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蛇蠍美人
  前往衛國北境追查凶手的龐忠,一無所獲。他先亥旅帥一步返回了朝歌。因南境要跨越黃河,估計亥旅帥歸來時,已是三天以後。龐忠去了趟司寇府,調閱了這三天以來死者家屬的筆錄。讓他奇怪的是,有四人沒有記錄。

  一人是衛常。他的屍體被司徒府的胥役領走,沒有留下家屬的記錄。來人隻是說衛常家住牧邑,往返一次便要兩天,死者入土為重不宜拖延。於是,司寇府就將衛常的屍體交給了對方,並派人去牧邑了解情況。而其餘三人的屍身竟一直無人認領。他們猜想,定是雲夢表臣百司府的胥役,於是派人將屍體送還了回去。

  找不到越人的線索,又打聽不到有價值信息。龐忠隻好無奈的將案子進展的情況報告國君。隨後,姬費命司寇府結案。讓地方官府以山匪劫財殺人的說辭,平息此次事件,並作出適當的撫恤。

  原以為事情就此結束,誰料前去牧邑打聽衛常家屬的頭役回來稟報。

  “衛常的家眷現已離開牧邑。據門尹所述,衛常遇害的第二天戌時,吳家十三口攜帶大量財貨,帶著六十幾名仆役護衛,由南門離開。似乎是舉家遷移,財貨足足裝了十輛馬車。”

  龐忠聽聞後,震驚不已。小小家宰怎會攢下如此多的財貨。且不論馬車裏裝的是什麽,就憑十輛馬車以及六十幾名仆役衛護,便不難看出衛常的貪婪與豪奢。龐忠立即將此事上報大司寇,在事情沒有進展前,他不願再呈報國主。萬一查不出結果,案子仍然是要了結的。未免國主怪罪,他與司寇大人商量先秘密調查。隨後龐忠領了二十五名頭役趕赴牧邑。

  到了牧邑後,龐忠分出十人向南沿途打聽衛常家人的去向。近八十人的隊伍,目標不僅明顯還驅趕著裝滿貨物的馬車,走國野的道路是必然的。因為山野小路,馬車很難通過也不易補給。於是,他叮囑手下著重向沿途的廬、宿、市打探消息。

  牧邑有近四千戶百姓,坐落在朝歌的西南方以及雲夢的正西方,是衛國北境的第三大城邑。牧邑與朝歌、戚城形成一條自東北向西南抵禦北方入侵的防禦線。這裏囤駐了兩師兵馬,是保衛王城安全的西南屏障。因此尚未分封,由百官有司府與邑宰府分管軍政。牧邑臨近鄭國,無需跨越黃河,一日便可抵達鄭地。算是與鄭國貿易的樞紐,然而鄭國國力衰弱,此地並不像戚城那般繁華。

  以龐忠的身份是無權過問本地駐軍的,所以他直奔邑宰府並調閱了邑中的版籍。查完吳家的資料後,龐忠目瞪口呆。

  衛常在牧邑的田產共計一千八百畝,並且都是私田。

  這時,許多地方為了鼓勵百姓不要怠慢公田的耕種,開始小麵積的實施出售公田的政策。這是曆史上井田製逐步瓦解的開端。新政可以讓官府在短期內,通過賣地獲取一筆不菲的收入。土地由公有變為私有,百姓便有機會擁有傳承子孫的田產。如同世襲爵位,君主賜封的土地一般。理論上,新政是能激起民眾勞作的熱情。

  然而,這一製度在衛國僅僅推行了一年就被廢除了。原因是購買私田的人,大多是富戶貴族。法令沒有明確規定,按照土地肥沃或貧瘠的標準區分價格進行出售,以至於起到了反效果。貴族正大光明的竊取與兼並公室肥沃的良田,並將手中貧瘠的田地偷偷置換。導致百姓對公田的耕種更加消極怠慢。

  龐忠何等敏銳,一看版籍便知衛常與本地邑宰相互勾結。不然僅憑一年的新政時間,又怎會侵吞掉如此龐大的田產。他出言詢問。

  “鄙人有兩件事不解,勞煩邑宰解惑。”

  “大人請說,卑下知無不言。”

  “其一,吳家乃戌時離開。不知南門門尹是奉了誰的命令,膽敢在閉城後開啟城門?”

  衛常雖是司徒府家宰,但在牧邑中,他還沒這麽大的權利。況且衛常已死。按照衛國的法令,除了駐軍調動與邑宰府的手令外,夜間是不得私自放行的。

  此言一針見血,邑宰慌的滿頭大汗,不敢作答。

  “其二,吳家一千八百畝田產,不知邑宰打算如何處置?倘若吳家一去不返,邑宰是打算充公呢?還是...留作私用?”

  龐忠是尹伯,從官位上高出對方三個等級。懲治官吏貪汙乃司士府的職責與司寇府並無關係。

  “尹伯大人明察。卑下不過是個小小邑宰。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得罪司徒府啊。請大人理解卑下的難處。既然衛常已死,吳家離開牧邑。這田產理當歸還吳家宗族,卑下又豈敢留作私用呢?”

  龐忠冷哼一聲。

  “很好!來人!綁了。”

  兩名頭役立時將對方摁倒在地。那邑宰死命的掙紮且大喊道:

  “我乃城中邑宰,大人無權抓我。司士府並無批捕公文,您私自扣押僚屬乃逾越律法,視為不臣之舉。還請大人三思。”

  “是嗎?本尹懷疑衛常被殺一案與你有關。你覺得司寇府有權抓你麽?”

  這莫須有的罪名。難道是準備讓他來背黑鍋?邑宰瞬間不淡定了,但言語上始終不敢過激。

  “大人!卑下若是殺害衛常,何以將其家眷放走?”

  龐忠笑笑。果真是不打自招,繼續嚇唬對方。

  “嗬嗬。說不定衛常的家眷已在途中遇害身亡。”

  “你...這是汙蔑!汙蔑!”

  隨即,龐忠命人將那邑宰的嘴巴堵上。

  事情越來越蹊蹺了。寧願舍棄一千八百畝的田產,也要連夜奔逃。衛常的家眷到底在害些什麽?龐忠猛地一驚。

  “司徒...朔。”

  從事刑偵多年,他總會將事件最終的受益者與凶手關聯在一起。縱觀全局,此案的最大收益者隻有兩人。一是那名叫衛詡的野宰。二是大司徒吳朔。在他看來,衛詡根本沒有殺害衛常的動機,更沒有能力將衛常等人神不知鬼不覺的除掉。而衛詡的受益多半是運氣好,是君上一時興起罷了。當下,所有的不利因素全部指向五官之首的吳司徒。隻要查到衛常的家人,事情便能水落石出。

  兩天後,追查消息的人回來了。

  “稟告大人!吳家已逃離衛境,去了鄭國。”

  龐忠瞪大眼睛,暴躁起來。

  “怎麽可能?誰放行的?誰?本尹斬了他。”

  “大人!他們持有牧邑的通關商文。”

  龐忠拔出佩劍,憤怒的劈砍在身前的桌案上。罵道:

  “啊!無恥小人...混蛋...蠹賊...”

  許久後才冷靜下來。

  “回國城。”

  很快一則勁爆的消息傳到了雲夢。大司徒吳朔告老請辭。牧邑邑宰因叛國被斬首。此事一出,舉國皆驚。

  吳朔不過五十便已身居高位,距六卿隻差半步而已。在這關鍵時刻,怎會突然告老?若是再堅持十年,位列三公亦不無可能。吳朔隱退後,居然連世襲的上大夫爵位也沒保住。而那邑宰的罪名更是荒唐可笑。誰人不知,衛國宗室乃最大的賣國賊。若是論叛國的罪名,那曆代國主都該判處斬刑。他們不是割地就是納貢獻俘。百姓早已失望透頂,也習慣了宗室的委曲求全。傳出這樣的事情,著實荒誕。

  隨後,底層的民眾對此事紛紛議論起來。而在官員圈內,則有更深入的猜測。他們不免將兩件事聯係在一起。流言越傳越邪乎。最終演變為吳朔主張親晉與國君親齊的政見相左。因此,吳朔一派遭到了政治上的傾軋。衛常在牧邑作威作福,整個牧邑的百姓都知道。若不是其叔父在背後撐腰,借他十個膽子也不敢染指公室的底盤。明眼人都看得出牧邑的邑宰與司徒府私交甚密。似乎這樣的傳言聽上去更顯真實。人們也更能接受。

  很快,新的大司徒上任了。這名由城濮調任來的新官名叫祝史。原為城濮三事官中的少司徒。他的升任倒是沒有引起過多的議論。因為城濮是衛國的都城,僅次於國城的第二大城市,僅人口就有六萬餘。論資曆,由祝史補缺倒是合情合理。

  牧邑的新邑宰則是由貴族諸師瑕接任。此人名頭響亮。由於當年他的爺爺諸師比,因一雙襪子趕跑了王詡的老爹,從而引發越國伐衛的戰爭。至今仍被衛國的百姓當做譏諷宗室的笑話來講。諸師瑕的關注度倒是比五官之首的大司徒還要高上許多。

  這一日申時,王詡忙完府衙的公務,在歸家的途中遇到了姬蘭的侍婢。小柔這丫頭拿著一個黑色包袱,鬼鬼祟祟的尾隨在王詡身後。王詡無奈的停下腳步,回頭看看對方。誰知小柔便若無其事的四處張望,假裝沒看著他。

  “不會又要綁架我吧?”

  王詡聳聳肩,繼續走。直到行至家門口的街巷中,女子突然追了上來。

  “公子要見你。”

  小柔將一方白絹與那黑色包袱塞進王詡的懷中後,一溜煙的跑掉了。王詡撓撓頭。

  “這麽神秘?”

  隨即回到家中將門窗掩好,打開了那白絹。隻見一行小字。

  “戌時三刻,更衣,家中等候。”

  緊接著,他又將包袱打開,裏麵是一套軍服。居然還是舊的。顯然姬蘭對這次的見麵頗為謹慎。隨後,王詡告知阿季晚上要出門談些生意。為了不引起旁人的注意,他頂冠束發。謊稱這麽做不會被國外的商賈因年齡而輕看。其實,是因為衛國的男子從二十歲起,才開始服兵役。隻有戰時才會縮減征兵的年齡。若是他披著頭發,穿著軍裝反而會引人懷疑。

  阿季很配合的幫他喬裝了一番。隨後王詡把軍裝穿在裏麵,外麵套了件黑色的便服。他這麽做,是不想妻子擔心。畢竟謀反不是小事。

  戌時三刻,寧長同樣穿著士卒的衣服,並拿著兩把短戈出現在王詡的家門外。他在院外學了幾聲貓叫後,王詡便行出門外。他將衣袍脫下,藏在小院的一角。然後四下張望,看到了躲在陰影中的寧長。二人沒有閑聊,王詡接過寧長遞來的短戈,跟隨著對方假裝巡夜的士卒,走向主街。

  不久後,兩人來到了山穀內的五裏草原。自從這裏被征用為駐軍牧馬之地,王詡便再沒來過。

  今夜,月明星稀。那本就稍大的月亮,看上去更大了。整齊的營帳在月光與篝火的映襯下,猶如白晝一般。寧長引著他走向一處篝火,那裏圍坐著許多士卒。王詡仔細打量著前方的士兵,皆是膀大腰圓,十分的魁梧。然而,其中一人尤為乍眼。從背影望去,分外的清瘦,與眾人格格不入。

  王詡慢慢的靠近那單薄的背影,有種熟悉的感覺。對方驀然回首,對著他嫣然一笑。

  “蘭...”

  短暫的錯愕後,王詡皺眉微笑。姬蘭同樣打扮成士卒的模樣。看到王詡到來,她緩緩起身,對著身旁的大漢說道:

  “戴偏長!你帶人守在帳外,切莫讓人靠近。”

  “諾!”

  那抱拳施禮的大漢竟然是伏擊衛常的軍官。

  隨後,姬蘭將王詡帶入帳中。四目相對,沉默了良久後,王詡按耐不住,先開了口。

  “蘭公子!衛常之死是否與你有關?”

  姬蘭點點頭,淺淺的微笑。

  她女扮男裝時,總會將眉毛畫的特別濃厚。先前倒不會覺得違和。然而,得見女子的真容後,隻覺這樣的遮掩如同暴殄天物。眼前清麗的少女不僅有著傾城之姿,亦有著溫文爾雅的氣質。

  王詡見她還是噤聲不語,又繼續詢問。聲音稍顯微弱。

  “那三名胥吏之死,也是你做的...對嗎?”

  姬蘭點頭默認,神情中夾雜著些許的失落。

  “蘭公子答應過衛詡,保我夫人性命。不知公子作何解釋?”

  王詡依然惴惴不安。

  有朝一日,事情若傳揚出去,那刀疤大漢的死,仍會牽連到阿季。

  姬蘭終於開口,卻隻有五字。

  “刑不上大夫。”

  王詡驚愕不已。莫非衛侯授爵之事,也在姬蘭的算計當中。他越想越覺得可怕。話音顫抖起來。

  “莫非司徒朔與牧邑邑宰皆是公子所為?”

  女子沒有肯定,也沒有否認。但是飄忽的眼神已經告訴了王詡,這一切都是姬蘭的謀劃。

  王詡不禁脊背發涼。他不介意姬蘭玩弄人心,但是拿他妻子的命去冒險。根本不考慮別人的感受。這樣的人完全不值得信賴。他越想越生氣,攥緊拳頭,憤恨的說道:

  “你有沒有想過,倘若事情敗露。亦或是衛侯沒有授爵與我。那我夫人的性命豈非不保?難道這就是你所謂的承諾?利用我...在你眼中,我衛詡隻不過是枚隨時可以拋棄的棋子罷了。對嗎!回答我!”

  突然拔高的語調與憤怒的質問,絲毫沒有驚嚇到對方。姬蘭異常的平靜,她回避著王詡的眼神。

  片刻後,姬蘭閉上了眼睛,像是不願被王詡洞察到自己的心意。她緩緩的昂起頭,吸了吸鼻子。

  “你放心,我衛蘭絕不食言。那人的屍身混於衛常諸人當中,已被其親眷認領。我保證不會被人察覺。”

  或許是覺得太委屈,抬起頭就可以抑製住淚水,更不會被對方瞧見。誰料心中酸楚的感覺立時湧上心頭。鼻尖也隨之微微泛紅,姬蘭偏過頭去,眼淚如斷線的珍珠,傾灑而下。

  “我知道。你肯定覺得我是個心如蛇蠍的女子。但...我...不是。”

  說到此處,姬蘭輕泣出聲。就在這時,女子陡然聽見“撲通”一聲。

  “主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