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亡國
  說完這句話,他抱著兒子泣不成聲。他能感受得到懷中小小的身軀,散發出的熱量。甚至聽得清兒子的心跳。如此的真切,現實與夢境在一瞬間變得模糊起來。龐忠恍惚了片刻,隨後,伸出右手握住自己左手的手指,咬緊牙關,用力向上一掰。

  一陣撕心的慘嚎聲回蕩在原野上,幾隻覓食的麻雀從草叢中驚飛而出。疼痛僅僅持續了一瞬,隨後而來的是身體的麻木。龐忠的四肢已經失去了知覺。冬日在荒野上露宿,不被凍死已經是個奇跡了。

  他看著左手上包裹的繃帶,血跡斑斑。右手此時正僵硬的扣在那傷口上。一刻鍾後,龐忠漸漸的恢複了知覺。當他抬頭看到正中的日頭時,僵硬的身體陡然從馬車上站立起來。

  這緊要的關頭,怎麽能昏過去呢?

  按照時間推算,範氏與中行氏的大軍已經到達了牧邑。一天內若趕不到朝歌,晉國的叛軍北上奇襲國城,那衛國就真的完了。

  龐忠悔恨不已,奮力的揮動著手中的馬鞭。那兩匹馬已是奄奄一息,跑了一個時辰便癱倒在地,口吐白沫起來。他從翻倒的馬車裏爬出,小腹的傷口已然裂開。血水浸濕了下身的棉袍。這一摔,似乎是讓他更清醒了一些。此刻,留心到了周圍的不尋常。

  來的時候,有大批的人潮,途徑此處去往洛邑。而眼下這荒野之上竟空無一人。不安的情緒頓時湧上心頭。龐忠尋了根木棍支撐著虛弱身體,搖搖晃晃的朝著東北方向繼續前行。

  遠在數百裏外的雲夢,一輛豪華的馬車筆直的衝入甕城之中。守門的士卒尚未做出反應,就聽那駕車的馭手大聲喊道:

  “示警!牧邑淪陷,快關城門!”

  隨後,那馬車朝著內城狂奔而去。一幫士卒站在原地呆若木雞。

  牧邑位於晉楚交界,是衛國西麵的邊陲重鎮。抵禦楚國入侵的屏障。突然淪陷,隻有一種可能,那便是楚人北上伐晉了。這樣的猜測,隨著那馬車上馭手的大喊聲,在城市中蔓延開來。

  道路上,躲閃的人群來不及出言喝罵,凝望著那馬車向邑主府方向疾馳而去。雲夢的主街留下一片狼藉與驚魂未定的人們。隨後,城門處的士卒將情況稟報門尹。示警的鍾聲響起,城門關閉的瞬間,眾人這才如夢初醒般的四散奔逃。

  由於雲夢是座山城,如同關隘一般。西邊的視野被大山阻隔,一時看不清楚狀況。心急之下,門尹帶著兩名手下,沿著甕城的城牆向擴建在平原上的東城跑去。這時,東城的警鍾也響了起來。城下的百姓有些手足無措的張望著兩處鳴金示警的地方。

  一些機靈的人開始向城牆上奔逃。那些不知所措的百姓這才意識到城門已然關閉。隨後,加入的人越來越多,人潮向著雲夢內城迅速撤離。

  甕城的城牆與東城連接在一起。若是外城守不住便可退居內城。雲夢的城池設計,有三道防禦屏障。第一是平原之上的東城。第二則是與之連接的甕城。第三是依山而建的內城以及那條用於灌溉養魚的護城河。

  然而,如此完美的防禦,卻有著一個致命的缺陷。那就是共計四裏的城池,隻有八百駐軍。自朝歌下達全國征兵的政令後,雲夢僅僅新招募了三百士卒。倘若敵軍攻城,東城勢必因人手不足而選擇放棄。

  不久後,門尹與手下來到了西城樓。東城示警的鍾聲便是從這裏發出的。此刻,東城的門尹也已登上了城樓。他一麵驚恐的望著遠方揚起的漫天塵土,一麵對城門下方的士卒吆喝著。

  “仔細排查,莫要將細作放入城中。”

  城門外,尚有十幾名百姓向這邊倉皇逃來。幸好這是在冬季,若是在農忙時,寧可提前封閉城門也不會放進一人威脅到城內的安全。待到那些百姓進入城中,城門關閉後,遠處氣勢磅礴的景象終於顯露出了真身。一名眼尖的士卒,驚叫道:

  “紅色!是晉人!”

  晉國與衛國都是姬姓王族的後裔。大周崇尚火德。士卒的軍服以玄、紅兩色為主。而楚軍則穿著混雜,常被中原諸侯恥笑為亂穿衣所以才會亂德行。

  紅色的人潮如同怪獸張開的血盆大口向雲夢這邊吞噬而來。或許是前方戰車的數量太多,以至於大地都在顫抖。那震撼的感覺、懾人的氣勢,令人不禁膽寒。隨後,駐防的守軍陸續趕了過來,也大抵看清了敵軍的兵力情況。

  六十乘戰車,步卒混編,五千人的隊伍聲勢浩大。奇怪的是對方沒有運送輜重糧草的後隊。看上去更像是單純的軍事調動。人們這才稍稍鬆了口氣。待到敵軍浩浩蕩蕩的從西邊而來,距雲夢城下不到半裏的地方時,隊伍突然轉向,朝著北方奔襲而去。

  示警的鍾聲隨即停了下來。城頭上的士卒皆是一副劫後餘生的虛脫模樣。門尹扶著城垛,焦慮的探頭張望。目光跟隨著遠處紅色的人潮,直至被穀口的山體遮蔽了視線。

  他想確定一件事。晉軍是去西北、正北還是東北。從那筆直的行軍路線,他似乎是得到了答案。

  “朝歌...”

  與此同時,駕著豪車趕來報訊的諸師瑕已經見到了姬蘭。一見麵,他就氣鼓鼓的將晉人偷襲牧邑的事情說了出來。

  “...若非少司馬一意孤行,領兵出城劫掠,牧邑亦不會有失。哎!如今城池被洗劫一空,百姓皆被驅逐。我這邑宰也難逃其咎,走投無路,隻好來你這兒躲著。”

  “事已至此,你就不要再露麵了。你的家人可有妥善安置?”

  “那是當然。我若不詐死,君上追究下來,恐我諸師一族難逃大難。多謝公子關心。家小早已去了城濮。哎!眼下雲夢也不安全,我勸公子還是早做安排。要麽去戚城,要麽去城濮。不然,一旦朝歌被攻破,黃河以北的大小邑野都會是晉人安置流民之所。”

  牧邑失陷確實讓姬蘭有些意外。畢竟,那是己方的勢力,丟了著實可惜。

  “攻入牧邑的晉人是六卿誰的兵馬?你可知曉?”

  “在下不知。不過,他們竟打著大周的熊旗。軍隊與百姓混雜在一起,足有幾萬之眾。”

  周王出征打日月旗。周王室派遣將帥出征則打熊旗。諸侯出征打蛟龍旗。參戰家族打姓氏旗。

  “百姓?”

  “嗯。與月前從北境南下的流民一般無二。”

  莫名其妙的從後方冒出一支晉人的軍隊。時機把握的恰到好處。想來隻會是從晉陽圍困中逃出的範吉射與中行寅率領的那支潰軍。他們躲入洛邑後便音訊全無。正巧衛侯在北境布防阻攔晉國流民,估計那些百姓就是沿著邊境逃往洛邑的。

  然而,範氏與中行氏沒有屠戮牧邑百姓,這太奇怪了。就在姬蘭疑惑之際,有軍士來報。來人將方才城外晉軍的動向,詳實的匯報。姬蘭微眯著眼睛,更加迷惑了。

  “你可有看清。晉軍無輜重糧草隨行?”

  “回邑主大人!小人看得清楚。六十乘,步卒近五千人馬向正北而去。”

  攻打衛國朝歌便是與衛人結下死仇。他們一不屠城,二不攜帶糧草輜重,還敢打著大周的熊旗,偷襲牧邑...

  想到這裏,姬蘭陡然一驚,麵色瞬間慘白。她好似失魂一般,輕輕低喃著。

  “完了。朝歌已失。”

  諸師瑕猛地站起身來,向少女走去。

  “什麽?朝歌已失?怎麽可能?北境與朝歌共有六萬兵馬,豈會失守?”

  晉國平亂的大軍南下,在朝歌與叛臣決戰,已是預料之中的事情。朝歌突然失守,毫無征兆,雖說對己方有利無害,但這未免也太快了吧。

  “熊旗...說明範氏兩家已經得到了周王室的支持。所以攻破牧邑不行屠城之事,怕有損天子威名。”

  姬蘭將這些看似離奇的東西拚湊起來,並加以推斷。整件事瞬間清晰的如同擺在眼前一般。諸師瑕仍是不信。他來到少女身側,急迫的問道:

  “那何以見得,朝歌已失?”

  “方才你言攻破牧邑有幾萬之眾。試想他們北上攻打國城,區區五千人馬又無輜重糧草,此去又有何意呢?”

  聽到少女的反問,諸師瑕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

  “公子的意思是他們已經攻破了國城?此去,是為了布防,抵禦晉國大軍南下?”

  “可能比攻破國城還要可怕。”

  他跪坐在姬蘭的對麵,焦慮的前傾著身子,問道:

  “公子何意?您快說啊。”

  “君上已被晉人所擒。”

  終於是鬆了口氣。

  “噢?這不是好事嗎?”

  朝歌與牧邑淪陷,夾在中間的雲夢,處境立時危險。諸師瑕以為姬蘭在為此事擔心。剛有些慶幸的喜悅,尚未表露在臉上,旋即愧疚的低下了頭。畢竟,牧邑淪陷與他脫不了幹係。這時,隻聽姬蘭冷哼一聲,幽怨的話語中,滿是蔑視。

  “哼!真是高估了他。居然在此時叛國。宗室與先君的臉都讓他丟盡了。”

  正如姬蘭所料,衛侯在這緊要的關頭為了自保選擇叛國。

  一日後,朝歌方麵下達了兩條政令。一是,各地官府無條件收容中行氏與範氏的封邑百姓。二是,衛國奉天子詔命,加入討逆的陣營,對晉宣戰。

  衛侯的決定令得全國上下一片嘩然。對於弱小的衛國而言,無論是何種決定都是滅頂之災。收容難民,黃河以北將會長時期處於饑荒狀態。國家一兩年內,難以恢複元氣。而向晉國開戰,純屬以卵擊石。亡國滅種的威脅是個腦袋清醒的人都看的清楚。

  然而,姬費並非看不清時局。就在中行氏與範氏拿下牧邑的同時,兩家的少主帶著九萬兵馬從晉國撤離,更有四十多萬百姓隨軍南下。衛人何曾見過五十多萬人的可怖陣仗。畢竟,衛國的總人口也不過三百萬而已。

  毫無意外,僅是一個照麵,衛軍全線潰逃。無法探清晉人的虛實,落荒而逃,回到朝歌的衛軍將領把晉軍的戰力吹噓的如同妖魔一般。當晉軍兵臨城下,早已被嚇破膽的姬費,放棄了死守國城的打算。隨後,舉城投降。晉軍幾乎是兵不血刃便拿下了衛國的首都。

  搞清楚狀況後,姬費依然追悔莫及。如今,衛國的政權已經淪為中行氏與範氏的傀儡。晉人將朝歌城洗劫一空後,又把城中近十萬百姓抓往前線修築防禦工事。他們打算以五萬偽軍與五萬晉軍裹挾十萬百姓,守住朝歌北方的第一道防線。

  而後,在衛國境內大肆征兵,派往前線消耗智瑤的兵馬。他們則據守朝歌城等待外援。範吉射認為,隻要許以重利,參與伐晉的國家不在少數。當務之急是要爭取到足夠的時間,遊說諸國。至於死多少衛人?他毫不關心。

  以晉侯怕事的性子,戰事一旦膠著,必然會問責智瑤令其下野。範吉射篤定智瑤一方是耗不起的。時間拖得越久,對自己越是有利。隻需坐觀其變,等待智、趙、韓、魏四卿的聯軍自行瓦解。公室與四卿的矛盾會在這場戰爭中被激化且暴露出來。

  當他們為了爭奪晉國的執政權,打得你死我活的時候,範氏與中行氏重返晉國的時機也就到了。

  此時,朝歌的守衛已經悉數被替換。昔日穿著黑甲的禁軍士卒,皆已被調往北境。除了一眾官員的護衛以及維持國城治安的胥役,朝歌城的武裝近乎全部被解除。大難不死的範吉射與中行寅此刻在衛王宮內大擺筵席,為一日內攻克衛國兩大城邑狂歡慶祝。

  “嗬嗬...不愧是老夫的孩兒,想出此等妙計,為父亦是自歎不如啊。”

  範吉射捋著胡須,笑眯眯的望著兒子。

  晉陽圍困之時,趙無恤與他會麵並且大加讚揚其子聰慧果決。範吉射與中行寅誤以為買通天子扭轉局勢的做法出自兩個孩子的手筆。因此,老懷大慰。

  聽他讚許自己的兒子。正左擁右抱,交杯換盞的中行寅,有些無奈的拍了拍身旁美姬的後背,示意女子去陪侍那說話的老頭。

  看到範吉射婉拒了那敬酒的美人,中行寅稍顯不悅的說道:

  “老家夥!你我戎馬一生。朝堂權謀之事如今已是索然無味。我們皆已老邁,是時候讓後輩來接下這家主的位置。朝歌一役,可見兩個孩子也有了擔當。該放手便放手。美姬在側,及時行樂才不枉此生。你啊,切莫在此說教。罰酒...罰酒...”

  此時,中行寅的兒子從席位中走出。對著自己的父親與伯父範吉射躬身施禮。

  “父親!孩兒願領兵駐守北境,為父親分憂。”

  範家的世子也不甘示弱,走向殿中,抱拳說道:

  “孩兒願與賢兄一同前往。求父親允諾。”

  中行寅荒淫好色,子嗣繁茂。自然不像範吉射那般寵愛自己的獨子。他舉著酒爵向坐在主位,被諸人晾在一邊的衛侯笑著說道:

  “衛侯!我中行氏與範氏的兒郎如何?”

  姬費雖是被敬為主人,但作為亡國之君早已沒了昔日君主的威嚴。唯恐駁了中行寅的麵子,他趕忙自飲一爵酒。而後,滿臉堆笑的說道:

  “兩位公子文韜武略,頗具乃父之風,乃當世之豪傑。將來昭子(範吉射)與文子(中行寅)重掌晉國大權,子孫裂土封侯,效齊桓文公之霸業,然是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