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驚喜還是驚嚇
  三人行出民坊,在街市上草草用過早飯,墨翟已是按奈不住。

  “到底怎麽做,你快說啊?”

  “你會爬樹嗎?會爬山就告訴你。”

  這沒頭沒腦的蹦出一句,墨翟瞬間懵了。此時,禽滑厘蒲扇大的一隻手攥著兩張燒餅,一邊撕咬,一邊大嚼。

  “俺會爬山。爬的老高了。”

  一口開,滿嘴麵餅的碎屑,撲麵兒來。噴了兩人一臉。王詡抹著臉,數落著禽滑厘:

  “喂!爬你個鬼啊!你爬樹?樹會倒的吧?下次拔樹一定喊你。”

  墨翟不顧儀容,陡然停下腳步,站在街道正中,對著王詡恭身一禮:

  “請先生教我。”

  這肉嘟嘟且討喜的少年,平生從未如此鄭重的求教於人。若論才思敏捷,高傲的墨翟從未真正佩服過誰。哪怕是與魯班比試失敗後,他也未曾將對方的發明放在眼中。直到見識過水車與那複雜的織機後,墨翟被眼前的少年深深的折服。

  此時,街上的行人紛紛投來疑惑的目光。王詡著實尷尬,一個鐵塔吃貨已經很乍眼了。墨翟這麽一拜,他立時成為萬眾矚目的焦點。

  “都是兄弟,幹嘛這麽認真?走走走!慢慢說。”

  王詡為了表達兄弟間的義氣,忙與墨翟勾肩搭背起來。

  “對了!你到底會不會爬樹?”

  “隻要詡兄教我,莫說是爬樹,哪怕赴湯蹈火,翟在所不辭。”

  “沒那麽嚴重。”

  剛行出幾步。王詡覺得肩頭沉重,他偏頭一看。禽滑厘的大手也搭了上來。

  “滑厘!把手拿開。”

  “嘿嘿!俺也想這樣。”

  “你這哪兒是搭肩?分明是摁著我嘛!快拿開,不然我怎麽走路?”

  可不是嘛。王詡與禽滑厘相差三十公分的身高。對方巨手一搭,他寸步難行。看著巨漢委屈的模樣,王詡無奈的勸道:

  “你想想我堂堂野宰,當眾被你搭肩,你個子那麽高,豈不顯得我很矮嗎?被人瞧見多沒麵子。快鬆手。”

  禽滑厘笑笑:

  “這個簡單。”

  大漢立時曲膝,眉毛上挑,瞟了瞟王詡的頭頂,認真比對著兩者間的身高差。王詡頓時覺得自己的智商被侮辱了。他翻了個白眼:

  “輕點!”

  禽滑厘稍稍抬起手臂。王詡則無奈的將另一隻手勾上對方的肩頭。禽滑厘開心不已。他覺得兄弟間就該這麽走路,顯得特別霸氣。

  街上的行人頓時目瞪口呆。隻覺他們的野宰瘋了。摟著個男人招搖過市不說,居然還摟著個大猩猩。禽滑厘羅圈腿般的走路方式,果真滑稽無比。

  沒過多久,三人便來到了阿季的藥廬。王詡從懷裏掏出一方絹帛,遞給墨翟。

  “一天蓋好,你覺得有問題嗎?”

  墨翟是木工方麵的專家,看著絹帛上的木屋結構與家具圖樣,隻是片刻功夫便給出了答案:

  “沒問題。隻是這些木匣與箱櫃做工巧妙...會有些麻煩。”

  昨日見到阿季沮喪的模樣,王詡便下定決心,給阿季一個驚喜。於是,為了不讓對方發現,在少女沐浴時,他悄悄地畫出草圖。想著將草廬改造為木質結構的清雅小屋,並且按照後世的中藥店來布局裝飾。一組滿是抽屜的儲藥櫃,定會讓少女歡喜不已。

  一想到阿季崇拜的目光以及羞答答的讚美聲,他心裏美滋滋的。那種飄飄然的感覺,仿佛自己飛上了雲霄。

  當王詡回過神來,墨翟早已交代好禽滑厘如何采辦材料。王詡摸出兩金,囑咐道:

  “滑厘!你去把木匠找來幫忙。申時在食肆訂桌酒席,讓掌櫃通知李大叔與風伯一家。大夥好好熱鬧一番,酒肉管飽。”

  禽滑厘接過錢,歡天喜地的跑回城去。王詡則帶著墨翟進了大山。

  昨日他盤算了許久,製定出完美的計劃。今天阿季會在家中打掃,午時以前是絕對不會出門的。他先去掏鳥蛋,好好感動一下妻子。然後,找個借口不讓妻子出門。待到明日這裏完工,他再領著阿季前來,好好的表現。想到這裏,心中竊喜:

  “嘿嘿!完美。”

  崎嶇的山路,蜿蜒盤旋。秋日大山中的旖旎更是別有一番風味。王詡滔滔不絕的講述著他那套商業的管理模式。

  “雲夢百姓不足萬人,我一小小野宰,歲入起碼三十萬錢。倘若墨門能掌控十位這樣的胥吏,便會有源源不斷的財富流入。”

  “詡兄!小弟不解,要那麽多錢又有何用?”

  “哎!愚不可及。我問你,薑子牙何以被姬昌賞識拜為太師?”

  “太公乃兵家鼻祖,開百家之學,其才學更是無人不知。”

  王詡頓感頭大。

  “停!停!薑子牙不過行商入贅之人。得西伯侯賞識成就不世功業,乃審時度勢。深諳博名取利之道爾。試問百姓若不知其鄙陋,以直鉤垂釣而嘲笑相傳,又豈會為他揚名?”

  “願聞其詳。”

  以現代人的眼光。“願者上鉤”無非是薑太公的自我炒作。他一介平民想結識西伯侯姬昌苦無機會,隻能做出點愚蠢出格的事情,讓百姓口口相傳,為他揚名造勢。哪怕是嘲笑與罵名,隻要引來姬昌,他便有了毛遂自薦的機會。

  王詡將自己的見解灌輸給墨翟。每每有妙語之處,對方都狂喜不已。

  “所以說賺錢是為了博名。墨門有了財富,便可到處鋪橋修路造福百姓,一旦名聲在外。還愁沒有門徒追隨嗎?”

  “然也!然也!”

  “你在雲夢學得到水車或是織機都是揚名的工具。懂了嗎?不過,五年內你不可將織機的秘密傳揚出去。我還沒撈夠錢呢。”

  墨翟連連點頭稱是。兩人又談起衛常行騙之事,不知不覺已行至那處掏鳥蛋的樹林。王詡摘下腰間的竹簍,遞給墨翟。

  “交給你啦!掏滿一簍便告訴你杠杆原理。我先生個火,你慢慢掏。爬樹時小心點。林中有蛇。”

  王詡雖然帶著佩劍,但是對遭遇餓狼的事情仍然心有餘悸。在他想來,野獸怕火,這麽做會安全些。一會兒順便再烤幾枚鳥蛋,作為零食吃吃。欣賞著秋日的美景,這才是所謂的生活嘛。

  隨後,他從袖袍裏掏出那塊水晶,開始聚光點火。

  先前被那寶石商人坑騙,說這水晶乃女媧之淚。他滴血測試後,一氣之下差點將其摔碎。由於在購買時,他便注意到,這凹凸鏡般的水晶可以聚光。嚐試後,果真可用於引火,甚至比鑒燧好用。後來他就把害自己失血過多的怨氣,通通撒在那商人身上,沒事便詛咒幾句。而這塊水晶則幸免於難,時常被王詡帶在身上,當做生火的工具。

  此時,墨翟的一條腿剛搭上樹幹。瞧見王詡神奇的引火方式,驚愕的金雞獨立。當王詡注意到墨翟猥瑣的姿勢後,無奈的笑罵:

  “嗬嗬。傻愣什麽?快幹活啊!回去就教你。光...是直線傳播的。”

  墨翟縱身一躍,向上攀爬。速度之快不亞於阿季。他靈巧的將一窩鳥蛋全部裝入竹簍。王詡抬頭張望,皺了皺眉。大喊道:

  “每個鳥窩留一兩枚。我夫人說了,這是大山的規矩。”

  墨翟聽話的將竹簍中的鳥蛋放回鳥窩中兩枚。隨後,抱著樹幹向下緩緩退去。王詡眯著眼睛,望著東方的太陽。

  他很無聊,環視四周。許久後,抿起嘴來,露出淺淺的笑容,很是耐人尋味。不遠處,那棵漆樹仍在那裏。受傷的表皮已經凝結出晶瑩的樹脂。雪白的碎屑漸漸形成了新的樹皮。王詡走了過去,伸手撫摸著樹幹上v字的傷口。

  是啊!大家都富裕了。李大叔或許再也不會為了一桶生漆而入山冒險。這裏無人問津也是必然的。一家五口辛勤勞作一年,歲入1400錢,尚且一人吃不飽肚子的日子,似乎已經過去,成為了曆史。

  回想起初時遇到阿季,如同野人一般的女孩。蓬亂的頭發,滿臉的汙垢,臃腫的衣著,還有那裸露著滿是傷痕的腳踝。讓王詡害怕過,同情過,也感動過。

  如今的女孩已經長大,成為了他的妻子。他們會像普通夫妻一樣,互敬互愛,在這座小山城中了此一生。想到這裏王詡有些感傷。一年多了,不知前世的妻子,過的還好嗎?有沒有嫁人?是否重新開始幸福的生活?

  他歎出口氣,像是將心中的鬱結全部傾吐而出。

  一切是該放下了。忘掉過去,重新開始...

  旭日東升,和煦的陽光帶走一絲深秋的寒意。凋零的落葉在林中飛舞,宛如身處於童話般的夢境。秋是寒冬來臨,萬物走向死亡,敲響的喪鍾。亦是碩果累累,為了積聚力量與勇氣,盼到春意盎然的生機。

  就在王詡滿心的惆悵與緬懷過去之時,林中陡然傳來一聲低吟。

  “救我!”

  王詡心驚,下意識的抽出佩劍向林中奔去。不遠處,墨翟正依在大樹下,臉色鐵青,滿頭大汗。一隻手顫顫巍巍的摁在右腿上。王詡驚呼出聲。

  “怎麽啦?你受傷了?”

  他謹慎的審視著四周,朝著墨翟小心翼翼的靠去。墨翟努動著嘴巴,虛弱的提醒:

  “小心。有蛇!”

  王詡身子一凜,汗毛倒豎,向後猛地躍起。一條青黃條紋的小蛇從墨翟右腿處的衣袍間蠕動而出,朝著他蜿蜒爬來。走走停停,不時還吐出猩紅的信子。王詡瞬間嚇出一身冷汗。他反手揮出一劍,蛇頭立時被斬落在地。那蠕動掙紮的肢體看得他毛骨悚然。

  王詡隨即用劍尖挑飛蛇頭,連忙跑到墨翟身旁。他俯下身,緊張的詢問著:

  “傷在哪兒?能說話嗎?若是不行,就用眼神告訴我。”

  墨翟抽搐著,就連說話的力氣也使不出來。他凝視著隱於衣袍下的右腿。王詡趕忙撩開那交疊如裙子般的衣袍下擺。看見墨翟小腿處的裏衣上,有兩個細小的紅點。他一麵扯開墨翟的裏衣,一麵思索著如何施救。

  看樣子,那小蛇毒性猛烈。印象中會使人致死的蛇毒,都是帶著神經毒素。為了防止毒素在血液中快速擴散,先用止血帶捆紮,再幫傷者吸出毒血。似乎這是最可靠的急救方法。

  想到這裏,王詡果斷從衣袍上扯下一段布條,捆紮在墨翟的傷口上。做完這些,他麵露難色,嘴角不住的抽動著。

  墨翟的腿毛著實旺盛,烏黑濃密。一時間,王詡不知如何下嘴。內心糾結,萬般無奈。若是幫墨翟吸出毒血,這輩子恐怕會留下不小的心理陰影。他緩緩地閉上眼,拿出赴死的勇氣。就在嘴唇與腿毛接觸的一瞬間,他感覺靈魂都被玷汙了。

  此時,可憐的墨翟已經昏厥過去。太陽漸漸升上頭頂,光影傾灑而下。光禿禿的樹梢,在地麵留下幾條交錯的黑影。沒有樹葉的襯托,格外的形單影隻。

  秋風拂過樹林,零星的葉片,發出斷斷續續的沙沙聲。然後連帶著聲響與墜落的枯葉隱匿在金黃的土地上。林中偶爾的幹嘔聲、咳嗽聲以及噗噗的吐口水聲與大自然的聲響,交織在一起,演奏出一曲節奏鮮明的樂章。

  王詡壓抑著心中的惡心,又撕下一片衣袍,將那段蛇身小心包裹後,放入竹簍。隨後,他背起墨翟,步履闌珊的向山下走去。

  生活在雲夢的一年多來,王詡也曾遇見過進山伐木的百姓被毒蛇咬傷,但他們都是敷些草藥,將養幾日,身體便會漸漸地恢複。帶著蛇身回去,或許見多識廣的長者與山民能知曉如何解毒,那墨翟便多了一分生的希望。

  王詡越想越覺得可怕。萬一墨翟一命嗚呼,毫無疑問,他必定遺臭萬年,成為曆史的罪人。並且這罪名還相當的扯。為了泡妞,害墨子意外身亡。當年南子夫人隻是與孔聖人隔簾施禮時,珠釵輕顫發出聲響,便被後世罵了幾千年。曆史上不知廉恥的女子多了,這樣的反麵教材,王詡可不願意當。這何止是淪為笑柄。估計一頂最佳損友的帽子扣下來。無數家長會拿他舉例說明,交友不慎的後果。想到這裏,他加快腳步,默默祈禱著,背上的少年千萬不要有事。

  一隻手托起墨翟的屁股,另一隻手則緊握劍柄,把長劍當做拐棍來借力。一路行去,淒慘無比。冥冥中,王詡似乎把阿季過去經曆的痛苦,感同身受的體驗了一遍。

  山路艱難,王詡踉蹌著身子好不容易將墨翟背至山下。此刻已是正午時分。山腳下的藥廬依稀就在眼前,甚至聽得見蓋房的嘈雜聲。王詡喘著粗氣,疲憊的蹲在山路旁。他準備休息片刻,再行出幾丈,奮力呼救。然而,當王詡再度起身時,脫力的雙腿不覺顫抖起來。他試了幾次都無法背起墨翟。隨後,他將佩劍丟在路旁,咬緊牙關,攔腰抱起墨翟,快步向前行出數十步後,身形隨即垮了下來。

  他仰麵朝天,氣喘如牛。感覺身體連呼喊的力氣也沒有了。不知過了多久,頭頂刺眼的光線被一團黑影遮擋。王詡定睛一看。

  “詡兄弟!你怎麽和俺家矩子睡在路邊啊?”

  分別時,禽滑厘牢記申時開飯,酒肉管夠的叮囑。眼下已是午時兩刻,距離開飯的時間隻有一個多時辰了。他在幫忙搬運木料時,不停的張望著山上的動靜。期待王詡與墨翟快些歸來。當看到王詡抱著墨翟從山上往下走時,禽滑厘還對著兩人招了招手。不想,王詡彎下身子,倒在地上後便不起來了。

  見到救星,王詡心中大喜,猛地竄起身來。

  “滑厘!快!你抬腿,我抬頭。跑起來!”

  他彎下身,揪起墨翟兩肩的衣襟,不住的催促。

  “快點!跑起來!”

  禽滑厘背過身後,雙臂一曲,挽起墨翟的雙腿便開始疾奔。

  山路傾斜,有著明顯的坡度。由於下坡時的慣性,兩人越跑越快。王詡讓禽滑厘抬腿在前麵跑便是考慮到兩人的身高差與坡度的關係。若是王詡抬腿,以禽滑厘的身高再加上坡度的優勢,會讓墨翟身體的重量向王詡傾斜。常年經商的習慣,讓他本能的做出趨利避害的選擇。

  然而,他萬萬沒想到的是,質量越大的物體,慣性就越大。

  當王詡察覺到問題時,已然是來不及了。他無法跟上禽滑厘的速度,隨之意外的脫手。隻見墨翟的腦袋像枚墜落的乒乓球,上下跳動著,彈力驚人。失控的禽滑厘拖著墨翟的雙腿,足足跑出十幾米外,這才停了下來。

  如此慘不忍睹的畫麵,王詡被嚇得目瞪口呆。隻覺眼皮狂跳,頭皮發麻,後腦勺疼的厲害。他注視著禽滑厘的背影,呆呆的望了許久。心中莫名的感受到一絲豁然。他喃喃自語,安慰著自己,試圖緩解內心沉重的負罪感。

  “墨子的損友又不止我一個?哎!有禽滑厘在,不死也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