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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陶墨言, 你別死……”有女子在他的耳旁低聲啜泣著。

  “你快救救他, 不然我把你家抄了!你全家都給我去牢裏蹲著去!”有男子在他的耳旁高聲咆哮。

  “周大人, 老朽當真盡力了!他傷得委實太重了, 能帶著這位姑娘跑這麽遠已經是奇跡了……若是換做普通人, 斷了幾根肋骨, 早已經臥床不起, 更別說抱著人走了!他又身中多箭……如今隻能盡人事,聽天命了!”有老者低聲解釋著,聲音顫顫巍巍。

  陶墨言掙紮著想要起來, 可是不能,他被困在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裏。

  ******

  一記響亮的耳光落在陶墨言的臉上,他倏然抬頭, 惡狠狠地望著眼前的人。來人麵容嬌俏, 前一刻才露出猙獰的一麵狠狠地打過他,下一刻卻像是被自己嚇到了, 惶惶然蹲下身子, 捂住他的臉, 輕聲道:“墨郎, 我的好墨郎, 我怎麽舍得打你?”

  一邊哭著,一邊捂著他的臉, 輕聲道:“你已經好幾天沒吃東西了,你看, 都把你餓瘦了。乖, 吃些東西可好?”

  纖巧的手指撚起一塊綠豆糕往他的嘴裏送,他不肯張嘴,她便捏著他的臉囫圇地塞進去,直塞到他滿臉都是糕點的碎屑,她滿意地點點頭:“這就乖了,多吃些東西,你才有力氣瞪我!”

  話音未落,他忽而抬起頭,將嘴裏的碎屑狠狠吐了出來,直噴到她一臉的唾沫星子,看她狼狽不堪地擦臉,他露出幾分憎惡:“趙思憐,我的妹妹在哪兒?”

  誰也不知道無父無母的趙思憐為什麽最後會成了山匪首領的女人,建州城在他們的圍攻下岌岌可危,他從前便覺得這個女人心思歹毒,如今見她更是麵目可憎,連見她一麵都覺得惡心。

  她卻渾然未覺,把臉上的沫子擦幹淨了,從後頭抱住陶墨言,溫柔如水道:“你的妹妹便是我的妹妹,我能虧待了她?”

  外頭忽而傳來一陣歡呼聲,有婢女隔著帳子對趙思憐輕聲道:“夫人,聽說建州城裏先亂起來了,城裏的人打家劫舍不說,還有人主動將女子獻給首領。這回送來了十個!首領讓我問問您,怎麽處置這些女子。”

  “咯咯咯……”趙思憐捂著嘴笑起來,“這些人可真是知情識趣。十個,哪夠分呐,送給那些兄弟了,讓他們一個個來,別玩兒壞了……”

  外頭遲疑地應了一聲,不多時便傳來女子的哀鳴聲和男子的□□。

  陶墨言的手緊緊地攥在一塊,趙思憐複又挨近了,低聲道:“你看,我對碧兒多好!這些年她待我不錯,我也記得她那份情……若不是我護著,那幫男人還不知道要拿他怎樣!都是刀口上舔血的,有今天沒明天的,不找些東西發泄發泄,人都得憋瘋了。”

  “趙思憐,你這個瘋子……”陶墨言終於忍不住,咒罵出口。趙思憐聞言先是一愣,未曾開口,眼淚撲簌簌落下來:“可不是瘋了麽?”

  若是換做平常男子,早就被她的眼淚哄得心軟,陶墨言卻看得惡心,偏過頭去,就聽她低聲哭道:“墨郎,我究竟哪兒比不上那個宋研竹?你瞧瞧我,我長得比宋研竹好看,想要娶我的人從金陵街頭排到了街尾,我比她有能耐,四書五經、針織女紅、吟詩作畫……我哪樣不比她強?我認識你比她認識你早了好些時候,你憑什麽要娶她不要我?”

  見陶墨言沒反應,她越發難過,睫毛上沾了水,忽閃忽閃讓人生憐:“最重要的是,我愛你啊,墨郎,這世上沒人比我愛你!”

  陶墨言冷冷的抬起頭看向趙思憐,趙思憐哽咽了一番,忽而發作起來,隨手拿起刀便在他的手上砍了一刀。他的身上這幾日已經被她砍了十來刀,傷口雖不深,每一刀卻都拉一個口子。這一刀下去,血冒出來,趙思憐有些歇斯底裏地抱住他,哭道:“你別用那個眼神看我好麽,我怕看見你那樣的眼神。墨郎,我愛你,隻有我才信任你。你看你那個宋研竹,她口口聲聲說喜歡你,可是從未有一日真正信任過你……她多傻啊,我告訴她什麽她都信了……連她都明白,你愛的是我,可是你自己怎麽就不明白呢?”

  “連她都明白……我愛的是你?”陶墨言喃喃自語,腦袋忽而腫脹起來,像是有什麽東西重重敲擊著他的腦袋。他努力甩甩頭試圖讓自己清醒一點,卻看見眼前的趙思憐變得模糊了,她弱弱地挨上來,在他的耳邊吹氣如蘭——

  “忘了她吧,墨郎。她現在一定恨你入骨。她以為你把她丟在了建州,她將一個人麵對恐懼、孤獨、絕望……直到把自己逼死。”

  “不,不可能……我分明……”頭大如鬥,他恨不能抬起雙手砸自己的頭。

  “你分明派人去接她,想讓他逃出建州?”趙思憐“咯咯咯”笑起來, “那些人早就死透了。她得到的消息,隻會是你帶著我雙宿□□!她那個蠢女人啊,眼裏心裏隻有你……”

  挨近了,伸出舌頭在他的耳垂上輕輕舔一口,眼裏眸光流動,“我比她聰明多了,對麽?”

  “嗬嗬……”陶墨言忽而冷冷一笑,在她猝不及防的身後,忽而伸出手來,握住她的脖子重重一掐,她受力痛苦地掙紮著,嘴角卻是漸漸溢出血來,直到死,雙眼依舊圓睜……

  帳外忽而傳來一陣慌亂的腳步,不知是哪個男子嚇得尿了褲子,昂頭道:“大家快跑啊!官兵殺到寨子裏來了,快跑……”

  陶墨言踏步出門,一抬頭,殘陽如血,是哪個女子瘋了一般哈哈大笑:“天道好輪回,蒼天饒過誰……報應啊,這都是報應……”

  ******

  “研兒,研兒……”陶墨言不舒適地想要動動身子,不過動動手指,便覺得剜心一般疼,緊閉著的雙眼如千斤沉,抬也抬不起來……

  “研兒!”

  不知他夢見了什麽,忽而打了個挺,眼睛乍然睜開,身子往上一仰,一口熱血從他的口中噴出。

  宋研竹嚇了一跳,回過神來隻心道不好,趕忙喚茶壺道:“快來將他身子側過來,若是被血嗆著氣管,可要出大事!”

  正說著話,陶墨言卻是緊緊地抓住她的手,直將她抓得生疼,宋研竹用盡全力想要掙脫卻又掰不開。隻得揚聲道:“再去請大夫來一趟。”

  後半句卻是穩不住聲音發顫:“隻怕是不好了……”

  好好的一個人,忽而變成了這般模樣,宋研竹心裏著實不好受。那一廂陶墨言強拉著她的手,嘴裏卻是嘀嘀咕咕,宋研竹附耳下去卻也聽不清他說什麽,隻迷迷糊糊聽著像是喚著她的名字,她眼睛一熱,忍不住落下淚來。

  平寶兒在一旁看著,也是眼眶一紅道:“小姐,這回要不是陶大少爺,咱們定是有去無回了。眼下他怕是……怕是熬不過了今晚了……您就看在他救了您的份上,說兩句寬慰他的話吧,否則奴婢真怕他……死……死不瞑目……”

  “呸!他還好好的,你說什麽晦氣的話!”初夏白了平寶兒一眼,平寶兒噤了聲,初夏寬慰道,“吉人自有天相,小姐你別太擔心,陶壺已經去請林大夫了,隻要他在,定能妙手回春!”

  宋研竹木然地點點頭,隻覺得胸口悶的慌,悵然和慌張在心裏橫衝直撞,找不到出口。

  她正低著頭,外頭有人吵吵嚷嚷起來,也不知是哪個小廝,在外頭揚聲道:“奴才就是替少爺覺得不值當……前前後後,少爺為了她出生入死多少回?好端端地被野豬追、被人打。為了她,他以身試毒,為了她,連命都不要了……如今少爺生死未卜,您還不許我說兩句,替少爺說個明白麽!”

  “陶壺!拿針把他的嘴縫上,不然我先替你們少爺打死他!”周子安壓低了聲音罵道。

  平寶兒和初夏麵麵相覷,宋研竹恍若未聞,在那個當下,她忽然想起前世的一個下午,也是這樣炎熱的天氣,太陽高高地曬著,陶墨言帶著她到清泉山莊。

  他和她一起坐在望江亭中,難得覺得清涼,她拿了一本話本子打發時間,他在桌案上寫字,認真嚴肅,嘴抿成了一條線。

  她慣於偷看他,悄悄把書往下挪,就見他筆走龍蛇,停了筆,自己的臉上卻顯出一絲讓人疑惑的嫣紅,悄悄抬頭,二人四目相對,她的偷窺被人抓了個正著,索性紅著臉,跑到他跟前去:“你寫什麽呢?給我看看!”

  他忙將身子擋在案邊,伸手將紙想要揉成團,沉了臉對她說:“別鬧!”

  “讓我看看嘛!”她哀求道,趁他不注意,猝不及防地歪了頭去看,堪堪看了兩個字——“成說”。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宋研竹默默念著,心底下的難過湧上來,想起他泛紅的臉,呢喃道:“你想和誰與子成說呢?是她麽?”

  心底裏忽而又升起一絲希冀,或許,或許那個時候,那個人,可能是自己?

  初夏和平寶兒打了個臉色,二人悄聲出了門。

  宋研竹在陶墨言身邊坐下,想起那日他對自己說:宋研竹,我帶你私奔好不好。

  宋研竹忍不住落淚。

  生死離別跟前,前一世的種種譬如昨日死,陶墨言的好處便浮了上來。

  宋研竹並非傻子,重活了一世,她早就意識到,或許前一世的一切並非她親眼所見那般……眼見未必為實,耳聽更可能是虛的。

  前一世的他或許從未愛上她,可是她也從未在他的嘴裏說出過一句“宋研竹,我不喜歡你”。以他的性子,若當真瞧上了趙思憐,或許早該大大方方寫封和離書給她,然後光明正大地娶了趙思憐……

  從頭至尾,她所有關於陶墨言的怨氣,都是來自趙思憐,她說,姐夫待我如何如何,她說,姐夫帶我去了何處何處,她說,姐夫不要你了……

  當時是她自卑,自卑到不肯問一句陶墨言真相……細細想來,連唯一一次抓奸在床,陶墨言的衣衫都是齊整的,而趙思憐雖著中衣,屋裏卻沒有半分□□氣息……

  因為當局者迷,關心則亂,所以她第一時間隻是質問……

  誤會,不過是一個不肯問,一個不肯說,而產生的悲劇。

  “陶墨言,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恨你……”宋研竹握住陶墨言的手,眼淚啪嗒一聲落在床上,滲透進被褥裏,轉眼就不見了,“你和我之間的事兒,大約真要到了黃泉裏才能說得清,你什麽都不知道,我卻記得一切,連同你說理的地兒都沒有,”她低下頭,輕聲道——

  “真是不公平……可是,你醒來吧,醒來之後,咱們從頭開始。”