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立功
  事實上,敵人為了快速將浮橋建好,方便大軍通行,之前便於淺水處沉入了數塊大石,以做船錨之用。隨後,他們收攏繩索將臨岸的竹筏調節成一條直線。對麵的馬匹配合著牽引,減少水流的阻力。在完成這一係列的準備後,先遣的士卒便可由淺水上岸。在登陸後,他們隻需固定好繩索,再以竹排、木板鋪設連接,浮橋即可完成。

  很難想象這一氣嗬成的登陸方式,背後究竟進行了多少次的反複推演。即使渡河遭到埋伏,隻要水下的繩索不受破壞,對岸的士卒便能源源不斷的趕來增援。如此,強渡黃河便可萬無一失。

  誰想,敵人尚未站穩腳跟便失去了一麵竹筏。這看似完美的渡河計劃卻被一群不知死活的家夥巧妙的破壞了。

  此刻,指揮渡河的軍官完全陷入恐慌之中。他不再選擇試探對手,而是打算將攔路的螻蟻一舉撲殺。

  軍官一麵調集弓矢,一麵喝令士卒下水抓人。一時間,敵人如下餃子般跳入河中。岸邊的衛人看到這一幕,心頓時涼了半截。他們來不及多想,領頭的年輕人拿起一塊石頭,率先衝下了河岸。同伴們隨即跟了上去。

  河水冰冷刺骨,諸人的心卻是無比的滾燙。零星的箭矢掠過水麵,僅僅射了一輪,他們便與泅渡而來的敵人在幾丈開外的水麵遭遇了。雙方立時纏鬥在一起。

  敵人披著皮製的甲衣,濕水後負重極大。所用兵器又是戈矛一類的長武器,很難在水中發揮作用。與衛人糾纏,既是笨拙又耗費體力。不多時,這十多人便落了下風。有人被石頭砸破了腦袋,也有人被摁在水中大口大口的喝水。

  放眼望去,水麵之上像是一大群拍打翅膀的鴨子。混亂猶如低垂的夜幕仍在持續不斷的蔓延。大約過了一刻鍾,浮橋附近的騷亂漸漸停止。那裏的衛人已被肅清。騰出手來的敵人並未將餘下的衛人一網打盡,而是讓下水的士卒全數去往對岸,僅留下了十數名射手在浮橋上警戒。

  他們似乎很趕時間。一上岸,人群便各司其職的忙碌起來。有人去密林中打探,有人將繩索捆紮在石頭上,後方亦有人將準備好的竹排傳遞而來。

  那些鋪橋的士卒動作十分嫻熟。係好繩扣,竹子一穿,兩片竹排立時便被連接在了一起。短短幾分鍾,沿岸就鋪設了兩丈長的橋麵。若非之前失去了一麵竹筏,此刻的浮橋已經可以連接。

  與此同時,河對岸的士卒也沒閑著。他們不僅要輸送材料,還做著填補與加固工作。

  前去打探的士卒已經返回。他們正圍在一名軍官的身旁,打著哆嗦,小聲匯報著事情。隨後,遭到了軍官嚴厲的斥責。諸人的目光不約而同的看向了西麵。遠處的光點愈發的密集了。

  就在人們短暫的張望與失神間,不遠處的浮橋上,兩名運送竹排的士卒先後落水。隨後,便有射手向水中放箭。隻見一麵竹筏又脫離了繩索的束縛,自浮橋分離。那些被困於水中的衛人像是瘋了一樣,拚命的朝那竹筏遊去。他們卻不知自己已成為對方的靶子。

  一彎月牙掛在天邊。寧靜的夜色,萬裏無雲。瑰麗的星空下,嶙峋的波光狹窄而悠長。水麵浮動的光影一直連接到水天盡頭。夜風輕輕的吹拂著,一團黑影追逐著那片光影緩緩朝著東方漂去。

  “我早該聽兩長的勸。如今敵人也沒攔住,還死了這麽多袍澤。都怨我思慮不周。”

  話音蒼白無力。說話的人披散著長發,渾身濕漉漉的,十分的狼狽。他低著頭,額前的發絲掩住了麵容。水珠“滴答滴答”的墜落。

  距離戰鬥結束已經過去了一個時辰。此刻,除了水麵上有一抹黯淡的光影,四周漆黑一片。

  與他靠在一起的男子幽幽的歎了口氣:

  “那種情況下,能夠脫身已是很了不起了。”

  手中三寸的匕首輕輕剜出紮在自己大腿上的箭頭。箭頭入肉不深卻是帶著棱角。被取出時,帶走了一片皮肉。凍得麻木的身體此刻已感覺不到疼痛。他摸了摸自己略帶溫度的血水,取下束發的布巾,草草包紮。

  “可是...還有人被留在那裏。他們興許還活著。”

  回想起被拋棄的同伴,男子愧疚的抽泣起來。

  若非靠在他身後的兩長不顧危險,回來營救諸人。早已精疲力竭的他們估計無一人幸免,都要落得個葬身魚腹的下場。如今,能有五人活著,已是不幸中的萬幸。

  “別多想了。打仗哪有不死人的?要怨就怨他們命不好。”

  兩長勸慰著男子,有人跟著附和起來:

  “是呀!我等為卒,不惜性命與人廝殺,不就是為了封賞。死了,便是命不好,怨不得人。”

  “可惜了,不能帶幾顆首級回去。不然,得個爵位,日後也可免除徭役,光宗耀祖。”

  “哎!也不知此番回去,我等是功是過?”

  說到這裏,幾人不禁泛起了嘀咕。

  在衛國若想晉身士族階層,除了世襲,便是舉薦與獲取戰功兩個途徑。

  拚爹就不用想了。舉薦那是賢才的特殊待遇。他們更是連個邊都沾不上。這時的賢才乃是既有賢名又有錢財之人,兩者缺一不可。有錢無名那是下賤的商賈。貴族欲取則取,誰會提攜他們?有才無錢那是被豢養的門客,要看主家的心情。隻有名聲遠播又有家財之人才會成為貴族提攜的對象。如此,對於貧民百姓而言,便隻有殺敵立功,這唯一的晉升途徑了。

  然而,衛國積弱已久,兵事早已荒廢。戰時征發兵役,士卒不加訓練。別說是殺敵了,就連本國的匪患亦是難以根除。

  他們一行二十五人,好不容易對敵人造成些傷亡。如今沒有人頭為證,到手的功勞,就這樣白白跑了。且不說心有不甘,上麵交待下來的任務他們也未完成,這般回去,是福是禍都是難料。

  三人惴惴不安,唉聲歎氣起來。

  “自然是大功一件。”

  兩長疲憊的說著。聲音不大,他們卻是聽得清楚。

  “兩長莫要寬慰我等。哪兒裏來的大功?我看是大過才是。”

  “此次,我等受命打探晉人南下之事。想來,那些人便是晉人無誤了。”

  “該是鄭人才是。怎會是晉人呢?”

  “爾等有所不知。鄭人若是攻衛,可於延津一帶出兵,萬不會由衛地渡河水,再行犯邊。故而,那些皆是占據牧邑的晉人兵馬。”

  經他這麽一說,諸人恍然大悟。細細想來,鄭人若是有意偷襲衛軍,根本犯不著在衛國境內渡河。哪怕是由共城而來的軍隊,也可在鄭國境內先行渡河。這樣,偷襲才更為隱秘,更符合邏輯。

  兩長的話讓他們興奮不已。此刻,壓抑的心情豁然開朗,有人呐喊,有人大笑。一時間,好似忘卻了疲憊。然而,待到他們安靜下來,兩長的下一句話再次點醒了幾人。

  “我等若能趕在晉人發兵之前將消息傳回去,便是有功。若是不能,恐怕也回不去了。”

  氣氛陡然凝滯。諸人隻覺冰冷的空氣被吸入口鼻後,胸腹內都是徹骨的冰涼。就在這喜憂參半的複雜心情下,“嘩啦嘩啦”的水聲打破了此刻的平靜。之前一直自責哽咽的男子此時正匍匐在竹筏上,揮動著臂膀奮力的劃水。

  竹筏緩緩傾斜。遠處那遙不可及的光影像是為諸人指明了道路,讓他們再度看到了希望。

  收到這則消息時,已是卯時初刻。姬舟雖有些意外,但仍就是不以為然。他裹著厚厚的皮裘,睡眼朦朧的在自己的大帳內召見了各路而來的將官。

  諸人議論了一會兒,也覺得這事情沒什麽大不了的。姬舟提兩萬之眾臨河駐紮,聲勢之大,晉人早已知曉。牧邑不過二千駐軍,即便敵人有什麽想法也翻不起大的風浪。

  “晉人怕是嚇破了膽。此番作為,亦屬正常。諸君無需擔憂。過了食時,再興兵伐之,亦是無妨。”

  “言之有理。孫子曾雲,以近待遠,以佚待勞,以飽待饑,此治力者也。待到士卒飽食,天明之際,吾親率百乘蕩平敵軍,為大軍開路。”

  諸師瑕身為中軍主將此刻手托下巴,坐在客席的首位。旁人看來,他是在閉目沉思。其實則不然,這貨已然是睡著了。

  眾人達成共識後,準備散場。突然,有一位年輕的軍官從人群後方竄了出來。他穿著一身光亮的褐色犀甲。胸前的甲葉上係著三個紅色的花結。來到姬舟麵前,他猛然下拜,道:

  “帝丘吳氏,壽,拜見君上。卑下願領本族兵馬為先鋒,望君上恩準。”

  男子聲音洪亮。睡眼稀鬆的姬舟與諸師瑕不禁被嚇了一跳。看清男子的樣貌後,二人困惑的相視了一眼。他們似乎都不認識這位主動請戰的年輕人。

  從對方胸前三個紅色的花結判斷,男子僅僅是上元士的爵位。估計在軍中僅僅是擔任卒長或是偏長的職務。

  衛國沿用了大周的爵位製度。以朱紅代表元士,以黑色代表大夫,紅黑相間的玄色則代表卿大夫。然而,當獲得大夫爵位後便可養士。元士便成為大夫與卿大夫們豢養的家臣與門客。待遇相對公室而言,比較豐厚。

  久而久之,公室便也不再封賞不給自己打工的元士。之後,元士與大夫便習慣被統稱為士大夫。到了商鞅變法後,秦國才重新將士族再次從大夫階層細分出來。

  士大夫雖是人們習慣的稱謂,但大夫階層卻不怎麽將獲得元士爵位的人放在眼裏。

  “豎子無禮,竟敢目無尊卑。請君上治此子不敬之罪。”

  帳中頓時熱鬧起來。諸人指指點點,更有人不忿的小聲罵著什麽。這幫老牌貴族顯然是不願一個爵位低下之人搶了他們的功勞。

  姬舟還在迷糊,這麽低級的軍官怎會出現在這裏?

  作為新君的他,一直親和待人,十分看重自己仁義之君的好名聲。於是,他抬了抬手,道:

  “汝且起來。寡人恕你無罪,但不知汝為何前來請命?”

  “卑下乃朔之子,家父本為司徒,因過而被削去爵位。我此番隨軍便是想立功為家父洗刷汙名。”

  原來,名為壽的男子竟是前任大司徒吳朔的長子。吳朔因其侄吳常與牧邑邑宰勾結,獲罪遭到罷黜。返回城濮後,吳氏一族又被諸師瑕的老爹巧取豪奪。後來被趕出了城濮,在南邊的帝丘落戶。

  卿族大家一夕間淪為士族。若非吳朔花錢在帝丘為長子壽謀了個小官,不然偌大的家族就連士族的地位也保不住了,隻能任人宰割。

  一旁看戲的諸師瑕恍然瞪大了眼睛。吳家如今的慘淡,跟他的家族也有著莫大的關係。姬舟倒是很欣賞這位有勇氣又孝順的年輕人,不禁問道:

  “汝帶了多少兵馬?”

  “車,五乘。步卒,兩百。皆是親族子弟。”

  吳家幾乎是賭上了全族人的命運。諸師瑕看著男子嶄新的犀甲,暗歎吳氏的殷實。片刻後,姬舟喚道:

  “帝丘司馬何在?”

  帝丘少司馬一路小跑擠過人群。此刻,他已是汗流浹背,忙抱拳躬身,應聲道:

  “卑下在!”

  “帝丘所征兵卒可有一師?”

  “回君上,司馬府有甲士五百。董氏領兵一師。帝丘可戰之士足三千餘。”

  姬舟想了想,說道:

  “甚好。汝速去整兵,辰時造飯,於五刻迎戰晉人。”

  “諾!”

  隨後,又看向吳壽。

  “寡人此番處之,汝可還滿意?”

  男子頓首以謝。

  “卑下定不負君上大恩。”

  待到諸人散去,諸師瑕笑盈盈的走到姬舟的身側:

  “君上處事英明,如此一來,既提攜了吳氏又堵了諸卿的嘴。日後那衛壽掌管了宗族家業,必會有感君上今日之恩。臣下佩服。”

  他隨即拍起了馬屁。姬舟自然是算得清這筆賬。城濮以諸師家、端木家、史家勢力最大,加上地方小的宗族便能集結到五千兵馬,實力不容小覷。這些都是他暫時可以依仗的勢力,所以不能有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