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前塵往事之玉不離身4
  一句“忘恩負義”道出了吳人對越人的仇視。許多人已是恍然明白。

  吳越間先有糾葛不清的仇怨,加之此時的吳國正處於災情嚴重、糧價暴漲的階段,究其原因乃是越人遲遲不肯還糧。吳人對越人的怨恨自然是不減反增。

  隨後,那兩盆飯食便被一個有骨氣的越人拿去喂馬了。他們自不願吃這嗟來之食。作為頭領的豫讓見大夥興致不高,開導道:

  “無妨。當年君上蒙受大難,較之我等今日所受之冷遇,不過爾爾。我等越人自當知恥而圖強。區區一頓嗟來之食餓不死越人,更折不屈諸位的氣節。”

  他的話令得暴怒的諸人漸漸安靜下來。

  遙想勾踐乃一國之君,當年淪為馬夫在吳國為質兩年。每日拜伏於地供吳王踩踏登車,為表忠誠更是嚐吳王糞便以診其病。

  兩年下來,勾踐的脊背沒有被踩斷。之後的許多年,受吳人欺壓的越人同樣沒有屈服。如今積蓄已久的越國準備站起來了,他們不願再向吳人屈膝跪拜。

  豫讓知道複仇的時機將要到來,他鼓舞諸人,帶頭唱起了《越人歌》。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諸人也跟著唱出聲來。

  吳越語言相通。那負責接待來往官員與客商的傳舍小吏與一眾舍中的仆役聞聲後,譏諷的笑道:

  “聽見沒。越人便是這般的卑賤。我等羞辱與他們。他們卻還要心悅君兮君不知?”

  隨後,在這吳越交界處的傳舍內,吳人與越人似乎都很開心。

  豫讓將母親為他準備的精米拿出,讓手下找了些幹柴與清水開始造飯。香噴噴的白米飯在這異常簡陋的居住環境下食用,顯得彌足珍貴。豫讓的關懷在這強烈的反差下讓諸人心頭暖暖的。

  夕陽的餘暉將院落渲染的一片暖紅之色。並不相熟的人們,背靠著背,默默地進食。同病相憐的共鳴與相互扶持的決心讓他們更加的團結了。

  待到諸人用過飯食後,越薑也緩緩的蘇醒過來。女孩醒來的第一件事,便是自包袱裏掏出那塊玉佩將其掛在豫讓的脖子上。

  “這玉是一位將軍給我的,他說帶在身上可無災無疾。”

  女孩的話音有些氣虛,但精神甚佳。隨後,她將那包袱展開一角,露出裏麵的粗布衣裳,紅著臉道:

  “哥哥給越薑的衣裳很好看。越薑很喜歡。”

  一陣羨慕的哄鬧聲環繞在兩人的身側。豫讓是沒想到越薑竟會因這樣單純的理由前來尋他。眼下也來不及將女孩送回越國,隻得帶著她一同先去姑蘇。

  想來此次的任務沒什麽危險。帶上自己的妹妹同行,雖然有違忍門的規矩,但慶幸的是矮子與越琴皆是自己的鐵哥們。上班帶孩子的消息斷然不會透漏出去。

  隨後,豫讓便與二人商量。越琴主動接下了照顧小孩的工作。她是女子,自然也方便些。

  這日,諸人很早便睡下了,打算翌日天未亮便出發。一來,早點離開,不受吳人的羞辱。二來,早間天氣相對涼爽方便趕路。

  豫讓、越琴、越薑、矮子、胖子五人被分在一個房間歇息。其餘的十一人則住在另一個房間。原因是胖子一人便占去了床的一半。加之這貨隻有矮子可以製服,萬一在夜間翻個身,沒人想在夢中便丟了性命。

  豫讓作為五人的分界線尤為鬱悶。同伴以為越薑是他的親妹妹,所以在分床鋪的時候,胖子與越琴睡在兩側,豫讓的左右則是矮子與越薑。

  三年前屠村的事情偶爾還會在豫讓的夢中出現,他擔心麵對著女孩會在夢中將當年的實情吐露出來。於是,背過身去麵朝矮子。矮子則對他的睡相極為嫌棄。

  豫讓認為對方是在生氣。原因是自己沒有將他安排在越琴身旁。矮子卻是覺得被人盯著入睡,心中不爽,豫讓大可以平躺著看向屋頂數羊。雖說都是袍澤兄弟,在戰場時,相互依偎在一起睡覺也是常事。但眼下有床睡,豫讓卻是一臉憂心忡忡的表情盯著他。令得矮子極度的懷疑對方有毛病。

  不久後,矮子忍不住發問道:

  “你莫不是想去小解?”

  豫讓愕然的張了張嘴,似乎是擔心兩人的話讓越薑聽到,於是向矮子那邊靠了靠。

  “不是。”

  矮子大驚,忙道:

  “喂!別過來啊!”

  豫讓挑了挑眉,壞笑道:

  “你莫非在生我的氣?”

  越薑感受到床板的動靜,側過身去看哥哥。發現豫讓距離她竟然隔出了兩肩的位置。聽見哥哥與矮子哥哥正在說著些什麽,並且隱隱有笑聲。女孩隨即也向那邊輕輕挪了過去。

  不過,僅僅挪動了一肩的位置,整張床陡然翹了起來。女孩身側的越琴頓時向她滑來。兩女隨後朝著豫讓滑去。豫讓猝不及防之下,撐起雙手推向正在打鼾的胖子。

  手掌接觸到對方硬邦邦且林立的胸毛時,豫讓痛得齜牙咧嘴,苦苦堅持著。未被壓扁的矮子自他撐起的手臂縫隙探出腦袋,大叫道:

  “蠢貨!叫你別過來了。”

  這時,一隻柔嫩的纖手自豫讓身後伸了過來。在矮子的頭上摸了摸。借著月色,矮子抬頭張望,一張俏臉正看著他微笑。矮子瞬間臉紅了,推開越琴的手道:

  “拿開你的手。老子可不是小孩。”

  隨後,那女子在他臉上捏了一把。矮子開始各種咒罵,越琴卻是聽不見,繼續肆意胡為。豫讓支撐的辛苦,越薑被越琴抵著,趴在哥哥的背上不敢吱聲,而胖子則摸著大肚皮側身睡得香甜。

  房間裏的鬧劇持續了許久。衡量友情與愛情的天平開始微微的傾斜。

  第二日,幾人中除了胖子皆是一副無精打采的模樣。更為諷刺的是胖子興致高昂卻隻能躺在馬車上睡覺。豫讓疲憊的步行,其餘的人則是坐著馬車打瞌睡。

  胖子將肚皮拍得咚咚響,不時將犯困的矮子雙手舉起。隨後,迎來矮子一陣的喝罵。越薑被吵得睡意全無,於是,拍了拍身旁的越琴。女子善意的露出個微笑。越薑手指女子腿上的古琴,做了個撥弄琴弦的姿勢。女子將古琴小心的移至越薑身前,握住女孩的手在那琴弦上撥弄了一下。隨即發出悠揚而好聽的聲響。越薑詫異的瞪大眼睛,看向女子。

  女子仍是淺笑,略帶憔悴的麵容異常惹人憐愛。隨後,越琴握著她的手指繼續撥動著琴弦。

  琴聲悠揚開去,隊伍裏的吵鬧聲也隨之安靜下來。越薑驚喜道:

  “琴姐姐真厲害!”

  這分明便是昨日諸人唱起的越人歌。

  越人歌多在鄉野被百姓傳唱,難登大雅之堂。所以,更不會有文人雅士為其譜曲。當下聽到的琴音在詞曲的串聯處平添了些許旋律,使得整首歌謠表達的思念之意又多出了幾分苦澀。

  欣賞之餘,越薑不免心生敬佩。這女子竟然對音律熟知到了如此的地步。

  然而,意識到對方聽不見。女孩的震驚與佩服難以言表。她捂住小口。隨後,在女子的麵前張大嘴巴,做出個“彩”的口型。越琴仍是淡淡的微笑。

  直至申時,車隊終於抵達了湖城。遠遠的,他們便瞧見推著車子的小販在城門口排起長長的隊伍。

  這般熱鬧的景象,在越國除了國城會稽以外,幾乎是不曾有的。諸人不免羨慕起吳國大城邑的繁華,也有人唏噓感歎,此處在十數年前本為越國的城池。

  車隊臨近城門,他們像入城的小販那般排起隊來,準備接受守門士卒的檢查。

  若是不駕車帶貨,一般士卒是不會檢查的。這檢查也隻是看看入城的貨物是不是違禁品。當然,被檢查的商販一般會主動告知。如果是鹽、礦石一類的貨物他們會主動上繳關稅。畢竟,這類貨品搶手,官府不會想不到百姓會私下交易,刻意去避開市掾(管理市場交易的官員)。

  這裏交易的礦石多半是銅、錫礦石。由於“塊煉法”挖個土坑放些柴火便可熔煉銅,不是什麽技術含量高的手藝。許多農戶會以此來做些粗製的農具。

  當然,他們是決計造不出刀劍那樣,有技術含量的東西。畢竟,鑄造武器是要嚴格控製銅、錫配比,掌握諸多去除雜質的複雜工藝。這類隨意摻雜銅、錫與雜質的粗製金屬僅僅作為政府鼓勵百姓提高生產力的一種特殊產物。由此也可看出吳國的富庶。

  城樓上的門尹很快便注意到了豫讓等人的車隊。門尹皺起眉頭,打量著城下稀奇古怪的一行人,耳朵不時動動。似乎是在很努力的從嘈雜的聲音中辨識出什麽。隨後,他的目光落到了第一輛胖子所在的馬車上。

  “來人!與本尹下城。”

  城頭上佇立的六名士卒連忙跟著門尹走下城去。這時,豫讓一行人的隊伍剛排到距離城門口還有五丈的位置。見有吳國士卒趕來,矮子急忙扭頭衝著越薑小聲說道:

  “把琴收起來。”

  越薑一路醉心於向越琴學習琴技,竟也忘了自己正身處於城邑外的鬧市。女孩連忙將手掌按在琴弦之上,試圖不讓顫抖的琴弦再發出聲響。越琴雖是聽不見,但也瞧見了前方氣勢洶洶而來的士卒。女子忙從身後拿出一塊黑布準備將古琴蒙上。

  然而,此時那門尹已經帶著人走到了第一輛馬車旁。他先是拍了拍馬車,目光一掃即過,並未因車上的胖子而感到驚奇。隨後,盯著越琴手中的黑布,指向女子,問道:

  “你是何人?”

  豫讓趕忙拿出過關的文書,自門尹身後方走來。

  “大人!小人等皆是越國的倡優,來到湖城乃是受了太宰府的命令。”

  門尹轉身接過文書查閱,而後,繼續打量著越琴。越琴被他看得僵在那裏,手中的黑布竟是不敢將古琴蒙上。門尹的目光飄忽,似乎在暗示著越琴什麽。他又沉聲發問:

  “本尹在問你。你乃何人?”

  這時,矮子心急如焚的插嘴道:

  “稟大人!她是個聾子。聽不見。”

  門尹皺了皺眉,回過頭惡狠狠地剮了矮子一眼。

  “本尹問你了嗎?”

  矮子連忙噤聲。直至門尹回頭繼續看向越琴,他才衝著豫讓做了個撩頭發的手勢。

  豫讓眼睛一亮,連忙靠向越琴,伸出手來便要撩起女子耳跡的長發。越琴驚懼的睜大雙眼,眸中布滿了血絲如同發瘋般捂住耳朵,發出沙啞的啊啊聲。

  女子的行為令得豫讓錯愕不已。抓向越琴的手陡然停了下來。

  越琴明明會說話的,為何選在此時裝起了啞巴?他看得出矮子是擔心那門尹對越琴產生齷齪的想法,所以才會讓他當眾揭女子的傷疤。

  豫讓咬了咬牙,扇了那女人一耳光,用力不大。越琴似觸電般立即安靜下來。豫讓將女子垂在耳邊的頭發撩起。隨後,那門尹與士卒的驚呼聲便響了起來。門尹有些反胃的說道:

  “放下!快放下。”

  豫讓鬆開手,趕忙自馬車旁行至門尹等人的麵前。身體在擋住他們的視線時,腦袋微偏餘光掃了後方一眼。越琴正衝著他微微頷首。豫讓頓時明白,大讚這女人的急智。

  俗話說,十聾九啞。若方才女子說話,才會引來更多的懷疑。

  這時,門尹再次拍著身側的馬車。解釋道:

  “嗬嗬。本尹還以為是哪家的女子遭人拐騙。聞琴聲以為是在暗示本尹相救。倒是鬧了個笑話。”

  豫讓連忙躬身拱手,道:

  “大人體恤百姓。小人敬佩之至。”

  諸人也跟著隨聲附和。想來此人頗為正直,並非是見色起意。旋即,門尹陰沉著臉,道:

  “你等越人既是受太宰府命,低賤之人又豈可招搖過市?如此作為豈不令太宰大人難堪?”

  豫讓等人聽得有些懵。不明白這人說得是什麽意思。或許還在為剛才越琴與越薑彈琴的舉動出言提醒。於是,豫讓識趣的自袖中摸出老爹送別時給的銅錢,往那門尹手中塞去,笑道:

  “大人說的是。我等草民愚鈍。撫琴乃是高雅之事,斷不會在鬧市中隨意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