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營救三中九
  邑主府的偏殿內,許久未見的姬蘭今日一副男裝打扮。昔日那張俊俏的瓜子臉,精致的小下巴,如今看上去卻是異常的突兀。

  消瘦的臉頰如刀削斧鑿,隻有皮沒有肉。那顴骨凸顯的模樣讓見過此女原本容貌的人不禁心有不忍,生出些惻隱與憐愛之情。

  墨翟便是懷揣著如此的情緒正與女子交談。

  “詡兄當時是這麽說的,匠人營國,方九裏,旁三門。國中九經九緯,經塗九軌,左祖右社,麵朝後市,市朝一天...”

  說罷,目光關切的看向女子。而姬蘭則認真的注視著麵前的綿紙,將上麵紅色的幾行字跡看了又看,仿佛是要將那紙張看穿。

  須臾過後,她稍稍的偏了下頭,說道:

  “不對,一定是哪裏出錯了。勞煩先生再將那日的情形重複一遍。比如,衛詡言語之際,是否有所遲滯?”

  墨翟已經說了不下十遍,此時早已口幹舌燥。他向侍女討了碗水,隨後走向姬蘭所在的桌案。水端在手中也沒急著去喝,而是衝姬蘭說道:

  “公子請觀。”

  然後,咕咚咕咚的喝下了一碗水,隨即發出一聲長歎,感覺是在飲酒。墨翟回憶著那日王詡的表情與話語再次重複道:

  “匠人營...國,方九...裏,旁三...門。國中...九經九...緯,經塗九軌,左祖右社,麵朝後市,市朝一天...”

  語氣略帶醉意,說話時還衝姬蘭眨眼,分明像是個放浪形骸之人。

  “便是如此。”

  看完墨翟重現當日的情景,姬蘭快速的將那段話停頓的地方用筆圈起。或許是筆鋒歪了一下,不小心劃在了一個“九”字上。隨後,她衝之前給墨翟端水的侍女說道:

  “取盆清水過來。”

  墨翟幹咳了幾聲,連忙搖擺衣袖。

  “公子!在下不渴,不必麻煩。”

  他是真怕了。萬一姬蘭讓他喝十遍水來重現當日的情景,墨翟真不知自己是否還受得了。

  “不是給先生喝的。我知道了,先生請看。”

  虛驚一場,墨翟伸長脖子湊了過去。隻見姬蘭伸出手指,蘸了蘸那寫歪的墨跡。食指與拇指間相互搓攆。之後少女又開始撫摸那張綿紙,好似上麵被人做了什麽手腳。

  接過姬蘭遞來的綿紙,墨翟將其高高舉起,麵朝門窗的方向。那薄如蟬翼的紙張在光線映襯下除了能看到較長的蠶絲纖維似乎沒有什麽特別之處。

  “先生難道沒有發現,有幾個字比較光滑嗎?”

  墨翟長期練劍,手生老繭,觸覺不如姬蘭。他摸了摸,而後將綿紙拖於掌心,另一隻手輕輕彈了幾下。附著在綿紙上的丹砂有細微脫落的跡象。

  隨後,他輕輕吹掉那些粉塵,發現了端倪。確實有幾個字上麵沾著的丹砂較少,而那些字後麵都有姬蘭的批注。

  侍女將一盆清水送來後,姬蘭將信快速謄抄了一份,立刻將那綿紙泡在水中。奇怪的一幕發生了。大部分的字體在水的浸泡下變得模糊起來,而那些有問題的字卻是保持的較為完整。

  姬蘭隨即念出那五個字。

  “營九三中九。”

  反複了兩次後,她恍然大悟道:“營救三中九,是營救。這是衛詡在求救。”

  緊接著,女子俯下身在桌案上開始畫圖,嘴裏還念叨著:

  “匠人營國,方九裏,旁三門。國中九經九緯...”

  很快便劃出了一副城市的草圖,九橫九豎接連九門,中間是方形的宮殿。三條道路交匯之下,中間的部分就像是一個被掏空的田字格。隨後,筆鋒不停,在那田字格中寫了一個簡寫的“三”,又交織了一個“九”字。

  “三中九...少司馬府?不對。”

  喃喃了幾聲,她很快否定了自己的猜測,於是又嚐試起商賈計數使用的大寫叄與玖,依舊不對。

  此時,墨翟的眼睛微微向左上方偏了偏,旋即說道:

  “不對!是阿拉伯數字。”

  姬蘭柳眉微蹙,想要複述那奇怪的名字卻是發不出聲音。墨翟重新畫了一張圖,用王詡教他的阿拉伯數字在上麵寫了出來。

  當寫出3與9時,姬蘭也看明白了。這奇怪的數字,她曾在熒澤見過王詡使用,卻是不知其出處。

  墨翟思索了片刻,發現無論兩個數字怎麽寫,它們的交匯處都在城東。而3中9似乎有許多地方重疊。既然可以把3套在9中,也可以理解取中間的地方。

  於是,他在連接城東的主街上畫了一段,又琢磨了片刻,再那主街的中間又取了中點。指著那裏對姬蘭說道:

  “應是城東的館驛,不是傳舍便是逆旅。”

  周朝有明確的館驛製度,國城的館驛叫諸侯館,都城為驛亭,城邑為傳舍,城野為逆旅,至於村鄙除非是建在驛道或是午道邊上,頂多能有個逆旅供旅人休息。一般情況下,沒人會去鄉野山村開旅館的,而法律明文規定各城市不能超越最高標準設置館驛。

  雖說周王室沒落百年,早就沒人把周朝的製度當做一回事了,但是同為姬姓的衛國依舊是保留了較為完整的正統思想。墨翟這麽猜測亦是不無道理。

  “我記得那裏有處逆旅,應該沒錯。”

  戚城是少女的家,她自然最熟悉不過。姬蘭舒展眉頭,流露出一抹喜色。

  “對了,此前五鹿君邀請君兄於戚城會盟,趁此機會可救回衛詡與元兒。”

  墨翟急迫的說道:“衛侯已離開兩日,我等尋他怕是來不及了。”

  姬蘭陡然站起:“來得及。騎馬。”

  然後,二人一前一後,快步出了偏殿。

  為了保證此行的安全與保密,姬蘭隻帶了三個隨從。其中兩人是與衛戴齊名的門客,而另一人則是前來送信的苟變。墨翟這邊更為簡單,帶了同鄉禽滑厘便一起上了路。

  眼下的局勢很微妙。國城新建,姬舟帶著親信去了戚城與晉侯談判,而姬蘭則被留守在帝丘主持大局。少女選在這個關鍵的時刻離開帝丘,是冒著極大的風險。

  再看這五日來國際上的情況,齊國方麵,中行氏的人馬已借道宋國,由魯國轉道與齊、宋、魯三國聯軍在莒國會師。在齊國的帶領下四國聯軍繼續攻打莒國的首都莒父。這與王詡預料的局勢並不相符。

  楚國方麵,楚惠王一路高歌猛進,將蔡人壓縮至州來後,並沒有直接吞並蔡國,而是見好就收。楚軍隨後向東北方挺進,在靠近宋國邊界的蒙城屯駐。這一舉動似乎是表達對宋國依附於齊國的不滿。

  晉國方麵,由智錯率領的一萬多人馬在戚城淪陷的第二日便攻下了西麵的鄴城。與此同時,智疾正緊鑼密鼓,晝夜不停的圍攻戲陽。

  時間回到三日前。河水滔滔,疲憊不堪的人們停下腳步,回頭望著那水天相接的北方故土。

  這一刻不少人潸然淚下,那是他們祖祖輩輩生活過的地方,此刻卻要背井離鄉踏上未知的旅程。

  想起那個少年,那個獨自立於城上為諸人送行的身影,前進的腳步也變得越發沉重起來。

  已經持續走了兩日,隻剩下一日的口糧,此行的終點仍未抵達,一名軍官略有些憂慮的問道:

  “大人!我等不去齊國,這是要去哪兒?”

  厲師帥簡裝步行,劍不離手。他停下腳步,抬手一把擦掉額上的汗珠,指著前方說道:

  “前麵便是柯城。到了那兒可暫時休整一日。”

  柯城的地理位置極其尷尬。它位於黃河分叉之間的衝擊平原上。衛國南北劃分以黃河為界,而柯城是唯一在黃河之間的城市,既不屬於衛北,也不屬於衛南。雖坐擁沃土百裏,但常年受水患侵襲。

  那問話的軍官隻覺奇怪,明明王詡去談判前說明了撤離的去向,不由得追問道:“師帥莫非是打算先赴柯城繼而轉道北上?”

  近萬人逃亡,為了渡過黃河就耽誤了兩日,若不及時補充糧草,恐怕會餓死途中,到不了齊國。軍官認為厲師帥會選擇柯城作為補給點。不料,厲師帥稍顯惋惜的歎了口氣道:“能活著回家,幹嘛去投他國?”

  繼而解釋道:“少司馬說了,若柯城尚有餘糧,城堅可守,我等便留下。晉人糧草不濟,斷不會置身於險地。守至入秋河水泛濫之際,晉人必退。”

  “不愧是少司馬,此計甚妙。不過,若是柯城無糧,我等又當如何?”

  說到這裏,厲師帥已吩咐大軍原地休整。他冷冷笑道:“倘若城不可守,我等便去五鹿。”

  原來在與智疾談判後,王詡就將撤退的線路臨時做出改變。端木賜不懼智疾,敢向晉侯討要其腦袋,顯然是有恩於晉國,而他在得知這點後,就讓厲師帥帶著人馬去端木賜的封邑。

  既然子貢曾是衛國太宰,又是名聲在外的大富商,就斷不會坐視衛人餓死。

  從柯城向東再渡黃河,不到五裏便是五鹿城。這樣的安排當真是好好坑了一把子貢。而子貢此時正在戚城司馬府內苦口婆心的勸說晉侯。

  “老朽不管晉衛之間的破事,君侯哪怕滅了衛國,老朽亦是不聞不問,但十數萬流民總得有人管上一管。故而老朽在此望君侯兌現承諾,妥善安置衛北的百姓。”

  端木賜的生意做得很大,幾乎所有諸侯都與他有生意上的往來。春秋各國雖是處於自給自足的狀態,但那僅限於衣食,僅僅能吃飽穿暖而已。

  時下商品匱乏,想要購買些稀缺的商品或是將本國過剩的商品出口就必須依仗商人。

  對於商人的定位,此時更像是壟斷了整個民間的物流產業。商人群體不僅有人、有馬、有車,甚至還有能力修橋鋪路。當然他們修的路堪堪可供一軌而行,絕非那種國塗與野塗級別的公路。

  所以說晉人想把本國過剩的煤鐵出口,需要依靠商人。他們又想購買楚國廉價的毛皮,齊國的鹽與紡織品,越國的大米。這些都離不開商人,尤其是像端木賜這樣很有信譽的國際富商。

  如今的端木賜已辭掉所有的官職。他既沒有以君自稱,展現自己的地位與姬鑿平起平坐,又沒有以外臣自稱顯得卑躬屈膝。一席話說來,倒也是不卑不亢。

  然而,這話裏話外透著一絲威脅之意。晉鑿聽了有些惱怒,他沒有立即回複。智瑤見狀笑著來到了子貢的身前,十分恭敬的彎下身子說道:“五鹿君何須動怒,您且入座,我等慢慢商議?”

  子貢沒好氣的說道:“瑤相好歹乃晉國智囊,莫非看不出此中道理?衛國積弱已久,民寡國貧,城邑野加起來亦不過十八之數,民區區五萬餘戶。而今你晉國連下七城,近十萬百姓無家可歸。若是不止兵戈繼續放縱下去,怕是我大周社稷危矣。”

  老人所擔心的是以周王室為核心的中原文化會被南方的蠻人趁機入侵。畢竟越國還是當下諸侯們認可的霸主。楚國已從吳楚之戰後,恢複了國力。一旦楚、越得勢,中原傾覆隻是旦夕之間。

  智瑤扶著老人入座,玩笑著說道:“我等同為周人,瑤雖不才,但亦是不甘被那群塗麵、長爪、佩珥之徒所治。”

  在他口中,南蠻子都是滿臉油彩、留長指甲、戴著耳環或是鼻環的野人。子貢很是認同的點了點頭,旋即智瑤又道:“五鹿君有所不知,君上勵精圖治,此番伐衛便是以戰止戰。晉衛百年相互攻伐,百姓深受其害。如今衛人不和,心誌不堅正是亡其國,收其民,終止刀兵之際,故而我晉國不會罷兵。”

  說話時,不經意的給姬鑿傳遞了一個眼神。姬鑿心領神會,說道:“正是,不滅衛國,寡人誓不罷兵。”

  不等子貢發怒,智瑤繼續說道:“不如這樣,衛侯之事交由五鹿君定奪,也算我等代先君了了一樁心願,不負昔日恩情。”

  子貢機智過人,豈會看不出他們那點心思。無奈這君臣二人擺明了想要賴賬,作為商人他審時度勢,站起身來作勢要走。

  “好一個以進為退。老朽今日也把話說明白了。衛北歸屬,老朽自不必多言。然衛南之地,君侯欲取未必可得。老朽此番帶走衛侯於封邑放糧,賑濟百姓。衛北之民是殺是留,君侯與瑤相好自斟酌。若晉軍渡河水而來,老朽便是散盡家財,廣招天下誌士,也要於河水之畔恭候君侯。”

  說罷,一揮衣袖,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