也不必再做人人喊打的邪修,可自由占據洞天福地,享用天材地寶,早日飛升。”

  “是……”護法在季垣描繪聲中,都禁不住翹了翹嘴角,還順帶打趣了一句,“興許那位劍尊還會將那位烏姑娘,送回到您的身邊。”

  前頭那位邪修頭子,大名鼎鼎的苗楓於,不正是動過將這位烏姑娘擄走的念頭嗎?

  這個護法也因此牢記著,烏姑娘的身上可是有無數從古劍塚裏取出來的神兵利器啊!

  她是個香餑餑。

  更何況曾是尊上的未婚妻,那關係豈不是更親近了些嗎?

  “不是興許。”季垣垂眼喃喃道。

  那是一早寧胤許諾他在先的條件。

  季垣回過頭,望了望洞府裏那深不見底的黑暗。便如同他離開自己的國家時,跟隨那個道人一腳踏上的這條邪修之路。

  他曾數次想象,待他修道大成還鄉之時,該是如何模樣。郡王府應當會風光無限吧?

  如今再想起郡王府,卻仿佛已經是上輩子的事了。

  季垣嗤笑一聲。

  原先與烏晶晶在荒山上的記憶也早已模糊。

  他其實甚至不大記得,烏晶晶在他跟前笑起來是什麽模樣了。

  但他沒有退路,隻有往前。要麽擁有的越來越多,要麽,一敗塗地。

  “前些日子不是有個小宗門投靠了我們嗎?種子可分發下去了?”季垣問。

  “分下去了。”

  “正是他們立功的時候,就派他們前往查探敵情吧。”

  ……

  這頭的烏晶晶剛又吃了金禪宗送來的丹藥。

  “金禪宗的底蘊著實要比法音門更厚三分。”伏羲宗弟子不由感歎道:“連積蘊丸這樣的東西都送來了。”

  陽九輕歎了一口氣道:“本也是金禪宗欠烏姑娘的。”

  一旁的三長老麵色有些古怪。

  金禪宗的佛子與烏晶晶一向親近,現在隋離人不在了,三長老難免有一種幫著外人挖師侄牆腳的感覺。

  不過……

  三長老又看了看烏晶晶,到底還是忍不住欣慰地露出了笑容。

  藥有效就好。

  就好!

  “還有一事……”一旁的弟子再度起了個頭。

  “何事?”三長老問。

  那弟子的表情似是糾結了一下,隨即才忍不住地道:“那位仙人要率眾前往消滅邪修。”

  “嗯,這是一件好事。”三長老重重抿了下唇,道。

  他們與仙人的仇怨,一碼歸一碼。

  “為首者是縹緲宗主,……而我們伏羲宗卻連一並去的資格也沒有了。”弟子麵容黯淡。

  在他看來,此舉便是在將伏羲宗徹底排擠出修真界的圈子。

  三長老沉聲道:“此事縹緲宗的人已經與我說過了,說是經受了如此重創後,要我們好生休整。”

  弟子憤聲道:“這話一聽便是借口!將我們安置在這裏,不許任何人來打攪,也是借口!都是一樣的……”

  三長老顯露出一絲疲態來,他道:“伏羲宗人所剩無幾,我們的確應當再三珍惜,絕不能輕易死在邪修手底下。”

  弟子脫口而出:“我不怕死!”

  但說完,他自己便沉默住了。

  若是無腦的犧牲,確實是沒意義的。

  弟子囁喏道:“也許,也許並不會死人呢。此舉不是仙人的意思嗎?若真有仙人襄助,又哪裏會死人呢?”

  三長老反問他:“那你願意在仙人的庇佑之下行走嗎?”

  弟子動了動唇,艱澀地擠出聲音來:“我……我不願。”

  如此血海深仇。

  他們已對那些自天上來的仙人,恨之入骨。

  三長老安撫他們道:“莫要再想那麽多了,眼下能保住自身便好。修行者當修行,不要被激憤蒙蔽了心門。若你我修行大成,一切困苦自然迎刃而解。”

  弟子羞愧地低下頭,連連應是,當即就要告退去修行。

  隻是走的時候,他驀地想起來什麽,悵然地道:“若是能再見大師哥一麵就好了。”

  他很清楚,隋離是與那些仙人大不相同的。

  若能再見大師哥,聽他說半句,不錯,哪怕隻有半句安撫的話,心下也會安定許多。

  這麽多年下來,也說不清是從何時起,隋離儼然成了伏羲宗的一種象征。

  好似那撐天支地的主心骨。

  門合上,這名弟子已然走遠。

  三長老不由轉頭看了看烏晶晶。

  “我也想見隋離。”烏晶晶喃喃道。

  “若他有法子,肯定會主動來見我們。既是不曾前來,想必是那些個仙人將他看管得很緊。”三長老說著搖了搖頭。

  烏晶晶抿唇不語。

  那位明亦仙君帶著縹緲宗主一行人走了,隻剩下那個上了寧胤身的玄陽真人。

  唔,眼下不正是好機會嗎?

  旁人很難見到隋離,可她能化成原形,悄悄溜進去呀。

  烏晶晶定了定神,轉過身繼續老老實實地跟著三長老學了起來。

  修行口訣真難記啊真難記。

  為了救隋離,她可真是付出了太多呀!

  入夜。

  雪白的一團,輕而易舉地躍過了一個個山峰。

  但她很快意識到自己在漆黑的夜晚,顯得有些紮眼。

  於是動作熟練地就地一滾。

  毛發沾染泥灰,滾了個黑不溜秋,這才又爬起來繼續前行。

  等一會兒見了,他還能認得出我嗎?

  她低頭嗅了嗅身上的氣味。

  嗯,他應該會記得我的味道……吧?

  出乎意料的是,隋離的住處並沒有什麽看守的人。

  烏晶晶有些納悶。

  不過她並未多想,悄然躍過了高高的圍牆,隨後步履輕盈地踏在青磚地麵上,半點聲音也沒有發出。

  她輕輕地呼吸著,披著月光,朝主殿的方向走去。

  隋離,我來救你啦!

  “季垣應該要被剿滅一空了。”隋離的聲音驀地響起,嗓音淡漠冰冷。

  烏晶晶一頓。

  很明顯,這並不是在和她說話。

  她連忙躲入了巨大的石柱後。

  眼珠子滴溜溜地轉了幾圈兒,終於借著零星的月光,瞧見了人影。

  玄陽真人。

  啊不!

  是寧胤!

  ===第238節===

  入夜後,玄陽真人的神魂應當已經在休憩之中了。

  寧胤的身形頓在那裏,冷冷一笑:“道君這話是說給我聽的?”

  隋離沒有開口。

  “季垣等邪修被一網打盡,該是好事。”寧胤笑著說。

  “若他當眾說出與你合謀,也是好事嗎?”隋離語氣淡淡地反問。

  寧胤的身形頓了頓。

  他驟然前傾,像是想要伸手去抓隋離,但又生生按住了。

  “哈。”寧胤冷嗤一聲,“也罷,我矢口否認也無用,我知你聰明。但再聰明又如何?一則,我殺敵之勇猛,眾人親眼可見,僅靠季垣一張嘴,誰信?二則,仙人最先找到的便是我,先入為主,已將我視作是自己人,怎會輕易容一個邪修攀咬?如果道君想要靠季垣除去我,願望怕是要落空了。”

  烏晶晶這廂眉心緊鎖,都顧不上去思考寧胤和季垣做了什麽樣的合謀。

  她惡狠狠地咬住了牙,隻想上去咬死寧胤得了。

  這人的口吻猖狂得意,好叫人生氣啊!

  黑夜下,月光如緞般緩緩流淌。

  氣氛卻靜默而凝滯。

  寧胤沒能從隋離身上得到想要的反應。

  他不由上前了一步:“道君不覺得失望嗎?”

  隋離抬眼:“這句話應該我來問你。”

  寧胤疑惑地盯住了他。

  但很快他就想起了什麽,臉色猛地一變。

  寧胤之所以夤夜前來,是想親眼瞧一瞧自己的“傑作”。

  魔藤的種子是他從季垣那裏得到的,假借玄陽真人之手,投入了隋離的丹藥中,最後成功種在了隋離的體內。

  本該是天上仙君,卻成了和邪修一樣的東西。

  多有意思啊!

  這東西甚至還會在將來,抽幹隋離的血肉精氣。

  可謂絕妙一殺人手段!

  寧胤目光閃爍。

  可是聽隋離的意思,倒好像一早就猜到他會種下魔藤。

  那隋離為什麽還放任那東西種在他的身上?

  “是明亦仙君用了什麽手段,才叫道君麵色如常,絲毫沒有被魔藤入侵的跡象?”

  寧胤越發驚疑不定起來。

  “明亦?”隋離語氣依舊冰冷,同時透出一種與生俱來的高高在上。在修真界中了不起的仙人,於他口中,也不過是個輕飄飄的稱呼罷了。

  “他哪裏有這樣的本事?他連魔藤究竟是何來曆都看不出來。”

  寧胤一怔:“……聽道君的意思,道君是知道它的來曆了。”

  隋離卻沒有要為他答疑解惑的意思,隻道:“我應當多謝你。”

  這話一出,徹底引動了寧胤的驚疑心,他臉色連連變幻,脫口而出:“什麽意思?”

  魔藤……

  魔藤到底是什麽來曆?

  為何隋離無恙?

  隋離究竟想做什麽?

  寧胤原本的成竹在胸,瞬間蕩然無存。

  隋離看著他,如同在看螻蟻,看一個微不足道的東西。

  “明亦會殺了你。”他陳述道。

  “不可能……沒有人能證明,魔藤是我動的手腳,何況你剛才也說了,令我失望的是,你現在看上去好好的。”

  “你不知道,比起謀害我這件事,幫了我更讓他難以接受。”

  這句話,又是什麽意思?

  寧胤難以忍受這種雲裏霧裏的感覺。

  明明是他比隋離棋高一著,但現在卻像是他被蒙在了某個看不清楚的陰謀裏。

  隋離轉過頭:“仙人折磨起凡人來,可有太多的手段了。”

  “道君究竟是什麽意思?”

  此時行路至半途的明亦仙君:“停下!”

  縹緲宗主不解地看向了他。

  明亦神色大變,像是出了什麽極為可怕的事。

  “我要回去,邪修的事交予你了!活捉名叫季垣的人,務必帶到我跟前來!”

  “仙君?”縹緲宗主一頭霧水,卻也隻能目送著明亦火燒屁股一般地離去。

  魔藤!

  上古遺物!

  他想起來了,他想起來了!

  那東西,本就是屬於清源仙君的!

  那是當年的清源仙君,親手從自己血肉間剝離抽出的筋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