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初稅畝
  “猶未可知。此人底細,尚未查實。晉國姬姓王氏一脈並無名詡之人。依臣所見這王詡深諳兵法,據守戚城阻我大軍數月,興許與孫武熟識。不僅如此,他還通曉煉鐵與製鹽之法,在雲夢一帶頗有名氣。”

  “天下間竟有這般奇人?幸得太宰查實,險些便叫齊人占了便宜。”

  回想起在王詡那吃的暗虧,豫讓便將與王詡交手的經過說了出來,還不忘將繳獲的戰利品,如今他拿著的那柄黑劍呈給姬鑿與智瑤查看。

  姬鑿拿起那柄黑劍麵色大驚:“寡人敢斷定,此人乃諸侯之後。”

  “君上識得此劍?”智瑤詫異。姬鑿點了點頭:“寡人也是聽先君說起過。當年鎬京地動,地坻二十餘步,城牆崩碎,屋舍垮塌,壓殺人無數。西戎趁機攻入鎬京燒殺劫掠,幽王崩。平王東遷,當時僅有晉、鄭、秦、宋、衛、申、魯、許、蔡九國諸侯前去勤王,一路護送。平王分封諸侯,取九鼎金石鑄劍相贈...”

  聽到這裏,智瑤與豫讓大驚失色。相傳大周的根基便是九州鎮國九鼎,一直藏於宗廟,十分神秘,是上古時代女媧補天之石所剩。後來大禹治水,鑄了九口大鼎鎮住九州地脈,這才消除了水患。夏、商、周各代帝王將九鼎奉為國之禮器傳承千年。

  周平王莫不是瘋了,竟破壞神鼎鑄劍。難怪周朝至今動蕩。此時,豫讓與智瑤都是這般聯想。姬鑿似是看出了兩人的心思,笑著說道:“其實,這九鼎當年是秦國運送之時不小心摔斷了其中一足還曾與先祖文侯商量如何向天子解釋。後來此事推到了西戎頭上。平王雖心中有怒,然秦以舉國之力護送,畢竟有功,便也沒做計較,還封給秦一個伯爵,將屬地與百姓一並給了秦人。”

  姬鑿將劍柄朝上,柄端刻畫著一圈圓形的圖案。有日月亦有蛟龍。

  “這柄劍與宗廟之中的劍一般模樣。”

  他思索了片刻,頓頓的說道:“寡人若是沒有猜錯,這劍應是鄭、衛、蔡三國公室之物。”

  顯然這日月的圖案非姬姓之人不可用。晉、鄭、衛、蔡四國的祖上皆出自周王室。蛟龍圖案更是坐實了本家分支的事實。王詡的身世漸漸浮出水麵,他做夢也想不到,這幫人憑借一柄劍竟能揭開他極力隱藏的秘密。

  隨後,姬鑿問及戚城戰事,智瑤回道:“君上不必憂心,立夏之前,戚城可破。”

  “不足一月便能了結戰事,卿有幾成把握?”

  “十成。”

  “當真?”

  “臣絕非虛言,君上請看。”智瑤隨即從衣袖中掏出兩張白絹,攤於手上。

  白絹之上畫滿了複雜的平麵圖形,有竹子、木料、銅料、繩索等等。不僅標注了尺寸,還注明了選材,十分詳細。姬鑿有些看不懂,不過絹帛上的兩個大字卻是清晰無比。

  “飛石。”

  姬鑿喜形於色,趕忙翻向另一張:“雲梯。”

  反複看了幾遍,大讚道:“妙!果真是精妙。此等機巧之物到底出自何人之手?”

  “魯人,公輸氏,班。”

  此時的魯班已富盛名,而墨子還是個乳臭未幹的孩子,稱他一聲叔叔也不為過。正如先前提到的,公輸一族醉心追逐名利。不僅是在土木工程方麵大力研究,在兵器製造方麵更是下了苦工。

  至於佐證,諸如魯班父親因為他的發明死了,魯班母親因為他的發明死了等等。諸如關於魯班的記載後世流傳下來的一些小故事,從中也不難看出這時代的民眾是十分厭惡公輸一族的。側麵也反映了公輸一族在兵器製造方麵的非凡造詣。

  豫讓亦是錯愕,他依稀記得飛石這玩意分明是範蠡在吳越戰爭中搞出來的攻城器械,可如今竟與魯班扯上了關係,委實古怪。

  “有此利器,我軍必當無往而不利。”

  姬鑿欣喜過後,萌生出一絲憂慮。

  “不過,此物若是流傳開來,於我晉國無益。最好將公輸氏遷至晉地,寡人方能安心。”

  “君上所言甚是。臣今日便是請君上賜下封地,授予公輸氏,令其歸心。其族人臣早已安排入晉。”

  姬鑿也不吝嗇,不僅在臨近首都絳城的地方賜下了一塊封地,還給了公輸家大夫的爵位。二人隨即又談起了戰後的事宜。

  “平定衛北,興許會與楚國一戰。目前局勢尚不穩定,臣以為徐徐圖之方為上策。暫時不過河水。”

  “如何駐守衛地,卿可有良策?”

  “分地,遷民。臣早先便與君上提及,此次大戰所得土地會分與韓、趙、魏三氏。當然,智氏會分得更多。臣會將幾家所得之地劃分的互不相鄰。如此一來,各氏之間無法互通。他們必會提出易地的請求。到那時,君上可出麵仲裁。允各族用一裏晉地置換二裏衛地。隻要他們遷出百姓,不出數年,衛地便能掌控。”

  姬鑿發出一聲感慨:“唉,世人皆稱卿為晉之智囊。寡人幸有卿佐,何愁大業不成?”

  智瑤智計百出,稱得上春秋諸葛。

  “君上謬讚。臣仍有一事相請。”

  “卿但說無妨。”

  “請君上遷都。”

  隨著晉國的版圖日益擴大,首都絳城的地理位置已然變得有些尷尬了。

  晉國北麵的趙氏世代向北擴張吞並北狄的土地,發展空間巨大。而西麵智、魏緊挨著速來睦鄰友好、低調做人的秦國,寸步難行。東麵韓氏被齊國擠壓,無力開疆拓土。公室則控製著中部與南部的大部分地區,緊靠周王畿與鄭、衛兩國,紛爭不斷。時不時楚國便來挑釁一下,鄭國已然淪為楚人的後花園。天子則一邊點起烽火求救,一邊敞開國門放蠻子去騷擾晉國。因此,晉國南部的領土將會是未來最不安定的地方。所以智瑤才會預想晉楚必將因衛國而開啟一場大戰,提出遷都也不無道理。

  姬鑿也是明白人。知道智瑤苦心謀劃,是想將各大氏族的土地置換給公室,讓公室逐步壯大起來。

  “不知遷至何處?”

  “曲沃。”

  “何故向北遷都?寡人早已將曲沃封與公子驕。此事不可。”

  智瑤知其寵溺自己的弟弟,但他的這步妙棋關乎著晉國的未來。

  “趙氏一日不除,我晉國一日不安。君上顧念手足,來日可將絳城封與公子。公子純良不會心有怨言。然,曲沃之地需囤重兵以震懾北地,若趙氏吞並中山國,公室恐再無掌控之力。”

  智瑤苦口婆心的勸誡。在他的謀劃中,趙秧或許是頭永遠喂不飽的白眼狼,但趙氏三代皆為俊傑。趙家人才輩出,這是不爭的事實。將邯鄲封給趙家便是將東北的領土一並給了出去。短時間內,是將趙家的勢力打散,均勻分布在各處,令其收尾不能相顧。讓各方慢慢消耗趙氏的實力。他則能暗暗蠶食或是逐個擊破。若是長時間放任不管,等同於給趙家更好的發展機遇。

  “君上不可婦人之仁。臣謀劃多年,不就是為了中興公室。不出五年,臣提兵北上踏破晉陽。得晉陽之地獻於君上,晉國一統,九州天下獨占其二,誰人與之爭鋒?”

  一番慷慨激昂過後,姬鑿也鬆動了。

  “容寡人與太後商議一番再做定奪。此事卿不可再提起,全當出自寡人之口。”

  雖沒有做出決定,但姬鑿的這番話中透著對智瑤滿滿的關切之意。

  就當智瑤與姬鑿指點江山、孜孜不倦之時,遠在齊國的墨翟此刻卻是滿頭大汗的駕車狂奔於田間小路之上。

  馬車咯吱咯吱的奔跑,仿佛快要散架。車上標有尺度的奇怪大木輪緩緩的轉動。行至前方分叉路口,墨翟勒起馬韁,馬車不偏不倚的停在路中。這時車上一年輕公子大叫道:

  “九十三丈。”

  一隻手握著篆刀,飛快的在木板上雕刻,另一隻手還不忘拍著墨翟的後背連連催促:“繼續,繼續。”

  車前的栗色大馬此時喘著粗氣。不時如小狗般探出舌頭。墨翟滿頭的汗珠順著眉毛一滴一滴的下落,就像在哭。他也喘得厲害。

  “暫且休息一下,我要不行了。”

  何時駕車也是個體力活?這種體驗,此番他在這阿城是深刻體會到了。

  那年輕公子窩坐在車上,除了顛簸倒也沒覺得累。頭頂還有布幔遮陽,而此時的墨翟上衣都已被汗水浸濕。滿身的塵土伴著汗水已經不成人樣。年輕公子看到轉身後的墨翟剛想說句“失禮”。轉而是笑得前仰後合。

  “笑煞我也...笑煞我也。活活一座泥塑嘛。”

  墨翟臉一黑跳下馬車。

  “先生莫氣,讓知錯了。”

  這年輕公子乃田氏之人,名讓。十三四的樣子便在阿城掌管一地農事。

  “我知你心急,可阿城田畝繁多,豈是一朝一夕便能丈量完的?”

  “依我看,用先生這丈量之法,不出三日便能將私田丈量完畢。”

  “私田?”

  墨翟疑惑,田讓取來水囊,遞給他道:

  “先生休憩片刻。讓先合計畝數。”

  “有勞。”

  墨翟席地而坐,依靠著馬車的車輪,大口喝著水,感覺自己又活過來了。

  剛入齊地,他與孫武一行人便在阿城這邊陲小鎮巧遇了齊相田恒。隨後,孫武讓他留下教導田讓這個小鬼,自己卻隨田恒去了臨淄。墨翟搞不懂,孫武為何這般照顧一田氏後輩?絲毫看不出眼前這小家夥有什麽不凡。

  “算出來了,四百二十三畝。”

  田讓欣喜的叫道:“天呐!我二人半日便將城內三族之地丈量完了。待我回去,看那幫背地裏愛說閑話的家夥什麽臉色。”

  少年大笑著,笑得格外燦爛,而後擺弄起馬車上的木輪,問道:“先生,這東西怎麽弄回去?”

  “最上方的輪子中間有個木杆,抬起來,轉動標尺對準零便能歸位了。”

  “先生做的東西果然厲害。如今的胥吏還在用腳丫子丈量田畝,哪兒有我們這般徑捷。先生不知司徒景那老頭先前還帶讓去田間量地,一跬半尺一步四寸,這便是一丈,他量完後,那農戶差點沒背過氣去。”

  墨翟仿製了雲夢那磨坊中使用的連軸齒輪,將幾個齒輪安裝在馬車上與車軸相連。如此一來馬車行駛便可計算出距離。

  此刻,一邊享受著小迷弟的吹捧,一邊想象著老官吏一瘸一拐的走路畫麵,也不禁失笑出聲。

  “我有些不明白,丈量阿城全部田畝,廢井田,行變法之事,如此凶險,你就一點都不擔心嗎?”

  田讓疑惑,皺起眉頭:“先生是怕我遭人報複?”

  旋即笑了:“這個倒不必擔心。你不知齊地之事倒也不怪。這裏的氏族呢,多行商販鹽,種地的還真是不多。相國素來重農事,提倡興農以強國,但齊人數百年來皆是以漁鹽紡織自足,習性難改。坊間常說春種麻,夏種菽,秋伐木,冬煮鹽。這便是齊地民風。此番變法,是想效仿魯國稅畝,先在阿城這小地方試試。”

  墨翟恍然明了:“原來如此。”

  “話雖如此,亦是有人阻撓。畢竟,這商賈之家以利為先,誰都想多攢些錢糧。讓自幼便知曉這些,也是此道好手。故而,我這變法,思慮再三,還是行得通的。”

  少年十分得意,如數家珍般娓娓道來:“教化於先,以利誘之,變法可成。終是於國於民大有裨益的好事。我就不信,待到功成之日,何人還不知我田讓威名。”

  墨翟感佩不已,頻頻點頭。滿臉都寫著“我看好你呦”。

  “那丈量完田畝,你打算如何進行?”

  他問出這話,還有一層目的,是想知道自己還要陪這小家夥再待多久才能離開此處,與孫武會和。

  “田畝丈量完,當然是判定田畝優劣再製定稅賦嘍。”

  “民不患寡而患不均,若是不能做到人人公平,反會激起民怨。你可有評判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