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耳澤慘敗
  正午時分,帝丘軍向西行出三裏後,於途中遭遇了晉軍。在這並不寬廣,地勢起伏的河岸旁,兩軍相隔不到一裏。同時發現對方後,各自的主帥立即勒令軍隊停止前進,隨即派出了斥候。

  晉軍的斥候十分大膽,驅使戎車距離衛軍前陣兩百步仍不離去。他們試探性的偵查,使得董氏門客大為不滿,於是便有人開弓放箭。待斥候縱馬離去,兩軍繼續相互觀望,陷入僵持之中。

  一臉駭然的董氏宗主炴在車右的攙扶下,急忙走下了戎車。董氏族人紛紛向他圍攏過來。董炴雖有些心驚,但仍保持著沉穩的聲音與諸人說道:

  “諸君以為,晉人何以如此勢大?”

  他們雖看不清敵軍的具體數量,但晉人前軍之中光打著赤色旗幟的戰車就排了十數列之多。很明顯,若是牧邑的殘兵,根本沒這樣的實力。

  “晉人之兵不足百乘,莫非有鄭人暗中搞鬼?”

  “然也。鄭人早已與晉國叛臣狼狽為奸。此番南渡河水,怕是欲圖謀我南境諸邑。”

  “沒錯。定然是想托我衛人下水。會盟各方諸侯,再興伐晉之舉。”

  眾人議論紛紛。由於外界消息閉塞,他們隻能從熒澤傳來的戰報中,獲取一星半點的信息。趙軍先前不久在雲夢擊潰牧邑北上的叛軍,想來朝歌已成合圍之勢。

  中行氏與範氏在北方連連敗陣。此番南逃,估計是礙於共城無險可守,便想深入衛國腹地,以黃河天險據守待援,以圖東山再起。

  “敵人勢大,唯恐個中有詐,吾等切不可爭一時之鋒。”

  諸人萌生退意,董炴也不願拿家族的命運來冒險,於是,就坡下驢道:

  “誠如卿言。此戰與我不利,吾等暫且退去,待探明晉人虛實後,複起而攻之,方為上策。”

  “宗主明鑒。然我軍就此離去,倘若晉人銜尾殺來,恐難全身而退。”

  他們想得倒好。然而,現實則是戰車於前,大軍在後,三千人擁堵在河岸旁。這裏又不是寬闊的野道。即便想跑也要顧及一下,對麵的敵人會不會給他們機會。

  “汝可有良策?快快道來。”

  “我觀晉人未動,必是有所顧忌。不如將後軍引為前軍,待諸君安去之後再行撤兵。”

  董炴隨即采納了他的意見,將四千奴隸組織的後軍開始驅趕至陣前。

  萬萬沒有想到,這一舉動暴露了衛軍真實的戰力。

  中行寅本不願過早的與衛軍交戰。如今,他已是喪家之犬,隻想帶著族人遠遁他國,離開這片是非之地。自朝歌突圍後,他第一時間便向鄭國求助。豈料鄭侯以糧秣要挾,命他死守牧邑,並表示這一切都是楚王的意思。他得罪不起。

  很明顯楚王是沒安好心,想借中行寅手中的天子詔令會盟諸侯。然後,再以匡扶正統為名,除掉晉國的四大卿族,還政與晉國公室。如此一來,楚國既削弱了晉國的實力又名正言順的將昔日霸王的稱號從越國那裏搶了回來,真是一舉兩得。

  當意識到自己可能會淪為棄子,用來拖住趙軍,中行寅已不再憤慨,而是心灰意冷。他反複思量,打算強行進入鄭國。趁其不備,繞過共城再借道周王畿,投靠偏安一隅的秦國。

  然而,鄭國早有提防。共城與延津一帶的鄭軍早已開始封堵驛道並驅逐流民不得入境。他自知西行無望,隨後決意棄楚東逃,托庇於齊、越兩國。

  為了解決糧草的問題,中行寅再次下令屠城,將牧邑洗劫一空。同時,又派出使者假意向姬舟借道。目的是為了摸清衛人的軍事意圖,出其不意的實行他那驚天的逃亡計劃。

  由於這時的交通十分閉塞,隻有城與城之間才存在較為寬大的驛道。軍隊若想快速通行,除了一城一城的走,幾乎別無他法。妄圖進入原始森林、山川大河或是泥沼煙瘴之地,冒著死亡的風險不說,光是搭橋修路估計幾年也走不出來。

  好比楚國坐擁天下四分之一,但民眾多分布在雲夢澤與彭蠡澤附近。其他的地域仍處於尚未開發的階段。那裏人煙稀薄,文明較為落後。土著與野人至今仍以部族的形勢或遷徙或聚居,過著衣不蔽體,茹毛飲血的生活。

  此時,中行寅注視著前方,手心滿是汗水。這支突如其來的衛軍徹底打亂了他的全盤計劃,令得中行寅猶豫不決起來。

  在他的算計中,先奇襲衛軍大營,在擊潰其主力後,大軍便能一路高歌猛進,兵臨城濮。其後無論是取五鹿亦或是聶,大軍都可安然北上,抵達齊地。可是,衛軍眼下就擋在前麵。若奇襲演變為對陣廝殺,中行寅預想的效果便很難達到。

  苦惱之際,有斥候來報:

  “報!衛軍變陣。前軍數千刑徒身無甲衣以木杵為兵。”

  中行寅有些吃驚的張了張嘴。

  衛軍將囚徒趕至陣前,令其作為死士衝鋒破陣這已是戰爭常態,無可厚非。但囚徒為何隻以木杵迎戰?他思來想去,仍是不明其意。於是,命斥候繼續打探。

  這時,一名副將抱拳說道:

  “末將以為,衛人變陣,置刑徒於前,戎車於後,意在防禦而非與我軍衝殺。軍佐不如趁其陣勢未穩,以車卒擊之。”

  中行寅在晉國時擔任中軍佐,其屬下習慣以軍職稱呼。他思索了片刻,覺得對方說得蠻有道理,望著依舊混亂的敵陣,中行寅陡然失聲笑道:

  “嗬嗬,看來是老夫多慮了。違慢之徒,焉敢阻勇士之道?可笑,甚是可笑!”

  在不知衛軍虛實之前,他心中尚無底氣。可如今,衛軍倉皇變陣,主動暴露了實力。中行寅嗤笑之餘,為了激勵全軍士氣,喝令傳令兵道:

  “速傳老夫將令,全軍擊敵,斬首三裏,所得繳獲均不必上報。”

  話音一落,鼓聲頓起。

  “老夫倒要在衛公子麵前,假道北去。看豎子能奈我何?”

  中行寅抽出寶劍,直指前方。他一聲令下,晉軍如虎狼一般直撲衛軍前陣。

  衛人何曾見過三百乘戰車同時衝鋒的恢宏氣勢。他們隻是遠遠看著,就覺腦袋發暈,雙腿發軟。隨著大地開始微微顫動,人們的眼中充滿了恐懼。

  監管奴隸的軍吏們各個麵色凝重。他們分散在隊伍兩側,不時高聲呼喊:“不要慌!保持陣型”,“臨陣退縮者,立斬!”士卒卻是充耳不聞,緩步向後方連連退卻。

  兩名驚叫的奴隸被砍翻在地。然而,這起不到任何震懾的效果。麵對敵人地動山搖的駭人攻勢,任憑軍吏如何喊話,奴隸隻顧著相互擁擠繼續後撤。

  誰都看得出來,若是再不逃走肯定會被敵人的戰車碾成肉泥。

  就在晉軍距前陣不足百丈之時,前排的戰車陡然加速。善戰的晉人車卒開始各自鎖定目標。戎車之上,車右揮舞長戈,躍躍欲試。車左則將箭矢搭在長弓之上,時刻準備射殺那些試圖抵抗的衛人。

  此刻,董氏族人的車駕悉數被堵。他們隨著人潮的移動,困在大軍正中的位置。馭者奮力的抽打馬匹。戰馬發出陣陣的嘶鳴聲,揚起的前蹄將擋路的士卒或是踩傷,或是嚇退。然而,馬車沒行出幾步又被後方湧來的人潮裹挾著動彈不得。

  衛軍沒有直麵死亡的勇氣。位於大軍兩側的奴隸最先開始反抗。執法的軍吏被木杵擊倒,被搶奪兵刃,然後被人群踐踏。為了活命,有奴隸不顧寒冷直接跳入河中,也有人向地勢較高的土坡上攀爬,渴望逃入密林中躲避。軍吏們攔也攔不住,見大勢已去,隻能跟著奴隸一起潰逃。

  衛軍的陣型立時變得鬆散。疾馳而來的戰車如同一排鐵犁。甚至沒有過多的衝撞便直接殺入了人群。潰逃中的衛人如稀鬆的土壤被整齊的分割。戰車所到之處,一排排的衛人像是被收割麥子般逐個倒下。

  鋒利的長戈帶起無數的殘肢斷臂。嗖嗖的箭矢發出死亡的召喚。血肉在橫飛,衛人在淒厲的哀嚎。即便是有人跪在地上求饒,也會被過往的戰車無情的削去頭顱。整片天地仿佛都彌漫著血腥與絕望的味道。

  不多時,晉軍沿著河岸一刻不停的追擊。視野的前方漸漸開闊起來。一側此起彼伏地勢好似突然塌陷。密林在此處消失,裸露而出的空曠地帶猶如一顆崩掉的門牙。

  疲憊不堪的衛人隻顧著逃命。他們被錐形的車陣衝散後,許多人便逃入了這片灰褐色的地帶。

  由於此處形狀似耳,南燕邑的百姓習慣稱之為耳澤。一百多年前,晉楚爭霸,楚軍的左翼大軍被晉文公大敗於此。而後,數萬楚人的屍體被沉入澤中填埋。這處水草豐茂,鳥棲鹿鳴的耳澤從此不複存在。經過百年來雨水的衝刷與腐蝕,不知是什麽原因這裏的泥土像是被油漬汙染般,竟逐漸變成了灰褐色。

  昔日楚人的遭遇,如今似是要在衛人的身上重新上演。衛軍被趕到此處後,分為兩部繼續逃亡。一部是千餘奴隸,他們隨即轉入了耳澤。另一部則是帝丘軍的主力,三百武士與五百步卒。他們則跟隨著董氏族人與帝丘司馬一路向東繼續逃竄。

  眼看晉軍的車陣要被逃入耳澤中的奴隸帶著偏離了方向。軍吏急忙敲響戰鼓,喝止道:

  “敵軍已潰,莫要在此糾纏。快追上前麵那駟馬戎車。封死他們的退路。”

  殺紅眼的車卒恍然意識到,他們是來發財的,而這幫破衣爛衫的囚徒已被困在這片窪地,根本無法逃脫,也不值得他們劫掠。於是,馭者忙勒轉馬頭,數十輛偏離的戰車又重新匯入到車陣當中。急促的鼓點激勵著晉人的士氣,晉軍一往無前,勢不可擋。

  不久後,他們便追上了帝丘軍的主力。戰車帶著強大的衝勢破開了人群。車卒嗷嗷大叫,如同虎入羊群,一邊殺戮,一邊驅趕。奔逃中的衛軍無力反抗,或被刺死,或被射殺。隨後,留下一地的屍體。蜂擁而至的晉軍步卒將傷兵補刀,將屍體逐個扒光,不給衛人留下一絲的尊嚴。

  衛軍越來越少,晉軍則仍在不知疲倦的追逐。似乎不到三裏,不殺穿衛人,他們絕不會收手。

  晉人很快便拉近了與董炴的距離。然而,想要追趕上去,以長戈將其挑翻,似乎還做不到。雙方的馬匹皆已乏力。由於董炴的車駕是駟馬驅使,雖然一直在奔跑,但所幸一車三人,負重不大。馬車仍能保持與晉軍兩騎戰車同樣的速度。

  出了耳澤,緊隨其後的晉軍似乎失去了耐心。一輛戰車上,車左拉開一人高的長弓,正瞄準著董炴的馭手。如此長的距離,加之道路顛簸,車左似乎沒有太大的把握命中目標。他一連射出兩箭。箭矢擊打青銅的車軨上,發出叮當的脆響,隨即便被彈飛。

  車右顯得很憂慮,趕忙提醒:

  “休要放箭,別傷了馬匹。”

  在他看來,卿大夫的車駕可值數萬錢。萬一誤傷了馬匹,那便隻能殺馬取肉了。不料,話一出口,羽箭“嗖”的一聲,不偏不倚的射中了馬的屁股。

  那匹馬位於車的最左側,在極度的疲憊與疼痛之下,頓失前蹄。它被扼首上的繩索束縛著脖頸,沒有立時栽倒或是被車輪碾壓。而是更為淒慘的,被一直拖在地上。直至石塊劃破了馬腹,鮮紅的血肉與內髒被拖撒了一地。

  隨著一匹馬的倒下,其餘的三匹馬頓感吃力。在青銅扼首的壓迫下,偏著頭開始向左側傾斜。與此同時,馬車的右輪隨即抬了起來。與扼首連接的車輈,在顛簸中連續發出劈劈啪啪的聲響。

  車體快速的偏轉,眼看便要衝入河中。在這危機的時刻,武士探出長戈試圖將束縛傷馬的套索勾斷。鋒利的戈援在劃過繩索的同時,已經有些變形的車輈陡然間發出一聲脆響。

  “啪...”

  木屑爆綻開來,隨著強勁的風勢打在臉上,有些生疼。董炴閉上了眼睛。他知道一切即將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