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雪夜行人
  漳王李湊和穎王李瀍兩位親王走了,朱訓汗透重衣,天色已昏暗,又開始飄起小雪花,朱訓站在道邊,渾身發抖,無盡的絕望將他淹沒。

  朱訓到現在都沒有明白,他的錢怎麽會沒了,又怎麽會欠下那麽多錢,而且欠的那些錢還在錢滾錢利滾利的膨脹,現在的數目已經讓朱訓感到絕望了!

  元和四十八藩鎮,江東有一個地方節度使出缺,京中有資質的大將紛紛擾擾心動不已,都想要謀求這個肥差,想要得到這個官,就需要大量的錢打通上下環節,於是上都長安城裏,乃至東都洛陽,錢潮洶湧大量的錢開始流動,錢櫃貨棧,巨富行會,無不紛紛下水,都想要撈上一把,於是就出現大量的錢進行抵押拆借,一份錢被多次加碼錯息轉手比比皆是,達官勳貴們清高自持,事不關己的看著自己暗中扶持的奴仆在台麵上拚搏,巨富商家行業商會可不會講這個,紛紛入場,大家玩的正開心呢,也有一個幸運兒不知道借了多少錢,終於謀取了那個節度使的高位,於是皆大歡喜,眾人的錢能賺到更多的錢,那個節度使雖然欠下了海量的錢,但他隻要還是節度使,就不會有賴賬風險。

  可是他死了,上任不足一月,就死於兵變,這年頭節度使的各種死法很尋常,可他一死,巨額的債務就失去了錨點,欠錢的人死了,錢去哪了?這可要了命了,恐慌開始擴散,到處都是收債的人,朱訓此時跑出來就是去堵截欠自己錢的那個人,可是沒堵住那個欠自己錢的人,自己卻被自己的債主給堵到路邊了,若不是漳王李湊幸好路過,朱訓不敢想自己會遭遇什麽事?

  朱訓失魂落魄,如同行屍走肉,一步一拖的往家裏蹭,雪花開始飄,越下越大,朱訓身上很快就落了一層雪,後麵有人在偷偷跟隨,朱訓已經不在意了,他就像死了一樣,沒有了溫度!跌倒了,爬起來,又機械的往前走,似乎隻憑著本能往家裏趕。

  宵夜的鼓聲響起,長安城裏各處什邡開始關閉坊門,金吾衛開始上街巡查,入夜之後長安城嚴禁在街上行走,開國的時候宵夜執行的非常嚴格,即便是皇親國戚隻要犯夜不死也會脫層皮,隻是安史之亂後,長安城刀兵烽火四起,雖說宵夜還是嚴格執行的,但已經偏遠的什邡已經崩塌,沒有了什邡隔離,宵夜也就流於形式了,朱訓居住的城西南,就是那樣的混居區。

  夜色朦朧,雪花飄飄,雪夜不是太黑暗,光線尚好,朱訓一路上木木呆呆回到宅院附近,一眼就看見自家宅院附近人影憧憧,不知道站了多少人,朱訓一個激靈,討債的人找上門了嗎?

  “爹爹,”一聲顫抖的哭音,一個十多歲的小女孩跑出來,撲到朱訓懷裏,“爹爹,你去哪了這些人好凶,他們要拆了咱家屋子,多虧了那位俠女!”

  俠女?朱訓抱著哭泣的愛女,定睛一看,院門已經被拆掉了,裏裏外外站滿了混混地痞,一個白衣的女子正站在院門口,前麵倒了一地的漢子,有人怒喝道,“你這人好沒道理,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你是討債的,我們也是討債的,憑什麽打傷我家兄弟?”

  朱訓一顆心沉到穀底,討債的人到底有幾波他都不敢想,就聽那女子清淡的聲音道,“所謂冤有頭債有主,你討債可以,為什麽難為婦孺老弱?妄為英雄!至於這些流氓地痞,欺辱良家強取豪奪,是你家兄弟,你確定?”

  說話的漢子被噎住了,“我們走,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這宅院也算值錢,再還不了錢,後麵的大爺會把這院子賣掉,再來上門的人,可不像我們這麽好說話了,走!”

  呼啦啦討債的漢子都走了,朱訓家裏的人驚魂未定,驚恐的擠成一團,朱訓心如刀絞,放下小女兒,勉強對那白衣女子道,“多謝仙子援手,大恩大德沒齒難忘!”

  那女子在雪夜裏朦朧如畫,“朱訓?就是你了,別謝我,我找你也是討債的!”

  朱訓臉色蒼白如雪,“仙子何出此言,我與仙子素未謀麵,怎麽會欠仙子的錢?仙子是不是弄錯了?”

  “錯?嗬嗬,”那女子在雪地裏隨意走動,隻留下淡淡的腳印,“世間千般錯,唯有錢的事不會犯錯,你借了六十一緡大錢給了老侯頭,三分的利錢,你今天是去找他吧?不用找了,他死了!”

  朱訓如遭雷劈,胸口一甜,口鼻中就有鮮血溢出,他身子打著擺子,“這這這。。。怎麽可能,老侯頭,他。。。哇!”

  朱訓一口鮮血就噴在雪地上,腿腳一軟就癱軟在雪地裏,他的小女兒嚇得驚聲尖叫,“爹,爹,你怎麽了。。。嗚嗚,別嚇我啊。。。你怎麽了?”

  朱訓的家人哭成一團,哀嚎不已,淒慘之狀無以言表,對麵那白衣女子無聲的歎息一聲,“老侯頭死了,他欠的債還在,同樣,你即便是死了,你欠的債也不會消失,隻會有你的家人來承擔,朱訓,你為了三分利錢,籌錢借給了老侯頭六十一緡大錢,東拆西借到處籌錢,還從青原貨棧借了三十緡大錢,你的那三十緡大錢的借據現在在我這裏,所以,我也是你的債主,你明白了嗎?”

  朱訓癱倒在雪地裏,渾身僵硬,說不出一個字來,朱訓的家人哭成一團,哀傷如殘雪般淒涼,讓人不忍目睹,對麵女子卻不為所動,“朱訓,你身上到底背了幾筆債務,幾百大錢就讓人打上門來?我現在給你一個選擇,老侯頭已經死了,你手裏的那六十一緡債務已經進了死胡同,成了不良債券,不如你把這筆債務轉給我如何?你討不來的債,我或許可以想想辦法?”

  朱訓眼中閃過一絲神采,他掙紮著爬起來,氣喘籲籲道,“不知道女俠要朱某如何轉讓這債務?”

  “六十一緡大錢的債務,我出價三緡購買你手裏的債券,如何?”白衣女子在雪夜裏看不清模樣,但她的話卻比北風還冷,比寒冰還冰,朱訓幾乎嚎叫起來,“六十一緡啊,六十一貫啊,六萬一千大錢啊,你就給我三緡?三千錢?天哪,天理何在啊!”

  白衣女子站在雪地裏,雪花飛舞飄落在她衣衫上,朦朧如畫,在朱訓眼裏卻如同惡鬼,他渾身哆嗦幹嚎了幾聲,腦子卻靈光一閃,連忙道,“老侯頭欠我六萬一千大錢,我又欠仙子三萬大錢,仙子如果願意,是不是可以以債抵債?我把老侯頭的借據給仙子,六萬一千的大錢的債隻當六萬,抵了仙子手裏我的三萬大錢的債務,仙子再給我三萬大錢就行了,好不好?啊?”

  朱訓眼睛瞪的溜圓血紅一片,死死盯著雪夜裏的白衣女子,卻怎麽都看不清楚,那救命的稻草就在眼前晃,卻怎麽都抓不住!對麵的白衣女子輕笑一聲,“你想的真多,朱訓,太幼稚了,老侯頭已經死了,他的債務可以是死的也可以是活的,那張六萬一千大錢的借據現在也可以說是廢紙一張,我出三緡三千大錢已經是良心價格了,至於你欠我的三萬大錢,一文不少,你都要連本帶息還給我!”

  朱訓哇的一聲,又噴出一口老血,別人欠他的錢,六萬隻能當三千,自己欠別人的錢,三萬就是三萬?這世界怎麽了?他癱軟在雪地裏,“憑什麽?為什麽?老侯頭死了,他是被逼死的嗎?我也要被逼死嗎?”

  白衣女子搖搖頭,“沒有人逼你,我隻是告訴你這個事情罷了,你在漳王府的差事還在,你還有還錢的能力,他們不會舍得逼死你的!我也不會逼你,我隻是來看看我的三萬大錢是不是安全,還不錯,不怕你賴賬,隻是要利息的。。。”

  白衣女子說話微微頓了頓,似乎扭頭往遠處看了一眼,隨即道,“我走了,你也要保重身體,你得明白,你即便是死了,債務也不會消失,打好精神,別耽誤了明天去漳王府當差,你要掙錢還債知道嗎?”

  朱訓有氣無力的悲鳴,“仙子,六萬大錢的債,你能不能多兌付一些,我連債都還不起啊!”

  白衣女子又往遠處看了一眼,搖搖頭道,“一張廢紙,我出三千大錢已經很多了,老侯頭死了,他的財產已經被瓜分幹淨,就是報官也得不到什麽油水,所以說是廢紙一張,我要那張紙不過為了別的事情,可有可無,你不要想多了!”

  白衣女子說話間走了過來,朱訓的女兒驚恐的依偎在朱訓旁邊,眼睛瞪的大大的,哭都不敢哭出來,白衣女子摸摸她的頭,歎息一聲,“小姑娘,如果走投無路了,可以來銀桂坊找九娘,我可以給你一口飯吃!”

  銀桂坊???那不是花樓酒肆嗎?朱訓似乎猜到了白衣女子的身份,驚恐的抱住自己的女兒,一個字都說不出來,看著雪越下越大,白衣女子的身影在雪花漫天中消失不見,天地徹寒!

  暗夜雪花飄飄,白衣女子安靜的走在雪地裏,她的腳步聲似乎比雪花飄落的聲音還要輕,她走了不短的一段距離,沒有找到自己想要找的人,白衣女子有些詫異,便站住腳步輕聲呼喚道,“秀,是你嗎?”

  她等了一會,身後不遠處閃出一個淡淡的人影,身姿優美,也是個女子,身穿黑衣舉止優雅從容,白衣女子轉身微微皺眉,“秀,發生了什麽事嗎?短短這段時間,你似乎精進了很多?”

  黑衣女子取下臉上的麵紗,赫然是在丹同渡為李在暖床的白秀,她安靜的站在那,白衣女子走過來,很仔細的打量她,“秀,你怎麽了?不是去河中打探消息嗎?有什麽情況?你怎麽了?”

  白秀搖搖頭,輕聲道,“我還好,六姐!”

  白衣女子拉著白秀的手,“不對,你有心事!走吧,我們回去,路上邊走邊聊!九妹派給和你聯絡的人你沒見到吧?我都有些擔心你,玉泉山丹同渡事情鬧的太大了,那裏麵的是非,已經不是我們能招惹的了,你有沒有見過玉泉山的人?”

  “見過了,”白秀語氣有些波動,“師姐讓我打探的歸心道人,我已經見過了!”

  白衣女子站住腳步,拉著白秀的手,雪夜裏眼睛閃亮幽深,“白秀?你心動了?那個歸心有什麽特別之處?”

  白秀搖搖頭,“玉泉山丹同渡情況很複雜,河中府喬遠已經被拋棄了,李願李順兄弟對河中府勢在必得,我們要回去從長計議。”

  白衣女子看著白秀的臉龐,“不對,白秀,你精進很多,有什麽奇遇嗎?那些瑣事我們可以放一放,上都暗流湧動,我們需要看清楚方向,不要被人吃掉了,緩一緩也好,卻是你,白秀,你去打探七星聚首的事情,有什麽眉目?”

  李在酣睡安臥的樣子又浮現在眼前,白秀搖搖頭,“一言難盡,我們回去說,師姐為什麽對那朱訓逼迫不已?”

  “好吧,回去說!走吧!”白衣女子淡雅的一笑,“我沒有逼迫他,我反而是在保護他,朱訓是漳王府采買,他似乎已經被什麽人盯上了,他欠的那些錢似乎有人給他設下的圈套,故意拖他下水的!還有長安城這場越鬧越大的債帥風波,我也隱約覺得,這一切似乎是一個局,就是不知道誰這麽大本事,把整個長安富貴豪門甚至皇家內苑全部算計進去,更是讓王守澄與仇士元神策右軍兩大巨頭翻臉相互攻訐,厲害!”

  “哦,是很厲害!”

  “白秀,你真的有情況,怎麽漫不經心的樣子,這可不是你的作風哦?”

  “我沒有,師姐想多了!”

  “嗬嗬,是嗎?那你為什麽一副相思的模樣,好生誘人哦?情劫如火,你莫要引火燒身才好,回去和師姐們好好說一說!”

  “師姐,我真的沒有,師姐有聽說過空明拳嗎?”

  “什麽空明拳?佛門的功法嗎?你遇見和尚了?假和尚還好,真和尚最是絕情,你小心了!”

  “應該是道門的吧?”

  “應該?你都不自信,你從哪裏聽來的?”

  “李在說的,不過看他的樣子,似乎在調戲人?”

  “李在,他是誰?你等會,歸心真人李在?你遇見他了?”

  “嗯,嗬嗬!”

  “你很開心?”

  “嗯!”

  “似乎有麻煩了!”白衣女子悲鳴道,風雪呼嘯,雪越下越大,白秀和白衣女子的身影在雪地裏飄搖隱現,最終白茫茫一片。

  雪落無聲,雪夜夜行人的腳印片刻之後就會被雪花掩蓋,再有後來人印下腳印,雪花越下越大,守夜的金吾衛們也都回去了,一輛暖車,一行數人,打著燈籠,從皇宮那邊過來,往十六王宅那邊過去,暖車前麵打著的燈籠上,寫著一個光字。

  暖車裏光王太妃鄭嬪閉目養神,手上拿著一串念珠,手指撥弄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