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福禍相依
  牢門被開打了,王詡呆立在原地,嘴巴微張,一臉錯愕的看著公孫長牟。本以為必死無疑,卻不想又升官了。簡直莫名其妙嘛。此刻他很想問問姬蘭,到底發生了什麽?

  一幫官員擁入牢房,將他請了出來。各種道賀聲,不絕於耳。

  “恭喜詡野宰!”

  “這麽年輕便已授爵。詡野宰前途無量啊。”

  大夫是爵位,分上、中、下三等。對應不同的爵位,國君會賜封食邑人口,來供養有功之臣。

  王詡被眾人推搡著出了地牢。明亮的光線有些刺眼,讓他不禁閉上了眼眸。深深的呼吸著秋日涼爽的氣息。

  多日來被關在陰暗的地牢中,那黴變作嘔的味道,王詡已然是習慣了。而此時重獲自由,仿佛看清了世態炎涼。心中頓覺超脫與豁然,就連呼吸著的空氣,亦覺清新與來之不易。

  就在這時,耳邊鼓樂齊鳴,一名胥吏大聲宣讀著國君賜封的禮單。

  “君上封賞下大夫詡,菽一百石,麥一百石,金二十兩,仆婢十人,美姬一人....”

  王詡不可思議的看著滿院的下人以及那滿地陳放的樟木大箱,仿佛做夢一般。

  與此同時,另有一個人亦是這般表情。不過,他看到的不是下人與禮物,而是滿地的屍體。就在距離雲夢與朝歌之間的一片荒原處,六十多具赤裸的男屍被堆疊在一起,觸目驚心。這些人已經死了一段時間,雖說已是深秋,天寒地凍,但近來頻繁的秋雨讓屍體開始慢慢的腐爛。

  錯愕過後,龐忠拿著一方麻布掩住口鼻,快步走向屍堆。對著手下一擺手,命令道:

  “驗屍!”

  這次他從司寇府帶了一兩的胥役來協助王城禁衛調查衛常失蹤的案子。初時他很是不解,為何君上會如此在乎這籍籍無名的家宰。如今除了佩服,便是震撼了。

  在士卒的協助下,屍體被一字排開。胥役們手忙腳亂的開始查驗屍體。龐忠繞著屍體走了一圈,一眼便認出了那名叫衛常的家宰。

  雖然屍體的麵部已經有些腐爛的跡象,但是那蒼白的麵容以及兩頰的長髯尤為醒目。他忍著惡臭,走向衛常的屍身,俯身細細察看。

  許久過後,他皺了皺眉。繼續察看著旁邊的屍體。突然,龐忠猛地直起身來,朝著一側快步行去,沿著一字排開的屍體,目光急速掃視,速度越來越快。

  那名禁軍的旅長見他如此匆忙,便也跟了過去。

  “忠尹伯可是有所發現?”

  龐忠點了點頭。俯身將那側臥的屍體扶起。屍體有些癱軟卻能穩穩的坐在地上。

  “亥旅帥!您久經戰陣,不覺得奇怪嗎?”

  對方走進龐忠,彎下身,將屍體的一條腿抬起。那名男屍立即翻倒。軍官看了看屍體的後腳跟。道:

  “這人是在睡夢中被人一刀斃命。他掙紮過,你看這腳跟都磨破了。”

  軍官似乎很有經驗。

  “嗯!看樣子已經死了七日左右。那您再看看這傷口。”

  龐忠將屍體扶起。軍官隨即抽出佩劍,在屍體的脖頸處比對了一下。

  “奇怪!”

  然後,兩人如此比對了十多具屍體後,龐忠開口說道:

  “此為劍傷,但劍身很薄,不像是常用的短刃。亥旅帥可知何等兵刃能造成如此細長的切口?”

  軍官的眼眸向左上方偏了偏。突然說道:

  “越人!”

  龐忠迷惑的望了望對方,軍官解釋道:

  “越人之劍長三尺,可造成此等切口。”

  就在此時,那總頭役慌張的跑了過來,對著二人一抱拳。

  “大人!有發現!”

  然後,領著他們朝另一側快速走了過去。三具死相可怖的屍體,被挑出平整的擺放一旁。總頭役忙向龐忠二人稟報驗屍結果。

  “大人您瞧!這具屍體麵部凹陷,並有幾處指印。凶手力氣驚人,竟將此人顴骨都捏碎了。”

  龐忠的目光停留在屍體的脖頸處。那裏的血肉模糊不堪,看上去死者不止受到了一次重創。以至於脖頸都快斷裂了。他蹙起了眉頭,蹲下身來。

  試想凶手殺人,為求一擊斃命,選擇對方脖頸也無可厚非。但是一擊不中,居然連續刺出多劍。這完全不符合邏輯。死者又不是傻子,站在原地像個木樁一樣等著對方來刺。正常行凶在一擊不中時,凶手的反應必定會果決的一劍斬下對方頭顱。又豈會這般凶殘?

  就在龐忠沉思時,軍官說道:

  “凶手選擇正麵直刺對方咽喉,想必武藝不凡。莫非是越人死士?”

  龐忠身子一凜。

  軍官說的很有道理。在死相搏時,除非有十足的把握,不然又有誰人會去選擇狹窄的喉嚨下手?除非凶手的武藝已經精湛到完全無視對手的程度。從其他的死屍不能看出,那些人是在毫無防備的狀況下被人一劍抹了脖子。而這三具屍體分明是在死前看到了凶手的樣貌。

  緊接著,惡心的事情發生了。軍官與總頭役差點幹嘔出來。隻見龐忠探出兩指,伸入死者的咽喉,在裏麵來回摸索。隨後又將其餘兩具屍體的脖頸也摸了一遍。

  龐忠覺得這事情太過詭異。若是凶手一擊不中,死者必定會大聲呼救。傷口這般可怕,隻有兩種解釋。一是,那些人先被殺害,而這三人是最後死的。二是,這三人直接被殺,根本沒有呼救的餘地。不然,其中一人的麵部也不會留下指印。從手指的角度判斷,凶手的手掌是托起死者的下巴,用食指與無名指捏碎對方的顴骨。凶手這麽做分明是想捂住死者的嘴巴,不讓其發出聲響。

  龐忠站起身,回頭向軍官望去。對方雖是經曆戰陣,殺人無數,但當看到龐忠做出那樣惡心的事情,滿手粘稠的血汙,已是毛骨悚然。

  龐忠伸出被黏在一起的手指,笑著說道:

  “他們是被箭矢所傷。凶手是為了掩人耳目。”

  軍官忙向他指尖望去,驚呼出聲。

  “翎羽!”

  如發絲一般細小的羽毛沾染在龐忠的兩指之上。軍官恍然大悟。說道:

  “我明白了。凶手是為了取走箭矢,才將屍體的脖頸破壞。”

  隨即又迷惑起來。單純為了取走箭矢,何必要如此麻煩?大可以折斷箭矢,將兩端拔出,還不會留下線索?再說了,留下支羽箭對案情沒有絲毫的幫助。他們到底在掩飾什麽?龐忠笑了笑,說道:

  “這凶犯恐怕是大意了。他自作聰明,將箭矢推入死者的咽喉,如此便能快速的取出。卻不料,留下這翎羽。”

  軍官眼前一亮。

  “不錯!”

  片刻又皺起了眉頭。

  “不過為何要帶走箭矢?”

  龐忠接著說道:

  “隻有一種可能。箭矢會暴露他們的身份。亥旅帥難道沒看出來,這箭矢是有箭頭的嗎?”

  這時的軍隊中,用的箭矢是沒有箭頭的。用青銅鑄造的箭頭來射箭與射錢無異。正是因此,導致箭矢頭部過輕,隻能平射200步的距離,而有效的殺傷距離則不足80米。帶箭頭的羽箭,一般是貴族在狩獵時使用,或者國主的親衛會裝備些。以青銅鑄箭著實奢侈,縱觀整個衛國的軍隊中,尚未配備這樣的箭矢。

  軍官猛地一驚。失聲說道:

  “越國死士!”

  隨後,握了握拳,有些緊張。

  “我聽聞,不久前範蠡被刺身亡。宋侯因此而追查此事,且閉關鎖國緝捕凶犯。後來那幫歹人被驅趕至曹地向北逃亡。極有可能已經進入我衛國境內。”

  宋國滅曹後便與衛國接壤。那幫越國死士若是北上必定會進入衛國。兩人不禁同時捏了把汗。

  他們可都是勾踐的人,而南王勾踐乃春秋霸主。即便在衛國行凶,他們亦是無可奈何。萬一因此得罪了勾踐,引越人來伐。衛國不就又重蹈八年前的慘事了嗎?

  龐忠噓了口氣,說道:

  “此事關係重大,還是穩妥一些。愚以為你我各領兩卒兵馬,沿荒野小路追查。亥旅帥向南,在下一路向北。留一卒甲士在此,搜查附近,最好能尋到案發當晚出事的地方。不知亥旅帥意下如何?”

  這些屍體都被扒光了衣服,顯然凶手是準備喬裝掩人耳目。龐忠先前便知道,與衛常隨行的還有六輛馬車以及大批財貨。當下這些東西皆不見蹤影。他猜想這幫歹人有了糧食必定會藏匿在哪兒處荒村中。等風頭過去,再將馬匹與貨物進行銷贓。從目前的形勢上推測,那幫人極有可能北上去了戚城。因為那裏是最好的銷贓地點。待到做完這些事後,再以護衛的身份混入去越國的商隊中,便能神不知鬼不覺的逃離出境。

  眼下已是深秋,所料不差的話,應該幾日內便能追查到凶手的行蹤。因為商隊在冬季就不會往來了。凶犯想要搭乘末班車逃走,隻有這一次機會。

  龐忠對自己的判斷信心十足。他很愛這個國家,絕不允許那幫越人破壞衛國的安定。他之所以支開那名軍官,便是看出對方有所顧忌,且毫無戰意。而他龐忠是不會對那幫越人心慈手軟的。他喚來那名總頭役,囑咐道:

  “你速回司寇府遣人來此收斂屍體。然後發出訃告,通知死者親眷認領屍身。切記!細詰備錄。尤其是那三名死相可怖之人。若有必要,拘提、施刑亦可。”

  隨後,總頭役在兩名士卒的護衛下離開了隊伍。龐忠帶著一眾人馬朝著北方快速追去。

  畫麵回到雲夢,就在一刻鍾前,野宰府的大堂房門被一名身材妙曼的女子輕輕掩上。公孫長牟與王詡分主客位坐下,堂中寂靜無聲,氣氛變得詭異起來。公孫長牟支開了所有的下屬,唯獨留王詡與那名衛侯贈送的美姬作陪。

  待到那女子奉上兩碗熱湯後,公孫長牟才徐徐開了口。

  “詡大夫!嚐嚐這香敬。”

  王詡迷惑的端起茶碗。

  隻見碗中湯色黃亮,泡著的葉片外型扁直,色澤嫩黃,芽毫畢露。這才恍然,原來是茶啊。這時的人們習慣把香茗稱之為香敬。

  王詡大喜,他還是第一次在這時代品茶。隻不過品嚐用瓷碗,總覺得怪怪的。隨即他輕抿了一小口,驚訝道:

  “蒙頂?”

  公孫長牟很是意外,放下茶碗。

  “噢?詡野宰識得此茶?”

  因為茶葉在春秋時極為珍貴。隻有身處於巴蜀茶鄉的貴族們才會飲茶,而號稱禮儀之邦的中原人則很少有接觸茶的機會。即便是偶得些茶葉,也隻是將其作為供品用於祭祀。所以司士大人才會這般驚訝。

  王詡喝過這綠茶。不過,他隻知道,此茶是從蒙頂山采摘而來。其餘的則一概不知。他搖了搖頭,望著對方。老者這才收斂了驚訝的表情,笑著解釋道:

  “此茶源於巴蜀。相傳乃神農嚐百草時無意發現,後武王克殷,取巴蜀之地。此茶便流入中原。”

  “司士大人博學,卑下受教了。”

  “衛詡!君上對你如此禮遇。你可知曉其中涵義?”

  老者突然直呼其名,顯然是沒把他當外人看。

  “還請大人明示。”

  不敢駁了對方的好意,王詡連忙喊起大人來。

  “哈哈哈。”

  老者大笑幾聲,將手指在茶碗中輕輕一蘸。隨後在銅案上龍飛鳳舞的寫下四個大字。緊接著,抖了抖袍袖,起身向著王詡行去。

  王詡連忙起身作揖,老者在他肩頭輕拍幾記。小聲說道:

  “此女名為子靜,莫要辜負君上的美意。”

  “卑下不敢!”

  對方轉身對著王詡擺了擺手,示意他不要跟著。隨後又是一陣大笑,老者推門而出。王詡急忙行至銅案一旁。隻見光潔的桌麵上赫然寫著“君國為重”四個大字。他頓時目光一凝,不寒而栗。

  此時,那名為子靜的女子,快步行至王詡身旁,雙膝下跪,雙手交疊於地,輕輕的俯身頓首。額頭抵在手背上,一動不動。

  女子姿色極佳,身著一襲粉色裙裝。下拜時,裙擺平鋪於地麵向四周散開,如同一朵鮮豔的牡丹。

  王詡知道這事情鬧大了。得君主賞識,賜封財貨於臣下他是可以理解的。然而既送下人又送美女的,這性質顯然不是賞識而是拉攏,或許還有監視的意味。他很納悶,姬蘭謀逆的事極為隱秘,為何會被君上察覺?司士大人如此明白的提點,他若是再看出來衛侯的意思,那基本也活到頭了。王詡一介庶人,隻想安安穩穩的過日子,不求聞達於諸侯。卻不想被卷入這是非之中,是福是禍已然難以預測。

  他輕歎一聲,看著那恭敬下拜的女子,過了許久才緩緩說道:

  “起來吧!你叫什麽名字?”

  “婢子!仇由氏,子靜。”

  隨後,仇由子靜將自己的出身來曆向王詡稟明。女子年芳十五,因戰爭被俘,後被安置在朝歌的女閭。由於麵容嬌好,十歲時,被女官選出,成為舞姬,學習歌舞禮儀並聽用於司士府。

  這時的舞姬,受官府指派,參與各類貴族間的社交活動。她們被當做禮物,要麽由王室賜封給有功的大臣,要麽贈送外邦權貴加強邦交。倘若運氣好,受到主家恩寵,被納為小妾便是飛上枝頭變鳳凰。而運氣不好,便會被主家贈來贈去,待到年老色衰時,淪為奴婢從事繁重的勞役。不過,這樣命運亦是很多人求都求不來的。至少能活命。做到以色侍人,衣食無憂的程度。而那些身在女閭中的女子則一生,看不到希望。

  “哎!都是可憐人。以後你就跟著夫人。”

  仇由子靜泫然欲泣。

  “大人可是嫌棄婢子?”

  王詡搖了搖頭。

  “婢子乃君上所賜,請大人將婢子納為妾室。以謝君恩。”

  王詡一翻白眼,心想。

  “呃...派人監視,也不用這麽明顯吧?哎!”

  隨後將那女子扶起,撓了撓頭。有些尷尬的說道:

  “我...怕老婆。”

  仇由子靜柳眉倒豎,眨巴著眼睛,問道:

  “大母不允大人納妾嗎?”

  “婆”一般稱呼婦女。“大母”是指祖母。女子認為這“老婆”一次,應是這麽理解。

  王詡幹咳兩聲。

  “咳...咳...懼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