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前塵往事之心魔2
  豫讓看著自己手背上的血跡,點了點頭。同伴走後,他出了村子,來到一條河流旁。撥開長勢茂盛,有半人高的野草後,他尋了一處岸邊蹲下。

  河麵很平靜,看不出流動的跡象。偶爾,有星星點點的水泡自水底冒出。豫讓看著水中自己的模樣,壓抑的心情再也無法克製,他失聲痛哭起來。

  他一邊哭,一邊死命的搓洗著手上的血跡。不久後,奇異的一幕發生了。血跡在水中漸漸的擴散,水麵如同沸騰一般激蕩起波瀾。

  豫讓一驚,雙腿一軟。地麵甚是濕滑,他不由地向後栽倒。或許是潛意識中強烈的自我保護,令得他沒有栽入水中,而是身體後仰,屈膝躺在身後的雜草叢中。

  然而,他躺在地上沒有動彈,隻是哽咽的哭泣。

  或許水下有條蛟龍,一會兒浮上岸邊,把他吃掉,從此也就解脫了。

  豫讓這般想著,突然一個稚嫩的笑聲自他身後傳來。

  “嗬嗬。”

  隨後,一個身影擋住了正午刺眼的太陽。

  “大哥哥!你哭什麽?是肚子餓,撈不到魚嗎?”

  一個小女孩正以奇怪的目光打量著他。豫讓心裏掀起一絲波瀾。此處,距離那村子這麽近,莫非麵前的女孩就是那薑氏婦人的孩子。

  他猛地坐起。或許是心裏有鬼的緣故,豫讓沒有理會女孩,而是抱著膝蓋看著方才發生奇異一幕的水麵。

  女孩被他突如其來的動作嚇了一跳。許久後,見麵前奇怪的男子癡傻的望著水中的異象,奶聲奶氣的說道:

  “村子裏的漁夫爺爺說,那是白條。嘴巴特別饞,一聞到吃的就會遊過來。”

  原來水中異象是因血腥氣擴散招來了這貪吃的魚群。白條正是人們說的“浪裏小白條”。這類魚繁殖迅速,多生活在淺水,一年四季都比較活躍,尤其是在夏季。白條因無腦的貪吃行為被喜歡釣魚的人所厭惡,稱其為雜魚。

  這些豫讓也是知道的,不過血腥氣能激發起白條這般可怕的反應他倒是不知。對於女孩說的,白條可以聞到食物的氣味,豫讓頗為好奇。他不經意的回了句。

  “是嗎?魚兒也有鼻子?可以嗅得到氣味?”

  女孩走到他身旁,像是炫耀一般的抖了抖手裏的小竹簍。旋即,那竹簍上下震動起來。

  “當然了。漁夫爺爺說魚兒最喜歡米酒的味道。”

  女孩似乎對口中的漁夫爺爺極為信服,隨後,若有所思的嘟起小嘴說道:

  “和我爹一樣,聞到酒味就能找到我娘藏起來的米酒。大哥哥!你看。丫頭就是按照漁夫爺爺說的今日抓了不少的魚呢。”

  吳越之地的百姓早已學會了釀酒之法,婦人時常會釀酒。倒不是說百姓特別的富足,而是釀酒能提升糧食的價值,在以物易物時,能換取的物品更多一些。

  這類流傳在吳越之地最原始的米酒釀造之法,又稱之為口嚼酒。現代人聽上去恐難以接受。這時的貴族們也是有著同樣的心理。為了讓這“嚼米為曲”的釀造之法顯得不那麽惡心。吳越之地便有了女子釀酒及賣酒之風。

  試想若是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來賣酒,並且介紹這酒是用他的口水加工的。估計買酒的人會嘔吐致死吧。當然,若是美女賣酒,他們多半會覺得占到了便宜。

  口嚼酒一直流傳至後世,依舊保持著女子“嚼米為曲”的釀造方式。

  女孩的話大抵是說她母親將釀好的酒藏起來準備販賣,而父親如白條般嘴饞時常一聞到味道便會去偷喝。

  豫讓的腦海中浮現出一家三口溫馨的生活畫麵,心情沉重的噢了一聲。女孩眨著眼睛,認為他在懷疑自己說謊。於是,從腰間取下一個小布袋,打開後遞到豫讓麵前。

  “丫頭沒有說謊。大哥哥,你聞。”

  一股刺鼻的酸臭味道撲麵而來,豫讓呆呆的看著那布袋中的東西。裏麵裝的是些淡綠色發黴的稻米。豫讓心頭一陣酸澀。他伸出手緊緊的抱著小女孩弱不禁風的身體,不禁又失聲痛哭起來。

  遇上這樣的大災,這幫村民居然能想出用黴變的糧食作為魚餌進行自救。他們為了活下去在努力著,而自己卻是毀滅了這一切的罪魁禍首。他清楚抱著的孩子失去了父母,未來隻有死亡。

  隨後,豫讓告別了女孩回到了同伴們臨時的居所。他與女孩分別時,小丫頭甜甜的衝著他笑,還說要分一半魚給他。

  這一晚,豫讓夢見與那女孩分別時對方的笑容以及女孩母親給他端來魚粥時的笑容。那笑容不停的反複,母女的樣貌重合在一起,猶如刻在了他的腦中。直至醒來,他仍就是清晰的記得那些畫麵。

  這日還要繼續屠村的行動,豫讓很想去看看那小女孩在知道父母已死後,是否還活著。然而,對於他所處的這支秘密部隊,豫讓是不能擅自離開的。他想到了一個方法,於是將衣袍內的裏衣浸濕,穿在身上。天氣濕熱,他知道過不了多久,皮膚便會生出紅疹。屆時,隻要稱病,留在駐地,趁著諸人外出行動時,偷偷溜去那村子便可。

  豫讓並不在意那女孩的生死。死在他手中的無辜者已經夠多了。他隻是想確認女孩真的死了,讓這一切有個了結。就如同他長官說的那般,他們是死士,早晚是死人。因此,心裏的負擔無需太重。

  事情如豫讓預料的那樣,手臂上的濕疹開始迅速的擴散。全身多處都出現了紅點。他這樣自殘的行為,沒有令得旁人起疑。畢竟,在這濕熱的環境中,長些紅疹也是正常。然而,麵積如此龐大的濕疹,近乎於遍布半個身體,諸人是聞所未聞的。

  到得與那女孩分開的第三日,豫讓成功的告假。同伴見他氣色倒也還好,沒有留下人手去照顧他。諸人離去後,豫讓偷偷的回到了那座村莊。他先是去了那處神舍。想象中那女孩若有活下去的勇氣也一定會在神舍中居住。畢竟,在這梅雨季節隻有神舍是幹燥的。

  他找尋了許久,都沒有見到有人生活過的痕跡。甚至連一處生火造飯後留下的草木灰燼也沒有。然而,神舍中卻異常的幹淨。沒有血跡,也沒有散落在地麵上的陶片。他記得那日諸人隻是草草的清理了下,並沒有仔細到如此的地步。

  隨後,豫讓去到了棄屍婦人的地方。他猜想女孩會找尋自己的母親並將其埋葬。然而,當他見到那婦人的屍體竟是動也未動。心情立時變得複雜起來。

  他看著村口的方向,歎了口氣,低喃道:

  “或許已經死了吧。”

  或許是覺得自己的想法太過陰暗。旋即,搖了搖腦袋,哼了聲,露出一絲苦笑。

  或許那小女孩並非這婦人的孩子。越國的百姓基本都稱自家的女孩為丫頭。說不定那孩子是個漁夫家的女娃,就憑小小年紀敢獨自在河邊撈魚。想來家人是對她極為放心的。

  豫讓這般想著,心情也好了許多。於是,向著三日前和女孩分別的河邊走去。他依稀記得那日所在的地方,附近的雜草足有半人高。可此刻的這裏,卻沒了那番雜草叢生的景象。

  地麵上密密麻麻的全是一個個圓圓凸起的土疙瘩,就像是城門上凸起的鉚釘,排列的異常整齊。豫讓覺得這一定是那女孩的作為,估計是在玩耍時留下的。想到這裏,他慶幸那好心的女孩並非是那死去婦人的女兒。

  豫讓饒有興致的蹲下身子將一個看似饅頭大小的土疙瘩抓在手裏。潮濕的泥土下方,隱隱閃爍著斑斑點點的白色光亮。他放下手中的土塊,曲指在那發光的泥土中撥了撥。隨後,猶如見了鬼一般,麵容變得扭曲起來。

  先前僥幸的心理在此刻轟然崩塌。那母女的笑容突兀的在腦海中浮現。豫讓也不知為何,蹲下的身體不受控製的前傾。雙膝重重的跪在那一個個凸起的土疙瘩上。眼淚順著眼角滑落...

  “大哥哥!你怎麽又哭了?”

  一個稚嫩而虛弱的聲音陡然自他身後響起。豫讓隻覺靈魂出竅,身體都變得輕盈了。隨後,胃裏洶湧,口腔裏泛起一絲淡淡的苦澀。他緩緩的閉上了眼睛,努力壓抑著心頭的悸動。幾秒後,那聲音又傳了過來。

  “你若是餓了,這次丫頭可沒有魚分給大哥哥了。”

  女孩麵容蒼白,短小的衣衫上滿是泥汙。額頭上一個偌大的血痂,觸目驚心。她無力的走到豫讓身側,如同那日一般在他身旁蹲下。目光始終停留在被豫讓壓扁的土疙瘩上。

  “大哥哥!你快起來。不要壓壞魚兒的墳塚。老天會降下懲罰的。”

  豫讓終於確認,身旁的女孩不是鬼,也沒有死。他抹了抹眼淚,半晌蹦不出一個字來。女孩無力的揪了揪豫讓的衣袖,試圖將他從那魚兒的墳塚上拉起。

  豫讓直起身來,看著身下泥土中混雜的細小魚鱗。閃爍的白色光點令他有些目眩。平複了心緒,他向女孩詢問起這三天來發生的事情。女孩語氣蒼白的回道:

  “丫頭記得明明大水淹沒了村子,爹娘與村裏的長輩都是活下來的。不然,丫頭也不會活著。可那日與大哥哥分開後,回到村裏,他們便都死了。都是死在那些被大水淹過的房子裏。”

  她重重的吸了口氣,蠕動著幹裂的嘴唇。似乎說了這麽多,令女孩十分疲倦。

  “丫頭想,為什麽隻有我還活著?或許是因為我不喜歡吃魚吧。那天見到大哥哥的時候,是我第一次抓魚,抓了好多。魚兒也想活著,卻被我們吃掉了。這一定是老天在懲罰我們。丫頭知道,我們本該死的。”

  女孩的話聽得豫讓鼻頭酸澀。原來她是覺得明明活下來的人,怎麽會像是在災禍中死去了一般。一定是他們捕魚求生的舉動讓上天震怒,所以令得那災禍又重新發生了一遍。

  對鬼神的敬畏之心,令得女孩不敢為父母收斂屍體。她在神舍內跪拜,將那裏打掃的一塵不染。後來,看到自己抓回來的魚兒都已經死了,女孩心中有愧便將那些魚埋葬在這裏,乞求上天的寬恕。

  聽完這三天發生的事情,豫讓再也沒有勇氣看著孩子在這裏自生自滅。他問道:

  “你叫什麽名字?”

  “丫頭。爹和娘都這麽叫我。”

  “以後你就叫做越薑,是我越讓的妹妹。”

  女孩點了點頭,便倒在豫讓的懷中沉沉的昏了過去。

  當她醒來後,發現自己躺在一個密閉窄小的黑暗空間內,她沒有哭喊或是求助,隻是閉著眼睛安靜的等待著。直至豫讓給她送來食物,女孩才知自己被藏匿在一口木箱內。

  她就像是隻順從的小貓,一連數日被關在牢籠之中。有時,被人抬上馬車顛簸著不知不覺的睡去。有時,被豫讓從夢中叫醒,開始吃飯或是被對方偷偷摸摸的帶出去方便。越薑每日最期盼便是聽豫讓說話。甚至於許多時候,是隔著木箱聽著男子訴說著自己的故事。偶爾,他會輕輕的敲擊木箱,示意她有人過來,不要發出聲響。

  一夜,如往常般豫讓在同伴睡去後,帶著越薑去營地外方便。月亮格外的明亮,女孩看了看俊朗男子的背影,又看了看自己身上汙穢不堪的衣衫,喃喃道:

  “哥哥!越薑想要件新衣裳。”

  女孩的話音讓豫讓格外的緊張。因為他們約定過,沒有豫讓的同意女孩是不能說話的。營地裏的人各個武藝高強,即便是睡覺也保持著警覺。豫讓略帶著怒意,對越薑做了個安靜的手勢。之後,女孩再也沒有說話。以至於夜晚豫讓跟她講故事時,她也沒有回應。

  第二天,豫讓等人收到消息,吳國前來視察災情的官員已經自姑蘇城出發,估計無需兩日便會到達災區。他們可以撤離了。一行人押運著十多日以來在災區劫掠的財貨去往國城會稽複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